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離城區(qū)很遠的火車站坐落于荒野之中,軌道兩側(cè)長草茂盛,抬眼就能看見黑沉沉的山。車站空曠,穿堂風(fēng)呼嘯,我縮頭攏緊衣領(lǐng),跟隨烏泱泱的大隊人馬穿過檢票口和長廊,上下過幾道樓梯,終于上了火車。暖氣一下子包裹了凍木了的身體。我繼續(xù)跟著隊伍斷斷續(xù)續(xù)前進,不時被托舉箱包的人阻擋。走到車廂尾部,掌中的票對上了鋪位,我松了一口氣,解下背包扔在鋪上,把自己也摔了上去。
新客上車是最鬧騰的時候,雖然過了十點,車廂里還是雪亮異常,安置行李的,打水的,泡面的,聊天的。我的鋪位靠著開水間,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我抱著膝蓋坐在床上,望著對面空空的鋪位一言不發(fā)。我想我的眼神一定是空茫沒有焦點的,因為也沒人跟我說話。列車員來換票,她看著空鋪“咦”了一聲,我遞給她兩張票。那個鋪位也是我買的。
“人呢?”她斜了一眼對面,把牌子遞給我。
“一會兒就來。”
“一會兒就開車了?!彼嵝淹昃妥吡?。
直到開車,對面始終也沒有人來。
十一點,周圍漸漸安靜下來,熄燈了。只有遠遠的鼾聲此起彼伏。這不妨礙我陷入寧靜的黑暗之中,我輕輕靠在隔板上,終于徹底松懈下來。
雖然對獨自旅行充滿渴望,卻始終不敢上路。過了三十,可能是覺得反正也吃不了多大虧了,所以終于成行。之所以去西藏,是緣自一本小說,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我沒辦法忘掉書里那個死掉的女孩米瑪,她小時候駝在馬背上走過湖邊的山峰,怯生生地伸出小腦袋看天。她死了之后又被駝去湖邊,去向是天葬臺。我老是想象那個湖面,天藍得嚇人,一團一團融在一起的霧,湖蚋乘著霧起紛紛投水交配,然后死去。
我看見火車里也起了霧,這是不可能的,可我真的看見了。一朵一朵的霧連在一起,彌漫大半個車廂,伴隨咝咝的悶響。當(dāng)然也不排除是我的耳鳴。白霧中人們依舊沉睡,有一個人影從鎖上的車廂那頭緩步走來,越走越近,越來越清晰。那是個男人,臉孔稍圓,眉眼再普通不過,黑框眼鏡,穿一件格子拉鏈外套,運動褲,白球鞋。他徑直走到我對面的鋪位,坐了下來。
我沒有開口,只是伸手取下了耳機。
他望著我:“還在聽《南方舞廳》?”
他是陪伴我最久的人,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半年前我租了一間單工宿舍。大公司里常有這種事,搬出宿舍又不愿交回去,留著它賺租金。這里地段不錯,靠著城墻,很安靜。宿舍在27樓,是個單間,洗手間三步,走道兩步,主屋五步。唯一不滿意的是占了整面墻的落地窗,晚上一開燈,就能清楚地看見自己映在窗上。所以我總是拉上窗簾。
半年前我腿受傷了,不能上班,索性在家做起了自由撰稿人,朋友將我介紹去一家旅游雜志,他們有個欄目叫作“異域來客”,專門刊登外國人在華生活的隨筆與游記。負責(zé)那個欄目的編輯并不認識多少外國人,不過他有對策。
“因為是冒充外國人,所以不能署名,你有意見嗎?”對話框閃爍。
“完全沒有?!?/p>
文筆要求稚嫩通順,稿酬卻翻倍。我高興地接下了這個工作。
于是韓國人樸允浩橫空出世。
樸允浩,27歲,生于首爾,幼時父母離異。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入一家儀表公司擔(dān)任工程師,幾年后被公司外派來中國工作。他個性溫順,體型虛胖,視力不好,總是戴一幅黑框眼鏡,永遠穿一件格子拉鏈外套。
其實我沒必要搞這么細致的設(shè)定,也許是心虛,越發(fā)想做到逼真。
樸允浩在“異鄉(xiāng)來客”開了四個月專欄,他名字下的備注是來華科研人員。至于他的生活……他很寂寞,他很單調(diào),他住在公司安排的單工宿舍里,卻從不與別的同事來往,他看見隔壁窗臺上擺放的植物,會奇怪冬天怎么會有花。
他很笨,傍晚去城墻上散步,有人騙他城墻是糯米做的,他信以為真,偷偷去舔。
他也很饞。他在專欄里提過這樣一件事:在他堅持晨跑一個月后,體重卻增加了十斤,因為他一看到賣梅花糕的攤點就會買一塊吃。小時候他就是個胖子,夠著廚柜中所藏的糕點是他畢生的渴望。有一回他一直纏著媽媽給他從柜子里拿吃的,那次媽媽生氣了,將整塊糕都塞進他嘴里。
負責(zé)另一個人的生活是麻煩的,即使這個人是虛構(gòu)的。除了吃飯睡覺,我得讓樸允浩讀書,看電視,上街,觀察別人,以及胡思亂想。在編輯的要求下,樸允浩也會利用假期出門旅行。我上網(wǎng)閱讀別人的游記,然后安排他去。樸允浩曾經(jīng)坐在兵馬俑墓道前孤單地吃冰淇淋,也曾因為誤會了西湖邊孤山的高度傻傻背著雪山裝備前往攀登,他一個人坐在青海湖邊等過日出,偏偏那天起霧。
與此同時,我在宿舍里足不出戶也有四個月了,維持最低生活成本其實花不了多少錢。生活用品一律外送,每天不是上網(wǎng)就是發(fā)呆,最大限度地不與外界發(fā)生聯(lián)系,這樣的日子我很滿意。唯一不滿的是,還不夠寂寞。我得讀樸允浩喜歡的書,看他喜歡的電視,順著他的想法去忖度世事。這樣的日子久了不免有些混亂,我開始猜想平行空間里是不是真有這么一個胖子,日日在同樣的斗室里來來去去,重疊著我的生活。編輯把讀者寫給樸允浩的信轉(zhuǎn)給我,我就更混亂了。是的,樸允浩還有讀者。一個女孩在信里說:“你很寂寞,我心疼你。”編輯同時發(fā)來一個捧腹大笑的表情。
樸允浩還寫過另一件小時候的事,他五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差點要了他的命,媽媽一直在醫(yī)院照顧他,可是出院后,她就永遠離開了家。不過這個小回憶被刪了,編輯的意見是:不夠陽光;沒有必要;這又不是在寫小說。
后來,那個編輯離開了旅游雜志,真的去了一家小說刊物,他還想繼續(xù)用我,建議我嘗試寫小說看看。我花了幾天時間寫了一個短篇。寫完發(fā)去他郵箱,半個小時后他上線向我抗議。
“小說不是這么寫的!不說情節(jié)連貫沖突抓人吧,你起碼得給我一個故事吧!你看看你寫的,這兩個人每天重復(fù)吃飯洗澡睡覺的日子。背景呢?鋪墊呢?脈絡(luò)呢?高潮呢?我怎么感覺你給了我一個無頭尸體……”
我不想修改,和那個編輯的合作就這樣不了了之。
我以為樸允浩也就從此消失了??墒牵义e了。
有一天晚上雨很大,乒乒乓乓打在窗上。我坐在地上吃一碗面,打算吃完就上床睡覺,就在這時我忽然動念:樸允浩想要養(yǎng)一條金魚。這個念頭不知是怎么進入腦海的,無法驅(qū)趕出去,而且越來越強烈。我穿上雨衣出門按電梯下樓,走了很遠到夜市買了一條金魚回來,兩塊錢買魚,倒花了五塊錢買缸。回家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像鏡子一樣,映出很多個捧著魚缸的套在雨衣里的人,我落荒而逃,跑回了家。
我把魚缸放置在窗邊的小木柜上。這是一條黑色的金魚,腦袋象小豹子,尾巴白到透明,中間還有一點緋紅。遠遠看去,它好像懸浮在空氣中,半天才擺動一下。
我想,應(yīng)該是從那天開始,他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真好看啊?!蔽遗踔鵁峁看沧蝗宦犚娕赃呌腥擞糜崎L的語調(diào)贊嘆。我嚇了一跳,果汁灑在膝上,向左右看去,屋里只有我一個人??墒俏曳置髀犚娂澎o中的余音。
一定是被雨淋壞了。我喝完果汁,蒙上被子睡覺。
醒來天色依舊暗沉,無法分辨是早晨還是更晚。雨淅淅瀝瀝,我撩開一點窗簾,看見遠處的灰色城墻,還有更遠處灰色的護城河。那是樸允浩常去散步的地方。
雨天沒有人上城墻,水氣蘊濕,蒼苔染透。我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在走動著,小小的,微胖的身影,但是很銳利。那人沒有打傘,信步走到我窗戶正對面的墻缺,遙遙伸出左手向我的方向揮動。明知沒人,我還是向左右看看。那個人還在揮手,我皺起眉頭仔細端詳著他,心中猛地一滯,“嘩”地拉上了窗簾。
他穿的是格子外套。
我返身坐在床前的地上,捧著杯子的手有些發(fā)抖。不就是格子外套嗎?我有些奇怪自己的反應(yīng)。
過了一會,門被敲響了。起初我坐在地上沒有動彈。好一陣,門還在咚咚響著。我只好去開門。我第一次見到了他。他就站在門口。黑框眼鏡,方格外套,運動褲,白球鞋,眼神好像沒對好焦,又像在看我又像沒看我。我們面面相覷了一會,他忽然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你好,我是樸允浩?!?/p>
說完他就從我身邊走過,進了屋。我怔了幾秒鐘,關(guān)上了門。他胖胖的身子走起來倒是很輕盈,看到地毯上一個個黑鞋印,我皺起眉頭,隨即想到,沒有鞋印,也沒有這個人??墒谴丝倘绱苏鎸?,他的笑臉,鏡框里的小眼睛,格子外套,滴水的頭發(fā),更荒謬的是他手里還提著一條魚。
“剛釣起來的,我去廚房煮魚湯了。”他快活地說,就拎著魚進了廚房。我跟在他身后也進去了,廚房的景致與我這間27樓宿舍的窗景大異,碧沉沉的河水近在咫尺,地上鋪著草席,天花板由煙熏油污的塑料片搭就。不過我不能挑剔,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廚房。
樸允浩背對著我收拾那條魚,他把魚鱗內(nèi)臟全都扔進腳下的河里,小鍋里煮著生姜水。他還在說話:“你知道嗎?河邊有好多老太太跳舞。我走過她們身邊,那些扇子就擦著我的臉,也不說一聲對不起?!?/p>
“因為沒有人看得見你?!蔽依淅涞卣f。
他好像沒有聽到,繼續(xù)說:“河邊還有好多戴著草帽的人在撈小魚,我們也去撈吧,撈回來煮湯也好,油炸了腌起來也好?!?/p>
他在胡說。雨天不會有人跳舞,也不會有人打漁。我離開不存在的廚房,靠床沿坐上閉上眼睛?;蛟S等我睜眼,一切就會恢復(fù)正常。
但是我聞到了魚湯的香味。樸允浩捧著一個青藍色的瓷碗,走到我面前,盤腿坐下。
“你喝一點嘛?!彼纳袂榕c語氣無比自然,無比熟捻,好像與我生活了一輩子。
也許……這是真的。剛才我站在窗邊看河,就是想喝魚湯了。我接過他手中的碗,觸感滑潤真實,乳白色的魚湯在青色的碗里微微起伏,香氣濃郁沉醉,幾乎要讓我哭出來。我看著他微微瞇起的小眼睛,喝了一小口湯。仿佛真有什么滾過舌尖,夢一般的滋味。他咧嘴笑了。
“好喝吧?!?/p>
我打了個冷戰(zhàn),想到此刻的真實情景,我一個人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里,捧著空氣啜吸。
這間小屋開始令我一分鐘也忍受不了。我跳起來跑到門后,抄起掛著風(fēng)衣飛快套上,甩門出去了。
“你不要跟著我!”
