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艾
如今,已經不再需要給他寫信了,但我仍舊特別特別特別特別地想他。
父親寫給我的信件終于出版了,已經遠行的父親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感到欣慰的。他一生中雖然創(chuàng)作了不少作品,出版了不少畫冊,可是他自己最欣賞、最得意的作品卻是這些寫給女兒的信件。他認為這些圖文并茂的信件真實,有趣,充滿父女深情。由于年代巳久,又經過幾次搬遷,有些信件可能遺失了,這次收集的應該是父親寫給我的大部分信件。
1969年團中央所屬的各個機關干部下放河南農村。父親隨當年任職的團中央《中國青年報》社來到河南省信陽縣黃川黃湖“五、七干?!保液蛬寢屵€有婆婆(媽媽的媽媽〉留守在北京。從那時起到1972年我也來到干校與父親會合,他給我寫了很多信。干校的生活對于這些擅長于拿筆桿子的知識分子來說一定是十分艱難的,可是父親在給我的信中,卻把它用簡練的文字和生動的繪畫描繪得那么有趣。不管是干農活,當木匠,做豬倌,還是在食堂掌勺,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農村生活是那樣豐富多彩。閱讀這些信件曾給一直生活在城市的我?guī)砹藷o限的樂趣和遐想,每封信都是讀了又讀,以至于40余年后的今天,我對一些信中的描寫,特別是插圖,還記得一清二楚。記得有封信描繪了父親的忘年交小梅哥哥和蛇的故事。小梅哥哥把活生生的蛇掛在脖子上,或者把蛇塞進上衣口袋里,當蛇腦袋鉆出來的時候,他用手又把它按回去。那些栩栩如生的畫面看得我心驚膽戰(zhàn):那蛇可是會咬人的哪,小梅哥哥怎么不怕呢?還有幅畫畫的是父親和他的好朋友沈培叔叔。父親說過有段時間沈培叔叔受到沖擊,大家在公共場合都不敢跟他講話。畫面上父親坐在牛車上,沈培叔叔和看管他的人從對面走來,沒有對話,但他們憂愁的表情和眼神卻流露出對彼此的關心。我為畫面上傳遞出來的友情感動。父親還講過住在我們“六間房”的一條叫“阿西”的公狗的故事。阿西和一條母狗相依相偎,形影不離。但有一天,母狗被人打死了,阿西獨自趴在僻靜的小徑上3天不吃不喝。我去干校住在“六間房”的時候,阿西是我們6個小家庭共有的4條狗之一,其它3條狗又小又可愛,可是父親曾經描繪的阿西的經歷讓我對它情有獨鐘,喂它的食物和跟它玩的時間總是最多。
世事多變,幾年后,父母因感情不合而分居。父親希望能撫養(yǎng)我,這樣我于1972年9月終于來到了向往的干校。農村的景象跟城里大相徑庭,可是一切又顯得那么熟悉。我們居住的“六間房”,門前的“二郎崗”,看家狗“阿西”等等,這些都在父親的信里多次出現(xiàn),我只需要把它們對號入座。在干校與父親相依為命的兩年,真像父親信里描述的那樣新鮮有趣。我們一起去捉過青蛙,釣過魚,坐著驢車趕過集。那時候吃飯都是去連部打飯,自己家里還可以用小煤爐做小灶加餐。連里有自己的菜地,吃的菜都是剛從菜地里采摘來的,又新鮮又好吃。我們也有自己的養(yǎng)豬場,印象里吃肉的機會比按人口限量供應的北京還要多。加餐的內容經常是雞蛋、鴨蛋,偶爾周末長途跋涉去趕集的話,還能從當地老鄉(xiāng)那兒買回雞呀、魚呀、甲魚呀、野兔呀什么的,然后爸爸紅燒一大鍋野味和朋友盡情分享。
