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魂”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史鐵生散文中的一個詞。它是史鐵生后期創(chuàng)作的核心密碼,也是打開史鐵生散文審美內(nèi)涵的精神通道?!丁次遗c地壇〉:與“心魂”對話》抓住這一核心密碼,從三個層面與“心魂”展開對話:對話“生命”,對話“自己”,對話“世界”。這三個層面對應(yīng)著《我與地壇》的文本內(nèi)容,并且從中挖掘文章的內(nèi)部邏輯,思維縝密開闊,感受細(xì)膩深刻,有自己獨到的體驗和見解;切入的角度較新,論述集中且富于層次感;表述準(zhǔn)確清晰,文字優(yōu)美流暢。
綜上,我認(rèn)為《〈我與地壇〉:與“心魂”對話》是-篇優(yōu)秀論文,值得推薦發(fā)表。
陳劍暉, 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科二級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摘 要:《我與地壇》圍繞“與‘心魂’對話”,層層深入地對話“生命”、對話“自己”、對話“世界”,從而建構(gòu)起理解整個世界的邏輯,并且活出一個自由自在的“自我”。文本首先通過觀照他者的生命形態(tài)來展開理解“生命”的對話,深入地探討生命中個體和他者的關(guān)系、生命的形態(tài)、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以及生命的不幸;接著通過與“心魂”的直接對話來剖析“自己”,從欲望的動力、欲望的威脅、對欲望的解構(gòu)和對欲望的正視四個階段,來解答三個核心問題;最后從審度“我”和他者、設(shè)想“我”的不同角色和自然之物三個方面展開關(guān)于理解“世界”的對話,將自我放入世界的空間中,從中揣度個體生命的重量,最終使“自我”在世界范疇中獲得某種永恒性,得以活出一個自由的“自我”。
關(guān)鍵詞:《我與地壇》 心魂 生命 自我 世界
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代文壇公認(rèn)的散文名篇,目前學(xué)界也從多個角度(如生存的感悟、人類困境與拯救、母愛等)做了深入的研究。深入感受和分析《我與地壇》,可以發(fā)現(xiàn)它的魅力正在于通過復(fù)雜矛盾的生命體悟散發(fā)出一種韌性和力量。這種生命體悟的力量,并非來源于史鐵生告訴了我們一種不一樣的生命感受,而是他帶領(lǐng)著我們一起去領(lǐng)悟生命形態(tài)的復(fù)雜、矛盾,一起掙扎、反駁、堅定和相信。這個過程緊緊圍繞著一個核心,那就是與“心魂”對話。
史鐵生在《我與地壇》中寫道:“所以,十五年了,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里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墻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眥1}“心魂”的含義是什么?“魂”的本義是能夠離開人體而存在的精神,這個字本身便蘊(yùn)含著一種靈動和形象。因此,“心魂”不僅是存在于肉身且超越肉身的主觀精神,它還是一種有活力的形象,包含著個體的所思所欲。與“心魂”對話的主體是誰呢?是“我”!相對于“心魂”而言,“我”是屬于物理層面上的,包含著個體的所作所為。包含著所作所為的“我”和所思所欲的“心魂”,必須達(dá)到一種契合才能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個體?!案Q看”就是不斷地觀察、揣摩和思考,實際上就是不斷對話的過程。在《我與地壇》中,“我”和“心魂”對話的內(nèi)容包括如何去理解生命、理解自己、理解世界。因此,對話的目的就是要形成對自己、生命和世界的認(rèn)識,并且建構(gòu)起理解整個世界的邏輯,從而活出一個自由自在的“自我”。
