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伍像個木頭樁子似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如果說人真的有七情六欲,那么此刻都被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套住了他的脖子,緊緊的。
張曉紅,他的前妻,死了,就躺在他的腳下,后背插了一把水果刀,鮮血已經(jīng)浸透了衣服,正滴滴答答往地板上漫延。
兇手是我嗎?羅伍腦袋里不斷盤旋這句話,一遍又一遍,打也打不住。那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狠狠拍打了幾下自己的額頭,震蕩感讓他慢慢找回了知覺。
這一個小時,只有他和她呆在這個曾經(jīng)是他們的家里,孩子在幼兒園,他今天從公司跑過來,哦不對,是辭職了沒地可去,然后頭腦一熱,又來找碴了。
她從來都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數(shù)不清的干仗里,至少他沒有占過絕對上風,雖然凈身出戶是自己的意愿,但真的是自己的意愿嗎?
好吧,想想十分鐘前,那把可惡的刀子是如何插進她的后背的。他們在撕扯,她踢了他胯下一腳,正中要害,其實她不知道,這地方早就不是他的要害了。這五年里,同一地方至少挨過三百腳,久煉成鋼。
他的要害是什么?對,是她的那句話“女兒有你這樣的父親是恥辱。”
然后他干了什么?
現(xiàn)在怎么辦?
這么暖洋洋的秋日午后,實在不適合發(fā)生兇殺案。警察老雷心里是這么想的,然后小警察小章心有靈犀地說了出來。
“不是自殺,”小章為了給忙碌的取證同事騰出地方,他和老雷站到了窗臺邊,據(jù)小章勘察,又自己比劃了一下,驗證結(jié)果是沒有人可以握住一把刀拐到后背,以這樣的角度插進自己的身體。
“也不是劫殺,也不是意外,”小章打開了思路。
老雷望著他,小章趕緊掏出一包煙,遞上一根,“這是現(xiàn)場”,老雷說。
“師傅,你看這現(xiàn)場雖然凌亂,但不是盜賊所為,財物也沒有損失,據(jù)教材上講,與盜賊搏擊致死,97%傷口在正面,尤其是致命傷。”
“那為什么不是意外呢?”
“這里的腳印說明有第三者在場,此人甚至還踩到了血跡,”小章望著沾血的鞋印說,“他們還有過糾纏,死者頭發(fā)凌亂,但……”他突然打住了話,眉頭擰成結(jié)。
“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
小章快步走過去,要過同事的相機,自己找著角度對著死者的臉連按了幾十下快門。
老雷也蹲了下來,“這是什么?”他戴上手套,輕輕撩開死者的手,下面壓著一支筆,“她想寫遺書?”
羅英牽著杏杏漫不經(jīng)心地走在大街上,杏杏一邊舔著碩大的棉花糖,一邊想說什么,羅英沒有心思去聽,她不時眼睛往后瞟,不遠處那個戴墨鏡的男人,一身的警察味,這家伙跟了她們有好幾條街了,她感到緊張,這不是在拍戲,他們算準了,哥哥羅伍一定會來見女兒杏杏的。
昨天下午,羅伍突然給她打電話,語速極快:“英子,今天開始,杏杏就拜托你了,你下午去接她,以后住你家,告訴杏杏爸爸媽媽都出國了,別問了,用不了幾個小時,會有警察告訴你發(fā)生了什么事?!?/p>
今天,羅英要給杏杏買衣服,嫂子家還被封著,她也不想過去,那個地方,不吉利。
拐進商場,直奔童裝部,杏杏愛美,一個勁地在各種花花綠綠的裙子里徜徉,羅英心不在焉,不時左張右望,就對杏杏說:“你喜歡的就取下來,姑姑都給你買。”
“是真的嗎?姑姑姑姑,是全部都可以買嗎?”
“是的是的,只要杏杏喜歡?!?/p>
她看到了墨鏡男人,這個蠢貨肯定還沒發(fā)覺自己偽裝站立的地方是女性內(nèi)衣專柜。
但現(xiàn)在可以確定,他是盯梢者。
杏杏抱了兩條裙子走過來:“姑姑,我要試穿。”
“去吧,試衣間在那里,杏杏自己進去換衣服。”杏杏快樂地跑了過去。
羅英看看表,還有五分鐘,就是她和羅伍約定的碰面時間,她知道哥哥肯定早就候在了這商場里,她的電話估計被監(jiān)控,反正羅伍不會冒這個險。早上她買菜回來,菜籃子里居然多了張紙條,是羅伍的筆跡,寫著這間商場的名字和一個時間,她一點也沒想起來這張紙條是如何到她籃子里的,市場里人擠人,她一直在懷疑有人跟著自己,哥是什么時候擠到了她身邊,她完全沒有印象。
商場這么大,羅伍會在什么時候現(xiàn)身呢?羅英心焦如焚,她忽然看到墨鏡男人在往其他地方注目,她也順著望去,商場各個出口都多了幾個同樣一身警察味的男人在游蕩,他們比較聰明,沒有戴上等同于警徽標志的墨鏡。
羅英心想也許自己神經(jīng)過敏了,只要是成年男人在她眼里都一身警察味。
這時候,如果羅英的注意力不那么分散的話,她也許會覺察,在她身后,與她背靠著背,戴著皮帽子,駝著背的老頭,正是化了個憋腳妝的哥哥羅伍。
羅伍俯下的腦袋里,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杏杏。
商場一邊突然騷動起來,有人大聲喊,抓賊啊……
一個男人迅速從人堆里脫穎而出,瘋狂往大門口奔去。
然后他順利奔出大門,逃脫了,那個肥胖的女受害者,氣喘吁吁跑到門邊時沒留意到玻璃門,咚的一聲巨響,整個人被彈了回來,重重摔在地上,額頭冒血,一動不動,竟暈了過去。
那些警察味的男人,都湊著臉去看熱鬧,直到商場保安跑過來,五人一起扛著她往辦公室走去。
這么說,他們不是警察?羅英心里莫名其妙一松。
時間已到,然后在慢慢流逝著,羅伍一直沒有出現(xiàn),杏杏早就挑好了衣服,羅英心想哥哥沒那么笨,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盯梢者,他今天不會再出現(xiàn)了。想到這點,羅英便徹底放松了,剩下的時間,她要和杏杏回家。
“我看看,杏杏都挑了啥好衣服啊,”她打開袋子,上面赫然一張紙條:“晚上不要關(guān)窗”。
“杏杏,你剛才換衣服的時候,見到誰了?”羅英大為緊張。
“沒有啊,就我自己?!?/p>
會議室里,老雷抽了好幾根煙了,人也早到齊了,大家都在等著他先開口,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源頭來自酒桌上,老雷喝了第一口,這幫小子們才敢開始痛飲。
“開始吧,”老雷掐熄了煙,“目前我們完全可以確認的是,本案唯一嫌疑人為死者張曉紅的前夫羅伍。案發(fā)時只有他與死者在場,目前間接人證已有七人和小區(qū)監(jiān)控錄像,現(xiàn)場的指紋也只出現(xiàn)了他和死者兩人的,鞋印判斷出來的身高體重也與羅伍吻合,而目前他在逃,這也符合犯罪嫌疑心理,所以,我們從昨天晚上開始的任務(wù)就是找到羅伍。
“目前還掌握的資料是,羅伍在案發(fā)后用手機與妹妹羅英通過一次話,內(nèi)容羅英也交代了,之后羅伍關(guān)了機,估計永遠不會再使用這個號碼了,這說明嫌疑人有一定的反偵察意識,也說明他放棄了自首的念頭。
“總結(jié)一下今天的行動,小章的妙計看來并不起作用,我們的人假借羅伍的口氣遞出紙條,羅英上當了,也按計劃帶著羅小杏出了門,但并沒有引出羅伍。其實此計有個前提,我們假設(shè)羅伍一定會想見女兒,一定會想與羅英接觸,然后才作進一步的潛逃,也就是離開這個城市,而羅伍是肯定不敢到羅英家去的,他能想到我們會有盯梢。小章的計劃是讓誘餌走出去,為獵物創(chuàng)造機會,計劃很好,警察學校的教材就是這么教你們的,是吧,雖然獵物最終沒有出現(xiàn),但今天我還是要表揚一下行動組的各位成員,在遇到突發(fā)的搶劫案件時,能夠沉住氣,沒有被正義感沖昏頭腦,堅守崗位,知輕重識大體,來,為各位的冷血自我鼓掌一下……”
說完老雷帶頭拍起手來,大家面面相覷,這是表揚嗎?