眼前的陌生男子驚恐地看著我,電梯鏡里只映出我們兩個人。我省過神來,吶吶地說:“對不起,我不是說你。”
樸允浩站在那人身邊,眨著小眼睛,低聲說:“我看你沒有帶傘,出來送給你?!?/p>
已經(jīng)決定克制了,還是忍無可忍?!澳阏J為你送來的傘能擋雨嗎?”我又喊起來。
電梯還沒到一樓,那個男人就一臉害怕地跑出去了。又進來幾個人,有男有女,有說有笑,他們聊的是昨晚的電視節(jié)目。
樸允浩委屈地說:“這是你最喜歡的一把傘啊?!?/p>
我緊緊抿著嘴不讓自己開口,同時瞥了一眼他胖手里那把白底藍花的小傘。
咖啡館人滿為患,我剛進門就想出去,坐在靠角落里的兩個人適時起身離去,我就坐了下來。往常我很討厭人多的地方,但今天實在不想回去。樸永浩坐在我對面,好奇地東張西望。
“從我們家的窗戶能看見這家咖啡館的綠屋頂呀,我記得這里還有一節(jié)伸到河面上的棧臺,棧臺呢?”他站起來觀望,在后門的雨篷下看到了那個平臺,滿意地坐了下來。
我很討厭他說“我們家”。
外面的木頭棧臺不屬于這家咖啡館,但他們還是擺了七八套桌椅在棧臺上,天好的時候人們都喜歡坐在露天看河,高談闊論。從27樓的窗戶望下來,他們就像是一群……
“螞蟻?!睒阍屎平涌?。
我也討厭他在我腦子里的感覺。
“你拿手機干什么?噢,不想被當(dāng)成神經(jīng)病?!彼⑿Α?/p>
我把手機放在耳邊,望著他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可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請你不要再跟著我。”
他認真地說:“我明白,我對你來說也許挺詭異的??墒?,或許你沒想到,你對我也一樣。你還沒見到我的時候,我就在看著你。你和許多人都不一樣,我看到的你是吊在半空中的,你偶爾睜眼,你眼里全是空白,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放下手機,問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眼里全是空白,你是諷刺我沒內(nèi)涵嗎?”
他搖搖頭,“不是啦……”思索了一下又說,“不過看你寫的東西,確實也談不上內(nèi)涵……”
“不好意思小姐,今天客人太多,這個位子有人坐嗎?”思緒被打斷,穿黑襯衫的女服務(wù)生指著對面的空椅子向我微笑詢問。
我看了一眼老老實實坐著的樸允浩,他無辜地看著我。
“沒有人?!蔽艺f。
“謝謝?!迸?wù)生微笑,輕輕巧巧地搬走了椅子,樸允浩登時向下摔了個狗吃屎,黑框眼鏡也摔得老遠。我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心里很是快意。
他摸到眼鏡戴好,站起來看著我委屈地說:“你為什么讓她抽走我的椅子?”
四周早就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抱著肩說:“那你再去找一把來啊?!?/p>
樸允浩轉(zhuǎn)身,徑直出門,走到外面雨中無人的棧臺,我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的舉動。棧臺中央有個小孩托腮看天的銅雕像,他在雕像前站住了。等我看清楚不由愣住了,他竟然開始試圖搬起小孩屁股下的銅椅子。有五分鐘之久,他一直在與那張固定住的椅子奮戰(zhàn),姿勢滑稽。起初我還在嘲笑,忽然間感到一陣寒意,不對勁。
完全不對。既然他不存在,他只存在于我的腦海中,那么……就是……
我站在雨中,雙手還放在銅椅的扶手上,玻璃門里的人們都異樣地望著我。我放開雙手,走回去。臉色尷尬的女服務(wù)生抱著一把椅子站在門口,愣愣地望我,吶吶說:“小姐……這里有……”我低頭接過,走回剛才的桌前,將椅子重重往地上一放,濕淋淋地坐了上去。
樸允浩很得意地望著我:“生氣了?”
我的頭發(fā)還在滴水,青筋現(xiàn)出,雙手發(fā)抖。樸允浩看到我一副想打人的樣子,嚇得站了起來,說:“別生氣啊,我也去淋一會雨總扯平了吧。”他站起來,脫下格子外套放在我手里,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到棧臺上,爬上了欄桿,張開雙臂,來來回回走了起來。他的姿勢很笨拙,像熊貓。他還不時向我用力揮手,我把舉起一半的手臂生生收回。
他穿的是白襯衣。雨越來越大,風(fēng)灌滿了他的襯衫。他突然站定,微笑地看著我,雙臂伸向青灰的天空,向后倒了下去。我低呼一聲,沖上棧臺,伏在欄桿上俯身看下去,只看見波紋微蕩的灰色河面。然后,我睜大眼睛,看著棧橋底下緩緩漂出一雙慘白的腳、貼在腳踝的青黑褲角,然后是一個人的背脊和水草一樣的頭發(fā)。
身邊忽然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我抬頭,才看見不知什么時候欄邊已站滿了人,面色俱驚惶,有人彎腰嘔吐,還有人打電話報警。水里那個人已經(jīng)完全呈現(xiàn)在棧臺前,他背朝天漂在水上,被風(fēng)吹動微微打轉(zhuǎn)。
“你們能看見他?”我疑惑地問。
沒有人理會我?!芭九九尽保恢钦l起頭拍照,忽然間四處都是雪亮的閃光,我頓時頭暈?zāi)垦?,向后踉蹌幾步,眼前一陣黑一陣亮,整個天地都倒扣過來,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光影中那么多木然的臉孔中有一個是樸允浩,他打著一把白底藍花的小傘,憐憫地望著我。
事后我得知,那具尸體卡在棧橋的支架下已經(jīng)很久了,那天卻鬼使神差地漂了出來。他在水中也不知浸泡了幾個月,早已腐爛見骨,死者的身份和死因還在確定中。至于我,那時我暈了過去,被人抬去咖啡館的沙發(fā)上休息,后來是怎么回的家,我好像完全失去了這段記憶。
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這只是一個序幕。
得從綠藤心理診所講起,從前上班時,每次車過平安街轉(zhuǎn)角,抬頭就會看見它那面有著甜美笑容的小護士的巨幅廣告牌,我不知不覺就記下了右下角的號碼。電話打過去預(yù)約第二天見面。
診所的地址位于城西一個偏僻的小區(qū),小區(qū)位于山坡上,走過一條很美的林蔭道,再拐一個近九十度的彎,就看到小區(qū)的大門了。這個小區(qū)里只有幾幢高層,住戶不多,我走進大樓,才看到一個抱著狗等電梯的老太太。樓道里有兩部電梯,左邊停單層右邊停雙層,我按了右邊的。老太太立刻提醒我說:“噯,姑娘,不要坐這部,這部不好,會跳。”這時右邊燈亮,電梯門無聲打開,看不出有任何不妥,我還是進去了。
半分鐘后我就后悔了。電梯爬到一半,門沒有開,它就自己戛然停住,接著猛地一震,軋軋亂響,好在過程不長,持續(xù)了半分鐘左右,電梯又繼續(xù)向上爬升,最后在十八層穩(wěn)穩(wěn)停下。我靠在壁上,額頭冒汗,但是沒有叫出聲來。電梯門打開,我怔了一秒鐘,才快步跑出去,心想,幸好它只是會跳。
陰暗的樓道如同迷宮,我轉(zhuǎn)了一圈,終于看到走廊盡頭一扇鐵門邊貼著綠藤心理診所的木牌子,看不到門鈴,我隔著鐵柵敲了敲里頭的木門,沒有人應(yīng)聲。
“來了來了?!甭曇羰菑奈冶澈髠鱽淼?。我回過頭,由于逆光,只看見一個黑黑的剪影,他向前走了幾步,我才看清楚,這是個中等個子的年輕男人,一身藍色工裝,袖子上還有石灰漬,他右手拎著一個桶,左手從兜里摸出鑰匙,向我微笑點頭,“不好意思,隔壁墻裂有些滲水,剛剛?cè)兔ζ崃艘坏??!彼痔ь^看了看,“好像燈泡也壞了,一會兒還要換。你就是打過電話來的葛小姐?”我點點頭。他打開門,請我進去。
“你先坐,我換件衣服啊?!彼掖易哌M里間,關(guān)上了門。
老高層多是房型無理布局變態(tài),能把居室切成各種形狀,這個客廳就是三角加扇形結(jié)構(gòu),屋子并不大,沒有多余家具,一張黑色書桌放在中央,相對兩張搖椅。一圈皮沙發(fā)靠窗擺放,窗臺上沒有綠植。
男人走出來,搖身一變,已經(jīng)換上了白大褂,戴了眼鏡,跟剛才比像是換了個人。他的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嘴唇略薄,面色有些蒼白。
“你好,我是這里的醫(yī)生林凱。”
泥瓦工變醫(yī)生,這實在寒磣得過份。
他好像看出我的想法,笑了:“我是這里唯一的醫(yī)生。兼護士,兼水電工,兼勤雜工和會計。不過不要懷疑我的專業(yè)水平,我是醫(yī)大精神病學(xué)畢業(yè)的,在醫(yī)大附院做了四年精神科醫(yī)師,這個診所原先是我叔叔的,他出國以后把這里交給了我?!?/p>
他的解釋并未讓我感到靠譜一點,但我還是坐下了。
“我可能得了精神分裂癥?!蔽议_門見山地說。
他眉毛一抬,攏住雙手,看著我的眼睛問道:“精神分裂?你能和具體我說一說嗎?”
