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基督教文化是西方文化的兩大源流之一?;骄駥Α八劳觥钡娜鹿纼r與詮釋,即基督神學中“贖”的觀念,也成為西方后世文學中死亡主題所表現(xiàn)的主流思想。從但丁的《神曲》到莎士比亞的悲劇無不闡釋著上帝寬恕與愛的光芒;在歌德的浮士德與維特身上,死亡作為宗教美的象征與化身成為了一種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詩人濟慈對死亡的歌頌以及海明威久經(jīng)磨難的死亡也完美再現(xiàn)了基督神學“向死而生”的理念;《戰(zhàn)爭與和平》中安德烈的死更是托爾斯泰“死中有生”的信仰的綜合表現(xiàn)。凡此種種,無不充分體現(xiàn)了基督神學死亡觀中“贖”得新生的思想對西方后世文學死亡主題的深遠影響。
關(guān)鍵詞:基督神學 死亡 “贖” 后世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一 基督神學的死亡觀
不管神話中的英雄對死亡抱有何種態(tài)度——悲壯抑或無奈,人們意識深處對死亡卻總是充滿著無限恐懼。在這種無奈的恐懼中,盡管人們有時還是采取積極主動的方式,希望能通過物理(醫(yī)學)的方式來延續(xù)短暫的生命,甚至有人還通過神仙、煉丹等法術(shù)來祈望達成長生不老,但更多情況之下往往采取的是逃避的方式來面對死亡,這一現(xiàn)象直到宗教的出現(xiàn)才結(jié)束。有了信仰,人們對彼岸世界便有了無限期待,這種期待否定并限制其生命肉體的存在,進而安慰與拯救人的精神狀況。
作為西方文化兩大源流之一,基督教文化賦予“死”的全新的含義也深深地影響著此后的西方思想家,從而在哲學、宗教、文學上都出現(xiàn)了對死亡觀念的全新剖析,而主導(dǎo)西方文學中的“死亡”觀念,并使其形成主流思想的無疑便是基督精神對死亡的重新估價和詮釋,即基督神學中的“贖”的觀念。這種觀念是從耶穌基督受難于十字架上開始的。
《圣經(jīng)》表明,人類最初是沒有死亡的,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中背棄了對上帝的承諾導(dǎo)致了罪惡的產(chǎn)生,于是“死亡”成為了上帝對人類的懲罰,人便從快樂(“無死”)的狀態(tài)淪落為受難(“有死”)的境地,死亡成了實實在在無法改變的事實。直到有一天耶穌基督出來替人類贖罪,人類的精神才得以從虛無的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從被釘、死亡到復(fù)活,耶穌基督對生與死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區(qū)別。作為信仰者,對死亡的恐懼開始向相反的方向轉(zhuǎn)化,人們對死亡有了新的認識:死亡不再是生命肉體存在的結(jié)束,而是人類以另一種方式向上帝靠近的必經(jīng)之路?;蛘哒f,死亡是人換一種方式“睡著”了。既然死亡只是暫時的“睡著”,那么也會有醒來的一天。由此,對基督徒來說,“今世的生命不是全部的生命”(《新約·路加福音》,18:30)。因此,死亡就不再是一件可怕的絕望的事情。所以,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基督神學就體現(xiàn)了博愛的精神關(guān)懷,基督徒都希望通過做好事來為自己“積善”、“積德”,以期能在“睡著”的狀態(tài)中安息在上帝的懷抱里。
基督教認為,人有兩種生命:一種是“身體的生命”,另一種是“靈性的生命”;與之相對應(yīng),人也有兩種死亡:一種是“身體的死亡”,另一種是“靈性的死亡”。在基督神學中,現(xiàn)實世界不再是人類苦苦依戀的單一的生存之地,死亡作為彼岸成為了人類肉身終結(jié)后所追求的精神之居所,從而信仰者可從上帝那里找到某種超越性的存在。當然,人在現(xiàn)世時必須通過做善事來為自己的靈魂“贖”得不死,這種“贖”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所表現(xiàn)出的種種形式無不帶上了審美的意義,而文學作為一種審美表現(xiàn)手段,通過審美關(guān)系來表達著與宗教信仰之間的對話,這樣,在文學里,宗教的死亡便能讓人擺脫死亡所固有的血腥的恐懼,反而帶上了一種審美意味。
但是,基督神學并不贊同人以對生命厭倦而采取消極死亡的這種做法,即便是“做”了,也不能達到與上帝同在的目的。真正的死亡必須是遵從上帝的旨意,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為道舍命,即“殉道者堅不可摧的信仰和意志;迫害來得瘋狂而殘酷;在殉道者犧牲的前后,有種種神奇‘異象’的產(chǎn)生,以顯示殉道者受到上帝的眷顧與庇護”。