“那么,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辦?”
“發(fā)通緝令,各車站碼頭機場?!?/p>
“還有嗎?”老雷說,“內(nèi)部通緝昨天已發(fā)出,現(xiàn)在我們并沒有最直接的證據(jù)證明羅伍是兇手,所以,公開通緝令不一定批得下來,并且我們知道,通緝是最低級的手段,和各位的高智商不符,所以,我想聽到的是,在座的聰明人的妙計。”
小章突然站起來,臉紅紅的:“我有一個疑問,不知道可不可以說。”
他瞬間成了全室焦點。
小章走到老雷的位置上,那里有一臺電腦連著投影,他播放出昨天大家看過的現(xiàn)場照片,找到一張死者臉部特寫,放大到投影上。
“大家能不能都來描述一下,這是什么表情?”
當然不會有人主動開口,大家不知道他想賣什么關(guān)子,但都仔細地研究起來。
小章有點激動,這是他進局里上班后第一單參與的兇殺案,這城市有一年沒發(fā)生過兇殺案了,“死者的表情沒有痛苦,沒有憤怒,是嗎?我琢磨了一晚上,也沒看出這是什么表情,很怪異,我說不清楚死者是帶著什么一種心情離世的,但至少不是痛苦和憤怒,按常理,她最應(yīng)該有的表情是這兩種?!?/p>
整個會議室一片肅靜。
“雷隊長,你再不讓我們發(fā)稿,這就不再是新聞了?!毙》矊⒗侠锥略跁h室門口。
“這事你找宣傳科,找我干嗎。”
“別逗我了,就是你雷隊長讓宣傳科壓下來的,他們都說了,你沒發(fā)話,他們不敢簽字?!?/p>
“呵呵,皮球又踢回來了,不過,我想問問你,小同志,你們媒體人,就真的覺得,讀者會喜歡殺人案嗎?”
“當然,最直接的證據(jù)就是,世界上所有的暢銷小說排行榜上,一定有推理小說的位置。”
“言情小說也沒下過榜啊。”
“所以讀者也喜歡明星八卦嘛?!?/p>
“這是一種什么心態(tài)呢?獵奇?”
“讀者有權(quán)利知道身邊發(fā)生了什么,這也是我們媒體人的責任?!?/p>
“哦,”老雷作恍然大悟狀,“原來是責任啊,可我的責任是申張正義,如果媒體有可能打草驚蛇,阻礙了正義的申張,我可就失責了不是?”
“其實,雷隊長,我們要不是引用了你們的材料,完全可以不通過你們而發(fā)稿的?!毙》舶胪{地說。
“哦,那看來你們還是有辦法的嘛,那找我干嗎?!?/p>
“不找你,主編不讓通過,”小凡快哭了,“主編是個怕事的老頭。”
雷心里一軟,收起調(diào)侃,和顏悅色地說:“小凡啊,要么這樣,我說什么,你們發(fā)什么,行不?”
“跟事實完全相符嗎?”
“這個嘛,可能有點出入,當然是為了申張正義考慮,我想麻痹一下罪犯,引他上鉤。”
“不行,”小凡怒目而視,“爸,媒體人要客觀公正,可以不說話,但絕不可以說謊,這還是你說的?!?/p>
“在單位,叫雷隊長?!?/p>
“師傅,”小章沖了進來,“有新情況,”他見到小凡也在,馬上改口,“檢驗科讓你去一趟?!?/p>
老雷出去,小凡還呆坐在椅子上,眼淚醞釀著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小章想安慰她:“小凡,你真傻,報道嘛,可以各個角度,比如說,有人淹死了,你可以從公安局得到資料詳細報道死者信息,但也可以從專家角度來分析這條河為什么會淹死人,還可以從家屬角度來寫痛失親人的悲傷?!?/p>
小凡霍地站起來,狠狠地瞪著小章說:“對啊,我可以親自找到兇手,然后采訪他,這多轟動啊?!闭f完一陣風跑了。
小章半天沒回過神來。
羅伍一直躲在這個橋下的墩柱子后面,近30個小時了,怎么也合不上眼,昨天的整個過程,他已經(jīng)完完全全回憶起來了。
他和曉紅開始在吵架,他辭職了,想離開這城市,需要一點錢,只要一點點,他想回家,把股東卡銀行卡要回來,那上面有慘不忍睹的股票戰(zhàn)績,估計能換回個一兩萬現(xiàn)金,房子早已和他無關(guān)了,離婚前他就去房產(chǎn)所自我除了名。他想這應(yīng)該是合理的,因為當初投進去的幾十萬全是自己的錢。然后,一如既往地,二人開始吵架,每次都出奇相似,由一件事開始,十秒鐘后的吵架內(nèi)容就與開始這件事完全無關(guān)了。
這棟樓的所有鄰居早就膩煩了這一家人,吵嚷摔碗騷擾了鄰居們整整三年,有一次扔了個東西出窗外,就被鄰居舉報高空擲物,其實他住三樓,在航空領(lǐng)域?qū)儆诔涂眨Y(jié)果被治安罰款。
他相信,不管任何時候,張曉紅死于任何形式,所有鄰居均會一致指認他為兇手,反之亦然,也就是說,如此怨恨的一對,只要一方先死了,另一方理所當然是陪葬者。
如果鄰居的指認還只是說明他有動機,法律并不依據(jù)動機入罪,那么,現(xiàn)在,他還擁有犯罪時間、指紋,相信警察還能找出更多頭發(fā)、皮屑、DNA等等,除了那一刀并不是由他親手插進曉紅身體無法證明以外,一切證據(jù)都證明他是唯一兇手。
他感覺現(xiàn)在就像有一張巨大的漁網(wǎng),他是一條章魚,陷在網(wǎng)中,似乎每一個網(wǎng)眼都是一條生路,他的每只觸角也都能伸出去,但事實上,他的身體根本就無路可逃。
夜很深了,城市上空一片灰黑,很多年都沒有這么凝視過夜空了,是什么時候開始,這城市已經(jīng)完全看不到星星了呢?他想假如能看到星星,就一定能辨出北斗星來,而北斗星是指路之星,可惜他看不到,這城市里所有人也看不到,可他們有出路,他們今晚能睡得著。
不管如何,他知道今晚要干什么。
一路走過來,到了羅英家樓下,他轉(zhuǎn)了好幾圈,確認今晚沒有盯梢人,這有點意外。
其實警察并沒有閑著,行動組的人在幫忙搬家,幫羅英家對面樓的一戶人家。半小時前,他們才搞到批示以及一筆??睿糜谶@家人的酒店房費。他們需要占據(jù)這個屋子作為盯梢監(jiān)控點。
當開門時,行動組的人心都涼了,這是一戶什么家庭,兩房一廳,住了兩個老頭,兩個老太太,一對年輕夫婦,一個年輕女人,一個三歲小孩,一共八人。
屋主便是年輕夫婦的丈夫,他一臉疲憊,嘴角還殘留著晚餐的菜葉,但表情很滿足,因為剛剛吃飽了。
“這是我父母,這是我岳父母,這是我妻子,這是我小姨子,這是我兒子……”介紹完后,他仔細看了那張批示,然后認真聽取了警察的計劃。
“你們需要在酒店住上一段時間,費用由國家支付,不過……看來你們需要多兩間客房,回頭我再匯報,今晚可能你們要先擠一個房間?!闭f完這個建議,說話的警察臉都紅了。
男人與家人緊急磋商后,兩個老頭同意以國家利益為重,雖然他們并不知道對方行動內(nèi)容,卻仿佛經(jīng)過保密訓練一般,閉口不打聽,招呼全家人開始收拾。
而這個時候,羅伍已經(jīng)開始在后墻往上攀爬了。
羅英如約沒有關(guān)窗,只是虛掩著。
不能開燈,兄妹倆在這點有共識。
“杏杏睡了嗎?”
“嗯,剛睡,要先看看她嗎?”
羅伍點點頭,貓著身子到小房間,杏杏抱著一個洋娃娃睡著了,眼角掛著未干的淚痕。
“她剛才哭了?”羅伍轉(zhuǎn)頭問。
“不知道。”妹妹搖搖頭。
羅伍心里一酸,俯下身去親女兒的臉。
女兒受到觸碰,轉(zhuǎn)了個身,突然說起了夢話:“媽媽,別打我,我再也不想壞爸爸了?!?/p>
羅伍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一直知道,張曉紅不斷利用各種機會在女兒面前抵毀他,目的就是樹立女兒與他的敵對關(guān)系,這也是他最終下定決心要離婚的原因。
他們輕輕出去,羅伍望著妹妹:“英子,你相信我嗎?”
