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評《紅樓夢》與《金瓶梅》

劉心武

生活在20世紀下半葉的中國大陸的普通讀者，一般都讀過《紅樓夢》；一般也會知道有一部先于《紅樓夢》的《金瓶梅》，卻直到80年代以前，仍難以讀到這部書。

我個人也是先讀了《紅樓夢》，才讀到《金瓶梅》的。這兩部巨著，有其相似之處，它們從《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那種為帝王將相、英雄豪杰、神佛仙人樹碑立傳的長篇小說格局中突破了出來，將筆墨濃涂重染地奉獻給了“名不見經(jīng)傳”的“史外”人物，展現(xiàn)出一幕幕俗世的生活景象，充滿了前述那幾本“英雄史詩”里罕見的關(guān)于“飲食男女”生活方式的精微刻劃。人物不再是粗線條的皴染，而是工筆畫似地須眉細勒，而且極為注重人物語言的鋪排，往往通過生猛鮮活的性格語言，使書中人物跳脫紙上，令讀者過目難忘，掩卷如鄰。

但讀過《金瓶梅》后，我一方面得知《紅樓夢》在藝術(shù)技法上深受它的影響，另一方面，卻又深刻地意識到，這兩部巨著有著重大的區(qū)別。那區(qū)別主要還不是前者展現(xiàn)的是土財主和市井小民乃至地痞流氓的生活風貌，而后者主要是表現(xiàn)鐘鳴鼎食、世代簪纓的貴族之家的盛衰流程；那重大的區(qū)別在于，《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者在敘述文本中充滿了焦慮，貫穿著努力從“生活原態(tài)”里升華出哲思的“形而上”痛苦，整部書籠罩著濃郁的悲劇情懷和浪漫色彩，因此，我們雖然在閱讀的過程中會產(chǎn)生若干解讀上的困惑，但一定會多多少少體味到那文本中所蘊含的獨創(chuàng)性思想的魅力，如“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以及“意淫”說，等等?！督鹌棵贰返奈谋緟s全然異趣。它固然也用了一些諸如“因果報應”之類的“思想”包裝，但究其實，它卻基本上沒有什么“形而上”的追求。因此，體現(xiàn)于敘述風格，便是非常之平靜，沒有焦慮和沉重，沒有痛苦和浪漫。

對于《金瓶梅》，一般人對之感興趣的，是里面為數(shù)不少的性描寫，那確實是直露到放肆程度的色情文字，《紅樓夢》里也有性描寫，但處理上或含蓄而不失美感，或雖粗鄙卻點到為止，并都為塑造人物而設(shè)，沒有賣弄招睞之意?！督鹌棵贰樊a(chǎn)生的時代（最早的刻本出現(xiàn)在明萬歷年間），因為皇帝公開征求春藥，達官貴人更荒淫無恥，“房中術(shù)”成為最大的時髦，一時淫風甚熾，影響到民間社會，直達底層，不僅性行為相當?shù)亍敖夥拧?，戲曲演唱乃至茶肆說書，包括野史小說，直到市俗俚語，在表現(xiàn)性行為上也相當?shù)亍皼]遮攔”?！督鹌棵贰吩谶@方面的“成就”，放在那樣的大背景中，算不得具有獨創(chuàng)性，因此，一般論者（性學專家例外）對此書的色情描寫評價不高，乃至多予詬病，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把《金瓶梅》里的性描寫全看作著書人招攬觀者的“噱頭”，那又不對了。《金瓶梅》的構(gòu)思十分巧妙，它從《水滸傳》里“武松殺嫂”一節(jié)衍化出來。在《水滸傳》里是武松在獅子樓上殺成了西門慶，《金瓶梅》卻告訴我們武松是錯殺了他人。西門慶把潘金蓮娶進了家，當了第五房小老婆，于是由此展開了對西門慶這個惡霸的全方位描寫，其中，占最大篇幅的，是他的性生活。有人統(tǒng)計，西門慶在書中幾乎與20個女性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在關(guān)于西門慶“性史”的生動而細膩的描寫中，《金瓶梅》由此輻射出了關(guān)于那個時代的豐富而具體的人際存在與相互傾軋，并且常常有超出歷史學、社會學、倫理學、心理學、性學意義的人性開掘，顯示出此書作為長篇小說的獨特的美學價值?；蛟S這個價值不是作者有意識向我們提供的，但卻是客觀存在，歷久彌彰的。

《金瓶梅》這一書名，可以理解成“金色的花瓶里插著梅花”，但絕大多數(shù)讀者都認同于這書名里概括著全書3位女主角的解釋，“金”是潘金蓮，“瓶”是李瓶兒，“梅”是龐春梅。相對而言，李瓶兒可能是更能引起讀者興趣的一位女性，因為在她和西門慶的關(guān)系里，有著超越了肉欲的愛情。西門慶這一縱欲狂人，也因在與她的愛情中顯示出了人性中的溫柔、寬容與善意，從而更有血有肉，更具認知內(nèi)涵。潘金蓮的形象，作為無時不刻地思淫縱欲的一個“性存在”，未免失之于“單純”，但她的性格，卻是刻劃得最活靈活現(xiàn)，凸現(xiàn)紙面，令人難忘的。龐春梅是在全書后1/5的篇幅里，才升為“重頭人物”的，這是一個比潘金蓮和李瓶兒都更復雜的藝術(shù)形象，她表面上有時非?！罢?jīng)”，骨子里卻比潘金蓮更加淫蕩無度；她的復仇手段，或直截了當而且殘酷至極，或曲折隱蔽如軟刀子割心；她對西門慶女婿陳經(jīng)濟的追求，怪異而執(zhí)著，變態(tài)而寬容，折射出那個“世風日下”的市民社會對傳統(tǒng)禮教的公然蔑視與無情“解構(gòu)”。

