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小地方

龐壯國

小地方多了，老鼻子了。我現(xiàn)在要寫的四個小地方，是我親歷的。給它們留下一點筆跡吧，亦是重新讀一讀我的人生腳印，我自己叨咕?？赡軟]多大意思，壯夫不為也。我呢，樂意做在別人看來沒意思的事情。如同在大雪地上走路，我喜歡去踩一清二白的地方。

廣廈街

我在大慶生活了三十年，對我重要的一條街是廣廈街。廣廈小區(qū)（西邊）與長青小區(qū)（東邊）之間，一條南北向的短街。曾經(jīng)在路頭有一塊藍牌子，寫著“廣廈街”。

每到星期五，廣廈街的沿途兩側(cè)，攤床一個挨一個。集市。發(fā)起人應該是富強村也叫四新的那些農(nóng)民。參加者，喇嘛甸蔬菜大棚與宏偉村蔬菜大棚的棚主們，杜爾伯特販魚者們，鍋碗瓢盆倒騰者，新鮮羊肉新鮮驢肉販賣者，還有指望著花鳥魚蟲過日子的會玩會賣者?？匆娔樚虐l(fā)黑的這些小買賣人，我是肅然起敬的。覺得自己老是寫字寫字，可是光天化日之下，把那些詩歌散文隨筆擺在攤床上叫賣，行么？唉，照人家差遠了。

我好信兒，在沒有集市的某天，我決心駕步測量測量?？纯磸V廈街到底多少尺寸。一個燈桿到另一個燈桿，用平常的步子走，心底默念阿拉伯數(shù)字，二十步吧。走了倆燈桿，心想，我是笨人么，不是，那我干什么不查查燈桿呢。一查，四十個燈桿。八百步，就是這么來的。

廣廈街西面靠著廣廈小區(qū)一側(cè)，小店排隊。有一個“七根火柴燒吧”的燒烤店，給我留下難忘印象。小夫妻開的，男的是一個刑警，女的主管小店。進屋，裝飾是白樺樹矮樁子，好像還有一個汽油桶，古樸山野的氣息。我還寫過一個小說，也叫《七根火柴燒吧》，發(fā)表在《天津文學》上面。有一天我來小店吃燒烤，正遇見靚女酷男爭吵。我還站在屋當間勸架來著。我手叉腰，大聲說：“你倆一個鍋里攪馬勺，都是相互的親人，吵什么吵??？”倆人頓時安靜了。唉，小店黃了三四年，那對小夫妻也不知怎么樣了。

星期五廣廈街的小集市，我老去逛一逛。你想看見販賣者是怎么愉快地販賣么，你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愉快地采買么，請來星期五的廣廈街。我岳父八十歲，從薩爾圖的英雄會跑到讓胡路的廣廈街，一個小時星期五的溜溜達達，就讓他從此惦記上了。他連連夸贊，這個集市是全大慶最不累人也最不氣人的好集市。

八百步小街，稍有遺憾的是，邊邊角角還有些破頭爛齒。我小時候老背誦宋朝范仲淹的進亦憂退亦憂先天下后天下，老背誦毛澤東的張思德同志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不免動不動愛操心。我想，把廣廈街的街面徹底整理平乎了，奢華一些干脆裝上大理石路面。一到星期五，南北兩頭封閉，形成一個白天的露天農(nóng)貿(mào)市場，夜晚變成燒烤小廣場，那該是多么熱烈的場面啊。

廣廈街兩邊栽的那些根朝上的似榆似柳的樹，都活著。在它們胸部箍著鼓囊囊的大疙瘩，枝條倒是綠葉蓬勃。滄桑感，青春感，短距離地聚集在一棵樹上，真像我的廣廈街。

東大片

東大片是一塊田地的外號。位置在龍門農(nóng)場七分場的東邊。

東大片緊靠七分場居民點有一個廢棄的飛機場。那是日本關東軍侵占駐守這片土地的遺跡。原先平坦廣闊的白色硬面，等到我下鄉(xiāng)當知青的時候，見到的是破損水泥塊、小灌木、荒蒿、野草。等距的炮彈坑，一個挨一個。

我十八九歲的時候，七分場組織我們干一些跟農(nóng)田不沾邊的活。比如，到東大片把破碎的水泥塊裝車，拉回去給畜牧排壘豬舍。炮彈坑里荒草半人高，小樹一人高。蘇聯(lián)紅軍的炸彈當年如果不把飛機場搗個稀碎，我們農(nóng)場就有了廣闊浩大的好場院，晾曬多少小麥那可沒治啦。

東大片飛機場再往東邊，就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農(nóng)田。記得有一個夏天，鏟苞米地里的雜草，早上小青年排壟，哈腰，比賽著流汗，中午在地當間吃糖包喝白菜湯，傍晚二十八大膠輪拖拉機接小青年回家，竟然有一少半知青沒把苞米地鏟到頭。

站在東大片土地的最東邊，用衣服蒙上腦袋，在黑壓壓蚊虻嗡嗡嗡的喧囂聲里，只暴露兩只眼睛去看西天。那景色，大汗淋漓之后緩慢呼吸一般，涂抹出漫天的沉穩(wěn)與惆悵。我們小知青會不知愁地高聲朗誦：“蒼山如海，夕陽如血”，“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鯉魚背

鯉魚背是大興凱湖和小興凱湖之間的矮丘陵長條土地。那里有一棵老椴樹，開著滿頭白花花的小碎花，芳香得不得了。早上一推開窗，椴花清香撲面而來。我曾經(jīng)捋著芳香，聞著芳香，一步一步踏著芳香，去找芳香的來源。走了二三里，看見了老椴樹。