“相信你什么?”
“我沒有殺人?!?/p>
羅英眨著眼睛:“哥,那你為什么不站出來說清楚?”
“不會有人相信我的,他們能找到的證據(jù)都只說明一件事,是我殺了她?!?/p>
“那,嫂子是怎么死的?”
“我推了她一把,她自己撞到了刀上,當時我們在吵架,我都懵了?!?/p>
“你可以和警察說啊。”
“這么說有用嗎?全世界都知道我和她……唉,算了,我得另想主意。”
羅英急了:“你還能有什么主意可想?你想過杏杏沒?”
“我就是想到杏杏,我才不能站出來,我現(xiàn)在一站出來,杏杏就是孤兒了?!?/p>
羅英眼眶一紅,眼淚旋即嘩嘩直落:“哥,你能躲多久?你這么躲著,杏杏不也跟孤兒一樣嗎?”
“英子,哥拜托你,你只要幫我看好杏杏,你們的未來,我會安排好的?!?/p>
“哥,你說什么啊,杏杏以后就是我女兒了,可你也是我哥,我和杏杏都不能沒有你,你別再干傻事了?!?/p>
羅伍心頭一熱,心里那個主意又有點動搖了:“英子,我得走了,你這里也不安全,我會聯(lián)系你的。”
“哥……”
羅伍掏出一個信封,遞給羅英,說:“下周是杏杏生日,這是生日卡,到那天,你幫我親手交給她?!?/p>
“哥……”
對面樓上,搬家的還沒收拾完,行動組留在車上的成員急急沖上來:“好像有情況,竊聽器里傳來很多奇怪的聲音,但聽不清楚?!?/p>
“什么聲音?”
“好像有人在小聲說話?!?/p>
“你竊聽器放哪里?”
“客廳茶幾下?!?/p>
“如果人在房間說話,能聽清嗎?”
“不能。”
“操,快,一隊人堵后面,其他人正面沖上去?!?/p>
老雷發(fā)怒了,針對小章。
“是你讓小凡這么寫的?”桌上有一張今天的晨報,標題是《年度兇殺案,人倫大悲劇》。
“她有什么依據(jù)捅出去說是前夫殺前妻?”
“師傅,那,那她也沒說錯嘛?!?/p>
“退一萬步講,萬一是意外死亡呢?”老雷使勁拍著桌子。
“意外?”小章倒是意外了。
“嗯?!崩侠讖谋强桌餄庵氐睾吡艘宦?。
“什么情況?是不是檢驗科……”
“是,刀柄上沒羅伍指紋?!?/p>
“這么說……”
“他們結(jié)婚六年,羅伍據(jù)說曾經(jīng)出軌,一年后離婚,但二人因為女兒撫養(yǎng)權(quán)一直沒吵清楚,據(jù)鄰居反映,他們吵得兇時,羅伍舉著菜刀的情形不下十次,但從來沒有砍下去過,這為什么???”
“叫得歡的狗不咬人?”
老雷笑了:“雖然這也不一定,但目前的證據(jù)來看,我們不能排除二人吵架后推搡,死者意外撞到廚柜的刀尖上?!?/p>
“可我們也不能排除羅伍殺人后拭擦了刀柄指紋,他有反偵察意識?!?/p>
“如果拭擦過,就不可能還留有死者自己的指紋?!?/p>
“哎呦,這是大突破點啊,這么一來,羅伍豈不是就清白了?”
“也不是,這只是說明他沒有直接殺人,但間接致死是走不掉的,這叫死罪可饒,活罪難逃。”
“所以,我們還是要先抓到羅伍?!?/p>
“你看,小凡這么一寫,羅伍就認為公安機關(guān)已經(jīng)確認他為兇手,目前他還在逃,萬一鋌而走險,干出點什么事出來呢?”
“他還能走什么險?”
老雷白了他一眼:“你還沒結(jié)婚,沒當過爹,所以,你想象不出來?!?/p>
小章使勁地想啊想啊,最后承認:“我真的無法假設(shè)?!?/p>
“那就再使勁想吧,對了,你可別打小凡主意,就算要打她主意,也別用出壞點子的招。”老雷說完徑直走出去。
小章也追出去:“那什么是好點子?喂,師傅,師傅?!币煌陆?jīng)過拍拍他:“二師兄,別追了,師傅找妖怪去了?!?/p>
羅伍在河里游了一會,便感覺到渾身使不上勁,也許是太久沒有下水了,曾經(jīng),他可以橫渡此河兩個來回。
我老了嗎?35歲算不算老了呢?
放松了動作之后,他仰頭望著這灰蒙蒙的天空,甚至想起了一首詩:最后一只鳥也飛走了,他們沒有理由離開這里,但他們注定要離開這里……后面記不起來了,也記不起是誰寫的,更不知道為什么這三句就在這時候冒了出來,他早過了讀詩的年齡,以前是朦朦朧朧不太理解,現(xiàn)在是沒有心情去理解一首詩。所以他后悔,應(yīng)該趁不理解的時候多讀,因為等能理解了,就沒心情讀了。
上岸后,他穿上衣服,濕的衣服直接扔河里。
接下來他會忙上幾天,現(xiàn)在肚子有點餓,摸摸口袋,居然只剩幾塊錢,一個面包都不夠,而這是他所能支配的全部資產(chǎn)了。
摸摸上衣內(nèi)袋里硬綁綁的東西,這讓他踏實,這是一把槍,二十塊錢,跟真的一樣,折疊刀是真的,昨天還用它切了只哈密瓜。
還沒到下班時間,一路的行人也不太多,他走著走著,就到了這里,一個十字路口,對面拐角處是一家銀行支行,兩邊是小食店和時裝鋪,他記得以前常常經(jīng)過這里,但從沒停下來吃過什么或買件衣服。
路口車來車往,他腦海里莫名其妙又響起了一個旋律,相配的歌詞是“天堂里沒有車來車往”。
時候差不多了,他眼睛射出精光,兩拳緊握,目標便是那家銀行。
在公安局里,會議室常常等同作戰(zhàn)室。
“其實,我很懷念封建時代,”老雷突然自言自語,眼神深情望著墻上的城市地圖,“那是一個有城墻的時代,城門一關(guān),插翅難飛?!?/p>
“隊長,各派出所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武警部門也派出了一個中隊配合行動,取消一切休假,今晚通宵搜索全城各個可能的藏匿點?!毙袆咏M隊員進來報告。
“好,大家聽著,”老雷站進來,“各旅店招待所還要再排查一遍,這種地方,隨便撿個證件都能入住,據(jù)羅伍今天出現(xiàn)在羅英家的跡象來看,他今晚一定會離開,我們可以肯定,他不會選擇火車汽車輪船,最大可能是徒步走出城外幾十里地再謀打算,并且,走東南方向的可能性最大,因為距離省界線不到30公里,還可以沿河岸線走,不會迷路,所以,我會親自帶領(lǐng)一支小隊……”
“隊長,”會議室門被撞開,一干警跑進來,“報告,羅伍出現(xiàn)了,在銀行。”
“他在銀行干什么?誰發(fā)現(xiàn)的?”
“他、他劫持了銀行。”
警車尖聲鳴叫著往現(xiàn)場急馳,在車上老雷問,他一個人怎么能劫持一間銀行?保安呢?他用什么武器?
拼拼湊湊的回答是,羅伍在銀行下班的最后一刻,保安拉下鐵閘時,突然出現(xiàn),一刀捅在保安肚子上,然后將保安拉出扔在街上,自己閃了進去,目前知道他至少有一把刀。另外,銀行所有能報警的按鈕都按遍了,警鈴也全響了,甚至同時有兩個來自銀行的電話打到110,這說明他對銀行人員并沒有第一時間控制住,估計沒有槍。
警車很快到了現(xiàn)場,周圍站滿了圍觀群眾,這一帶是居住密集區(qū),目測不下千人圍觀。
電視臺比警車來得還快,早架好了長槍短炮。但被限制在警戒線外。
現(xiàn)場到了十幾部警車,將銀行大門呈扇形包圍住。
老雷跳下車,馬上接管了現(xiàn)場指揮權(quán),他問現(xiàn)場的一個同事:“里面有什么動靜?”
