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七
原籍蘇州,現(xiàn)游學國外。性格極端的雙子座,看似熱情,骨子里冷淡。最愛的導演是三池崇史,對暴力美學迷戀至深,每年都會將他的片子回顧一遍。生得“高大威猛”,但喜愛收集與HELLO KITTY有關。同時還是個手辦控,特別喜愛手機星球大戰(zhàn)里的白兵與樂高玩具。如要列舉三個特色,他們分別是:三分鐘熱度,運動白癡經(jīng)常摔跤+平衡感極差。
伍舞換上了昨天剛買的新裙子,明黃底色的碎花裙。她跨上自行車,騎了四十多分鐘,來到了和安琪約好的平湖游樂場。這是一間廢棄的游樂場,安琪說這里是最適合的地點。伍舞推著自行車進去,繞過旋轉(zhuǎn)木馬、荒廢的噴泉池,穿過碰碰車的場地,經(jīng)過旋轉(zhuǎn)咖啡杯和在風中吱嘎吱嘎響著的小飛象,她來到了湖邊,看到了安琪。
安琪也穿著一身她沒見過的新衣裳,上身的襯衣有些大,肩線松松垮垮地落在她胳膊上。她把襯衣的袖子卷了起來,露出白皙的胳膊。她穿著天藍色的牛仔褲,襯衣的下擺塞進褲腰里,腰上圍著根時髦的皮帶。這根皮帶伍舞在安琪的媽媽身上見過。
安琪化了妝,描了眼線,畫了眉毛還涂了口紅。她看上去很像她那個時髦的媽媽。
伍舞把自行車停在路邊,朝她走過去。她皺著眉,因為她不喜歡安琪化妝的樣子,雖然這讓她看上去更漂亮了,但是她原本就很漂亮。她們在課本上學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她覺得安琪就是朵清水芙蓉。
她抬起袖子給安琪擦臉,安琪笑著躲開,握住她的手,問她:“伍舞,你準備好了嗎?”
伍舞用力點頭,她也握住了安琪的手。女孩子的手可真軟,伍舞也握過男孩子的手,在學校的表演舞會上,她的舞伴就是個高個的男生。男生的手很硬,也很僵,摸上去冷冷的,遠不如女孩的手,安琪的手好摸。
安琪的手比她的手要小很多,指甲剪得很平整。她開始哼歌,一首英文歌,伍舞在她家里聽過,安琪買了這張卡帶,她們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用隨身聽一起聽。
非常好聽的歌,卡帶上還有中文翻譯的歌詞,伍舞還記得那段高潮時的歌詞:我的所愛,我把我的一切都奉獻給了你,我的至愛,請你看我一眼吧。
她看了安琪一眼,安琪也看了她一眼,她們脫掉了鞋子,光腳踩進水里,一步一步朝著湖水深處走去。
湖水很涼,即便在夏初時節(jié)也依舊能讓人渾身打顫。
很快,流動的湖水沒過了伍舞的小腿,大腿,胳膊。她緊緊握住安琪的手,安琪還在唱歌,她長長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湖水弄濕了,然后湖水蓋過了她們的頭頂。伍舞覺得腳底有些疼,大約是踩到了湖底的碎石。她還覺得冷,安琪的手也不再溫暖了,她的歌聲還一直在自己耳邊回蕩。她看不到太陽了,光線變得很暗,彎彎曲曲的,水從鼻孔里,耳朵里,每個毛細孔里灌進她的身體。安琪變得很遠,她好像松開了手,伍舞開始害怕,她在水中掙扎,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還不想死。
平湖游樂場的湖里打撈出一具女尸的事瞬間成了鎮(zhèn)上的爆炸新聞。小鎮(zhèn)很安定,已經(jīng)十幾年沒出過殺人案,小鎮(zhèn)也很小,一有風吹草動立即街知巷聞。晚上才出的事,第二天早上警察就抓到了嫌疑人的事也很快傳開。
嫌犯不是本地人,是個來旅游的年輕人,叫方應。說是來散心,自稱騎著自行車閑逛逛到了平湖游樂場,好奇進去了,到了湖邊看到有雙女鞋,以為有姑娘尋短見,就下水想要救人。方應還說他不會游泳,隨手摸了根長樹枝,拄著木棍下了水,姑娘沒讓他找上來,倒讓他摸到個木匣子。匣子有些分量,上岸打開一看,里面是雙人手。
方應立即報了警,警察到達以后,勘察現(xiàn)場,打撈上一具沒有手的女尸,還發(fā)現(xiàn)方應手里拿著的那根樹枝上還殘留著點點血跡。方應立時就被銬上了手銬,押上了警車。
審方應的警察叫鄭明日,在鎮(zhèn)上當警察也有些年頭,頭一眼看到方應就覺得這個人有些不對勁,哪里不對勁又說不上來。他雙眼睛,看著太機靈,黑漆漆的眸子看久了讓人心寒。
方應全部交代完,鄭明日問他:“你干什么的?”