二 后世文學中的死亡主題
基督神學賦予“死亡”的全新意義是西方后世文學中死亡主題所要表現(xiàn)的主要樣式之一。但丁在其最偉大的作品《神曲》中,用第一人稱記述自己人生中途(35歲)誤入一座黑暗的森林,被豹、獅、狼三只野獸擋住去路。困苦窘迫關(guān)頭,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靈魂出現(xiàn)在他面前。受但丁單相思暗戀的情人貝亞德的靈魂貝雅特麗齊的囑托,維吉爾帶領(lǐng)著但丁穿過地獄、煉獄,并把他交給貝雅特麗齊,隨后,在貝雅特麗齊的帶領(lǐng)下,但丁游歷天堂,直至見到上帝。
在作為哲學理性象征的維吉爾的指引下,但丁正確認識了人世間的各種罪惡(“森林”)及錯誤,如淫欲(“豹”)、傲慢(“獅”)、貪婪(“狼”)等。而貝雅特麗齊的出現(xiàn),則是基督神學愛的光芒的呈現(xiàn)。她是天使的化身,肩負著基督信仰的神圣使命引導(dǎo)但丁游歷天堂,告訴人們可以通過信仰的途徑、神學的啟發(fā)來認識最高真理并達到至善的過程。而這一點,是人類依靠哲學理性所無法完成的。地獄和煉獄的亡靈的生存狀態(tài),是人類所深深恐懼的,那種毀滅本身就是一種煎熬;只有天堂才是愛與歡樂的居所,它的存在體現(xiàn)了人類超越死亡的審美意義。由此,憑借著上帝的無限光芒,人對死亡之后靈魂的無所適從的恐懼被解除了。上帝的光芒驅(qū)散了籠罩在人類頭上的死亡的陰霾。
但丁之后,文藝復(fù)興時期最偉大的文豪非莎士比亞莫屬??v觀莎翁的悲劇作品,都充滿著死亡的血腥:哈姆雷特關(guān)于生還是死的迷茫的追問令人顫栗,最后在對決中死于事先被設(shè)計好的謀殺;李爾王守著心愛的小女兒的尸體悲痛而死,等等。盡管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沒有正面地體現(xiàn)出作為基督神學的“贖”的死亡,即主人公的死都沒有一個好下場;但卻從側(cè)面告誡人們:只有信仰上帝,獲得上帝的寬恕和愛,死亡的結(jié)果才會更加安寧、平和。
德國文豪歌德的百科全書式的詩劇《浮士德》,同樣也申張著死亡的主題。在浮士德與魔鬼靡非斯特相伴的日子里,盡管各種危機不斷威脅著他的生命,但有著自強不息、自我否定精神的浮士德最終還是沒有淪為靡非斯特的奴隸,在魔鬼派遣死靈為其挖掘墳?zāi)沟年P(guān)鍵時刻,上帝的愛照亮了他的靈魂,并從魔鬼設(shè)計的死亡陷阱中解救了他,把他帶到天上去沐浴圣母的恩澤。上帝用愛“贖”回即將被魔鬼靡非斯特收購的浮士德的靈魂。因此,浮士德的死與靈魂的升天是上帝向魔鬼宣戰(zhàn)的勝利,是宗教的勝利;浮士德對善的追求及對死亡的無視,則是宗教美的象征與化身。
而歌德的第一部、也是使他立足于文壇的自傳式作品《少年維特之煩惱》,更是以維特的主動向往死亡表現(xiàn)著向上帝而死的堅決的信念。盡管維特不像浮士德一樣是一個自強不息者,毋寧說是一個淡漠生命、向往死亡的“弱者”。維特的勇于自殺,就其思想上來看,他是希望能通過死來擺脫自身的困惱,以期早點回到萬能的上帝的身邊。我們且來看看他的自我表白:
“上帝呵,求你賜給我最后幾滴苦澀的淚水,讓我用它們來滋潤一下自己的心田吧!在我腦海中翻騰著千百種計劃,千百種前景,但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個念頭,一個十分堅決、十分肯定的念頭,這就是:我要去死!——這并非絕望;這是信念……”
從維特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對死亡的“信”。這是理性主義所無法理解和接受的,死亡不僅是一種事實存在的形態(tài),更可能是一種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正如圣伯夫所說,“風華之年早殤,是上帝的偏愛”。盡管維特并沒有受到這一思想的影響,事實卻是,維特自殺后,德國甚至西方的許多國家的諸多青年都紛紛效仿他的樣子,以致歌德曾被稱為文壇的劊子手。
在西方文學史上,表達甚至歌頌死亡的大有人在。濟慈在《夜鶯頌》里就明確表達了對死神的贊頌:
我在黑暗里傾聽:呵,多少次
我?guī)缀鯋凵狭遂o謐的死亡,
我在詩思里用盡了好的言辭,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現(xiàn)在,哦,死更是多么富麗:
在午夜里溘然魂離人間,
當你正傾瀉著你的心懷
發(fā)出這般的狂喜!