“沒有,我們喊過話了,也沒回應(yīng)?!?/p>
“傷者呢?”
“送醫(yī)院了,沒什么大礙,但嚇壞了,一直以為自己要死了?!?/p>
“我要看看當時的錄像?!?/p>
銀行的監(jiān)控設(shè)備與警察總部的監(jiān)控中心是聯(lián)網(wǎng)的,所以,現(xiàn)場錄像第一時間被剪輯了出來。
門口的錄像顯示:羅伍手法笨拙,那一刀看起來兇猛,但隔著衣服,一插一撥之時,保安的身體壓過來,他還摔了一跤,但迅速爬起來,并沖進大門……
切換到銀行大廳的錄像,羅伍大聲喊著什么,銀行人員亂作一團,這時,羅伍掏出了一把手槍,沒錯,是手槍,頓時,所有職員抱頭蹲了下去,動作整齊劃一。
羅伍轉(zhuǎn)過身,面向攝像頭走過來,然后就沒了畫面,他把線扯斷了。
“那是一把假槍,”老雷倒回去看了兩遍說,“從羅伍握槍的動作來看,這把槍重量只有真槍的五分之一?!?/p>
“那我們沖進去就行了,”小章說。
“他還有刀,并且,我想先知道他要什么?!?/p>
“隊長,晨報有個人想見你?!蓖骂I(lǐng)了一個戴眼鏡的小胖子進來。
“你是雷隊長雷明?”小胖子表情緊張得眼鏡都要掉下來了。
“你是小凡的同事?”
“是的,小凡她,她在里面?!?/p>
“什么?”所有人大吃了一驚,“怎么回事?”
“下午,她收到一封信,是有人送到門衛(wèi)的,小凡看完就出去了,出事那會,小凡在里面給我發(fā)短信,說銀行被劫持了,然后我們在她桌上找到這封信?!?/p>
老雷一把搶過來,看完臉色鐵青,小章趕緊搶過來,上面寫著:我是你報道里的兇手,如果有興趣采訪我,請今天下午到虹橋路口銀行等我,時間是銀行下班后,你可以躲在廁所。
“他媽的,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通知我一聲,”雷明暴躁如姓。
“這不是你逼她自己找新聞的嘛。”小章嚅嚅地說。
“你說什么?這是殺人案,不是明星八卦,這能是玩的嗎?”雷明大聲怒吼,“請求特警支援,需要三名狙擊手,快去。”
銀行里,所有職員被集中到了大廳中間,羅伍找出其中一名年輕女職員,對她說:“你去女廁找一位記者,把她叫到這里來?!?/p>
不一會,小凡跟著出來了,羅伍撕開上衣,腰上纏了幾十圈的尼龍繩,他讓一個男職員出來,將所有人綁在一起,然后親手將男職員綁好。
他轉(zhuǎn)過頭問小凡:“你的手機夠電嗎?”
小凡點點頭:“我還有一塊備用電池?!?/p>
“那好,現(xiàn)在,先委屈你一下?!闭f完,羅伍將她也綁到了人堆里。
“現(xiàn)在,”他掃視著這群驚恐的小鳥們,“我搶銀行,和所有搶銀行的人一樣,求財,所以,你們誰有金庫鑰匙,請喊一聲。”
銀行外面,老雷與特警隊長、談判專家圍在指揮車上,這是一個臨時指揮部。
“專家,現(xiàn)在歹徒把銀行所有電話線路都斷了,所以,只能讓你去和歹徒親自接觸,這可能有危險,可以嗎?”
“呵呵,這是我的工作?!?/p>
“黃隊長,據(jù)我推測,歹徒手里的是假槍,如果不是萬一,請狙擊手留下活口,因為此人還涉及到三天前的一宗命案,可以嗎?”
特警隊長表示沒問題:“我們只是配合行動,是否開槍需要你的命令。”
“那好,專家,我們首次接觸的策略是什么?”
專家胸有成竹:“首先我要告訴他,你無論如何不可能自由離開這個銀行,所以,你可以提出交換要求。據(jù)我分析,歹徒選擇在這樣的時間段搶劫,以及刺傷保安扔到街上,都不是典型的搶劫,非常不合理,有點自找死路的意思,要么是個笨賊,完全沒有預(yù)先策劃。但作為搶劫銀行這么大的案件,不策劃逃跑方式和路線,這說不通啊,那么,他一定是有所訴求,這在國外有很多案例,一般是政治訴求,也有宗教訴求的……”
“好好,”雷明打斷他,“不管什么訴求,我想盡快知道,行嗎?”
一個經(jīng)理被松綁,羅伍晃著假槍對他說:“庫房大概有多少錢?”
“我們在下午四點會將大部分現(xiàn)金送到總行,一般留庫五百萬?!?/p>
“你是說,現(xiàn)在整間銀行還不夠一背包的錢?”
經(jīng)理點點頭,末了還聳聳肩,這動作讓羅伍突然無比惡心,他一巴掌狠狠扇了過去,經(jīng)理嘴角立即流出血來,其他職員們稍稍不安了一下,馬上各自轉(zhuǎn)過臉去。
“現(xiàn)在,你去把所有現(xiàn)金取出來,包括柜臺的散錢小票,全都給我堆到這里來,如果你有什么不安分,我會先殺一個你的同事,再殺掉你,明白嗎?”
談判專家信心十足地來到銀行外面,圍觀者發(fā)現(xiàn)了他,群情激動起來,大聲給他加油。
媒體的聚光燈也全集中到了銀行門口。
他大力敲門,同時喊道:“我是談判專家,沒有帶武器,我只是來給你送一個電話,這樣我們可以溝通,現(xiàn)在,我把電話放在門口,你可以讓一個人質(zhì)出來取?!睂<艺f完放下電話就一步步退了回去。
雷明一直在警車邊望著專家,等專家退到面前時,非常不解地問:“專家,這就可以了嗎?”
“是的,”專家看起來信心滿滿:“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開端,據(jù)國外相關(guān)案例,當專家喊話的時候,如果歹徒表現(xiàn)得很平靜,說明目前理智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最初的緊張,跟一個理智的對手,沒有談判不了的事情,如果對方緊張恐懼,那么對人質(zhì)非常不利,根據(jù)美國案例……”
“可是,專家,我還是不知道他的訴求是什么?”雷明很疑惑。
專家手一揮:“你很快就可以直接與歹徒對話了,有什么疑問盡管問好了,我已經(jīng)令他平靜下來了,這點很重要,明白?”
可是,過了很久,在所有人的見證下,歹徒羅伍并沒有派人質(zhì)出來取走那個電話,它還是靜靜地躺在地上。
但這時候,銀行大門突然擠開了一條縫,從里面扔出了一個紙團,警員跑過去取了回來給雷明,上面寫著:我們需要二十個漢堡包。
銀行里面。
現(xiàn)金就堆在大廳中央,整齊的大鈔只有一小堆,而散票則堆滿了一大堆。
大家望著這兩堆鈔票,誰也沒見過這么多錢以如此放浪不羈的形式擺放,仿佛是鈔票在嘲弄盯著他的人。
漢堡來了,羅伍讓小凡去取了進來,并交待,不要動地上那個電話。
小凡出去的時候,望了一眼20米外的父親,她看到了父親的怒臉,她回報了一個微笑。其實她是想傳達,她自信是安全的,因為她明白自己對羅伍有價值,并且,這近一小時的觀察,她沒有從此人身上找到一絲窮兇極惡,那些錢堆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睛沒有光芒,甚至沒有多望一眼。
所有人的手都是反綁的,羅伍并沒有解開他們的意思,他讓小凡給其中一半的人嘴里塞一個漢堡,然后讓他們自動配對,相互喂對方,這只能造成一種情形,你咬著,我咀嚼,然后我咬著,你咬下一口來咀嚼。這個過程很滑稽,但沒有人覺得好笑。
外面的特警隊長有點不耐煩了,他找到雷明說:“我剛才研究了一下平面圖,我們可以從后門爆破后攻進去?!?/p>
雷明問他:“你有把握保證人質(zhì)安全嗎?”