《我與地壇》的第一小節(jié),主要敘述“我”與“地壇”的相遇?!暗貕辈粌H是“我”與“心魂”對話的地點,同時也是“心魂”的外在存在形式。史鐵生經(jīng)常提起地壇,一方面是因為“向往它的寧靜”{2},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園子里去”,一個“要”字點明了地壇的重要性也揭示了“我”的心志;另一方面也因為這所古園沉淀了時間也容納了生命,四百年風(fēng)吹雨打的結(jié)果既有“剝蝕”“淡褪”“坍圮”,也有“愈見蒼幽”和“自在坦蕩”,荒蕪蕭索的同時也有蜂兒、螞蟻、瓢蟲、蟬蛻和草木的朝氣蓬勃。時間的厚度和生命形態(tài)的雙重維度既豐富了古園的內(nèi)涵,也為“我”的思考準(zhǔn)備了天時地利的條件。然而,“地壇”絕不僅僅只是一個提供思考的地點,它已經(jīng)和“我”的生命達(dá)成了一種契合,兩者已經(jīng)渾然一體。首先,對于當(dāng)時被世界“廢棄”的“我”而言,“我”的心里實際上是一片“荒蕪”,此時很少被人記起的地壇恰恰與“我”情投意合。其次,地壇的等待以及與“我”的越來越近已經(jīng)蘊(yùn)含著“人化”的意味。再者,在這寧靜的去處中,“我”得以摒棄外界的喧囂和繁雜,“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到自己的身影”,并且從中窺看自己的心魂?!吧碛啊焙汀暗貕钡南嗷ソ蝗?,“心魂”在“地壇”中的隱藏,昭示了“心魂”與“地壇”的緊密關(guān)系。從“為我所用”到“為我所容納”,“我”與“地壇”的渾然一體即表明“地壇”實際上是“我”的“心魂”的外在存在形式。由此,文章的第一段通過“我”與“地壇”的相遇拉開了“我”與“心魂”對話的序幕,開始了對“怎樣活”這個問題的層層探究。
從第二節(jié)開始,“我”與“心魂”的對話依照這樣的邏輯展開:第一,通過觀照“他者”的生命形態(tài)展開理解“生命”的對話,此為文章的第二段至第五段;第二,直接和“心魂”展開理解“自己”的對話,此為文章的第六段;第三,由理解“自己”深入到理解“世界”,此為文章的第七段。
一、對話“生命”
雖然第二段至第五段各部分的主旨有所不同,但是它們共同指向一個主題——“他者”的生命形態(tài)。第二段側(cè)重寫“我”的母親;第三段側(cè)重對四季進(jìn)行生命化描寫;第四段側(cè)重寫地壇中各色各樣的個體的生命形態(tài);第五段側(cè)重寫一個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
為什么“我”與“心魂”的對話要去觀照“他者”的生命形態(tài)呢?史鐵生曾說過:“愛是軟弱的時刻,是求助于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是求助于他者的參加。愛,即分割下的殘缺向他者呼吁完整?!眥3}畢竟,個體的生命體驗和生命經(jīng)歷是有限的,觀察他者的生命,其實正是從他者豐富的生命形態(tài)中不斷地豐富自身所缺失的部分,從而建立完整的生命認(rèn)識。在《我與地壇》中,這些“他者”的生命形態(tài)都被容納在地壇中,成為“我”捕捉的對象,也成為“我”與“心魂”關(guān)于理解生命的對話的載體。
在所有“他者”的生命形態(tài)中,母親是“我”觀照的首要對象。這個“首要”有幾層原因:從生理層面上講,母親與孩子之間存在血緣的延續(xù),是與孩子的生命最具有親密關(guān)系的生命個體;從現(xiàn)實層面上講,“我”的不幸和母親是緊密相連的,“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有過母親的腳印”,母親的生命因為“我”的苦難而蒙上了苦難的色彩;從精神層面上講,史鐵生一直在思考“愛”和“孤獨”,也即個體生命和他者生命之間的關(guān)系,母親作為現(xiàn)實中最親密的“他者”,可以為這個問題提供直觀的解答。在《我與地壇》中,“母親”是孤獨的,這種孤獨來源于母親想要將兒子的生命納入到自己的生命中卻不能的矛盾。面對兒子的苦難,天性的母愛會想要盡心地呵護(hù)孩子,把孩子緊緊地守在身邊。然而,“我”選擇的卻是寧靜的地壇而不是母親的懷抱。面對這種矛盾,母親只能做出犧牲,只能不去阻止、不敢詢問,只能無言地幫“我”準(zhǔn)備、默默地望著“我”離去,只能暗自祈禱安慰、暗自坐臥不寧,只能靜靜地在地壇里找“我”、然后悄悄地一個人離開。在這里,一個生命會因另一個生命的“苦”而連帶附上“苦”,但為她帶來“苦”的那個生命卻沒有為她減少“苦”的分量,然而她依然愛著那個生命,依然希望能夠走進(jìn)那個生命,但是這份希望直到她去世都還沒有實現(xiàn),母親是帶著孤獨離開的。