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潼潼
“桃”、“紫”之別
——杭州“紫竹齋”水印工作室考察報告
郭潼潼
2013年7月2日,蘇州工藝美術職業(yè)技術學院桃花塢木刻研究所一行十人,前往位于杭州的中國美術學院版畫系“紫竹齋”水印工作室進行考察(表1)。工作室的王超老師向考察團隊詳細介紹了“紫竹齋”水印工作室的歷史與現(xiàn)狀,以及成果;張曉峰老師則介紹了“紫竹齋”水印工作室與教學結合的情況。
中國美術學院的前身是解放后的國立藝專,真正分系是在1954年,當時叫浙江美術學院,分系后有了版畫系。當時浙美版畫系是中國第一個版畫系。那時的版畫系主任提出了兩個方向:一是本著新興木刻的初衷,面向當代,創(chuàng)造反映當時中國狀況的版畫;二是魯迅建議的向傳統(tǒng)學習(潘公凱先生曾講到,中國美術學院是兩條腿走路:一條是當代,一條是傳統(tǒng))。1954年,版畫系就成立了水印工作室,版畫系的主任安排兩位先生去學傳統(tǒng)的木刻,去榮寶齋學,第一批是夏子怡和鄧也,而后第二批過去。第二批在那兒呆了兩年。王超老師特地強調(diào)了,工作室現(xiàn)在用的一張桌子,包括保留下來的擦子,都與榮寶齋用的無區(qū)別(圖1)。這些工具有別于桃花塢的工具,它們專用于饾版印。1955年,水印工作室開始招生,第一屆招的朱琴葆和張新予,他們當時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正是在浙江美院的傳統(tǒng)水印工作室做的。
這之后傳統(tǒng)水印工作室陸續(xù)有優(yōu)秀作品出現(xiàn),如吳光華的《舞師圖》,入選“第六屆世界青年學生和平友誼聯(lián)歡節(jié)”國際美展并獲銀獎。這些優(yōu)秀的水印作品讓國外的專家意識到,水印是中國的。當時的校長是老版畫家莫樸,他看到水印版畫的藝術市場,欲成立水印工廠。那時候,中國可以做復制的水印工廠分別是北京榮寶齋、上海朵云軒和浙美的水印工廠。
水印工廠成立后,在此后的發(fā)展中,也從未與中國美術學院的國畫系脫離過。王超老師回憶,國畫系的老師經(jīng)常一張畫畫好了,就拎到水印工廠來復制。往往一張復雜一點的水墨畫,要用四、五年來進行分版和復制。曾經(jīng)水印工廠復制了很多任伯年的作品,上世紀50年代的中國,國外很多印刷設備進不來,即使引進也用不起,市面上一般的印刷品都是黑白的,學生想要臨摹,最好的參照物就是水印版畫,非常亂真。其意義與日本的復制團體二泉社差不多,但是又有區(qū)別。二泉社的復制是薄薄的一層浮在上面,而水印工廠的復制品都是有筆觸的,是將作者原來的繪畫筆觸拆分開來,嚴格按照其繪畫的順序進行分版,按照分版順序印刷。從水印工廠成立到文革之前,復制的大小書畫大概達到近300多幅,水印工廠工人曾經(jīng)最多達到50人,畫稿者、刻版、印工中真正骨干人員皆是從浙江美術學院附中或本科畢業(yè),皆有繪畫的基礎(上世紀末水印工廠解散后,很多工廠成員去了西泠印社,可想而知這些人員的專業(yè)功底如何扎實)。文革結束后,很多工廠的成員回來了,那時國外先進的印刷技術也進來了,水印工廠印制的復制品銷售(那時復制品都在新華書店賣)很快受到先進印刷技術的沖擊,工廠面臨倒閉。浙江美術學院遂留了兩位刻印師傅,一位叫陳品超(刻),一位叫王剛(?。?,水印復制品的市場基本也沒有了,兩位師傅的狀態(tài)等于被雪藏,這一藏就是十年(1983-1994年)。至1994年,浙江美術學院第一次拿到一筆國外的藝術基金,可以資助一個學院項目,于是成立了水印工作室,取名“紫竹齋”,取“竹齋”二字來紀念“十竹齋”?!白现颀S”成立后,浙美當時的版畫系研究生都必須在“紫竹齋”待一年。