“當然,我們有催淚彈、閃光彈,能讓里面的人在爆破的一秒鐘內(nèi)同時失明及暈倒?!?/p>
雷明剛才接了上頭電話,上面給他的時間也并不多,并且,他的耐心也開始流失。
他望望天,黃昏就要過去了,路燈正在陸續(xù)亮起來:“歹徒看來完全不愿意溝通,好,等天完全黑下來了,我們就行動吧?!?/p>
圍觀的人群并沒有因為晚餐時間而散去的意思,反而不知什么時候多來了一群賣快餐的小販,生意火爆。
大家吃完一輪漢堡后,羅伍連小凡一起綁上,命令:“所有人面向墻壁,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將半小時殺一個人質(zhì),至于殺誰,我會在半小時里面,找出身體動得最多的人,假如這期間有人回頭或者發(fā)出聲音,立即殺掉?!?/p>
這個命令仿佛地獄之聲,一個女職員突然號啕大哭起來:“不要殺我,我還沒結(jié)婚,我下個月結(jié)婚,我家人都不知道……”
羅伍上前就是一巴掌甩過去,毫無憐憫之心,動作干脆利落,連小凡都懷疑自己剛才的判斷是否準確,聽他這個命令,此人十足冷血。
而他三天前,剛剛殺了前妻。
等大家都面壁坐好了,羅伍關(guān)了所有的燈,整個屋子陷入了黑暗,然后大家聽到那堆鈔票在索索作響,這時候,每個人的心里想的都是一件事,歹徒在裝錢,也許他不想大家看到他貪婪的動作。偶爾,他會停下來,屋子死寂一片。
這是一個對銀行里外都是煎熬的時刻。
為什么關(guān)了燈?這個問題在指揮車里引起了討論。
特警隊長認為可以立即行動了,老雷還在猶豫,這時候他有點私心,因為他的女兒還在里面。
“這不是一起簡單的銀行搶劫案,”雷明說,“首先,羅伍身負殺人嫌疑,他自知無法逃脫,那么,他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他女兒?!毙≌抡f。
“對,那么他能做什么?”
“橫豎是死,搶一筆錢給女兒,然后死而無撼?!?/p>
雷明點頭又搖頭:“你們看,到目前為止,羅伍不愿意與我們接觸,而他在里面干了什么,我們一無所知,但種種跡象表明,他不是一個愚蠢的人,進入銀行,被我們包圍,這是他一定能夠想得到的,他還這么做,他將如何把搶到的錢安全留給他的女兒呢?”
“會不會他早就挖好了一個地道,你看現(xiàn)在燈都關(guān)了,可能正在將錢從地道里搬運出去呢?!币粋€負責技術(shù)的家伙伸個頭來插嘴。
雷明笑了笑,他一直心里有點不安,父親的角色,他比羅伍要資深多了,小凡的媽媽癌癥早早去了,那時他還是一名普通刑警,三天兩頭要去外地抓人,有時搞埋伏,一走十天八天,時刻處在危險當中。這幾天抓捕羅伍的過程中,有一段他不想面對的回憶不斷冒出來,那是十年前,他和隊友在山里走失了,他最終憑著第六感和經(jīng)驗,追蹤到了一名毒販,并在拳腳搏斗中將對方揍倒在地上。這時,對方和他說,只要放走他,他脖子上這根是一個銀行保險柜鑰匙,并且說出了一個密碼,里面有300萬,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可以安全使用這筆錢,并提醒他,這是你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錢,我知道你有個女兒,假如剛才我打贏了,我一定會殺了你,那么下次你真的輸了,你死了,你女兒呢?
他沒有放走那名毒販,因為在他猶豫的時候,毒販撲了上來,手里抓著一塊尖利的石頭,狠狠砸他的腦門,這時,他的槍響了,毒販當場死亡,他也因失血,在隊友聞聲趕來之前暈倒,但他在暈倒前一刻,扯下了毒販脖子上的鑰匙,塞進了口袋。
這次受傷,造成了腦震蕩,休養(yǎng)一個月出院后,他無論如何也記不起那個密碼了,鑰匙一直還在他手里,可是他沒有勇氣去銀行,取那筆錢。那個鑰匙上的保險柜編號也因血跡的浸泡而完全看不清楚了。這把帶血的鑰匙,成了他心底無法解開的結(jié),他一直不能原諒自己那一瞬間的猶豫,因為這個猶豫,他看到了自己心靈深處不堅定的一面,這是一種信念的背叛。
外面進來一個干警,報告說有情況,指揮車里的人迅速魚貫下車。
所謂的情況,是銀行里面隱隱約約透出了火光,但非常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也沒有驚慌跑動的人影,這是什么情況?
銀行里面,羅伍讓大家轉(zhuǎn)過身來,圍著這堆錢,他正在用打火機點燃它們。
火光搖曳,映著他的那張瘦黑的臉。
他親手割斷了大家的繩子,然后回原地坐下。
“我想,這堆錢,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屬于我的了,搶劫銀行,至少要看到自己搶到的錢,是嗎?”羅伍口氣變得低沉,但友好。
“我不殺你們中間任何人,因為,我和你們沒有仇,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羅伍,這位叫雷小凡,晨報的記者,她是我叫過來的,昨天她寫了一篇新聞,如果你們有看報紙就會知道,這篇新聞講有個人殺了他前妻,這個人就是我?!?/p>
銀行職員們還在迷惑中,一驚一乍的經(jīng)歷,令他們心靈無比脆弱。
“記者小姐,你可以用手機記錄這場談話嗎?我會告訴你一切,但請不要發(fā)問,讓我想到什么,說什么。”
羅伍再看看其他人,說,“如果有人不愿意繼續(xù)呆在這里,現(xiàn)在可以隨便離開,推開門走出去就好了,”說完,他將手里的槍往中間一扔,“這是一把假槍,二十元,殺不了人的,不好意思?!?/p>
還真有個男職員下意識伸手去撿了這把槍:“真是假的,是塑料的?!?/p>
“我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他一邊繼續(xù)點燃這堆鈔票,“所以,我唯一能夠支配這筆屬于我的錢,就是親手燒了它,為什么呢?因為它是王八蛋,我有過這么多,”他掂起兩沓,“后來變成了這么多,”抽出其中一小沓,“我想取回它,然后,我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
“你能幫我一下嗎?”羅伍對撿假槍的男職員說,“去告訴他們,給我找一輛車過來,然后,你可以回家了。”
男職員爬起來,登登登轉(zhuǎn)身走到門口,拉開大門,一出去,馬上人群炸響起來,警察們也一陣緊張,所有槍口對準了他。
羅伍在里面聽到男職員在大聲喊道:“他讓你們找一輛車過來,開到門口,然后司機跑開,不準熄火,然后……然后如果不照做,他就要殺人質(zhì)了?!闭f完,男職員一刻也不多留,轉(zhuǎn)頭又進來了,回到自己的位置盤腿坐了下來。
羅伍瞪著他:“我讓你說這么多了嗎?”
“我說錯了嗎?”他反問。
特警隊員集合完畢,十五分鐘后即強行攻入。
雷明仍然對這個方案沒有信心,現(xiàn)在他的理由是,在群眾和媒體面前,做如此大動作,很難預(yù)測會在群眾中造成什么樣的心理反應(yīng)。
但他的擔心很快被證明多余了,銀行大門再度打開,一個兩個三個……人質(zhì)逐個走出來,他們看起來表情平靜,動作也沒有遲疑或慌張,出了大門后,沒有跑,沒有叫,而是站在汽車周圍。除了專案組的成員,沒有人知道哪個是羅伍,群眾歡呼起來,但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歡呼,也許為這兩三個小時的苦等終于有了熱鬧可看了。
雷明從望遠鏡里看到羅伍鉆上了汽車,他是先上的車,這說明從他進車一刻起,他對所有人質(zhì)都沒有威脅了,然而,他看到小凡竟然自己打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位置上。
人質(zhì)們退開,汽車啟動,慢慢向圍觀人群開去,人群自動并慌亂地讓出了一條道,然后汽車加速離去,一串警車在后面緊緊跟隨。
依依不舍的圍觀群眾有些跑了起來,跟著警車后面。
汽車往城市中間開去,這條路通向中央河的一座大橋。
由于歷史原因,這座廣受詬病的大橋頑強地保持收取過橋費的規(guī)矩,羅伍的車很快開到了收費亭。
他拉開車窗,給了一張大鈔,一切按步就班,收費員一臉詫異,因為他看到后面有一長串閃爍著警燈的警車。
雷明看到羅伍車的副駕門開了,小凡走出來,站到收費亭邊上,羅伍一腳深踩油門,汽車輪胎發(fā)出尖利的叫聲,猛竄出去。
警車們措手不及,因為這些狹窄的收費通道而無法快速起步,眼睜睜望著羅伍的汽車急速離遠。
好不容易過了收費通道,雷明一個勁催促司機咬緊了,還好,雖然差了上百米,但至少沒有消失在視線里。
兩分鐘后,雷明就不再輕松了,他目睹了羅伍的汽車在到達大橋中段時,突然方向一拐,往右邊護欄撞過去,撞穿了護欄,在空中翻滾著沖向茫茫河水。
汽車在空中翻騰的時候,羅伍依照在心里演練了無數(shù)遍的步驟,在汽車落入水面前一瞬間,拉開了車門,但他沒有跳車,因為坐在車里入水會更安全,進入水中后,他解開了安全帶,輕松地游入河里,冰涼的河水浸泡全身的感覺第一次如此愜意,他突然想,莫非這就是幸福感?