“我寫了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現(xiàn)在這個人和我住在一起,每天陪我說話,看書,出門,還做飯給我吃。”我也回視他,面無表情地說。
林醫(yī)生的眼睛睜大了,他坐直身子,抬手說:“等一等,你……是個作家?”
“只是個三流撰稿人。”
“這定位……”他搖著頭,帶著笑意,“你剛才說虛構(gòu)人物,你是寫小說的?”
“不是?!蔽覍λf了實話,樸允浩是假冒游記里的主人公。
“挺有意思的。那么,除了做撰稿人,你還有別的工作嗎?”
“沒有?!?/p>
“生活很不容易吧?!彼穆曇艉軠厝?。
于是我又說出了我整日宅在家的事實。
“你從有沒有受過傷,比如說,摔到過腦袋?”
“沒。”
他默然一會,問道:“他現(xiàn)在在這里嗎?”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側(cè)頭向左望去,樸允浩正跪在沙發(fā)上,捻著窗簾玩。
“他昨天說我是個吊在半空中的人,眼睛里都是空白。”我望著他,有些失神地開口。
“半空,空白?”醫(yī)生沉吟了一會,問道,“你有過記憶缺失的經(jīng)歷嗎?”
“最多是三四歲之前的事不記得。”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轉(zhuǎn)過頭來,對上醫(yī)生沉靜的眼睛,問道,“我有分裂癥嗎?”
“你知道什么是分裂癥嗎?”他溫和地說。
我搖頭。
“世界上分裂癥最嚴重的一個人同時擁有二十幾種人格,你只不過多了一個,這不算什么。”他隨便地說,還轉(zhuǎn)起了筆。
他真的是醫(yī)生嗎?
他繼續(xù)說,“想聽我的診斷嗎?我認為,你沒有問題。”
“我沒有問題?我跟一個虛幻的人物生活在一起??!”我聲音大了起來。
“應(yīng)該說你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醫(yī)生認真地說,“其實所有的人都是通過意識與情感在創(chuàng)造想法??墒窃S多想法,我們看不見也摸不著,沒有辦法看到,聽到,聞到,觸碰到。大多數(shù)人只能依靠媒介,比如說喜歡藝術(shù)的人,他們可以通過戲劇,電影去想象和感受形象,可是你連媒介都不要。你沒有病,你只是一個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
醫(yī)生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我的對面,我的腳被他抬起,輕輕捏了一下?!鞍。∧愀墒裁??”我坐起身子,有些驚慌地看著他。
醫(yī)生的神情依舊沉靜:“但是凡事有利有弊,創(chuàng)造力帶來的有負面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越是敏感的人,越是容易感到恐懼,時時刻刻都想逃避??矗愕哪_弓是彎的,像貓一樣,貓隨時都踮起腳準(zhǔn)備逃跑,你也是?!?/p>
“所以……”窗邊的樸允浩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他來到了我身邊……”
他沒有身體,沒有負擔(dān),隨時都可以逃。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你想不想要他?”
“不要。”我冷冷地說。
樸允浩好像生氣了,推門出去了。
林醫(yī)生坐回桌子那頭,翹起嘴角,一臉戲謔,又變回開始那個水電工:“可不要口是心非喲。我有一個女病人,她是個文藝青年,上回來我這兒,不知怎么回事就談起了電影。她認為電影才有資格稱為藝術(shù),電視劇都是垃圾,看電視就是浪費生命。我就問她,她記憶中最悲傷的電影情節(jié)是什么。她回答:瑞秋與羅斯分手的那場戲。”
我笑了出來。
最后他送我上電梯的時候?qū)ξ艺f:“你這個問題,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解決,當(dāng)然,如果你需要藥物輔助,我也可以幫你。”
回家的路上,樸允浩把手放在口袋里,一言不發(fā)。我就問他怎么不說話了。
“我不喜歡那個醫(yī)生。你不要把我的事都告訴他。”他悶悶地說。
“說的你像真人似的?!?/p>
“是不是真人有關(guān)系嗎?我不想離開你?!彼难凵窈軕n郁。
我怔了半秒,不屑地看著他:“我要你有什么用?你連包都不能幫我提。”
“我可以!”他倔強地說,向我伸出手來。他的胖手攤在陽光下,每個指節(jié)都那么清楚。于是我放下肩上的提包,將包帶放在他手里。他隨即握緊。
包啪地掉在地上。我輕輕撿起包,一個人向前走去。我知道他在后面看著我。
傍晚我們來到地鐵站,卻發(fā)現(xiàn)入口已經(jīng)被封起來了,人群堵死了通道。
“死人了?!蔽衣犚娝麄冋f。
警車已經(jīng)開到路口。于是我轉(zhuǎn)身,過街去坐公車。回家后上網(wǎng)才大約了解詳情,死者是一個年過花甲的乞丐,這幾年來一直睡在地鐵站,這天下午地鐵里人尤其多,他還蒙頭睡在階梯中間不挪窩。保潔員想要趕他換個地方,掀起他的被子,才發(fā)現(xiàn),人死了。本來老人猝死也是尋常事。但是,這個老人頸上有一圈烏紫的勒痕,他是被勒死的。
消息傳開后輿論一片嘩然,網(wǎng)友都在痛罵這個冷血的兇手,為何連老乞丐都要下手。“殘忍、畜生”之類的詞在幾天內(nèi)占據(jù)了所有網(wǎng)頁論壇,一刷屏就能看到有人問候兇手的十八代祖宗。老乞丐陳尸地點在入口階梯拐角處,完全的監(jiān)控死角,兇手顯然經(jīng)過了精密的計算。
還有一個細節(jié)在當(dāng)時沒有引起重視,后來卻成為風(fēng)口浪尖上的焦點,這就是老乞丐尸體的奇怪之處,他的右手小指被割掉了。
這些都是我上網(wǎng)看到的。一星期內(nèi)與兩起死亡事件擦身而過,令我覺得外界險惡,更加不想出門了。我在網(wǎng)上買了一大袋魚飼料,每天喂一點給金魚吃。我養(yǎng)的是全世界最懶的一條魚,它不肯游泳,每天懸浮在水中央發(fā)呆,越吃越胖。樸允浩很喜歡這條魚,我看書的時候,他就一直看著這條魚,魚尾巴輕輕擺動一下,他就很高興地說:“你看它,動了動了。”
平時我叫外賣,樸允浩自己在廚房做飯吃。雖然他一直邀請,我也沒有再吃一口他的飯菜,否則我就真瘋了。樸允浩看到我泡茶,也會要求我給他泡一杯。結(jié)果是我天天一人喝兩杯茶,搞到每晚失眠。
我有時問他小時候的事,是林醫(yī)生教的。虛構(gòu)人物肯定是存在破綻的,一旦破綻被揭破,他就不可能繼續(xù)存在下去了。結(jié)果樸允浩興致勃勃地回憶了好多事,他家門口的太陽花,他小時候坐在向南的陽臺上曬太陽,從幼稚園到小學(xué)因為胖總是被同學(xué)欺負,好容易有個女同學(xué)待他好,后來還轉(zhuǎn)學(xué)走了。
“她長的有些像你?!彼腋锌?。
我皺起眉頭,我從來沒有轉(zhuǎn)過有關(guān)我像他女同學(xué)的念頭,他好像有些跳出了我的腦子,自己設(shè)定了一點人生。不過當(dāng)時我并未多想,輕易就把這件事落在腦后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失眠了,聽見樸永浩在身后輕聲說:“怎么了?又睡不著了?”媽的,他怎么敢上床來?就算他不存在也不該這樣。他居然還輕輕拍著我的背,低低唱起搖籃曲來:
“寶貝寶貝,安安心心睡,媽媽愛你,輕輕拍拍背。夢里太陽照耀著你,你不怕雨打風(fēng)吹。媽媽想變成玻璃鞋,陪你走全世界?!?/p>
他拖著尾音,唱得分外悠長,反反復(fù)復(fù)哼這幾句。這旋律好像從前在哪里聽過……我努力睜開眼睛,仿佛看到我們的黑色金魚在魚缸里歡快游動,然后,我睡著了。
殺人案件又發(fā)生了。
這回的死者的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廣告公司高級白領(lǐng)。周末加班后一夜未歸,因為廣告公司常常通宵加班,家人也未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下午她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躺在街心花園的灌木叢中。死因依舊是,勒斃。尸體同樣被割去了右手小指。
有的辦案人員就聯(lián)想起了十多天前在河里發(fā)現(xiàn)的那具男尸,那具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腐爛殘缺,人們并沒特別注意他缺了哪個部件,隔了這么多天他的尸檢報告再度被驗看,果然,他也失去了右手小指。
相同的手法,相同的標(biāo)記,種種都顯示兇手是同一個人,連環(huán)殺手。
老乞丐之死引起的憤怒尚未消彌,可是這次人們的情緒更多地讓位于恐懼。要知道,沒有多少人會認為無名尸與乞丐能和自己的生活有多少聯(lián)系,但這回的死者就不同了,她有正常的家庭,正當(dāng)?shù)墓ぷ?,社會關(guān)系清白——她代表城市里的大多數(shù)人。如果這樣的人也能成為連環(huán)殺手的襲擊目標(biāo),那么所有人都可能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警方第一時間調(diào)取了監(jiān)控錄像,不幸的是灌木叢一帶又是個死角。樹叢緊靠著花園里種櫻花的山坡,視線完全被坡頂遮住了。但是那段監(jiān)控還是傳遞了一些訊息。這些訊息打破了警方最初對案件的推測。街心花園在受害人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上,一開始警方懷疑她是在加班回家的路上被兇手拖進灌木叢勒死。可是那段夜間三點的發(fā)黃視頻顯示:影象模糊的灌木上方山坡上,有一個黑乎乎的物體的慢慢滾了下來,正落在灌木叢中??茨莻€物體的大小輪廓,顯然就是可憐的死去女人。那就是說,街心花園不是第一現(xiàn)場。兇手殺死被害人之后才將尸體運去那里。以此類推,之前的咖啡館、地鐵站可能都不是案發(fā)地點。殺了人之后還不辭勞苦地將死者暴尸于城市里人群密集的地段,這算什么?炫耀還是挑戰(zhàn)?