這種孤獨的察覺,來源于母親去世后“我”對母親的“設(shè)想”和“斷定”,實際上也是“我”開始與“心魂”對話去理解母親的生命。當(dāng)“我”開始意識到母親的偉大與苦難,并且想要走進(jìn)她、讓她驕傲的時候,母親卻已離去了,“我”也陷入了孤獨。從白霧籠罩的清晨到驕陽高懸的白晝,從處處蟲鳴的午后到鳥兒歸巢的傍晚再到月光泛起的深夜,都只有一個現(xiàn)實:“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日子是循環(huán)不息的,一天的時間也就是一生的時間,用一天的多個時間段來說明同一個事實,更加渲染了“我”的悲痛和孤獨。這個時候,“我”與“母親”之間的“隔膜”注定是陰陽兩世的,“我”注定要永遠(yuǎn)孤獨地生活在世間。由此,在與“心魂”一起觀照“母親”的生命形態(tài)中,生命顯現(xiàn)出了難以跨越的孤獨,這份孤獨不僅來源于個體與他者之間想要互相進(jìn)入彼此生命的欲望,還因為彼此之間的愛。史鐵生在《病隙碎筆》中說過“愛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間永恒的隔膜。愛之永遠(yuǎn)的激越,由于每一個‘我’都是孤獨的”{4}。個體因為孤獨而需要愛,但是在母親的身上,史鐵生還敏銳地感覺到“愛”也會成為個體孤獨的緣由,這是生命何等的沉重和無奈!
對“母親”的生命寫照只是針對一個個體,接下來對四季進(jìn)行生命化描寫則是面對眾多的生命形態(tài)。四季對應(yīng)的喻體中,有屬于人為的樂器和藝術(shù)形式,有屬于自然的聲響和景物,也有抽象的心緒和夢。不同范疇的喻體以及喻體的不同形態(tài),既賦予了四季具體可感的形象,也塑造了四季復(fù)雜豐富的形態(tài)。同時,喻體如“冗長的蟬歌”“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堅定不死的決心”“樹尖的呼喊”等,都充滿了生命的動感,因此也賦予了四季多姿多彩的生命。春夏秋冬作為時間單位,它的變化和循環(huán)便容納了生生不息的生命。春天里美好與殘忍同在,既有鴿音和楊花,也有臥病和呼喊;夏天多為撕裂的刺痛,有輕蔑的嘲笑,也有失戀的打擊;秋天里多有一份寧靜,在古殿檐頭傾聽聲響,慢慢整理以往的記憶;冬天則是持久的曠達(dá),聽著空曠的啄木鳥聲,堅定著不死的信心,雖然孤獨卻不悲傷。從美好里帶著殘忍到撕裂的刺痛,到平淡的寧靜再到持久的曠達(dá),四季和四季里的生命按照這樣的邏輯不斷循環(huán),一直地延續(xù)下去。“我”在這園子里看到了時間的形態(tài),“心魂”在這里感受到了生命的旋律?!拔摇钡拿\(yùn)是充滿不幸的,在最狂妄的年齡忽地殘廢了雙腿,但是因為這不幸,“我”得以和地壇相遇,得以在寧靜里和自己的“心魂”對話,在空曠和厚重的時間里感受各種各樣的生命形態(tài),感受生命形態(tài)的變化和循環(huán)。正因為擁有這份豐富的“感受”,“我”反過來“感恩”于自己的命運(yùn)。“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薄安桓蚁肽睢眰魃竦貍鬟f出“我”對地壇的用情至深,想念它卻又不能面對那種想念它而不可得的痛心,因而才不敢想念。
對四季的生命化描寫主要是感受生命的旋律,而對地壇里人群的刻畫則是揭開對待生命的姿態(tài)。生命是孤獨的,生命的旋律也不只有一個聲部,那么應(yīng)該如何對待生命本身呢?“我”和“心魂”沒有直接討論這個問題,而是通過“我”的眼睛去觀察這院子里來來往往的人群。夫婦間的堅貞愛情、小伙子對唱歌的熱愛、老頭對飲酒的癡迷、漢子對罕見之鳥的等待、中年女工程師的素樸優(yōu)雅、長跑家對跑步的執(zhí)著,這些個體包含了不同的年齡段,擁有不同的意趣,并且活出了各自的生命姿態(tài)。在地壇里散步的那對情侶,“我”沒有看到他們山盟海誓的言語,也沒有看到轟轟烈烈的行動,但“我”卻看到了愛情的動人——那就是一種古樸的堅持:他們的服飾是古樸的,喜歡的顏色(米色、黑色、白色)是古樸的,行為(在暮色時分逆時針繞園子散步)也是古樸的,正是在這種古樸中穩(wěn)穩(wěn)地安放著一份愛。史鐵生曾說:“愛,作為理想,本來就不至于現(xiàn)實,甚至具有反抗現(xiàn)實的意味?!