是的,他自由了,并且還活著?,F(xiàn)在,他只要順流而下,十分鐘后,就能到達自己住了兩天的橋下,從那里上岸,橋墩上有一套干爽的衣服,下一步去哪里,他還沒有想好,但有一條是肯定的,那就是不能讓警察找到他。
其實,今天的整套計劃,他只有三成把握,剩下七成他一直認為自己會在逃跑的時候被擊斃,不管如何,只要是在逃跑的時候才被擊斃,也算勝利,因為他該做的都已經(jīng)做完了。
一夜的忙碌,警察撈上來了汽車,沒有撈到羅伍的尸體,明天還需要繼續(xù)在下游尋找,在找到尸體之前,警察就只能假定他還活著。
雷明堅信羅伍活著,他布置了隊員在下游兩岸搜索,并通知兩岸沿線的派出所配合。
分配完工作后,雷明問小章:“小凡呢?找她過來。”
小章居然說:“不知道啊,電話也關(guān)機了?!?/p>
雷明大怒:“你怎么搞的,所有人質(zhì)都帶回來了,為什么獨獨放走了她?”
“她當時在收費站下了車,我們都忙著去追羅伍了,誰也沒想到要接上她啊,情況緊急嘛。”
“必須給我找到她。”雷明指示,“現(xiàn)在,你和我一起,上銀行去,對了,叫上銀行經(jīng)理,以及與保險柜業(yè)務(wù)相關(guān)的所有人?!?/p>
小章出去了,雷明拖開抽屜,里面有一個小盒子,打開,里面放著一把陳舊的鑰匙,沒錯,就是那把保存了十年的保險柜鑰匙,上面的手寫字跡已經(jīng)完全模糊,這張貼在鑰匙上的標簽,最上面印刷體寫的正是今天遇劫的銀行。
這個結(jié),是冥冥中一定要我親手去解開嗎?
走進銀行地下保險柜室,雷明問跟隨的經(jīng)理:“為什么支行也會建保險柜?”
“哦,原來這里是分行,后來蓋了新的分行大樓,就成支行了?!?/p>
雷明望望里面的設(shè)施,一排排不銹鋼柜子整齊排列著,每個柜正面有編號,有兩個鑰匙孔?!盀槭裁词莾蓚€鑰匙孔?”
“這是老式的啦,客戶一把,銀行一把,必須兩把鑰匙才能打開,現(xiàn)在新式的都用指紋加一把鑰匙,銀行保留鑰匙,客戶保留指紋,呵呵?!苯?jīng)理自覺幽默,自己樂了。
“那么,除了鑰匙,客戶還需要出示什么資料證明嗎?”
“不需要了,只要鑰匙就行?!?/p>
“密碼呢?”
“密碼?呵呵,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以前所謂密碼,其實就是與保管員對暗號,保管員核對客戶自己留在底單上的密碼,如果相符,就通過,但太多的客戶自己忘記了密碼,鬧出了很多糾紛,因此我們?nèi)∠诉@個環(huán)節(jié),至今什么糾紛都沒出過。”
雷明心里藏著的小雷明朝他心臟狠狠錘了一拳,原來這十年,他每一天都可以順利來開啟這扇保險柜的門。
現(xiàn)在他理解了什么叫作賊心虛,這對他以后審訊盜賊會有幫助。
雷明跟經(jīng)理來到他的辦公室,經(jīng)理親自沏了茶水,好生伺候著,這位大爺如今是真正的大爺,銀行要向保險公司索賠,可少不了這位大爺?shù)呐浜稀?/p>
“你們被當作人質(zhì)的時候,親眼看見劫匪把所有鈔票都燒了嗎?”
“是的,全都堆在那里,兩堆,我們轉(zhuǎn)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開始在燒了,那些錢還是我親手抱出來的?!?/p>
“這就奇怪了,經(jīng)理,你是現(xiàn)場當事人,你說說,劫匪這是為了什么呢?專門跑來銀行燒錢?他是跟錢有仇啊,還是跟你們銀行有仇?”
“這我哪、哪知道啊,”經(jīng)理賠著笑臉,他的確也想不通,眼巴巴望著眼前的大神探給答案。
“所以嘛,我留意到你們這所支行的特別之處,就是有保險柜業(yè)務(wù),我想,這可能是劫匪選中你們的原因,他綁了你們這些人質(zhì),也沒有把你們怎么樣,銀行的錢,他一把火燒了,不可能費這么大勁,就干這些,這樣吧,你把支行所有保險柜客戶的資料給我拿過來,我找找線索?!?/p>
“明白,雷隊長真是明察秋毫,想必這個劫匪一定逃不過你的五指山。”
當資料捧進來的時候,雷明松了一口氣,只不過五個文件夾,工作不算繁重,翻開一看,原來客戶資料并沒有想象的復(fù)雜,就是一紙租約,一張客戶證件復(fù)印件然后附客戶開啟登記表格,客戶來20次才用完一張表格。
他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張,十年未開啟過,登記名字正是當年那個毒販,這個名字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謝謝,這樣吧,麻煩你幫我列個表,只要把客戶名字和保險柜編號列出來就行了,這些租約我們也用不上,帶回局里也可能和你們銀行規(guī)矩有沖突,況且,我們真正用得上的,無非就是名字,我要用這名單和一些舊案的嫌疑人作個對照。”
“謝謝雷隊長理解,深為欣慰啊,沒問題,你稍等半小時,我讓秘書馬上給你整理出來?!?/p>
找到雷小凡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雷明派了幾名干警到報社,以協(xié)助調(diào)查的名義當眾帶走。
到了公安局,先以人質(zhì)身份作了程序筆錄,之后,雷明走進來,瞪了她好半天,兩父女僵持著,最后,雷小凡敵不過父親威嚴眼神下的強大攻勢,主動繳械:“好吧,我招供,我是主動去銀行的,但我不知道他會劫持銀行?!?/p>
“這個我知道,他為什么找你去?”