這個分析貼是第一個出現(xiàn)在論壇中的,連同街心花園那段視頻一并流出,一天內(nèi)就在網(wǎng)上瘋傳。無數(shù)人看到了那個黑夜中尸體滾落山坡的情景,但是可怕的細節(jié)還在后面,視頻的最后幾秒被制成GIF動態(tài)度圖局部放大重播,細節(jié)終于出現(xiàn):尸體滑落前,鏡頭邊緣有一只手伸出推了它一下。
兇手的手!
那只手被定格成照片,無限放大,成為識別兇手的唯一標(biāo)志。可是,誰又能看清那張圖,能看見的只有一個個黑乎乎的馬賽克而已。
由于他割小指的癖好,兇手從此被稱為小指殺手。
街心花園被警察圍的水泄不通的那個下午,我還一無所知,我當(dāng)時正坐在林凱醫(yī)生的辦公室里。近來我很喜歡去找他,他說的話總是讓我感到輕松,收費也不貴。但是他那段時間也不消停,他所在的小區(qū)居民和物管起了嚴重的沖突,一方不肯交物業(yè)費,另一方就把生活垃圾堆滿了小區(qū)。
“小區(qū)里都發(fā)臭了,本來這里住的人就不多,現(xiàn)在更要搬空了?!绷謩P無奈地說。
“你也可以搬走呀?”我建議道。
他嘆了口氣,轉(zhuǎn)著手上的筆:“一星期就來你這一個病人,還只收五十塊,你說我哪里有錢搬?”
我不想引起他漲價的心思,就開始轉(zhuǎn)移話題:“不過你的辦公室倒是一點異味都沒有?!?/p>
林凱指著墻角一臺長的很像飲水機的白色機器說:“我早封了窗戶,用了空氣凈化器,不然肯定跟別人一樣,早住不下去了。”
接下來我們進入正題。我跟他說起樸允浩哄我入睡唱的那首搖籃曲。
“很好聽啊,真是溫暖?!彼粲兴?。
那首歌給我的感覺非常熟悉,像一條溫暖的河流,可是我找不到源頭。
“你不存在,我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世界最安全,最美好。這就是你們性格分裂者的普遍世界觀?!绷謩P醫(yī)生又開始轉(zhuǎn)筆。
“你不是說我沒有病?”
“精神分裂才是病,分裂型人格只是一種病態(tài)性格,完全可以自我療愈。你這個表現(xiàn)形式只是比較有趣而已?!?/p>
我看不出這其中絲毫有趣的地方。林凱解釋道,“通常的分裂者會分裂出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格。可是,你這兩種人格是如此相似,簡直是一模一樣。這簡直是太有趣了?!?/p>
我像樸允浩?“我怎么可能像那個笨蛋。”我嘟噥道。奇怪的是樸允浩沒有發(fā)出抗議,我向沙發(fā)望去,他不在。我想起來,他說過他不喜歡林凱醫(yī)生,怪不得沒有來陪我看病。
林凱接著說道:“不信?我問你,你和他有多少種共同愛好?”
“發(fā)呆,睡覺,喝茶,看書,聽音樂,換臺,盤腿坐……”最新的共同關(guān)注點是那條魚。
“你最喜歡聽的歌是什么?”
“南方舞廳?!?/p>
“達明一派?真古老。他呢?”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不知道為什么,我沖口而出。
林凱的眉頭慢慢挑起了,他有些遲疑地說:“這首歌……科本的?”
“好像是。”似乎有那么一個時刻,有一個布滿煙霧的角落,我在那里聽過這首歌,剛才腦子里突然塞進這個念頭,樸允浩喜歡聽它。
林凱低下頭,沉吟了一會,抬起頭來攏著手說道:“現(xiàn)實中的幻覺,或者說記憶偏差,很多時候是由我們的童年創(chuàng)傷引起的。你……小時候是不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
我躺在搖椅上,看著天花板,沒有說話。他繼續(xù)說道,“我聽你說過,你對馬健小說中一個叫米瑪?shù)男∨⒛钅畈煌?。那個女孩從小就被迫離開家獨自遠行。你呢?難道有相同的經(jīng)歷?”
我慢慢說:“是的。我從小就在學(xué)校里寄宿。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同宿舍里的女生老是欺負我……有一次我半夜去廁所,她們在屋里把門關(guān)上。還有……”
“等一等?!彼鹗謥?,“幼兒園就寄宿?這也太小了吧?你家里人呢?”
我……不記得了。
我只知道,我媽媽是帶著我嫁人的,結(jié)果她早早死了,我繼父就把我送走了。這還是聽人說的。
“你對你父母還有印象嗎?”
“父親去世時我半歲不到,完全沒有記憶,媽媽死時我也只有三四歲吧,對她也沒有印象,倒是還記得我繼父的樣子,他老是穿件白色背心,弓著背,老是拿著一個搪瓷杯子走來走去。就這點記憶了?!?/p>
林凱搖頭說:“不正常,三四歲,應(yīng)該有記憶了。”他站了起來,搬了椅子坐到我的搖椅前,神情有些興奮,“你想試試催眠嗎?”
我閉上眼睛,順著他的指導(dǎo)調(diào)勻呼吸,用口而不是用鼻,從極快到極慢,幾個來回,呼吸漸漸連成一片,像海浪一樣。黑暗中,我感到自己好像躺在沙灘上,從指尖開始產(chǎn)生麻癢的感覺,好像許多小蟲子在爬,又像泡沫涌了上來,麻癢的感覺襲上我的手臂、頸子、下巴,我想要坐起來,但是身子仿佛陷在沙里,動彈不了,眼皮也沉沉的,不想睜開。
“你現(xiàn)在看到了什么?”林凱清緩的聲音好像從天上飄下來。
然后我眼前如同畫卷展開一般出現(xiàn)一個情景。
暗綠的河水,滿是油污的廚房天花板,一個纖瘦女子的背影,看不清她是在切菜還是洗魚,總之在忙碌。我向她走過去……我變矮了,只能夠到她的腰。她轉(zhuǎn)過身,脖子上系著白底藍花的圍裙。她的手指長長的,還滴著水,她拈了一枚棗子,輕輕塞進我嘴里。我吃著棗子,向邊上走去。
“囡囡不要過去,當(dāng)心掉到河里去!”
是她的聲音。我轉(zhuǎn)過頭,卻沒有看清她的臉。
“想離開的時候告訴我。”林凱的聲音在幻境外響起。
我想努力看仔細一點,河水、廚房卻消失了,另一幅畫展開。這是一個老式平房的天臺,磚縫里長出嫩綠的小草,還有許多螞蟻,它們爬到一根細細的天線前,就順著爬上去。天線虛掉了,那頭石欄桿邊,一個女人站在板凳上曬衣服。紅的,藍的,白的,裙擺和衣角被風(fēng)吹起,夕陽落下,女人就籠罩在透明的顏色里。不知為何,這寧靜的場景充滿了詭異的色彩,我的心跳驟然加快,感到極大的恐懼。天線開始扭曲,磚縫慢慢變形,把我的腳卡在里面,我滿心想喊林凱帶我出去,張大了嘴卻發(fā)不出聲。女人在曬好了衣服,轉(zhuǎn)過半邊臉來,夕光把她的鼻尖照的亮亮的。
“不!”
我猛地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大口喘著氣。林凱靜靜地看著我,遞給我一片紙巾,我才發(fā)覺頭上全是冷汗。
“你看見了什么?”他的聲音像剛才一樣和緩。
我隱約感到,那段我失去的記憶里掩藏著極深的黑暗,有怪獸……會跑出來。
那天下午我?guī)缀跏蔷A叩仉x開了綠藤診所。奇怪的是樸允浩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在路上等我。等我回到家,坐下來上網(wǎng),才看到那樁駭人的兇案新聞。這次,我驚呆了。
因為我認識那個女人。
她叫程鳴,是我以前公司的同事。人很聰明,落落大方,請我喝過一次酒。那次她喝多了,說她做的很不開心。再后來我離職,她給我打過電話慰問。想不到再得到她的消息,竟會是這樣的情形。
我在網(wǎng)上瀏覽有關(guān)小指殺手的所有信息,無意翻到網(wǎng)友拍攝到前一個死者,那個地鐵老乞丐以前行乞的照片,不由咬住了下唇,我也見過這個人。他總是光頭袒腹坐在地下道里,我在他的碗里投過錢。
我不想再看了,合上了電腦。
“怎么不看了?”
我猛地回頭,看見樸允浩站在我身后,還是那件格子外套,運動褲。只是多了一頂帽子,陰影一直遮到鼻梁。
我勉強笑道:“怎么戴上帽子了?!彼裉煊行┕止值模矣行┎贿m應(yīng)。
他一言不發(fā),又打開我剛剛合上的電腦,打開剛才的網(wǎng)頁,坐在我身邊。一字字說:“那個女人是你最討厭的人,她借著請你喝酒套你的話,剽竊了你的創(chuàng)意,她對客戶說你的壞話,對上司也說。你因為她被迫離職,在電話你罵她bitch。怎么,忘了?還坐在這里裝哀傷?”