眥5}現(xiàn)實可能是殘酷的,命運(yùn)可能是不幸的,但是情侶間開放彼此的心靈,容納彼此的生命,共同守護(hù)一份愛,這份對“愛”的選擇便足以對抗時間的流逝,對抗生活的寒流。那位唱歌的小伙子,“我”不知道他堅持練歌的動機(jī)和結(jié)果,但“我”看到了他練歌的熱情和活力。他的態(tài)度是認(rèn)真的,練歌前必會“謹(jǐn)慎”地清理嗓子,并且“唱一個上午也聽不到一點疲憊”,盡管唱歌的技術(shù)依然不算精到。這份熱情本身就是一種主動的選擇,因著這份熱情,小伙子便可以在自己的生命本色上增添一份色彩。那位飲酒的老頭,憑著對酒的癡迷活出了一種獨一無二,他的衣著、走路的姿態(tài)以及飲酒的動作無不顯示出一種“醉態(tài)”,但這種“醉態(tài)”恰恰顯示了他對自己的生活情趣的選擇。那位捕鳥的漢子,面對眾多的鳥兒,卻堅持著“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一直等著那只罕見的鳥,這份等待實際上也是選擇了堅持自己的品位和理想。那位中年女工程師,“我”不清楚她的職業(yè)和學(xué)歷,也看不透她的日常生活,然而“我”卻在每日的相遇中看到了她的氣質(zhì),那就是素樸優(yōu)雅,這種氣質(zhì)不是每個人都能具備的,自然也是自我修煉和選擇的結(jié)果。那位最有天賦的長跑家,最初對長跑抱有一定的目的——獲得政治上的真正解放。但是,生活陰差陽錯地跟他一直開著玩笑,每一次都以“差一點”的結(jié)果將他打入失敗的牢獄。然而,面對生活的玩笑和嘲弄,他卻選擇了執(zhí)著和平靜。這份執(zhí)著平靜的心境的選擇,反過來也狠狠地嘲笑了生活的玩笑。生活可以將一個人的目的打倒,卻沒有辦法打倒一個人的心志。由此,“我”和“心魂”雖然沒有直接對話,但是卻從他者的身上看到了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愛、參與的熱情、生活的情趣、對品位和夢想的堅持、個人的氣質(zhì)、執(zhí)著平靜的心境,這些都是個人的選擇,都是個人主動權(quán)的體現(xiàn)。生活的形態(tài)雖然可以是被命定的,但是個體依然有意志去活出屬于自己的生活味道。
地壇里不同生活姿態(tài)的人,都顯示出了自己的個人意志和選擇,但存在著一個例外,即那位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弱智”明顯剝奪了她的自我意志以及自我選擇的權(quán)利。漂亮的小姑娘有圓潤厚重的嗓音,有天真的童心,也有疼愛自己的哥哥,但是“弱智”卻讓她沒有力量去保護(hù)自己,也無法理解這世界所發(fā)生的一切。作為不幸命運(yùn)的承擔(dān)者,小姑娘自然引起“我”的同病相憐。因著這份同情和悲痛,“我”和“心魂”也開始了對生命不幸的探討,“你”的出現(xiàn)便進(jìn)入了對話的氛圍中。這種從他者的不幸切入,結(jié)合自己的生命體驗去探討生命的不幸,既擴(kuò)大了討論的視野,也增強(qiáng)了討論的力度。在步步深入的對話中,史鐵生看到,在個人層面上,不幸的承受者都有消滅苦難的欲望,但是一旦將不幸上升到世界層面,不幸便有了存在的合理理由。然而,世界層面承認(rèn)差別的合理性,馬上就要面對個人層面上由誰來承擔(dān)苦難以及如何救贖苦難的問題。圍繞著“生命的不幸”,這場對話在個人層面和世界層面不斷跳躍,既在宏觀的角度正視了苦難的意義,也在微觀的角度剖析了個體的困境。“我常以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背笈兔廊?、愚氓和智者、懦夫和英雄、眾生和佛祖,這種種的差異的確塑造了世界的豐富性,然而這種豐富性卻建立在剝奪不幸者或弱者(丑女、愚氓、懦夫、眾生)的某些生活可能性的基礎(chǔ)上,這本身就是世界的一種殘忍。這場關(guān)于生命不幸的對話是沒有結(jié)果的:在世界層面上,苦難自有其存在的意義,然而這種意義本身卻帶著一種殘忍;在個人層面上,個人不明白苦難降臨于己的緣由,有著消滅苦難的欲望卻不清楚救贖之路在何方。