“因為這個,”雷小凡掏出一個移動硬盤,“里面有錄像,我想,這就是他找我去的原因,而我會將里面的內(nèi)容公開。”
雷明抓起硬盤:“這是證物,暫時扣押了。”
雷小凡冷笑:“雷隊長,這只是我的拷貝之一,你可以拿走,但不能阻止明天的報紙刊登相關(guān)內(nèi)容?!?/p>
雷明盯著女兒這張熟悉而陌生的臉,他都奇怪,為什么自己此刻沒有怒火頓生,出奇地平靜,突然他明白到,這一刻,他才是真正以父親的眼睛在看女兒,這一刻,他才留意到,女兒不是長大了,是成熟了,她已經(jīng)不再是他的巢中雛,而是振翅藍天的鵬鳥了。
“小凡,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你認為是正確的,爸爸都支持你?!?/p>
雷小凡愣住了,不認識或許不相信地望著雷明,然后眼眶一熱:“爸……”這一聲叫喚,讓空氣溫暖得如初夏四月,被擱置多年的親情在此刻得到回歸,原來,愛需要表達。
羅英收到了同城快遞送來的一張光碟,她不知道是什么,端詳了許久,疑惑著將它放進電腦光驅(qū)。
與此同時,公安局里,專案組的成員集合在會議室,他們也在看小凡的拷貝。
微弱的火光映照出羅伍的臉——我沒有殺她,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她死,盡管我如此恨她,但我從未想過杏杏應(yīng)該失去母親。
我推倒了她,然后她死了,死亡是什么,你們知道嗎?我知道,死亡是世間的至善,如果你們經(jīng)歷過一個人死亡的過程,就會知道。
在五秒鐘之前,她還如此狠毒地詛咒我,五秒之后,她意識到背后的利器已深入她的身體,她即將死去時,她的臉變得那么焦慮,她不是焦慮自己將死,她望著我,她說,羅伍,你不能死,你不可以也丟下杏杏,你要發(fā)誓,讓杏杏幸福下去,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我……
我嚇呆了,我什么也沒有答應(yīng)她,她說,給我筆,給我筆,快快快,我要證明你的無罪。
我給了她筆和紙,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她非常焦慮,那是她最后的力氣。
屏幕上,羅伍掏出一張沾了血的白紙,鏡頭拉近,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四個字,“羅伍不是”,“是”字的最后一筆拉得很長。
我想她是要寫“羅伍不是兇手”,但她沒有時間了,沒有力氣了,當然,你們也可以認為,她是想寫“羅伍不是人”。但她就是沒寫完,如果換一個場合,比如在公安局,我這番話是不會有人相信的,這也成不了證據(jù),我想,一個人沒有任何證據(jù)的話,只有一種情況下會讓人認真聽,也會讓人相信,那就是你說完后就死掉了,所以記者小姐,我請你來,拍下我的話,讓這些銀行朋友做見證,是希望有人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十年后,杏杏長大了,她總有一天會知道真相,她也能聽到我這番話,那么她會知道,她的爸爸媽媽都愛她,可是,為什么那么愛她的兩個人卻讓她成為孤兒?這個問題她一定會去尋找答案,這個答案我也不明白,我想我到死都不會明白了。
好了,我說完了,記者小姐,你對這份錄像擁有版權(quán),我只拜托你拷一份給我妹妹羅英,她會保留,她也會知道什么時候交給杏杏。
各位,我現(xiàn)在出去,我不會帶上你們了,因為他們可能會擊斃我,我不能再讓你們受驚嚇啦,對不起了。
羅伍站起來,所有人默默地跟著站了起來。
雷小凡鉆進羅伍逃亡的車里,這不是羅伍的計劃,這是雷小凡的臨時計劃。
“你上來干嗎?你不要命了?”羅伍朝她大吼。
“你快開車,他們不敢開槍,外面警察的頭是我爸?!崩仔》采癫娠w揚,她突然覺得自己特勇敢,行為特神圣。
羅伍沒時間爭執(zhí)了,只好啟動汽車。
“你為什么要上來?你這樣是保護我嗎?你能保護我多久呢?”羅伍對計劃被打亂有點懊惱。
“因為我的采訪還沒有結(jié)束,我想知道你接下來的計劃。”
“我的計劃是,慢慢開車,讓他們將我擊斃,如果我不死,那么錄像里的話,是沒有人相信的?!?/p>
“你騙我,這不是你的計劃,他們根本不會在鬧市開槍,而你也不可能一直開車,汽車會沒油的,你一定有計劃,只要你告訴我,我就下車?!?/p>
羅伍看了她一眼,這個女人腦子一定有毛病,天下女人腦子都不太正常,她們總會選擇一條自以為得意的死路:“我沒有計劃,而你必須下車,否則,他們會認為你是我同謀?!?/p>
“放心吧,不會的,我把你給我的信留在了辦公室,同事會看到的?!毙》沧曾Q得意地說。
羅伍聽了不得不再轉(zhuǎn)頭多看這個小女孩一眼,真是刮目相看,當然,他不能說那個計劃,于是,他臨時編了一個計劃:“我會開上中央大橋,然后沖到河里去,在水里,車門是打不開的,明白了嗎?我要自殺?!?/p>
“活著不好嗎?為什么要自殺,有了我這個錄像,我可以發(fā)布出去,造成全城輿論,讓所有人同情你,支持你,你不會被判死刑,你只要活著,終有一天走出來,你可以看到女兒長大,看到她結(jié)婚,看到你的孫子?!?/p>
羅伍沉默了,她說得沒錯。
雷小凡笑了,“你的表情出賣了你,其實你的計劃并沒有自殺,你會在沖向河里時,拉開車門,是不是?然后你從此隱姓埋名?!?/p>
“是的?!?/p>
“好吧,前面是收費站,我在那里下車,對了,如果你還活著,你可以來找我,我不會出賣你?!?/p>
“如果我找你,那是我出賣你了?!绷_伍笑著說。
這時,汽車已經(jīng)緩緩接近了收費站。
看完這段錄像,羅英一個人呆坐了許久,這就是哥哥在那個晚上說的安排嗎?他給自己安排了一個死亡?
門鈴響了,雷明和小章一身警服到訪。
進屋后,小章趁她不注意,將茶幾下的竊聽器回收,其實早就沒電了。
“羅英同志,你哥哥羅伍至今下落不明,我們推測他已上岸,所以,我們對他的追捕是不會停止的?!崩酌鞴鹿f。
羅英默默地給他們倒了水,不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羅英同志,如果你知道羅伍的下落,我們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找到他,將事實弄清楚,該負的責任要負,不是他的責任我們也不會冤枉他,你能明白嗎?”
“你們要我大義滅親是嗎?”羅英有點激動了。
“不不不,你誤會了,這不是滅親,沒有人想要滅了他,這世界,只有自己滅自己,如果羅伍繼續(xù)選擇對抗,那才是自我毀滅?!?/p>
“你們自己去抓他吧,我只想帶好孩子,如果他來找我,我會轉(zhuǎn)告你們話的,但我不會出賣我哥,如果這也違法,我也認?!迸藱M下了心,語氣會冷得令人發(fā)顫。
“那好吧,最后問你一個問題,那天晚上,羅伍是不是來過這里?”
“是的。”
“他說了什么?”
羅英望著這兩位警察,沒有討厭也沒有親切:“這還用問嗎?他說他沒殺人,他說你們不會信他的,他說,把杏杏交托我了。”
雷明覺得有必要安撫一下,這樣可以爭取到她:“其實,在銀行這事發(fā)生前,我們已經(jīng)確認張曉紅之死是意外,因為,那件兇器,也就是那把水果刀柄上,只有死者的指紋,而沒有羅伍的指紋。”
“?。俊绷_英驚訝了,怒道,“那你們?yōu)槭裁床辉缯f?是你們逼著他去搶銀行,逼他罪上加罪,你們知道嗎?”
“請不要激動,羅英同志,因此,我們現(xiàn)在有個推測,羅伍劫持銀行,并不僅僅是為了說那一番話,當然我知道你也得到了雷小凡給你的錄像,我們認為他可能想給女兒一筆錢,但不知道他會如何達到這個目的,目前他跳水逃走,有可能身上綁了一筆錢,那么,這段時間,他一定會送錢上來,所以,你將受到監(jiān)控,我這么明白告訴你,是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的工作?!?/p>
離開羅家,小章不理解了:“師傅,監(jiān)控就是了,為什么告訴她?”
“因為根本沒有監(jiān)控?!?/p>
“啊?為什么?”
“這個案子不會再撥辦案經(jīng)費了,目前我們能做的就是網(wǎng)上通緝,還有很多未結(jié)的案子需要人手,況且銀行劫案并沒有人員傷亡,上頭定性不高?!?/p>
“可是,如你所說,羅伍真的身上有一筆錢的話,他一定會送過來的?!?/p>
“送錢的方式太多了,一定要親手交給她嗎?”
“那你是說,我們不再抓他了嗎?”
雷明正色地說:“人民警察絕不放過一名嫌疑人?!?/p>
“可我們總得做點什么吧,”小章有勁無處使的感覺。
雷明樂了:“我們只要等著,羅英會帶著一筆錢找我們的。”
五天后,杏杏生日,羅英只在家里給杏杏買了個蛋糕,上面的奶油字落款為“爸爸媽媽祝杏杏生日快樂”。
而杏杏并不快樂,這一整天都呆在房里,姑姑拽她出來,點了蠟燭,說杏杏,你爸爸媽媽給你寄來了蛋糕,你快許愿吧。
杏杏突然眼淚撲撲掉下來,羅英納悶,問杏杏:“你是不是想爸爸媽媽了,他們出差了,很快會回來的。”
“那他們?yōu)槭裁床淮螂娫捇貋??”杏杏問?/p>
“他們太忙了?!?/p>
“姑姑,你也在騙我,幼兒園的小朋友都知道了,說我爸爸殺死了我媽媽,還去搶銀行,我爸爸成了超級大壞蛋,警察到處抓他。”
羅英頭皮一麻,她沒想到這些事根本是無法隱瞞的。
杏杏說完大哭起來:“我沒有爸爸媽媽了,我沒有爸爸媽媽了?!?/p>
羅英緊緊抱著杏杏:“杏杏別哭,你還有姑姑呢,你也還有爸爸,爸爸會回來的,姑姑向你保證?!?/p>
小孩子是玻璃心,她不會控制和隱瞞自己的情緒,這哭聲來得勢不可擋,羅英被感染了,姑侄倆就這樣抱頭哭啊哭啊。
杏杏哭著哭著,累了,在姑姑懷里睡著了。
羅英把她抱到床上,想起那張生日信封,她取出來放到杏杏枕頭邊。
第二天一早,杏杏搖醒了姑姑,擦著睡眼說:“姑姑,昨晚爸爸來看我了?!?/p>
“什么?”羅英趕緊爬起來。
“你看?!毙有犹统瞿莻€信封,羅英松了口氣。
“這是什么?”杏杏從里面倒出一把鑰匙。
羅英接過來,鑰匙上掛著一個銘牌,上面有號碼和名字,名字是王琴。
“王琴是誰???”杏杏問。
“是你奶奶啊?!?/p>
“奶奶在哪里???”