今天的他怪怪的,渾身散發(fā)出一種陰郁氣息,讓我不太舒服。
“這個叫花子也很可惡,有一回你看到他在街上買煙,不過多看了一眼,他就狠狠地瞪你,罵你臭娘們,追打你,那次你還報了警。后來你再路過那個地下道,他總是用那種下流猥瑣的眼光看你,他看你一眼,你就起一身雞皮疙瘩。怎么,忘了?”他的嗓子也變沙啞了。他沒有看我自顧自地說下去,“至于水里的那個人……”
“水里的那個人……怎么了?”我顫聲問。
他看著我,緩緩說:“你知道的?!?/p>
“我不知道。”我的聲音在發(fā)抖,我仔細地注視他,想找回以前那個胖子,可是帽檐的黑影遮住了他半張面孔,連他的下巴也變尖了。我找不到他的眼睛。好在他沒有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到窗邊,又像以前一樣老老實實坐了下來,好像又變回了以前的他。我跪坐在地毯上,沉默了一會,回身關(guān)掉那幾個瀏覽頁面,開始做我的事情。
但是我不能專心。房間里一片靜默,能聽見日光燈管的嘶聲,這是一種緊張的沉默,和以前那種自在的寧靜完全不同。然后我聽見背后的腳步聲,回過頭,看見樸允浩站在金魚缸前,靜靜地盯著黑金魚。
他忽然抱起魚缸,挾在腋下就走。黑金魚仿佛意識到某種危險,在魚缸里瘋狂游動起來。我跳起來攔住他,叫道:“樸允浩!你要干什么?”
帽檐下樸允浩的眼神很無辜:“我要把它帶到河里去放掉。就是我們廚房下面那條河,水多清啊,你也喜歡。”
我抓著他,說不出話。他掙開我,向廚房走,卻被墻給擋住了,他轉(zhuǎn)了一圈,四面都是墻。他背對著我站了一會,我緊張地站著,看著他回過身來。
“廚房呢?你把廚房封死了嗎?”他的聲音不大,卻壓抑著可怕的情緒。
我趕緊搖頭。
“你騙我。你一定是討厭我在廚房做飯,才封死廚房的,是不是?”他一步一步逼近我。抬起雙手伸向我的脖子
“我,我沒有,我沒有封廚房,我……我根本就沒有廚房啊!”我一邊向后退一邊大叫。
門被咚咚敲響了,我轉(zhuǎn)身跑去開門,門外站了幾個年輕男女,七嘴八舌地問:“怎么了怎么了?我們在隔壁聽見你在喊,出什么事了?”我回過頭去,只看見空無一人的房間。我呆了呆,努力讓表情回到平靜,才轉(zhuǎn)臉對著他們:“沒有事,我剛才頭特別疼,才喊出來的。”
有個女孩問:“要不要給你叫醫(yī)生?”
“不用,吃過藥就好了,謝謝你們。”說完,我就關(guān)上了門。
我回到床前抱頭坐下,這下真的頭痛欲裂。一切正在走向失控,而我沒有任何辦法。
夜里,我側(cè)身躺在小床上,盯著窗簾那一點隙縫發(fā)呆,樹梢和著月光一點點晃動,似妖氣亂舞。有一口氣吹在我頸上,針扎一樣疼。
“你生我氣了?!睒阍屎频穆曇艉鋈辉谏砗箜懫稹?/p>
“我……沒有?!蔽也桓艺f生氣。真是滑稽,他明明不存在,他不能傷害我,我在怕什么?然而我就是很怕。我感覺他的手撫過我的腿、髖、腰線,不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最后他的手停在我腰上,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你不要生氣,我和你一樣喜歡小黑,我只是要保護它?!?/p>
“保護?”
“外面太危險了,你知道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嗎?”
“哪里?”
“心里?!彼f。
把你最珍愛的東西放在記憶里,再把它永遠遺忘,從此,它就安全了。
夜里我掙脫他的懷抱,走出房門,想要按電梯下樓,可電梯永遠不來,我就一直按啊按,最后按哭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夢。
醒過來陽光耀眼,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被光刺的睜不開眼,撐坐起來,竟覺得渾身酸痛,也許是躺多了,我想要下地去網(wǎng)上訂餐,剛想要站起來,卻突然失去力量,砰地摔在地上,看了一眼我的腿,竟嚇傻了,從腳踝到小腿不知什么時候劃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粘在床單上,扯得一陣生疼,我的衣服上,地毯上也有血跡。我一陣慌亂,這是怎么回事,今天……今天又是哪天?愣了一會,我按住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正在播報午間新聞,小指殺手又殺人了。
這兩年來,城里出現(xiàn)了一個摩托車隊,車手們普遍未成年,大的十七歲,小的才十五歲。這些飛車黨總是深夜在馬路上疾馳,追車挑釁,在居民區(qū)外放震耳欲聾的金屬樂。居民忍無可忍報警,警察把這些少年帶回去,也只能訓(xùn)誡一番放人。第二天他們又到小區(qū)外放音樂了。這群煞神平日被大家深惡痛絕,可是誰也拿他們沒辦法。這回的被害人就是其中一個少年摩托車手,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他早晨被人發(fā)現(xiàn)趴在馬路中央,又是被勒死的,循例沒有右手小指。
新聞公布了那男孩的照片。金黃的頭發(fā),尖尖的臉,眼睛被遮住了。我立刻打開電腦上網(wǎng)。網(wǎng)上又炸開禍了,每個人都在討論小指殺手。這次人們的反應(yīng)不比上次的激憤,甚至表達贊賞的也占了相當(dāng)一部分。還有人說小指殺手這次沒殺錯人,以后要殺就殺這樣的。
也有人表達了憂慮:無名尸不說了,老乞丐,女白領(lǐng),少年飛車黨,想不出來受害者之間有任何交集,兇手明顯是隨機殺人,警方偵破的難度豈不是更大?
有一個帖子憤怒地痛罵兇手,罵了好多臟話,還說了些要找兄弟報仇之類的言語,我想也許是受害者的朋友,就點開他的網(wǎng)頁細看,果然看到了被害少年不加面部遮擋的照片。那是他和朋友的合照,照片上他是紅頭發(fā),皮膚白皙,五官還算清秀,只是眼角長的有點斜。
不出所料。就是他。
幾個月前的一天,我在深夜的下班路上,過人行道時被一輛摩托車給擦撞了,當(dāng)時我坐在地上,看見那輛摩托車向前馳了幾十米,打了個彎橫在路當(dāng)中,車手摘下頭盔,斜睨了我一眼,哼了一聲,絕塵而去。我至今記得路燈下斜斜的瞳孔盯著人看的眼神很是嚇人。
我關(guān)掉電視電腦,靜靜坐了一會,一拐一拐地走進衛(wèi)生間擦洗傷口,換衣服。我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我要在樸允浩回來之前離開。
一小時后,我來到綠藤診所。
林凱給我開門,他吃了一驚:“幾天不見,你怎么變成這樣了?!?/p>
我看看自己,面部浮腫,腿上的傷口流著血,一定是憔悴難看之極。不過他好像也不大好,瘦了一些,一臉胡子拉碴也不剃。
“你怎么了?”我問道。
“還不是物業(yè)鬧的,談不妥,說要斷水?dāng)嚯姡?。”他說著把我讓進屋,讓我坐在搖椅上,端出一盆清水,給我重新清洗了傷口,上了藥。他好像下了很大決心才說話?!捌鋵?,我也有話跟你說?!?/p>
“什么?”
他低著頭,一會才開口:“以前我說過,你那個虛構(gòu)人物樸允浩的人格與你類似,我可能錯了,他,可能沒那么簡單?!?/p>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
林凱繼續(xù)說:“那天你跟我說,他最喜歡的是科本的歌,我就覺得不簡單,那不像是你所描述的那個人會喜歡的音樂。然后,我把那首歌找來聽了。”
“那是什么歌?”
他將一張歌詞紙交給我。然后起身去放音樂。
我從前聽過這首歌,印象中只記得那男人反復(fù)嘶吼著這兩句,“My girl,my gir,don't lie to me.Tell me where did sleep last night.”我英文不好,只能聽懂這兩句,當(dāng)時以為是嫉妒的情人的歌?,F(xiàn)在我一句句努力看著歌詞,聽著響起的吉他,忽然覺得寒毛都豎了起來。
……
我要去的地方冷風(fēng)一直在吹,
那是一片陽光永遠無法照進的松林,
在那里,我整夜顫抖
丈夫的頭顱在車輪下,
他的身體卻從未被找到……
明明吉他一遍遍砸弦,女孩一遍遍回答,他還是要一遍遍哭喊: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我的頭顱一瞬間也被巨大的黑暗轟開,音樂止歇,我一動不動坐在搖椅上,閉上眼睛流下了眼淚。我竟然不了解樸允浩,或者說,我竟然不了解我自己。
我艱難地開腔,把這些天的事都說了出來。有關(guān)我的反常,樸允浩的變化,還有那些殺人案件。那些人我都認識,我不喜歡他們,現(xiàn)在他們都死了。
林凱靜靜地聽我說完,沒有插話,也沒有表現(xiàn)出震驚,他甚至沒有問我是不是懷疑那些人的死與我有關(guān),他問的是:“你剛才說,樸允浩對你表現(xiàn)出了占有欲?”
我抬頭望望四周,我發(fā)現(xiàn),只要有林凱的地方,樸允浩就不出來。努力回想一番,我說道:“昨天夜里我感覺是的,可是同一個晚上他也試圖掐死我。”
“性欲和傷害都是占有欲的體現(xiàn)。而占有欲又是內(nèi)在更深層情緒的引爆。具體到你身上,我認為你所隱藏的情緒是,壓抑?!?/p>
“壓抑了什么?”我木然開口,其實并不是在問。
“這只能問你自己?!绷謩P嘆了口氣,深深地看著我,沉聲說,“還想繼續(xù)上次的催眠嗎?”