你仍將歌唱,但我卻不再聽見——
你的葬歌只能唱給泥草一塊。
“死”是一種“靜謐”,它“更是多么富麗”,使人的靈魂在不知不覺中“發(fā)出這般的狂喜”,誰又不向往呢?西方文學中的這種死亡觀可以說是基督神學中向死而生的象征的一種體現(xiàn)。基督神學認為,人對信仰的死只有一次,那是向罪的死;而生命卻有兩次,一次是父母給予的“罪生”,一次是信仰之死后在基督的愛中的復(fù)活,這是一種死中之生,即所謂的“贖”。所以,對于面對死亡的人來說,他(她)就不覺得死亡是可怕之事了,毋寧說是一種未認識的“生”。就像莫里斯·馬埃戴棱克說的:“讓我們養(yǎng)成習慣,以平常心去把死看做是我們還不了解的一種生活方式。讓我們學會以同樣的目光去看待死亡和出生。”
著名作家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是美國“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這位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苦難的“硬漢”,喜歡在作品中表現(xiàn)暴力殘殺、鮮血淋漓的場面,以致有評論家稱他的小說只有一個主題——死亡。與其作品所表現(xiàn)的一樣,海明威曾間接甚或直接地有過多次接觸死亡的經(jīng)歷。少年時他曾目睹一位丈夫不忍妻子分娩時痛苦的慘叫而開槍自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海明威禁不住戰(zhàn)爭的誘惑參加了這場“探險”,充當志愿司機,在意大利東北部一個小村莊為士兵分發(fā)巧克力的時候,被奧地利炮彈片擊中,在保護另一士兵撤退的時候又被機關(guān)槍打碎了左膝蓋,同時目睹了那位士兵的死亡,當時他還不到19歲。29歲時那年,父親又在疾病困擾與經(jīng)濟困難的雙重壓力下選擇了自殺。此后,海明威的人生經(jīng)歷中又遭遇了多次不幸,如二戰(zhàn)時他和妻子在非洲狩獵時所遭到的重創(chuàng)。頗具傳奇色彩的是,他可以說是唯一一位在世時多次聽到關(guān)于自己的“訃告”的作家。這一系列的肉身與精神的多重創(chuàng)傷,無疑對他的打擊是無以倫比的,以致他后來說道:“生活中無論如何都是無可救藥的,死亡是所有不幸的至高無上的解救辦法”。顯然,海明威小說中的“硬漢”形象和“死亡”意象是與其個人多次與死亡親密接觸的經(jīng)歷分不開的。同時,戰(zhàn)爭在海明威腦海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記。這種經(jīng)歷是禍是福,誠如他自己所說:“對于作家來說,有戰(zhàn)爭的經(jīng)驗是難能可貴的。但這種經(jīng)驗太多了,卻有危害”。在短篇小說《現(xiàn)在我躺下》中,海明威借一個美國士兵之口說:“很久以來,我就帶著這樣一種想法過日子,那就是,只要我在暗中一閉上眼,讓自己睡去,我的靈魂就會出竅,我有這種感覺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可以預(yù)見,作家自己對自殺的想法和行動應(yīng)該說是“蓄謀已久”的。
更有甚者,托爾斯泰把死亡看作是“一切價值的最大的重估”,和他對基督的信仰是分不開的。他認為:“死亡是在此世,現(xiàn)在就將自己從世俗生命(即暫時生命)轉(zhuǎn)入永恒生命,我(已經(jīng))體驗到了?!彼运淖髌分械闹魅斯乃蓝忌钌罾由狭嘶叫叛龅摹跋蛩蓝钡挠∮?。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的死最具有死中有生的基督神學的“贖”(復(fù)活)的色彩。曾經(jīng)很怕死的安德烈,經(jīng)歷過一次最為可怕的死亡之后,再加上妻子分娩之后的離去,使他覺得人生真的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并決定終老于領(lǐng)地,最后是愛改變了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也改變了他對死亡的看法。后來,安德烈在戰(zhàn)場上死去,安靜、肅穆和莊嚴,這正是作者托爾斯泰“向死而生”、“死中有生”信仰的集中體現(xiàn)。
從但丁到莎士比亞,再到歌德、濟慈、海明威甚至托爾斯泰,西方文學對“死亡”主題表達的熱衷,是否表明西方人喜歡宣揚死亡,甚或追求死亡呢?抑或是在基督神學的死亡觀中“贖”的新生?
參考文獻:
[1] 趙遠帆:《“死亡”藝術(shù)表現(xiàn)》,群言出版社,1993年版。
[2] 歌德,楊武能譯:《少年維特之煩惱》,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
[3] 伊莎貝爾·布利卡,陳良明等譯:《名人死亡詞典》,漓江出版社,2001年版。
[4] 約翰·濟慈,查良錚譯:《夜鶯頌》,《中華詩庫·濟慈詩選》,2013年3月2日。
http://www.shigeku.org/shiku/xs/.
[5] 伊凡·布寧,陳馥譯:《托爾斯泰的解脫》,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作者簡介:馬金鳳,女,1979—,湖南澧縣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翻譯理論與實踐、西方文學、外語教學等,工作單位:海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