由此,“我”和“心魂”通過對母親、四季的生命化描寫、地壇中來往的人群和小姑娘進(jìn)行透視,以“生命”為核心,探討生命中個體和他者的關(guān)系、生命的形態(tài)、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以及生命的不幸。在一步又一步的觀察和對話中,生命顯露出了其不可跨越的孤獨,然而生命本身有著多姿多彩的形態(tài),面對多聲部的生命旋律,個體擁有選擇的主動權(quán),依照自己的意志選擇生活的態(tài)度,但是生命也有可能剝奪個人意志,忽地降臨苦難,如何面對個人的苦難找出救贖之路,依然是一個未知的問題。在對他者生命的觀照中,史鐵生從個體到群體,再從群體到個體,從悲觀到樂觀,再從樂觀到悲觀,不同視野以及不同基調(diào)的跳躍,不僅豐富了對話的維度,也展現(xiàn)了生命本身溫馨與寂寥同在、希望與絕望并存的復(fù)雜性。
二、對話“自己”
在對他者生命的觀照中,生命逐漸顯露出自身的紋理,“我”也逐漸建立起理解生命的邏輯。然而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是永恒的,他者的生命始終還是不能夠完全解答“我是誰”的問題,因而必須進(jìn)一步與“心魂”進(jìn)行關(guān)于自己的對話,將自我一點一滴地解剖。
在《我與地壇》第六段中,開頭便出現(xiàn)了“園神”,文本中間“我”和“你”交叉出現(xiàn),這實際上正是“我”和“心魂”對話的過程。這場關(guān)于“自己”的對話主要圍繞三個問題:要不要去死;為什么活;“我”干嗎要寫作。對于史鐵生而言,上帝剝奪了他很多生活的可能性,讓他不斷在“生”與“死”之間掙扎,由此引出的這三個問題的追問才那么真實和深刻。
在拋出這三個問題之后,“我”和“你”(即“心魂”)便不斷地在文本中交叉,圍繞著這些問題不斷地尋找答案、進(jìn)行反駁以及深入審度。在這場對話中,這三個問題的追問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欲望的動力”。在這個階段中,“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寫作,也同時解答了三個問題:寫作可以獲得外界的尊重,或許可以得到活著的好處,所以先不要急著去死。在這里,“好處”是支撐所有的核心點。想要獲得好處實際上是人的欲望心理。欲望的本質(zhì)是缺失,是希望開拓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來填補(bǔ)所缺失的可能性的心理。因此,在第一階段中,自身的缺失催生了欲望,再由欲望支撐起活下去的動力。
第二個階段是“欲望的威脅”。在第一個階段的欲望的支持下,寫作給了“我”活下去的理由,而“我”的才華得以開掘,的確也使得寫作為“我”帶來了尊重和地位。然而當(dāng)這種欲望超過了一定的界限,寫作便成為了活著的全部理由和目的。由此便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當(dāng)寫作枯竭的時候,活著的目的破碎,活著便失去了意義,死亡的問題便再一次浮出了水面。因此在這個階段中,過剩的欲望使活著的手段變成了活著的目的,隨時威脅著活著的意義,并且慫恿著死亡的念頭。
第三個階段是“對欲望的解構(gòu)”。當(dāng)“我”開始意識到“我”對活著、死亡和寫作的恐慌來源于自己錯將活著是為了寫作,并且意識到外界賦予“我”的社會意義是“寫作”時,“我”開始解構(gòu)寫作在“我”生命中的意義:即不再過分看重寫作的社會意義,平心靜氣地接納寫作,在自己的心中定位好寫作的意義。
第四個階段是“對欲望的正視”。當(dāng)“我”解構(gòu)了欲望,自由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再經(jīng)受恐慌和擔(dān)憂的折磨的時候,“我”卻發(fā)現(xiàn)了欲望的不可解脫性,因為欲望的另一端系著的是人性。如果“我”完全擺脫欲望的控制,便意味著“我”將陷入一種虛無,失去了動力,也失去了與外界聯(lián)結(jié)的必要,那么這種虛無便會再一次將“我”逼向死亡。因此,欲望依然是必須的。在解構(gòu)了欲望之后再正視欲望,此時欲望對生命的意義不再像第一階段那么單純,而是有著“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意蘊(yùn)。