我聽了他的話,躺在椅子上深深呼吸,再度沉入黑暗,遺忘了現(xiàn)實的一切。畫卷展開,又是那個天臺,一樣的小草,螞蟻一起,細細的天線,螞蟻就順著天線一字爬上去。曬衣服的女人還在。她還站在夕陽的光里,只是換了一件白襯衣。幻境里的時間還停留在我上次離開的時候。
“不要怕,我陪著你,如果受不了了,我隨時帶你走?!绷謩P渺渺的聲音好像從外太空傳來。
我點點頭?!班?。”然后恐懼再度籠罩,夕陽一瞬間變成了青黑的顏色。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木然撐開眼,告訴自己說,不要逃,要不帶情緒地看下去。
有一個男人從后面的小木門里走出來,他穿著白背心,微微地弓著背。他從我身邊走過去,徑直走到女人身邊,抬起臉跟她說話,女人站在凳子上沒有看他,微微斜著身子,要將一條褲角在繩子上夾好,她的衣角晃動在晚風(fēng)里,像小花一樣。男人生氣了,聲音越來越大,但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女人始終沒有看他。接下來,毫無征兆地,男人伸出雙手一把將女人推了下去。她的白襯衣一瞬間被風(fēng)灌滿,像氣球一樣鼓了起來。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能動了,飛奔到平臺邊,扒著欄桿向下看去。她還在下落,我聽不見她叫沒叫,只看見她像鳥兒一樣張開雙臂,優(yōu)美地向下方飛去。
“想離開這里嗎?”林凱問。
“不,讓我看下去?!蔽揖芙^他帶我離開。于是在我的視野中女人繼續(xù)飛行,好像沒有盡頭。前方突然伸出一根晾衣服的黑色鐵絲。?!宦?,鐵絲切過她的右手,有什么東西飛出去了。同時她也落在了地上。我終于看見了她的側(cè)臉,她的眼睛很美,鼻子有點翹,她好看的嘴里涌出汩汩的血,血越來越多,染紅了身下的土地。我的視線下移,從她的手臂往下——她的右手小指沒了。這就是我對我母親最后的記憶。
當(dāng)外界景象再度鮮明起來,我看到的是鐵軌上方的纜線,變幻圖形的廣告燈,黑壓壓的人群,閃爍的指示燈。我好像又丟失了一段記憶,印象中我去過綠藤診所,可怎么從綠藤診所一下子換到這里來的,完全想不起來了。雙腳踩在棉花絮上,久站會打顫,視線也無法集中,盯著什么東西時間長過幾秒,它在我眼里就變得虛起來。
我要去哪里?
回家嗎?
……我沒有家。
不停地有車門在我前面打開又合上,人群空洞無意義,每一張臉孔看起來都差不多。一雙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回過頭,他倏然站在我身后。樸允浩還是穿著格子外套,戴著帽子,他向我綻出一個笑容,我報以一笑,然后,他伸出雙手,將我推下軌道。
風(fēng)聲在耳邊呼呼厲響,這就是我的選擇嗎?這似乎……也不錯。眼前一片模糊,許多顏色和幻影從眼角掠過,我張開了雙臂。
頭和腰硌地生疼,還是能聽見人群的一片驚呼聲,有個聲音在喊“自殺了?!蔽蚁胍犙?,那聲就被火車越來越近的呼嘯淹沒了。一雙手臂將我抱起,托上月臺,又有人接住了我。眼前不住有人影晃動,有人不住拍打我的面頰,我醒過神來,睜開眼,看見了林凱的臉,他正抱著我。
我們身邊還站著幾個地鐵工作人員,他們一直問要不要送我去醫(yī)院。我只是搖頭。林凱謝了他們,說我只是輕微擦傷。他扶我在長椅坐下,我茫然地問:“怎么回事?你怎么在這里?”
他重重呼了一口氣,說:“你催眠醒來后臉色真是怕人,一言不發(fā)站起來就推門跑掉了。我覺得不對勁就追了出來。到這里了我以為你要乘地鐵,哪知道你突然就跳了下去。你瘋了嗎?”
我從來沒有看過他生氣,有些意外:“或許你說對了?!?/p>
他低下頭:“對不起。”隔了一會,他又問,“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回家?”
我身子向后縮了縮,連連搖頭:“不,我不要回去。他一定在那里等我?!?/p>
林凱沉默了幾秒鐘,說:“明白了。”他站起來,拉起我的手向外走去。
林凱又帶我回到他住的小區(qū)。我們走的是后門,看見那座垃圾高山居然堆到了二樓,看來居民與物管的混戰(zhàn)還在持續(xù)。
“不嫌臟吧?”他回頭問,隨即調(diào)侃道,“不過你也沒得挑了?!?/p>
以前我只看過他的辦公室,連衛(wèi)生間都沒用過一次?,F(xiàn)在他第一次將這里作為他的家向我開放,動作略有些生硬。
“這是主臥,這是客臥,廚房,衛(wèi)生間,就這樣了。這間給你住。”
給我的是小一點的臥房,墻壁格外潔白,一張書桌,一張整潔的小床,一面全身鏡。所有房間家具都很簡單,廚房里連灶具也沒有。
“你平時怎么吃?”我有些好奇地問。
“去樓下買?!彼譁?zhǔn)備出門了,“我這就去一趟超市,你在家等我吧?!?/p>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要走兩條街呢。你腿上有傷,在家休息吧?!彼验T帶上了。
我在屋里溜了一圈,想要打掃一下,展示自己不是白吃飯的,可林凱不給我展示的機會,每間屋子都很干凈,簡直是一塵不染。最后我還是坐在最熟悉的地方——辦公桌前的搖椅上發(fā)呆。
椅背被輕輕推了一下:“我說過我不喜歡他,你為什么還要和他在一起?”
燈閃了幾下,我頸上的寒毛豎了起來,他在后面。我竟然不敢轉(zhuǎn)頭去看?!八o你催眠時你看見了什么?”他的聲音陰惻惻的,氣息吹到我頭皮上。
我竭力向前傾:“沒,沒看見什么?!蔽业牟弊颖幻偷乇焕兆?,他低低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喉嚨上好像有一個鐵箍,一點點加力,我透不過氣來,雙腳亂蹬,眼前模糊起來。
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我嘶聲叫道:“林凱救我,救我……”
“怎么了?”眼角余光中看到門大開,他沖進來拼命地搖晃我,我清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我的雙手交叉牢牢掐在自己的脖子上,立刻把手放下,大口喘氣。
林凱搖頭說:“怎么回事?都掐出印子來了。要不是我及時趕回來,你會不會成為世界第一個掐死自己的人?可以上吉尼斯了?!?/p>
我瞪了他一眼:“你這時候別惹我?!绷謩P嘆了一口氣,說:“看來,以后不能留你一個人在家了。”
我就這樣住下來了。
林凱這些天一直沒有生意,照他的說法,是小區(qū)太臭客人不肯來。
“可是也沒人打電話預(yù)約呀?!蔽疑瞪档靥嵝选K孜乙谎郏骸斑@時候別惹我。”
我成了林凱唯一的病人,照他開的方子每天服藥治療,身體狀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很精神,壞的時候耳鳴終夜,怪異的聲音片段在腦海里掠過來掠過去。我只好要林凱開安眠藥給我吃。
林凱每隔兩三天就要去一趟超市補充物資,我則是再也沒有出過門。自從我住進來以后,再也沒有看到小指殺手犯案的消息。
說實話這個消息并不能讓我輕松些,雖然我每天極力在林凱面前表現(xiàn)輕松。每天夜里我依舊輾轉(zhuǎn)難眠,空氣凈化器每夜嗡嗡響著,但我仍然不能習(xí)慣房里的氣味。這夜朦朧間,眼前忽然光影亂晃,害我一陣刺痛,睜開眼睛就看到穿格子外套的樸允浩站在我床頭,冷冷的瞳仁盯著我看。
我坐起來?!澳阋墒裁矗俊?/p>
他幽幽地說:“你這么久不回家,我擔(dān)心你想小黑,就給你送過來了?!?/p>
他揚手擲過來一個東西,濕乎乎滑膩膩地直鉆進我衣裳里,我驚叫著跳到地上,黑色金魚從我褲角里甩出來,硬梆梆地在地上滾了幾滾,不動了。
我驚恐地看著他,他微微一笑,悠悠說:“小黑送到了,我走了?!睙粲珠W了一下,瞬間他像煙一樣消失了。
我在原地呆立了一會,跑出去推開林凱的房門,林凱嚇了一跳,坐了起來:“你干嗎?”我什么也不說,只撲過去緊緊抱住他,把頭埋在他懷里。他一開始不知所措,后來也抱住了我,輕輕撫摸我的頭發(fā)。
“他又來了。他殺了、殺了小黑?!蔽页槠馈?/p>
他起身去了我的房間,隔一會又回來了:“房間里沒看見金魚。唉,你人一直在這里,怎么可能去殺小黑。”話音落下,我們都怔住了。這是他第一次在話語中拿掉了樸允浩這個緩沖。我直愣愣地看著他。“沒事,我在這里?!彼p撫我的頭發(fā),柔聲安慰。
我們摟抱著躺在黑暗里,把臉埋在對方的頭發(fā)中。漸漸的,他的身體開始發(fā)熱。他撥開我的頭發(fā),吻我的耳垂,臉頰,眼睛,然后是嘴唇。我閉著眼,身體一時灼燙一時冰冷,他的吻有海鹽的味道。我腦海中卻如同過電般閃現(xiàn)樸允浩的臉,陰沉的氣息籠罩下來。我睜開眼,用力推開了林凱。我會害死他。
“怎么了?”他很是茫然。
“我怕?!蔽彝?,“最后留下的是他,不是你?!?/p>
他笑了,如同往常一樣好看:“等我把你治好了,他就會永遠離開我們了?!?/p>
林凱又出門去了。
我一個人坐在搖椅上。一個人的屋子分外幽靜,光線虛弱,暗影深重。窗簾的紋路像一條條扭曲的蛇。廚房的水龍頭壞了,水一滴一滴落在水槽里,嗒嗒嗒嗒,好像彈在我的耳鼓上,永遠也停不下來。等我覺得掌握滴水的節(jié)奏了,它又叭嗒叭嗒淌下一連串。
門被敲響了。不會是林凱,他有鑰匙。我起身開門,鐵門外站著一個老太太。手里提著一個黑色垃圾袋。老太太看見我就說:“現(xiàn)在沒有物業(yè),你們就不要把垃圾丟在樓道垃圾筒里了。以前都是樓下王家的人看見了替你們一道丟掉,現(xiàn)在他們家也搬走了,我家也要搬了,你們要自己去丟垃圾了?!?/p>
垃圾山都堆到二樓了,他們還講究這個。我說好的,就要打開鐵門,扭了兩下也打不開,鐵門被反鎖了。老太太眼看垃圾袋塞不進來,就將它放在門邊。叮囑道:“等那個小伙子回來叫他不要忘了自己去丟啊?!备`出笑臉,說道,“姑娘,你還記得我嗎?那天你在一樓,我提醒你不要坐右邊電梯的,后來被嚇著了吧。”我想起來了,那個說電梯會跳的老太太,她要是還抱著狗,我就能認出她來了。
老太太的身影消失了。鐵門外是一段脫落斑駁的墻皮,再遠就被一片漆黑吞沒了。我的眼光落在門口那個黑色袋子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林凱回來了。隔著鐵柵,他看起來像個獄卒。遠遠看到我正在凝視他,他有些意外,又看了看腳邊的袋子,他進屋后關(guān)上了門。
“你怎么把門開著?”