工作室王超老師介紹到:“藝術發(fā)展史上,印刷術是非常顯目的。西方人多認為對世界貢獻最大的是雕版印刷術,而不是火藥不是指南針。很多留學生上了一半課程就跑我們工作室來了。我們現(xiàn)在的任務主要是教學。除了傳承原有的雕版技法和水印技法,我們更要讓它見效益,這是肯定的。到目前為止,對外交流這塊做得不錯。現(xiàn)在曉峰(張曉峰老師負責具體的水印教課)那邊最‘紅’,很多留學生在外辦報道后都會選擇他教授的傳統(tǒng)水印版畫方向。相比之下,國畫對他們來說跨度太大,完全是一門新的藝術門類,而有著悠久版畫歷史的歐洲人反而更愿意接受中國的版印技法(印刷術),兩者在藝術語言上更接近些?!?/p>
2012年9月,大英博物館攜基金會一筆經(jīng)費來“紫竹齋”做研究。他們非??粗刂袊鴤鹘y(tǒng)的水印與雕版技法。從這個層面上看,“紫竹齋”更看重的是水印技法本體的學術研究與教學。
在目前的教學上,王超老師提到:“前陣子我整理歷史檔案資料,發(fā)現(xiàn)當初趙延年老先生的發(fā)言稿中提到張漾兮之前的初衷(其中包括先把學生朱琴葆和張新予留校,培養(yǎng)他們學習傳統(tǒng)水印技法),就是希望我們能先傳承,后‘走出去’,然后吸引更多的人來我們這里學習這門傳統(tǒng)技法。我想現(xiàn)在這個愿望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了,我們跨界地教本科、碩士、博士,當然還有不少留學生。我們主要的重點就是‘教學’”。
在調(diào)研的過程中,調(diào)研團隊對“紫竹齋”為何沒有申請非遺表示好奇,王超老師是這樣解釋的:“我們本來想申請非遺,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非遺的劃分現(xiàn)在挺亂的,就沒有去做。我認為非遺這個東西其實就應該放在學校里做,至少學校有‘良心’。不像現(xiàn)在的家庭作坊,一看到利益,就馬上成批去做,慢慢的就亂掉了,精品沒有了。像日本做武士刀的傳承人,其原材料都是機構控制的,幾年才給一塊鋼,從業(yè)人數(shù)也嚴格控制,這樣這門手藝就非?!N覀儸F(xiàn)在工作室的優(yōu)點就是沒有任務,沒有壓力,這非常好,我們有搞純學術的空間。對于蘇州桃花塢木刻年畫,我覺得不一定非要盯著‘年畫’,現(xiàn)在國外對于蘇州桃花塢認可的都是康熙、乾隆的那些大尺幅有透視的年畫。所以這個技術你們要研究,復制的重點也要放在這里?!?/p>
“桃花塢木刻年畫社”與“紫竹齋”水印工作室所用媒材,所處的學院環(huán)境都有很多相似之處,但也有很多不同之處,在古法的繼承上,在工作室今后的發(fā)展方向上都有著各自特色。
(一)技法
1、分版
一叢墨竹,作者寥寥幾筆即可勾勒出清雅風骨,但是對于做版畫的分版來說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概念了。在分版開始前,首先要研究作者的用筆習慣與和繪畫風格,在專業(yè)的術語中這叫做“讀畫”?!白x畫”是一項很重要的工序,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印出來的作品之優(yōu)劣。有時候光讀畫就要花上好幾天,可能還需要有畫師從旁協(xié)助。然后再從畫的內(nèi)容里體察墨色的濃淡,分析出前、中、后各種不同的層次,最后才能確定木板的大小以及塊數(shù)。有時一幅作品最后分出來的木板塊數(shù)能達到50塊之多(圖2)。這些都需要經(jīng)驗的積累,絕不是一天兩天、一次兩次就能做好的。所以了解和掌握一定的繪畫技法和理論是相當重要的。
