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通過對小說《老殘游記》中官場描寫的深入分析,本文認為,《老殘游記》客觀反映了作者劉鶚對當時官場的真實感受。從對某類官員的批判到后來對官場的整體評價,都反映了作者愛之深、責之切的態(tài)度,作者對待官場的心理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從充滿希望到不斷受到打擊,終于走向絕望的發(fā)展過程。
關鍵詞:《老殘游記》 劉鶚 官場 認識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著名小說《老殘游記》的作者劉鶚,他的一生與“官場”二字可謂有著不解之緣。劉鶚的先祖劉光世是與張俊、韓世忠、岳飛齊名的中興四將之首,曾因鎮(zhèn)守鎮(zhèn)江有功,被追封為太子太師鄜國武僖王。劉鶚有印章“劉武僖王后裔”,流露出對這位先祖的敬仰和自豪之情。對劉鶚來說,先祖的豐功偉業(yè)雖已遠去,但依然能夠在他心里引起回響,并成為激勵他一生不斷建功立業(yè)的動力之一。
劉鶚的父親劉成忠對劉鶚的影響很大,他是一位頗有廉能之名的官員,在河南做官時曾多次治理過黃河的水患且卓有成效,也比較關心百姓的生活,思想并不保守,對西方的技術有一定興趣。劉鶚一生事業(yè)中所接觸的官場人物,有不少與劉成忠有一定的人事關系,這無形當中為劉鶚以后的社會活動提供了人脈,成為他的人際基礎。此外,劉成忠曾因“剿捻勞績”升官,劉鶚在作品《老殘游記》中表現(xiàn)出來的反對義和團反侵略斗爭和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的態(tài)度,與之也是一脈相承的。20歲之前幾乎一直隨任在其父身側的劉鶚,耳聞目睹了官場的是是非非,對官場的認識和了解自有不同于常人的深刻之處。
劉鶚生活在一個既具有封建官僚家庭的傳統(tǒng)思想,又承受了西方文化熏染的家庭里,其思想也兼具二者的特點,既有守舊的一面又有寬容面對新事物的一面。他在思想上忠誠于清王朝,愿作為它的臣民為之建功立業(yè),卻又不想受科舉入仕的束縛,并不將其視為自己的唯一出路,他脫去了士大夫循規(guī)蹈矩、獵取名利的舊套,終于走上了一條游離于傳統(tǒng)的“學而優(yōu)則仕”之外的實業(yè)救國之路。劉鶚曾對朝廷滿懷信心,準備依靠朝廷的扶持實現(xiàn)自己“實業(yè)興而國富,國富然后庶政可得而理也”的思想。但此后他在路礦等一系列事業(yè)中受到了頑固勢力的一再打壓而屢屢碰壁、受挫,由此令他深深感受到了官場中各派關系的錯綜復雜、頑固勢力的強大和官場的人情冷暖。
劉鶚在《老殘游記》初集、外編、二集中都有對官場的不同程度、不同角度的描述。以劉鶚對官場的深刻了解和他與官場的密切關系,要在小說中充分展露官場、官員的千姿百態(tài)決非難事,如果他這樣寫了,或許又是近代史上的一部出色的“官場現(xiàn)形記”。劉鶚顯然志不在此,他并不想連綴話柄,迎合和滿足一般讀者對官場內(nèi)幕的獵奇心態(tài),換句話說,劉鶚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寫官場依然服務于他養(yǎng)天下的主旨,并非簡單地為了譴責而譴責。
劉鶚在《初集》中對古典小說讀者所喜歡的一類形象——“清官”就進行了深刻的批判,這最令讀者和論者注目。劉鶚重點塑造的玉賢、剛弼兩個自謂“清官”的形象,前者“逼民為盜”,以站籠站死了許多無辜良民,后者時時以“清廉”自命,單以是否行賄來作為是否有罪的依據(jù),結果釀成一門十三命的大冤案。這兩個形象在現(xiàn)實當中都有原型,影射清廷要員毓賢和剛毅,這二人是有名的頑固派分子,大力支持朝廷利用義和團的力量與列強抗衡,殘殺教民,在劉鶚看來是釀成庚子國變的罪魁禍首。劉鶚在書中尖銳地指出了這類“清官”的殘虐無道和剛愎自用,在第十六回末的自評中寫道:“歷來小說皆揭贓官之惡,有揭清官之惡者,自《老殘游記》始?!笨梢?,他對自己發(fā)現(xiàn)“清官可恨”是頗為自許的。