“我……”方應有些猶豫,見鄭明日一拍桌,眉毛一豎,他干笑著說,“警官,您別笑話我啊,我是個當偵探的。”
鄭明日嘴里叼著煙:“偵探?”
方應嘿嘿笑:“警官,我不騙你,要不您打電話去S市問問,我的事務所就在一家咖啡店樓上,咖啡店老板叫許遠,我給你他電話行吧?”
這時鄭明日的同事進來了,遞給他一份資料,方應的身份他們已經(jīng)核對過,S市確實有這么個人,還真的是個偵探。法醫(yī)的初步尸檢報告也出來了,女死者的死亡時間大約在昨天晚上十點到十一點。鄭明日問方應這個時候在干嗎,方應眨巴眨巴眼,回憶說他還在來這兒的火車上。
火車票的票根他還留著,就在錢包里,鄭明日拿出他的錢包,確實找到了張火車票,他又派人去火車站找監(jiān)控錄像和當時的乘務員。乘務員對方應有印象,因為他帶著自行車上的火車,還因為自行車占地方的問題和另外的乘客起了沖突,當時找了乘務長出面才解決。
“你來旅游還帶自行車?”鄭明日了解完信息后回到了審訊室。
方應已經(jīng)有些累了,聽到這個問題,打著哈欠說:“是啊,我業(yè)余愛好就是騎自行車,聽說這里環(huán)平湖有條自行車道風景特別好,我就帶著自行車來了?!?/p>
“地上那么多樹枝你不撿,怎么就撿了那一根?”
“黑燈瞎火的我就隨便拿了根,我怎么知道這么巧……”方應無奈地嘆氣,“警官,那上面的血是死者的血嗎?還有那雙手也是她的嗎?”
“你怎么這么多問題?這些事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你是嫌犯你懂嗎?”鄭明日拍了下桌子,瞪著方應罵他。
方應乖乖閉嘴了,鄭明日翻著手上的資料,眉頭緊鎖,尸體的身份還沒能確認,也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市里的上級,上級也答應派些人手來幫忙。第二天就有兩個重案組的年經(jīng)干警,還有法醫(yī)和鑒證方面的人員,帶著一些簡便的器材一起來了。
一行人先是去查看尸體,女死者的面部被毀,整張臉都被弄爛了,鄭明日拿出那根帶血的樹枝,指著削尖的那一頭說:“兇手很有可能是用這根樹枝毀了她的容?!?/p>
女死者的牙齒也沒一顆完整的,這給確認身份帶來了不小的難度。她雙手被割去,與方應找到的木匣里的女子雙手恰好能拼接起來,割開的紋路絲毫不差,想必這就是她丟失的雙手了。
至于兇手為什么要特意割下她雙手放進木匣里沉入水中,眾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說是死者的手指上留下了什么重要證據(jù),大可切下后銷毀,為什么還要好好地放入木匣子里再與尸體一起沉入水中?