“樓下的老太太送垃圾上來,說以后要你自己去丟?!蔽易趽u椅里沒有動,聲音有點沙啞。
“知道了。”他背轉(zhuǎn)身換鞋。
“你每次出去都反鎖鐵門嗎?”我忽然問。
他背部一僵,轉(zhuǎn)過臉來,有些尷尬:“我怕你會出事……”
“怕我出事還是怕我讓別人出事?”我冷冷地說。不等他開口,就起身回到房間,砰地關(guān)上了門。我回轉(zhuǎn)身,鏡子里照出一個冰冷蒼白的女人。
過了一會他進來了,手里抱著一個魚缸?!扒?,這是什么?!焙谏痿~正在缸里輕快游動,透明的尾部在水中拖曳出變幻的波光。缸里多了幾根水草和幾塊小石頭?!拔页鋈ゾ褪菫槟闳⌒『趤?。你看,有了家具,他開心多了?!?/p>
我抿住嘴唇,半天才說出“謝謝?!?/p>
“謝什么?!绷謩P微笑了,抬手想撫弄一下我的頭發(fā),手伸到一半,卻縮回去了。
接下來兩天林凱都沒有出去。自從他發(fā)現(xiàn)會反鎖鐵門后,我們之間就變得很冷淡,除了吃飯,都是各自呆在房間里。這一天我走進他的房間,告訴他我又睡不著了。
“你還要安眠藥?你這陣子已經(jīng)吃的夠多了。”他皺起眉頭。
“我已經(jīng)失眠兩夜了,今天再睡不著我要死了?!蔽铱恐T,揉著眉心說。
他嘆了一口氣,給了我加大劑量的四顆藥丸。
晚上我們坐在辦公桌前吃飯,吃的是面包和果汁,我要他買了略帶苦味的西柚汁。吃了一片面包,我又喊他去冰箱里拿果醬,等他進了廚房,我將磨好的白色藥粉全灑進了他的果汁里。
“找不到啊!”林凱在廚房說。
“第二層找找看?!?我拿起他的杯子來輕輕晃動著。
“還是沒有!”
“找不到就算了?!北颖环呕卦弧?/p>
林凱出來,奇怪地說:“我記得明明買了?!?/p>
我吃著面包,一言不發(fā)。林凱喝光了那杯西柚汁。
夜里,我睜著眼躺在小床上,等月光移上床沿,我慢慢坐起了身。后來回想,那個時段應(yīng)該是凌晨一點左右。我站起來,從床墊下輕輕抽出一把尖刀,這是我兩天前就藏好的。我沒有穿鞋,走路時不自覺弓起了腳心,這樣完全不會發(fā)出聲音。
發(fā)白在月光斜斜映照在地板上,我輕輕推開林凱的房門,他躺在床上熟睡,還打呼嚕,我注視了他幾秒鐘,拿刀的右手手心微微冒汗。他的褲子掛在門后,我伸手進去摸出了一串鑰匙,攥在手里不讓它發(fā)出聲響,然后躡手躡腳帶上門出去了。
我打開了木門,輕輕將鑰匙送進鐵門鎖眼。
兩天前,我就明白了一切。
鎖眼沒有轉(zhuǎn)動。我有些著急,換了三把鑰匙,都打不開門。
“找這個?”
我猛地回頭,他像個剪影一樣站在門口,小指拈著一把的鑰匙。
穿著格子外套的男人緩緩摘掉鴨舌帽,露出了林凱的臉,他的額頭微微前傾,鼻子和嘴浸在暗影中,眼波說不出的陰鶩邪魅。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張臉能扭曲的如此徹底。
“看來有分裂癥的不止是我一個人?!蔽覈@了一口氣。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他的調(diào)子還是很柔和,卻透著一股寒氣。
我靠著鐵門,竭力讓牙關(guān)不要打戰(zhàn):“那天老太太送垃圾上來,我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小黑的尸體。你說得對,我一直在這里,不可能殺死小黑,但是你可以?!?/p>
那天我發(fā)現(xiàn)小黑之后,曾試圖求救,這才發(fā)現(xiàn)網(wǎng)線與電話線全斷了。我曾站在鐵門邊喊了半個小時,但這幢樓好像真的搬空了。
他慢悠悠走到搖椅前坐下,晃了起來:“你知道嗎?根本就沒有什么綠藤心理診所,那個診所一年前就倒閉了,他們的電話轉(zhuǎn)給了我,一個被醫(yī)學(xué)院開除,又找不到工作的窮途末路的人。接到你的電話,我只是抱著好玩的心態(tài)才讓你過來,為此我還刷了一個牌子。結(jié)果……我看到一個完美的女人。孤獨,恐懼,厭世,同時患有分裂癥和顳葉癲癇,還和一個虛構(gòu)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到哪里去找比你更完美的人?”他轉(zhuǎn)頭看著我,挑起嘴角一笑。
“顳葉癲癇?”
“沒錯?!彼掀鹗终?,“又叫作精神運動性癲癇。發(fā)作時會產(chǎn)生幻覺,幻像、幻聽、幻觸、幻嗅,分不清人的臉,也區(qū)分不了時間的界限。”在靜夜中他的聲音清脆比無,重音都落在第二個字上,就像廚房的滴水聲。我想起樸允浩的笑臉和他捧著的魚湯。
“你明明知道,還騙我說我沒有病?”我努力多說些話出來。
“我怎么可能把你讓給別人?”他的臉忽然轉(zhuǎn)向我,我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鐵門上,右手在背后握緊了刀柄,“每次看見你躺在這張椅子上,我都克制著自己不去碰你的黑頭發(fā),你的臂彎,你的臉,你的睫毛,我最喜歡你的脖子了……可是你一直在說那個樸允浩,我真是嫉妒。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我是他就好了,就可以永遠和你生活在一起?!蔽铱匆娫鹿庀滤膫?cè)臉,他的眼里真的有孩童一樣的憧憬,語氣卻是沙啞的夢囈。
“所以那天在我家想要掐死我的是你。你調(diào)查了我所有的事……我早該想到了,真的樸允浩不會找不到他的廚房?!?/p>
他緩緩搖頭:“你家不好,你一叫,你的鄰居就會沖進來?!彼欀碱^,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回憶。
“我去開門時你躲在哪兒?床底下?”一個追求完美的病態(tài)者怕是很難忍受。
“也只有那個地方了。唉,真是丟臉。”他手一攤,面頰微微抽搐。
“在地鐵站把我推下去的也是你?!?/p>
“我不想要你的命?!?/p>
“你只想要我害怕?!?我黯然說道,“我有多少機會識破真相。當(dāng)時我躺在鐵軌上,聽見有人喊自殺?,F(xiàn)在想起來,那是你的聲音。你讓別人以為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可是你沒有識破,而是怕的跟我回到了家。我當(dāng)時高興的要發(fā)顫了,怕你疑心,只能竭力掩飾。這里多安靜多好,昨天最后一家人也搬走了,這幢樓里就只有你和我,沒有任何人會打擾到我們?!彼郯桶屯遥质悄欠N憧憬的眼神。
鐵門關(guān)上的那一剎起,我就落入了他的陷阱??粗粋€人扮演樸允浩和林凱兩個角色。我望向鐵門外,這個破敗陰森發(fā)臭的大樓,像一座活死人墓,我卻在這里住了這么多天,和一個瘋子在一起。起因居然是我害怕。
“可惜,那個老太太偏偏把小黑送了回來。不然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就可以和我永遠生在這里。不過這樣也好,你死了,我再把你遺忘,你就會永遠躲在我記憶的一個角落里,永遠也不會再屬于別人。”他喃喃自語,柔緩的語調(diào)里先是充滿惋惜,再是惘然,最后轉(zhuǎn)為釋然。他站起來,慢慢向我走來。
我頭發(fā)一陣發(fā)麻,又向后退了半步,撞在鐵門上哐當(dāng)作響。
“等一等!”我叫道,“你還沒跟我說,為什么那天夜里你扔小黑嚇我,然后怎么會突然變消失的?”
他走到我身前一步,我驚叫一聲,舉起刀對著他。他恍若未見,臉色很是興奮:“你知道顳葉癲癇最有趣的一點是什么嗎?只要有光的誘發(fā)——”他伸手去墻上連按兩次開關(guān),燈開了又滅。倏地,他出現(xiàn)在辦公桌后。“發(fā)作的人就看不到移動中的物體?!彼戳藥紫伦郎吓_燈鈕,光斑亂閃,他又站在了我身前。只要他在移動,我就看不見。怪不得他認為我完美,因為我可以讓他完美地扮演一個幻覺。
他身子微微前傾,帶著魅笑,在我頭發(fā)邊耳語一般輕輕說道:“告訴你,這些天我給你吃的藥可不是幫助你恢復(fù)的,而是加大劑量誘發(fā)癲癇的。”
當(dāng)——刀從我手中滑到地上,余音滑落很遠。然后我也倒在地上,從頭到腳不住抽搐。
他蹲在我身旁,快樂地說:“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情景,這一秒站在希望的頂峰,下一秒就掉進冰冷的地獄。你剛才開門轉(zhuǎn)動鎖眼時,是不是就是這個心情?”說完,他把那枚冰冷的鑰匙放在我的手心里。趴在我耳邊說,“鑰匙現(xiàn)在就在你手里,有什么用?”