《金瓶梅》是以寫西門慶一家的食色生涯為主的，但《金瓶梅》確實又并不是一部“唯性”的小說，尤其不能因為其中有色情文字，便定性為“色情小說”、“淫書”、“黃書”，因為它有大量的篇幅，展現(xiàn)著西門慶家門外廣泛而雜駁的社會生活，這部托言宋朝故事其實是表現(xiàn)明代社會生活的小說，把大運河的南北交匯點一帶的商貿(mào)盛況、市廛車輻、滾滾紅塵，描繪得光怪陸離、栩栩如生，特別是書中幾次酣暢淋漓地描寫了清河縣中的燈節(jié)盛況，那種世俗生活的“共享繁華”，顯示出一種超越個人悲歡恩怨的人間樂趣，不管作者本人是否有那樣的寓意，善思的讀者或者從中可以悟出，不管人世間有多么多的苦難、陰謀、殘暴、荒淫、墮落、沉淪，畢竟冥冥中還存在著某種推進人世發(fā)展的“規(guī)律之手”，因而人世中的“階段性文明”即便不可避免地含有不公正乃至污垢陰穢，個體生命仍應保持對生命的珍視，這珍視里包括著對俗世生活瑣屑樂趣的主動享有。

《金瓶梅》的描寫空間，還幾次越過了一縣一府，而直接寫到京都，寫到豪門，寫到宮廷，一直寫到皇帝本人。有研究者考證出，此書是刻意影射明嘉靖朝的政治黑暗。因為此書寫作時，已在嘉靖死后，那時嘉靖寵臣嚴嵩及其兒子嚴世蕃已被斥逐誅殺，所以著者可得以放手影射他們的弄權(quán)獗為，表現(xiàn)他們?nèi)绾钨u官鬻爵，收賄納兇，豢養(yǎng)鷹犬，魚肉黎民，敗壞世風，制造人禍；據(jù)考，書中的蔡京、蔡攸父子，便是用來影射嚴嵩、嚴世蕃的。其實，書中所寫的那種官場黑暗、稅吏腐敗、官商勾結(jié)、淫靡成風，并非只是“前朝”的“繪影”，也是“如今”的白描，從這一點上來說，《金瓶梅》也是一部“膽大妄為”的“政治小說”，有的論家從這一點上格外肯定《金瓶梅》的價值，不過，我以為通觀全書，這一因素終究還只能算是《金瓶梅》這棵大樹上的一個枝丫，就“全樹”而言，市井生活與食色之事，畢竟還是主要的枝葉，并且參差披拂，蔥郁蓊翳。

回過頭來，我還是要強調(diào)《金瓶梅》那令人驚異的文本，為什么在那個理想暗淡、政治腐敗、特務橫行、法制虛設(shè)、拜金如狂、人欲橫流、道德淪喪、人際疏離、炎涼成俗、背叛成風、雅萎俗脹、寡廉鮮恥、萬物標價、無不可售的人文環(huán)境里，此書的作者不是采取拍案而起、義憤填膺、“替天行道”、“復歸正宗”等敘述調(diào)式，更不是以理想主義、浪漫情懷、升華哲思、魔幻寓言的敘述方略，而是用一種幾乎是徹底冷靜的“無是無非”的純粹作“壁上觀”的松弛而隨意的筆觸，來娓娓地展現(xiàn)一幕幕的人間黑暗和世態(tài)奇觀？就小說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規(guī)律而言，像《紅樓夢》那樣地充滿敘述焦慮，洋溢著理想光芒與浪漫情懷固然是一種很好的敘述方式，而《金瓶梅》式的“冷敘述”，并且是達到七穿八達、玲瓏剔透、生猛鮮活、濃滋厚味的“純客觀敘述”，也是一種在美學上可能具有相當價值的敘述方式呢。

我們可能更樂于公開地表達對《紅樓夢》的激賞，而吝于表達閱讀《金瓶梅》時所獲得的審美愉悅，這可能與我們所處的時代和大人文環(huán)境有關(guān)。其實，拋開其他方面不論，《金瓶梅》在駕馭人物對話的語言功力上，往往是居《紅樓夢》之上的，我們所津津樂道的“紅語”，如“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等等，都是《金瓶梅》里嫻熟而精當?shù)剡\用過的?！都t樓夢》在20世紀后半葉的中國大陸，已經(jīng)獲得了可以說是幾無異議的至高評價，但是《金瓶梅》卻直到這個世紀末，才終于能被一般成年讀者正常閱讀，學界也才有可能更加開放地進行研究，我這里便對學界，當然也兼及一般的讀者，提出這樣一個課題：當一個時代里的一個作家，他實在無法升華出理想與哲思時，他便使用《金瓶梅》式的文本，精微而生動地描摹出他所熟悉的人間景象和生命現(xiàn)象，在語言造詣上更達到出神入化的鮮活程度，我們是應當容忍他呢，還是一定要嚴厲地禁制他，乃至恨不能將他的著作“扼殺在搖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