“在天上呢。”羅英一邊應(yīng)付著杏杏,腦子快速思索著這把鑰匙的意義。
雷明接到銀行經(jīng)理的電話:“0355柜來人開啟了,是個女人?!?/p>
雷明叫來小章:“你不是想做點什么嗎?現(xiàn)在陪我等著,一會,羅英會送錢過來?!?/p>
“羅伍把錢給她了?你確定她會主動上交嗎?”
雷明覺得可以揭曉謎底了:“坐下坐下,年輕人不要太激動嘛,告訴你吧,我從銀行的保險柜資料里查到一個客戶,是羅伍殺妻案發(fā)生后第二天開的戶,戶名叫王琴,然后我查了查,這人是羅伍死了多年的母親。”
“我明白了,羅伍搶劫銀行是預(yù)謀好的,他將一筆錢放入保險柜,然后剩下的燒掉,這樣大家就不知道他有截留下一筆錢了,這樣即使自己被抓,也沒關(guān)系,只要在搶銀行前把鑰匙留給羅英就行,哦對對對,前一天晚上,他去過羅英家,一定留下了鑰匙?!?/p>
雷明對小章一點就透的機靈勁兒表示十分滿意。
“但是,”小章不無擔心,“面對這么一大筆錢,你怎么能肯定羅英一定會交上來呢?”
“因為那不是真錢,是銀行職員用來練習點鈔的樣版錢,支行是不可能留那么大一筆錢過夜的,銀行經(jīng)理害怕劫匪沒搶到錢,怒而殺人,想到當時光線暗,就搬出所有樣鈔充數(shù),而羅英剛剛?cè)ケkU柜里取出了這筆樣鈔,回到家,光線這么好,一拆開就能看到鈔票上醒目的一個樣鈔字樣的紅印,如果是你,發(fā)現(xiàn)到手的是假錢,你會怎么辦?”
小章想了想,哈哈大笑起來,這時,有人傳話:“隊長,有個叫羅英的要見你。”
羅英被引進雷明辦公室,她提著一個背包,進來開門見山第一句:“雷隊長,如果抓到我哥,他會判什么刑?”
雷明想想說:“他沒有主動殺人,不算罪大惡極,如果向法官求情,主動認罪,甚至自首,應(yīng)該在十五年,搶劫銀行能判十年,加起來,最多判個無期?!?/p>
“那么,如果他主動退贓呢?就是那些銀行的錢。”
“哦,那么至少可以從無期減回到十五年。”
羅英板著臉,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好幾圈,又說:“如果退的錢數(shù)額巨大呢?能不能十年?”
雷明笑了:“羅英同志,我不是法官,就算是法官,也沒有這么砍價的,每一條罪名都有相應(yīng)的懲罰條款,當然條款是有浮動的,比如五至十年,具體怎么判,得看法官對犯罪人情節(jié)程度的判斷了?!?/p>
羅英咬咬嘴唇,把背包往桌上一擱:“這是我剛剛從銀行取出來的錢,保險柜鑰匙是我哥留下的,至于這筆錢是怎么來的,你們應(yīng)該更清楚細節(jié),現(xiàn)在,我替我哥上交了,給我打個收條?!?/p>
“小章,”雷明喊他,“帶羅英同志去辦個手續(xù)吧?!?/p>
羅英又說:“收條上要注明是主動上交,還有,雷隊長你要簽名。”
小章剛帶羅英離開,又有人來報告:“隊長,艾滋病的找你,說報案?”
“扯蛋?!?/p>
雷明走出來,有兩個公務(wù)員模樣的男人,自稱是防止艾滋病基金的工作人員,他們要找雷隊長。
雷明跟同事說,這事交給我吧,然后請進了辦公室。
來人介紹說,昨天,他們收到一個郵件,里面是一封信,和一把鑰匙,信上說,他是一個毒販,做了很多壞事,現(xiàn)在死了,要將所有罪惡的錢捐出來。
然后今天他們?nèi)ラ_了保險柜,竟然有三百萬,他們一打聽,這個柜子十年都沒人動過,他們緊急開了一個會,覺得這個錢不干凈,還是報案穩(wěn)妥。
雷明平靜地聽完敘述,然后起身出去,一會抱了個案宗進來,遞給他們說,你們說的毒販是這個人吧。
兩人看了案宗,對照了名字,說是的是的,就是這個名字。
雷明思索了一會,緩緩說:“這個毒販已經(jīng)被擊斃十年了,是我開的槍,這筆錢看來的確是他的犯罪所得,但現(xiàn)在案子都結(jié)了超過十年,這筆錢應(yīng)該一直在他的親戚或朋友手里,這個時候捐出來,不管怎么說,這筆錢都算用得其所,我的建議是,你們收下它,好好使用它,讓更多因為吸毒而患上艾滋病的人得到救助,這總比收繳國庫要更有針對性吧,總之,這是我的建議,如果你們堅持要上交國庫,我可以給你們辦手續(xù)。”
倆人對視了一會,小心翼翼地問:“雷隊長,你是說,我們真的可以收下這筆錢?”
雷明望著他們,也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希望你們的用途能對得起這份捐助人的良心?!?/p>
周末,羅英買菜回來,進門喊了幾聲,杏杏沒有出來,她嚇了一跳,到處找了一遍,沒有人影,這時,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張紙條:“姑姑,我和爸爸出去玩了,你在家等我們吧?!?/p>
公園里,羅伍帶著杏杏,杏杏快樂得像個春天來了,第一次飛出蜂巢的小蜜蜂,這里聞聞,那里嗅嗅,她什么都不問,只是小手一秒鐘也沒有離開過爸爸的手指,緊緊抓著,臉上笑得那么燦爛。
中午時分,爸爸給女兒買了支雪糕,他們悠閑地一路走回家來。
在樓下,有幾個迎面來的鄰居,突然認出了他,神情驚訝又尷尬,不知道該不該打個招呼,羅伍朝他們微笑點點頭。
身后隱約傳來鄰居們的私語:“這么大的事,這么快就放出來了啊?!?/p>
羅英焦急地團團轉(zhuǎn),見到二人進門,還是震驚了一下:“哥,你……”
羅伍微微搖頭,阻止她問下去,說:“有什么好吃的?我們都餓壞了。”
轉(zhuǎn)頭又對杏杏說,“杏杏去洗手,準備吃飯?!?/p>
杏杏跑開去了洗手間,羅伍搶先說:“英子,我看到報紙了,你把那筆錢交了是嗎?”
“是的,那不是真錢,是樣鈔,哥,你上當了?!?/p>
羅伍沉默,嘆了口氣:“看來,這是注定的,不是我的,我永遠也得不到?!?/p>
“哥,你為什么要這么露臉,這周圍的人都認識你啊?!?/p>
羅伍說:“英子,那記者說得對,我至少還能做到的一件事就是,我要活著,親眼看到杏杏結(jié)婚,給我生個孫子,我還要給孫子起名字呢?!?/p>
“那,你是要自首?”
羅伍微笑說:“希望這樣能少判兩年,你的電話借我一下?!?/p>
雷明的午餐外賣剛剛送來,他就接到總機轉(zhuǎn)來的一個電話:“雷隊長,我是羅伍,如果你愿意給我一個和女兒共進午餐的機會,我會在羅英家樓下等你,下午兩點?!?/p>
羅伍放下電話,遞給羅英,看到羅英的眼睛定定望著自己身后,他愕然轉(zhuǎn)頭,杏杏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口,望著他們,一動不動地,眼淚無聲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