其實,在文學作品中揭露清官的可恨,并非始于《老殘游記》。對清官和清官形象的懷疑和否定,肇始于明代中葉以后。在清代亦不乏揭露清官罪惡的文學作品。而劉鶚塑造的這類“清官”有自己獨特的思想內(nèi)容和審美意蘊,深刻地揭露了他們名為“清官”實為“酷吏”的本質。他并沒有刻畫玉賢、剛弼二人在庚子年間的所作所為,而是通過二人在地方上為官時的“小則殺人”,落腳點卻是令讀者聯(lián)想到他們在庚子國變中釀成的“大則誤國”之禍,以小見大,指出這些人實際上是把清廉視為加官進爵的手段,而并非將民生社稷視為第一要務,這樣處理反而更能令人觸目驚心,掩卷深思。劉鶚是一個注重實學的人,而這類官吏的封建愚昧、剛愎自用與他歷來所堅持的核實精神正相違背。而且他本人又深受愚昧守舊頑固勢力的迫害、攻擊,對此有切膚之痛。
劉鶚行事任性自然、不拘小節(jié),不顧道德準則的約束,因此常常被人詬病,例如,他希望通過修筑貫穿南北的鐵路來救亡中國,而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不惜向翁同龢行賄,卻遭到對方的嚴詞拒絕。翁氏專門書寫了一張重要字據(jù),說自己的同鄉(xiāng)劉鶚:“竟敢托人以字畫數(shù)十件餂余。記之以為邪蒿之據(jù)。”而《老殘游記》中有魏家老仆為救主人出獄而托胡舉人向剛弼行賄的描寫,剛弼僅僅依據(jù)這一舉動,便認定魏氏父女有罪,不經(jīng)認真地調(diào)查取證,便將賈家十三條人命判在了他們身上。對此劉鶚借白子壽之口諷刺道:“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個人是君子。這個念頭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從這些描寫中讀者不難體會出劉鶚隱藏在其中的微妙情感。
劉鶚鑒于歷史上“清官”的行徑和現(xiàn)實中自己的遭際,認為“有才的急於做官,又急於要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歷朝國家俱受此等人物之害”。這類官吏的思想行徑顯然是受到為追求道德上的完美和不朽的聲名而不顧一切的陰暗心理的驅動,因而不能做到“就事論事,細意推求”,結果就成為百姓之苦和國家之害。他在《初集》第一回中用寓言的形式,將當時的中國比喻為“洪波巨浪之中”的破舊帆船,在他眼中“駕駛的人并未曾錯”,而是這些“水手”即玉賢、剛弼之流中下層官吏弄得民不聊生,怨言四起,人心思亂,更嚴重的是引起了革命的風潮,眼見帆船將要覆亡了。而正當老殘伸出援助之手準備獻上最準的向盤之時,又是這些人鼓噪說老殘是“洋鬼子差遣來的漢奸”,結果鼓動得全船人反而將老殘乘的漁船打得粉碎!對此劉鶚又怎能不滿腹憤懣,心生悲嘆呢?難怪書中寫老殘聞聽玉賢的惡跡后“不覺怒發(fā)沖冠,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方出心頭之恨”,事實上這正是劉鶚自己的心聲。
而與這些官吏形成鮮明對比的恰恰是行走江湖的郎中老殘,他雖身處這個圈子之外,但他的學識、才能和人品卻深為官場中人所熟知和敬仰,與玉賢、剛弼相比竟如天壤之別。小說寫老殘所到之處總是深受禮遇,作者還常借書中人物之口,如第三回中的高紹殷,第四回中的掌柜,第六回中的申東造以及第十八回中的白子壽等人,將老殘夸得贊不絕口,推崇備至,就連一向剛愎自用的剛弼也不能不為自己將老殘目為小人而紅脹了臉。在這些人的眼中,老殘是個怠慢不得的奇才。老殘也確實不是一個普普通通游方郎中的簡單角色。他雖無一官半職,卻心系黎民蒼生,以民生為本,反而表現(xiàn)得比有官銜的真正官員更有能力和責任感。老殘主動前去曹州府探訪玉賢的官聲、政績,為申東造薦舉人才治理地方治安,為因廢除民埝家破人亡、淪落風塵的妓女翠環(huán)贖身,替魏家的冤案仗義執(zhí)言并四處奔走找尋解藥從而救下十三口人,還出謀劃策破了此冤案等事,這不僅僅是作者有意讓老殘的能力得到一次次的充分展示,而且是劉鶚為了從老殘的身體力行和所思所想同官場中的官員尤其是那類“清官”的言行所形成的反差中,揭示國日以弱,民日以敝的癥結所在,從而指出國家只有重用老殘這樣的人才,革除所謂的“清官”,才能扭轉劣勢,登上安全的陸地,為此劉鶚還對莊宮保、史鈞甫等人不顧實際,反而妄談“不與河爭地”之說,結果廢除民埝造成百姓無家可歸的慘事亦進行了諷刺和批駁,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實實在在是他那顆事事為清廷著想的忠心不貳的心。劉鶚甚至為保清廷的江山社稷能夠常存,對動搖甚至將要摧毀它的統(tǒng)治的“北拳南革”大加鞭撻,其階級立場和感情也不難理解。