我站在樹下，仰望滿樹冠的碎白花，驚詫碎白花芳香的力量。你們怎么那么神呢，香透方圓三五里，讓我想寫詩，卻找不到字和詞。聽說當?shù)厝税崖涞氐乃榘谆⊕呒饋?，可以蒸椴樹花饅頭，可以做椴樹花茶飲。

蜜蜂們四面八方飛來，譽滿天下的椴花蜜誕生了。

鯉魚背上有一個大閘門。開閘的時候，大鯰魚和嘎牙子魚呼呼地頂流上來。我在閘門跟前的水里釣魚，雖然閘門沒開，釣上十條八條嘎牙子，也就是一個小時的事。

我能夠在鯉魚背待上三四天，得感謝《北方文學》資深小說編輯魯秀珍老師。她在那里操辦小說學習班，學員里十九歲的遲子建就是她發(fā)現(xiàn)的好苗子，特意從加格達奇師范學校把她招來。我參加的烏蘇里江散文學習班，結(jié)束比小說班早兩天。我跑到鯉魚背，魯秀珍讓我跟著混混。不聽課不討論也行。我給小說班的貢獻就是，每天讓哥們兒姐們兒喝上嘎牙子湯。

葫蘆頭

葫蘆頭在齊齊哈爾市龍沙區(qū)西南角。嫩江從北邊的瀏園浩浩蕩蕩地過來，突然在二道壩那里向東轉(zhuǎn)彎，而且江面突然袒開大胸懷，形成一個葫蘆形狀的大水面。

在葫蘆擴展之前，江的北岸是立陡立陡的土崖子，江南岸是緩坡。江南岸是一個江心島，島的更南邊還有一條二道江。北岸的土崖子突然在葫蘆水面跟前消失了，呈現(xiàn)漫漫的大沙灘。

葫蘆頭是一個天然浴場。在人們還想不起在江畔挖沙子的時候，人們在江里蹚水，一點也不害怕。蹚吧，蹚出十米，水才沒腳脖。蹚出五十米，水才波浪著大腿根。五百米或者一千米的時候，人站在沒胸口的江水里，也不慌張，因為腳下踩著平坦軟乎的沙子。后來挖沙子挖的，水里說不準哪兒是大坑，淹死人的事情就多了起來。

齊齊哈爾夏天有兩個地方人山人海，一個是瀏園，另一個是葫蘆頭。男人赤身露體只在要害處罩著一個藍布或者黑布的小三角。女人們含蓄一些，游泳衣箍著胴體，雪白的胳膊和大腿沐浴著水露陽光。江中心有排隊的人隨波逐流，只露一個腦袋。近處大水面是密密麻麻的人，橫七豎八，穿插碰撞，喧聲嬉鬧。淺水處小孩子們奔跑著踢出水花。齊齊哈爾人在大夏天誰還到澡堂子洗澡呢。天光，天水，天風，葫蘆頭讓老人都能夠回到嬰孩時代。

摸大蛤喇，是男性少年比試技能和收獲的重要節(jié)目。河蚌，東北土話叫做蛤喇。從音韻上說，蛤喇比河蚌好聽，我從小到大一直這樣認為。

漫長幾里地的土崖子，在嫩江邊上矗立，在葫蘆頭即將成為葫蘆頭之前，忍受湍急的江流江浪的沖擊。大片大片的泥土會從土崖子上嘩啦啦跌落江里。土崖子距離江面十多米，有二三層樓那么高。土崖子下面的大江，深。要想探到底，去摸江底的大蛤喇，在水面上潛進江底很費勁。于是少年們在土崖子上排成橫隊，一個挨一個地大頭朝下，往江里跳。這個動作名叫扎猛子。

耳邊唰地一聲，雙手已經(jīng)摸到泥底。在激流里兩手摸著泥底，似乎摸著走路，身體不由自主移動。摸到大蛤喇趕緊用手摳住。讓身體趕緊打卷，兩只腳也踩在大蛤喇上。到底捧著臉盆大的蛤喇，躥到水面上，露頭，大喘氣。等到神態(tài)平和，呼吸自如了，再踩水，兩手舉起大蛤喇，向岸上的同伴炫耀。

摸小蛤喇呢，是六七歲孩童的功課。膝蓋以下的水里，你彎腰，摸著江底走路，一會兒就能夠逮著一臉盆。我家哥兒五個結(jié)伴去葫蘆頭。十五歲的我和十三歲的老二負責在土崖子扎猛子抓大蛤喇，老三以下三個小男孩在淺水摸小蛤喇。那時我家土坯房后院養(yǎng)了一群雞，蛤喇皮砸碎了喂雞，雞就不下軟皮蛋。蛤喇肉炒韭菜，是我家過節(jié)一樣的美味佳肴。

大蛤喇小蛤喇后來在葫蘆頭不好找了。沿著嫩江往下游走，在吉林省大安的嫩江邊，大蛤喇小蛤喇的飯店聯(lián)排。大安的江邊，我摸了十幾分鐘，三四十個小蛤喇給摸出來。我對大安的詩友說，千萬千萬用我摸的小蛤喇炒一盤菜。大安紅燒蛤喇肉、清炒蛤喇肉、涼拌蛤喇肉、醬燉蛤喇肉，都做得軟軟乎乎，好吃。

責任編輯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