桃花塢木刻年畫是一版一色,分版水色套印,適合批量印刷,要求印刷出的作品,色彩均勻滋潤,顏色協(xié)調(diào)。而紫竹齋的水印則是運用了一種極精確的表現(xiàn)手法,來反映原作的真實面目,印刷數(shù)量受到限制,也就說是我們經(jīng)常說到的“饾版”。木版水印有“饾版”的舊稱,據(jù)傳也是明萬歷年間從徽州民間一種多色套版疊印法發(fā)展來的,因小木版形似五色小餅“饾饤”(圖3)得名。作為一種以色分版的套印方法,“饾版”根據(jù)原畫的筆觸交叉、色澤濃淡、水分干濕、層次重疊、幅面大小等因素分拆成許多版樣,每色刻成一塊小木版,逐色由淺入深依次套印,使水印的神形、筆墨、色調(diào)、意趣、風格、題款、印章等皆能酷似原作,附帶著一種水性的溫潤氣息(圖4)。
2、原材料
和桃花塢一樣,“紫竹齋“水印使用梨木板。梨木板必須取材30年以上的老梨木,放置在陰涼干燥的地方幾年脫水風干,并且打磨的光滑平整。但是梨木板大小和厚度都是有嚴格要求的:太薄了太大了,都容易變形;太厚了,浪費板材且容易開裂;太小了,印刷的時候不方便且容易弄臟。因此,創(chuàng)作人員必須親力親為,制作工序須環(huán)環(huán)相扣,缺一不可,稍微一個不注意就很容易前功盡棄。
3、刀具
“紫竹齋”使用的是拳刀,拳刀可以根據(jù)個人手的大小以及習慣而稍做改動,這和桃花塢的很是相似?!白现颀S”使用的刀片則是鋼制的,鋼制刀片的優(yōu)點是有彈性不容易斷裂并且很薄,能在畫面的細微處轉彎過刀,刻出很精細的線條。由于現(xiàn)在的學生也不太愛磨刀,“紫竹齋”的刀口是單面開刃的(圖5),而桃花塢的刀仍沿用雙面開刃(圖6),雙面開刃的優(yōu)處在于刻大幅的版畫不用兩頭對換,完全靠手的靈活。而單面開刃的鋼刀只能在一處發(fā)刀,另外一面刀因為沒有開刃而無法使用,如果要刻另一面的線條,須搬動木板調(diào)轉方向才行,如果刻大幅木刻,這樣來回搬木板會很麻煩。對比之下,桃花塢的傳統(tǒng)鐵刀或者目前用的雙面開刃合金鋼刀,需要經(jīng)常磨以保持鋒利,雖然磨刀麻煩但是使用起來非常順暢。“紫竹齋”復制的是精致的國畫,毛筆的筆法甚至枯筆的效果都要一刀一刀的刻畫出來,于是質(zhì)地堅硬的鋼刀、純熟的技術以及充裕的時間就能把一副國畫作品很好的表達出來。
(二)機制與理念
“紫竹齋”水印工作室是北京榮寶齋的嫡傳,這與桃花塢木刻年畫在本土的代代傳承有著相似之處?!白现颀S”作為傳統(tǒng)水印的保護單位與蘇州桃花塢木刻年畫同樣坐落在學術氛圍濃厚的美術學院內(nèi),中國美術學院與蘇州工藝美院都對相關傳承人給予了很好的保護,并在不間斷地培養(yǎng)傳承人;“紫竹齋”近二十年都是不盈利的部門,基本靠學院“養(yǎng)”著;這與桃花塢木刻研究所的性質(zhì)類似。不過,二者雖同樣以學院為保護單位,卻也有著很多不同點。
1、關注點
“紫竹齋”水印工作室能在國內(nèi)外受到如此重視,與工作室不間斷地將重點放在學術研究與學生培訓不無關系,目前他們已向國內(nèi)外招收了不少學生。“紫竹齋”從未將傳統(tǒng)技法作為一個培訓點來考量,與桃花塢木刻年畫社與研究所總是將創(chuàng)收的重點放在年畫產(chǎn)品的開發(fā)上有所不同。
2、與專業(yè)系部的關系
