茶道

楊海林

王琚嗜茶，而且能喝出許多花樣。比方普通的茉莉花茶，王琚撮一點(diǎn)放入茶具，注以沸水，那茶葉便上下浮動(dòng)，然后首尾相接，作荷梗荷葉狀，幾朵茉莉花浮出水面，欲開未開，宛如八大山人的寫意小品。

再品那茶，已經(jīng)不是普通花茶的味了。

就這一手功夫，算是把茶喝得前無古人。

一日閑坐品茗，忽有乞丐推門而入，朝王琚拱手道：聞?wù)f君家有茶甚美，能否賜一杯飲？

王琚笑笑，也不說話，遞上一杯碧螺春茶。乞丐揭開碗蓋略聞一聞，搖頭道：味尚不醇，肯定是用新壺烹制的吧？

王琚大驚，站起身一揖到地，道：莫非先生亦懂飲茶之道？

乞丐笑道：我因茶而散盡家資，以致妻兒流離失所，此等雕蟲小技，如何不懂？

言罷兀自從懷中取出一壺。王琚舉目細(xì)看，此壺雖為紫砂所制，卻泛著青銅光澤，心知非同凡品，當(dāng)下將乞丐請(qǐng)入內(nèi)室，自己取水燒茶。

乞丐道聲且慢，雙手漫不經(jīng)心地摩挲那壺，對(duì)王琚說：天下烹茶之水有七善，淮水僅居其末。老朽此壺，為楊鳳年所制，當(dāng)為天下第一等，你以第七等水入我第一等壺，豈能烹出好茶？

王琚苦笑道：此為淮地，當(dāng)以淮水為上，揚(yáng)子江水為天下第一等水，奈何距此數(shù)百里之遙，如何能使先生遂意？

乞丐便不言語，自腋下取出個(gè)豬尿脬做的水袋，兀自放了一壺。

俄頃水開。乞丐也不要茶葉，將那沸水一滴不漏地沖入壺中，便有一縷茶香自壺嘴出。王琚啜一口，果然滑爽細(xì)膩，清淡至極。

好茶，王琚贊道。

你只知茶好，卻不知好在何處。

乞丐嘬起嘴吸了一口，作陶醉狀，半晌捋捋銀須，徐徐說道：世人品茶，但知其甘，不知其活。這個(gè)活字，須從舌本辨之，微乎其微，得此境界，方入品茶門徑。

王琚趕緊說：學(xué)生薄有銀兩，愿將此壺買下，朝夕揣摩，也不枉先生今日教化之功。

乞丐面有難色，躊躇道：此壺可以一千五百銀兩賤賣于你，然壺內(nèi)茶垢積有寸許，卻是萬萬賣不得的。

王琚笑日：壺與垢固不可分，然學(xué)生愿以一千五百現(xiàn)銀購得此壺，先生以此安頓家小，然后先生屈居寒舍，先生出垢，學(xué)生出壺，共品清茗，以為如何？

乞丐撫掌稱妙，自此宿于王琚家中，二人終日品茗吟詩，若高古之人。

一年后，乞丐說：君茶藝已臻完美，我當(dāng)去矣。臨別有一言相勸，君家資甚豐，然如此無所事事，恐亦將山窮水盡，宜早謀一生計(jì)。

言罷揮別而去。

王琚便有出仕之心，所作八股純熟儒雅，氤氳一股茶香，深得考官喜愛。不久做了山陽縣令，每日案牘勞形，時(shí)捧清茶一杯，倒也有些清譽(yù)。

一日王琚伏案而眠，睡夢(mèng)中忽見乞丐裊裊而來，朗聲說道：老朽此來別無叨擾，唯愿討回茶垢而已。

王琚大驚，急去搶壺，爭奪間那壺失手落地，“叭”的一聲脆響驚醒了他的睡夢(mèng)。

沒了茶壺之后王琚神思恍惚，品什么茶都覺得沒有滋味。消息傳出，便有人送來各式好茶，王琚品一口，搖頭嘆息，于是屬下惶然。

一夜月朗風(fēng)清，王琚正仰天長嘆，忽見一衙役獻(xiàn)上一檀木錦盒。

王琚訝然，啟而視之，則為一餅龍鳳團(tuán)茶，上鑲金龍銀鳳。王琚驚嘆道：此為北宋貢品，早已失傳，你如何藏得？

那衙役跪地叩頭道：先祖蔡君謨?cè)伪彼无D(zhuǎn)運(yùn)使，這一餅茶，乃是我祖上所藏。

王琚大喜，遂取茶沏八壺中。良久，有水汽氤氳而出，滿屋芬芳。王琚捧壺在手，伸嘴輕啜，竟什么也沒喝到，揭開壺蓋，剛沏的一壺茶空空如也。

王琚一愣，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做？

衙役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條遞上。

王琚哈哈一笑，當(dāng)晚便掛冠而去。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