《外編》雖然不完整,以致我們無法全面了解劉鶚此時的觀念,但從殘存的文字中仍然有不少涉及官場官吏的內(nèi)容,就可知劉鶚一直十分關注此事。文中通過老殘同東閣子、西園公二人對京城中出現(xiàn)巡警一事的討論,表達了劉鶚對朝廷新政既有所期待,又不失謹慎的觀望、懷疑的態(tài)度。書中老殘一方面言道:“巡警為近來治國第一要務,果能如此,我中□前途大有可望了?!币环矫嬗謱Τ⒌男職庀竽芊癯志枚鴳n心忡忡,因此由感而發(fā),認為世上犯法的只有倚官犯法、倚眾犯法、倚無賴犯法這三種人,而里面又以官家親信的家丁犯法尤甚。這番評論雖有所偏頗,但卻從特殊的角度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官官相護、仗勢欺人的官場丑態(tài)。更甚者,老殘認為“強盜、鹽梟之犯法,皆出于饑寒所迫,若有賢長官,皆可化為良民,故人品實出于前三種有心犯法者之上”。將高高在上的官吏描述得比低下的強盜、鹽梟還不如,諷刺不可謂不辛辣了。劉鶚在《外編》中流露出的對官場的失望之情是比較明顯的,與《初集》當中認為清廷上層統(tǒng)治者“并不曾錯”且準備送上“羅盤”時的感情顯然大不相同,說明此時的他對清政府的信心已愈見其微了。
到了《二集》,在劉鶚筆下出現(xiàn)了泰安宋知縣的少爺欲倚仗權勢強占泰山女尼的丑事,在第二回中還借尼姑逸云之口論道“官幕兩途,牛鬼蛇神,無所不有!比那下等還要粗暴些!”“那州縣老爺們比娼妓還要下賤!遇見馴良百姓,他治死了還要抽筋剝皮,銼骨揚灰。遇見有權勢的人,他裝王八給人家踹在腳底下,還要昂起頭來叫兩聲,說我唱個曲子您聽聽罷?!惫P墨何等大膽,措詞何等辛辣,將為官的大老爺們欺下媚上的丑態(tài)揭露得淋漓盡致,令人大開眼界。讀到此處讀者分明可以感受到劉鶚心中掩飾不住的諷刺與批判之情。而老殘夢游地獄,在回答完閻羅王的問題后,就被請到椅子上坐下,“凡我們能坐小椅子的,都是善人”。而沒有椅子可坐,只能站著的則大部分“男的都是袍子馬褂,靴子大帽子,大概都是水晶頂子花翎居多,也有藍頂子的,一兩個而已。女的卻都是宮裝”。這無非是在強調(diào):在陽間當官的人中,行善事的并不多。甚至“陰間的妓女,皆系陽間的命婦,罰充官妓的”,這真可謂諷刺到了極致!
當然,不論劉鶚對官場如何不滿,一個無法掩蓋的事實是老殘或說劉鶚本人的得與失都不能離開官場的左右:如果沒有莊宮保對他的支持,老殘雖有滿腔熱血,對魏家的冤案他亦愛莫能助;對治理黃河他雖有深刻的見解但因得不到官府決策者的賞識也只能是空自無奈;而化解泰山女尼的困境如果沒有好友德慧生的“京官”身份為之護航,恐怕也是無能為力了。而小說中老殘深受愛戴、禮遇又未嘗不是作者劉鶚的一種補償心理的特意安排,兩相對照就更為鮮明地反映出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矛盾尷尬境地。因而,我們更有理由相信《老殘游記》客觀地反映了劉鶚對官場的真實感受,從《初集》當中對某類官員的批判到后來對官場的整體評價,真可謂是愛恨交織,不難窺知其中愛之深、責之切的態(tài)度,他的心理正是一個從充滿希望到不斷受到打擊終于走向絕望的發(fā)展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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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周飛,女,1978—,山東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工作單位:天津職業(yè)大學旅游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