我們干校的學校也很有特色,學校的老師是團中央下屬各個機關挑來的能人,學生都是下放人員的子女。一個語文老師是報社的編輯,她對我們寫作的要求特別苛刻,錯別字不能有,語句也一定要通順,為我們的漢語學習打下了牢固的基礎。另一個患了牛皮癖的語文老師也是報社的編輯,他知識淵博,文史兼通,總是一邊講課,一邊撓頭撓胳膊。他講課的內容雖然很有趣,但看著從他身上像雪花一樣不停地飄下的皮膚碎渣,也挺讓我們倒胃口的。我們學校還開設了英文課,由團中央的大翻譯教。開始的幾個星期我的英文考試總是不及格,因為北京的小學四年級還沒有開過英文課,而干校的孩子們已經有了一兩年的英文基礎了。畫畫課呢,總是上得心有余悸。大家都知道父親是畫畫的,都以為我也一定畫得不錯,可是我是畫什么不像什么。唉,不記得是怎樣熬過那些漫長的畫畫課的了。
團中央的干校于1974年完成使命,各機關陸續(xù)回京。父親一定是十分歡喜的,因為回北京就意味著他有可能重新開始創(chuàng)作畫畫了。他曾多次感嘆在干校的這些年,正是他創(chuàng)作欲望最強,精力最充沛的時候,但他卻不得不遠離畫筆,每日半天政治學習,半天在地里干活,做著他不擅長也沒有興趣的事。這真是他們這一代人的悲哀。
農村的生活卻是小孩子的天堂。每一天的生括都不一樣,每一天都可能有可樂可笑的事情發(fā)生。特別是這每一天都是和我摯愛的父親一起度過的。我們一起快樂,―起冒險,一起擔心,偶爾也一起憂傷。兩年的時間里,給我留下了數不清的溫馨的回憶。
印象中的父親對我從來都是笑瞇瞇的,不會強迫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我若做錯了什么事,他會態(tài)度和藹地跟我講道理,讓我明白錯在哪里。由此,我從小就對父親非常依戀。他獨自去干校的那幾年,每年有一次探親假。他回來的時候全家皆大歡喜,離開的時候腳步應該是很沉重的。隱約記得有一次我和媽媽去北京火車站送父親回干校,到他該上車的時間了,我卻抱緊他的腿堅決不讓他走,并且開始號啕大哭。到最后火車馬上就要開了,媽媽只好騙我說父親要去上廁所,一會兒就回來,我這才松了手。據說當時還有其他的報社人員及其親屬在場,那以后,大家都知道我跟父親不僅長得像,感情也特別深。
重溫父親的信,發(fā)現(xiàn)他在干校時也不忘督促我的成長,希望我好好學習,愛勞動,聽大人的話,他還特別希望我能以助人為樂,也一直用他的行動給我做出了榜樣。他曾長期接濟在經濟上有困難的親屬。他曾對我說:有能力幫助別人的時候去幫人,這是誰都能做到的事;但自己也有困難的時候還能伸出援助之手,那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還有一件讓我對父親肅然起敬的事情。在干校的時候,有一天,吃過晚飯,父親拿了把鐵鍬讓我跟他走。原來,那一天是清明節(jié),他要給一個在干校因病去世的阿姨上墳。看他認真地一鍬一鍬地上著墳,我問他這位阿姨是不是他的朋友,他回答說,這位阿姨不是朋友,甚至他也并不怎么喜歡她,只是憐憫孤獨長眠在異地的這位阿姨,他要替阿姨的家人祭奠一下。我在把幾朵紅花草放在新上好的墳上的同時,也記住了父親的為人。
父親的信里提到我也給他回信。不記得回信寫得勤不勤,但忘不了很早就固定了的格式。我的信總是以“親愛的爸爸”開頭,他的呢,當然是“親愛的小艾”,然后第二句為“我特別特別地想你”。記得有一次為了表示對他特別地思念,我用了3個“特別”,結果他的回信里用了4個“特別”,然后我又增加到了5個“特別”,好像我們曾經用到過7個“特別”,但很快我們倆就對這個“游戲”厭煩了,因為真正想寫的東西還沒寫,就要寫那么多“特別”,真是太麻煩了。我們就又回到起點,只用兩個“特別”。這一格式一直持續(xù)到我長大成人,東渡東瀛,又橫跨太平洋。也許當年去火車站給父親送行時,我就應該得到這個教訓:我的眼淚并沒有留住父親。父親病重時,我們的淚水還是沒有能把他留住。如今,已經不再需要給他寫信了,但我仍舊特別特別特別特別地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