由此可見,這四個階段圍繞著“欲望”,不斷地掙扎、反駁和審度,最終慢慢地剝開了那三個核心問題的面貌,逐步地建構(gòu)起自我的形象和自我的生命意義。人之所以活著和不想死去,主要是源于自身的缺失性,以及源于人性的想要彌補(bǔ)缺失和獲得意義的欲望,然而這種欲望只能成為活著的動力和手段,而不能成為活著的目的。同時,還要分清屬于自己的生命意義和外界所賦予的社會意義,以免生命意義被社會意義所綁架。然而,如何去拿捏欲望的分寸以及分清這兩種意義,卻是一個需要不斷思辨和把握的問題。欲望所帶來的動力和威脅,以及人對欲望的解構(gòu)和正視,也是一個時刻在斗爭和循環(huán)的過程。因此,“我”對自我的認(rèn)識和建構(gòu)便是一個持續(xù)地認(rèn)識自己的欲望和生命意義的過程,也意味著“我”和“心魂”的對話始終在路上。
三、對話“世界”
在逐漸撥開“自己”的面紗,審度自我的欲望和生命意義之后,“我”并沒有就此止步,而是進(jìn)一步和“心魂”展開關(guān)于理解“世界”的對話。欲望的本質(zhì)是缺失,而宇宙卻是完滿的。具有缺失性的人作為宇宙和世界的一部分,只有將自己放置于宇宙和世界中,才能真正看清自我。
在第七段的開頭,依然出現(xiàn)了“園神”,也即延伸著第六段“我”和“心魂”的對話方式。在這里,關(guān)于“世界”的對話主要是從三個方面進(jìn)行。
第一是審度“我”和他者。在第六段中,“我”和“心魂”不斷地探討著“要不要去死”的問題,然而當(dāng)“我”已經(jīng)略微參透自己的死亡問題的時候,“我”卻意識到了與“我”相關(guān)的他者(即地壇里的老柏樹和母親)的死亡?!拔摇辈粩嗟叵胍劳鰠s還依然活著,而與“我”相關(guān)的母親和地壇里的景物卻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在這種察覺下,“心魂”告訴“我”,也許“我”能活到今天已經(jīng)算是上天很大的恩賜了,“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玩真是玩得太久了”。“我”和所有的他者共同構(gòu)成了世界,在世界的大范疇中觀看自己的生命,“我”才能在與“心魂”的對話中看到自己生命所受的苦難和恩賜,才真正掂量出自己生命所承受的重量。
第二是設(shè)想“我”的不同角色。孩子、情人和老人分別象征著生命的初始、中途和即將結(jié)束,而孩子的好奇、戀人的狂熱和老人的寧靜則分別代表不同階段的生命姿態(tài)?!拔摇痹O(shè)想著“我”同時兼?zhèn)溥@三個角色,讓“心魂”去感知身兼三個角色的“我”是如何在生、死和生的歷程中活出生命的姿態(tài)。實際上,孩子、情人和老人的三個角色分別對應(yīng)著“為什么活、干嗎要寫作、要不要去死”這三個問題。只是當(dāng)對話的視野擴(kuò)大,這三個問題又有了超越于欲望之上的理解:憑著一份好奇我們來到世界,因著這份好奇就足以讓我們?nèi)ヌ綄ど畹膴W秘;生活本身就充滿著許多的美好,對這些美好的感受和把握其實也就是生命的意義,生命的意義從來不是命定的,而是“我”使生命有了意義;“我”本來就沒有那么多的時間把握所有的美好,所以真的不必著急著去死,相反,當(dāng)“我”在享受美好的時候,其實死亡的號角時時在吹響。由此,在理解“世界”的對話中,好奇、享受生活的美好和死亡的緊迫,補(bǔ)充了對“自己”的生命的認(rèn)識。
第三是用自然之物來拓展對“世界”的理解。在地壇中,“我”聽到了嗩吶的聲響,這個“聽”本來是一個現(xiàn)在進(jìn)行時的行為,然而,當(dāng)“我”在空曠的古園中用心品味時,“心魂”感受到了這嗩吶“響在過去,響在現(xiàn)在,響在未來,回旋飄轉(zhuǎn)、亙古不散”。聲響聯(lián)結(jié)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宣示著一種永恒。而太陽在熄滅之時也是在另一個地點的燃燒之時,熄滅和燃燒矛盾而統(tǒng)一地集中在太陽的身上,象征著大自然的無限循環(huán)和生生不息。那么,人呢?人作為自然和宇宙中的一部分,自然也會像嗩吶和太陽一樣,生生不息地永恒地存活在世上。每個個體作為“人”中的一員,不用太在意自己的命運(yùn)和消亡,因為當(dāng)“我”消亡之時,也許是另一個人(或另一個自己)的初生之時。