“紫竹齋”水印工作室隸屬于中國美術學院版畫系,它的存在為版畫系的學生提供了“活標本”。除了中央美術學院有傳統(tǒng)版畫工作室之外,國內(nèi)其他美術學院的版畫教授基本按照歐洲的版畫課程來進行。因此,中國美術學院的版畫系學生能通過“紫竹齋”很好地了解中國傳統(tǒng)版畫的歷史,讓他們更為理性地接受歐洲的版畫技法,從而形成自己的創(chuàng)作語言。這與蘇州工藝美術學院單獨將桃花塢木刻年畫研究所傳承班單列開來有著鮮明對比。
3、培訓對象
“紫竹齋”工作室分管技法教授的張曉峰老師向我們展示了很多學生作品,這些作品都充分體現(xiàn)了每個學生的藝術特質(zhì),尤其是國外留學生的作品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圖7-9)。他們在理解水印和饾版技法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的小品,無論是色彩上還是造型上都與中國院校的學生作品有很大區(qū)別,風格更輕松,更強調(diào)水印的“水感”。張曉峰老師介紹到,現(xiàn)在來中國美術學院留學的學生,抱著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目的。不知道有“紫竹齋”水印木版的,可能都會選擇國畫系,但是一旦來過“紫竹齋”,都會留下來。少則一兩個月,了解技法;多則數(shù)年,在此做創(chuàng)作研究。除了國際上學術的版畫交流活動是“紫竹齋”的一個外事重點,現(xiàn)在培訓這塊確實已經(jīng)成為“紫竹齋”不可缺少并日趨成熟的部分。這也與桃花塢木刻研修班有所區(qū)別,后者的基本培訓對象是在校學生,通過雙向遴選,從裝飾藝術系、視覺藝術系等挑選合適的成員,培訓對象還從未“對外開放”。
12
蘇州桃花塢木刻年畫的前身與蘇州古版畫從未斷開,在世界上讓人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蘇州的大幅古版畫,這是年畫的“前世”,這也是年畫技法的精髓。一旦古版水印技法與饾版技法練就成熟,無論是材質(zhì)技法還是藝術特色,都將為年畫的“今生”擴大邊界。復制這樣的古版畫需要扎實的水印功底,而蘇州桃花塢木刻年畫的技法與水印技法存在著很多不同,如果要著手這么有價值的古版畫課題,借鑒類似“紫竹齋”水印工作室沿用的傳統(tǒng)水印技法最好不過。對于桃花塢的新傳承人,如能給予這樣的學習機會,對于今后的桃花塢木刻年畫技法的研究與新年畫創(chuàng)作,將有很大啟發(fā)。
這次考察之行我們收獲了兩張“紫竹齋”傳統(tǒng)水印木刻,一張為八大山人的花鳥(圖10),在“紫竹齋”的復制下,八大的鳥栩栩如生。另外一張為蘭花(圖11)。另外見到“紫竹齋”收蘇州“王榮興”《花開富貴》(圖12)原版一套,原版已經(jīng)被蟲蛀不輕,“紫竹齋”水印工作室經(jīng)過用蠟做模,重新刻版復制后,將《花開富貴》(圖13)印出,與現(xiàn)桃花塢木刻年畫中的版本如出一轍。
這次的考察讓我們對傳統(tǒng)水印技法又有了深刻的了解,桃花塢木刻年畫社的傳承人都感嘆道,原來比年畫更精致的技法在這里,比年畫更深遠的文化也在這里。
(郭潼潼,蘇州工藝美術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
13
表1 調(diào)研團隊人員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