我五個指節(jié)微微屈伸,不住顫抖,也沒握住掌心的鑰匙。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按我給你的藥量再加上剛才的刺激,至少要隔上一夜你才能恢復(fù)一點力氣,不過到那時也無所謂了吧。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像他們?nèi)齻€一樣骯臟?!?/p>
他們?nèi)齻€……他才是小指殺手……
“我還記得你對我說過,樸允浩說你是個吊在半空中的懸吊人。當(dāng)時聽你描述那個畫面,我甚至激動的夜不能眠。我就讓你吊死在空中,一點不沾染土地的污穢。你喜歡嗎?”他的小指輕輕撫過我的臉。
操!——我想要吼出來。
“除了那個在水里泡了幾個月的人,其余的人都是我殺的。我一個做法醫(yī)的同學(xué)提到過那具腐尸沒有右手小指。我就覺得很有趣,可以如法炮制。你知道我在哪里殺了他們?就在這里。在你天天睡覺的那個房間,我一個一個勒死了他們?!?/p>
他坐在地上,微笑著,說故事一樣好整以暇,“知道我為什么選那個房間嗎?因為那兒有鏡子,不然我怎么能看清楚他們臨死前的表情?我真是懷念那些時刻……你干嗎這個樣子?我還以為我們之間什么都能談呢。對了,我有禮物給你,猜猜是什么?哦,你說不出話來。”他俯在我耳邊說,“就是那三個人的手指。你死之后,我會把它們都放在你身邊。等等,我這就去拿給你看。”
他撿起我丟在地上的刀,站起來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聽見了地磚撬動的聲音。
我使勁眨了眨眼,蜷了蜷雙手,抓起鑰匙飛快爬起來,鑰匙在鎖眼里“叭嗒”一轉(zhuǎn),我吐出一口氣來。
看見小黑以后,我就再沒有吃他給我的藥。
林凱在里屋哼了一聲,我慌忙推開鐵門跑出去,又回身將門撞上,順手在外面反鎖了門,抬頭就看見鐵柵里林凱陰黑的臉色。我向后踉嗆退了兩步,揮手將鑰匙遠遠扔出去,大罵了一聲“操!你就爛在里面吧!”
他沒有說話,只望著我,嘴角牽出一絲陰笑,就轉(zhuǎn)身回房去了。
我愣了半秒,就想到他是回去拿備用鑰匙了,轉(zhuǎn)身拔腿就跑。倉皇奔到電梯前,我砸一樣地拍亮了兩邊電梯按鍵,它們偏偏停在一層。被幽黑和死寂包圍,就只能盯著那個三角鍵一直按,盼它奇跡般亮起來。待到左邊的單層電梯轟隆越過這一層,去了樓上,我的緊張已達到了極點。正在此時右邊電梯“?!钡匾豁?,如同天籟,兩扇門緩緩開啟,釋放出一團光亮。我沖進去按了一樓。閉門的瞬間,我看到了樓道轉(zhuǎn)角處林凱的臉。
我靠在電梯壁上喘氣,癱軟在了角落,閉上了眼睛。好像在我意識深處響起悠長的“?!钡囊宦?,等我反應(yīng)過來,猛地睜開雙目。這不是從我腦子里發(fā)出的聲音,是隔層的另一架電梯。這幢樓里現(xiàn)在沒有別人。林凱沒有抓到我,一定是立刻跑上了十九樓,從那里乘單層電梯下來追我。還好我比他快一點——這時該死的電梯猛地一震,又是一陣軋軋亂響,在半空停了一會,也許不到一分鐘,才恢復(fù)正常,繼續(xù)向下滑行。右邊的電梯會跳,我又忘了。
這下林凱會趕在我前面。天堂瞬間變成了地獄的鐵盒,我在磨到發(fā)白的黑色金屬板所形成的每一處詭異圖案上都看到了林凱詭笑慘白的臉,慌亂中伸手按亮了所有樓層燈,本能地想拖延一點時間。電梯在十二樓第一次開啟,我就想沖出去,但是隨即想到了二樓。我不用到一樓,二樓也是一個出口,公共窗口下就是堆積如山的垃圾,我可以從那兒逃出去,直接越過圍墻。但是我已經(jīng)按了所有樓層。于是我度過了此生最漫長的電梯之旅,它讓我發(fā)誓如果能活下來這輩子再也不要碰電梯。
日光燈若明若暗,嘶嘶作響,這座陰森的大樓每隔十幾秒就要向我開放一次,輸送它的黑冷死寂。每次我的電梯開啟不久,仿佛重音,另一架電梯在下方不遠處也發(fā)出拖長的叮鈴尾音。林凱也按了所有樓層鍵。這是他的性格,他在提醒我他時刻在我身邊,而且他會在終點等我。最后的一段路,他要盡情折磨我。
二樓亮燈了,門開了,外面一片漆黑,我正要踏出,卻停住了。
以林凱對我的把握和他完全自信的性格,他一定認定我不敢到一樓,他也會想到二樓的垃圾山。那么現(xiàn)在他可能正在二層的樓梯上奔跑,趕去窗口等我。
也有可能他正等在一樓,確認我不在電梯里,再去二樓追趕。
我想起他的話,這一秒是希望,下一秒是地獄,他不會錯過獵物最精彩的表情。去垃圾堆里找人,什么驚悚效果都要大打折扣。
但是如果我賭輸了,早上我的尸體一定會被吊在哪棵樹上。
我沒有出去。
一樓的燈亮了,兩扇門緩緩啟開一條黑縫,我背貼著金屬板,接近崩潰。門完全開了,外面一片黑洞洞,沒有人。
我愣了半秒,發(fā)瘋似地往樓門外沖。沒過一會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追出來了。我跑出小區(qū)大門,狂喊救命,外面卻是無人的林蔭道。山坡拐彎的地方一串雪亮的車燈飛快掠過,我一陣頭暈?zāi)肯?,抱頭側(cè)身躲在花崗巖壁下,然后就聽到一聲沉重的悶響,緊接著是急剎車的聲音,我站起來,回過頭,看見一輛卡車停在路上,林凱躺在不遠處馬路中央,一動不動,梧桐樹下路燈昏黃的光圈打在他身上。
我慢慢走過去,他四肢扭曲,看起來軟軟的,像一條被擰過的布。血不停從他嘴里冒出來,他死死盯著我,好像在問,為什么會這樣。
汽笛高聲鳴叫,白霧蒸騰,與無垠的曠野相比,火車就像一只吵鬧爬行的小蟲子。我起身去開水間打了一點水,在窗邊看見了遠處連綿的雪山?;氐戒佄?,繼續(xù)與歸來的樸允浩聊天。
“你知道嗎?由于市民抗議,渣土車都是過了夜里一點才偷偷跑出來傾倒。司機沒想到凌晨一點以后,在那個偏僻的地方還有人在路上跑,所以……”
“所以司機撞死了醫(yī)生,救了你一命?!?/p>
“可以這么說。”
警方在林凱家里找到了那幾根風(fēng)干的手指,轟動一時的小指殺人案告破,而他作為殘忍奪取四條人命的連環(huán)殺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為了人們侃大山神聊的素材。
可是林凱只殺了三個人。
他不知道,在我剛搬到單工宿舍的時候,其實是喜歡敞開窗簾的。我喜歡城墻,也喜歡河。直到有一天,我遠遠地看到一個在城墻上散步的男人。隔了很久,我還是一眼認出他是我的繼父,那個把我媽媽推下樓的人。我選了一個無人的清晨,穿上運動服上了城墻,假裝跟他攀談。他已經(jīng)老了,根本認不出我來,而且很樂意與年輕女人說笑。我假意向他請教保健操的動作要領(lǐng),讓他做其中一個抬臂獨立的動作給我看,我要配合城墻的景色拍張照片。他不虞有詐,很高興地擺了那個姿勢。然后,我從墻缺把他推下去了。
后來的事,我也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怎么會做出那樣的行為,我下了城墻,找到了那男人的尸體,哭著割下了他的一截小指,把他推下了河。就是那個時候,望著茫茫的河水,看著手上的血,大段空白驟然降臨,幼年的所有事,包括與媽媽有關(guān)的一切,都被我封存在了記憶里。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拉開窗簾。也是從那時起,樸允浩來到了我身邊,陪伴填補我的空白。
林凱曾經(jīng)計劃將殺人罪行嫁禍給我,結(jié)果是我嫁了一個給他。
“所以說,你到底還是殺了一個人?!?/p>
“是的,但是我不后悔?!蔽彝诘能嚧埃L(fēng)在外面盤旋。
他沉默片刻,開口說:“我是來告別的。”
我有些意外:“要是我不讓呢?”
他抬起頭:“我不是你的另一個人格。我是你虛構(gòu)的人,但我也是一個人?!彼袷窃诮M織句子,半天才繼續(xù)說下去,“作者寫出一個人物,就再也不能控制他了。”他望著我說。
“你在專欄里提過,我小時候纏著媽媽從柜子里拿吃的,有一次媽媽生氣了,將整塊糕都塞進我嘴里。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花生糕從好多地方一起擠進牙縫的感覺很冰冷?還有我家門口的向陽花,我親眼看過那些紫色的花瓣在太陽下跳舞,她的小裙子像花一樣旋轉(zhuǎn)……”
這我倒真沒想過。我回頭看看車廂里沉入夢鄉(xiāng)的人們,與樸允浩相比,到底誰比誰更真實。
車窗外忽然大亮,外面是一片藍到發(fā)黑的湖泊和白色群山,這正是小說所描述的地方!樸允浩的胖臉上突然綻放燦爛的笑容。
“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p>
說完他就拉開窗跳了出去。我撲在封閉的窗戶上,看著他像風(fēng)箏一樣消失在夜色中的湖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