由此可見,這場關(guān)于理解“世界”的對話,便在審度“我”和他者、設(shè)想“我”的不同角色和自然之物三個不同的方面得以展開,將“我”放在與他者對比的語境中審度自己的生命,可以更好地看出生命所受的恩賜和承受的苦難的重量;將“我”放在生命不同的角色中,才可看出把握和享受生命的美好本就是生命的意義,但是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時,生命的短暫性便顯現(xiàn)出來了;然而就像自然之物的永恒和生生不息,人類也是生生不息地存活在世界上的,“我”的消亡之時也有可能是初生之時,作為人類的“我”不死。在這個意義上,“我”和“心魂”的對話真正解決了關(guān)于“自我”的問題。“我”是誰?“我”是人類中的一個個體,因著好奇來到世界,雖然會承受生命的苦難,但這苦難在世界所有的苦難中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對于“我”的生命而言,最要緊的是緊緊地把握和抓住生命的美好,不斷地拓展生命的可能性從而彌補(bǔ)先天缺失的部分,因為死亡隨時會逼近,但是有什么所謂呢?“我”已捉住了“我”的生命,總會有其他的生命來接替“我”的生命,因此“我”會永恒地存在,“我”是自由自在的。
《我與地壇》緊緊地圍繞著“‘我’與‘心魂’對話”,層層深入地對話“生命”、對話“自己”、對話“世界”,從而形成對生命、自己和世界的認(rèn)識,并且建構(gòu)起理解整個世界的邏輯,從而活出一個自由自在的“自我”。史鐵生通過這場與“心魂”的對話,將包含著所作所為的“我”和所思所欲的“心魂”契合在一起,以一個完整的個體,在不斷的掙扎、反駁、堅定和相信中展示了生命本身的溫馨和寂寥,形成了對生命、自己和世界的理解,更重要的是,完成了對“自我”的尋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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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史鐵生:《我與地壇》,見史鐵生:《一個人的記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文中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② 余勤、史鐵生:《從殘缺走向完美——訪〈我與地壇〉作者史鐵生》,《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2006年第18期。
{3}{4}{5} 史鐵生:《病隙碎筆》,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50頁,第45頁,第81頁。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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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陳劍暉.詩性散文[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09.
[5] 陳劍暉.《我與地壇》:詩性散文的經(jīng)典文本[J].名作欣賞,2010(12).
《我與地壇》[J].當(dāng)代文壇,2009(6).
[7] 汪政,曉華.生存的感悟——史鐵生《我與地壇》讀解[J].名作欣賞,1993(1).
作 者:陳澤曼,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在讀本科生,現(xiàn)擔(dān)任華南師范大學(xué)校級課題負(fù)責(zé)人,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編輯手記:水涓
在眾多的人云亦云、為文造文的“學(xué)術(shù)八股”論文面前,陳澤曼的這篇文章就顯得非常特殊。作為一名在校大學(xué)生,他能潛下心來將自己對名作的認(rèn)知、理解、感悟用鮮活、生動、淺顯易懂得文字表達(dá)出來,的確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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