女死者的年紀非常輕,窒息而死,在脖子上有明顯的繩子造成的勒痕。她的骨骼還沒完全發(fā)育好,大約十五六歲的年紀,打扮時髦,身上的衣服并沒遭到破壞,鄭明日提出自己的猜測:“說不定是殺人后,兇手再給她穿上的?!?/p>
“還有那雙女鞋,有什么線索嗎?”問話的是重案組來的高山,他戴著手套拿起女死者被割下的右手,女死者的指甲修剪得非常平整,里面沒有任何污垢。
“女鞋和死者的尺碼是一樣的,”當?shù)氐姆ㄡt(yī)李芳芳示意眾人看死者的左腳,“腳底有細微的傷痕,估計是被湖底的石頭割傷的?!?/p>
“那她到底是先死了,被扔進湖里,還是先踩進湖里再被殺?”說話的是重案組另外一位警官陳二泉,他摸著下巴打量女死者,“這個年紀還是學生,失蹤的話,學?;蛘呒议L都會察覺吧。”
“已經(jīng)在排查失蹤人口了,不過我們這兒鎮(zhèn)子小,高中就只有一所,一旦有學生失蹤,事情肯定很快傳開,有可能不是本地的孩子。”鄭明日說道。
陳二泉指著女鞋問李芳芳,“這個款式算是常見的?”
李芳芳搖頭,跟著陳二泉他們一塊兒來的年輕女法醫(yī)陳靈說道:“還挺時髦,我在市里的商場見過,夏天的新款?!?/p>
“現(xiàn)在市里也已經(jīng)在排查失蹤人口了,應該很快就能有消息?!标惗f道。
因為警方?jīng)]有足夠的證據(jù),方應這個嫌犯下午就被放了出來。他從審訊室出來的時候正好見到陳二泉,兩人是大學同學,平時也有些交情。陳二泉看到他對自己笑,立刻警覺了起來。方應在派出所外面等陳二泉晚上下班,陳二泉不太想搭理他,說他們現(xiàn)在警匪有別,別走太近,看見了得讓人說閑話。
“唉,二哥,我又沒犯什么大錯誤,你說半夜探險算是錯誤嗎?走,我請你吃飯去。”
陳二泉說不去,方應軟磨硬泡了好一陣子他才終于點頭,兩人去大排檔上吃烤串,飯前陳二泉就讓方應別和他提案件的事,他一個字都不會說。方應也真的沒打聽,光說自己那晚在平湖游樂場的經(jīng)歷。他說看到那個木匣的時候他就覺得不對勁,打開匣子看到那雙女人手就趕緊報了警,沒想到警察一來,打撈了一個多小時還找到了尸體。
“二哥你說這個兇手也太奇怪了吧,割手就算了,為什么還要放在木匣子里?那個木匣質(zhì)量倒挺好,泡在水里也不爛。”
陳二泉沒搭理方應,方應看從他那兒一句話都套不出來,飯后回賓館找了紙和筆,憑印象畫出那只木匣子,第二天一早就在鎮(zhèn)上找木匠給他做一只一模一樣的木匣。鎮(zhèn)上的木匠不多,打聽下來還在開店接生意的就一位,方應找到他,把圖紙給他看,木匠還很年輕,也沒多問什么,收了方應的訂金讓他過兩天來取貨。方應倒是一堆問題,問木匠:“之前有沒有人來做過這樣的木匣,這種款式這么常見,市場上也有賣吧?一般買來都干啥?”
木匠一個個問題回他,“沒有,常見,有的賣,買來放首飾,放雜物,這個大小最實用?!?/p>
方應若有所思地點頭,又問:“我要不想它被水泡爛,該用什么木頭?”
“不想泡爛?”木匠抬眼看他,“那我給你換松木?!?/p>
方應點頭說好,從木匠店里出來,他又跑去平湖游樂場。平湖很大,游樂場只占了平湖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彎道,方應推著自行車進去,到了湖邊,看到陳二泉和鄭明日正在湖邊說著什么,他還笑著和他們打招呼。鄭明日看到他這個嫌犯,板起臉趕他走,方應厚著臉皮問他們:“二位來勘察現(xiàn)場???”
“警察辦案,和你沒關系,該上哪兒去上哪兒去?!标惗糙s他,方應無奈,只好轉(zhuǎn)身走了。他也沒走遠,就在公園里閑逛,那些年久失修,泛著銹色的游樂設施即便在白天看起來還是有些陰森恐怖。尤其是臉上掉了漆的小飛象,干瞪著眼睛,像是目睹了什么慘劇似的,看上去像是在哭。
游樂場的土地松軟,方應推著自行車來來回回地走,在上面留下不少車胎痕跡。他彎腰看,手里搓了點土,瞅著自己的車胎又看了看地上的車胎痕跡,一道奇特的紋路被壓在他的車胎紋路下面,除了它們這兩道紋路外,地上再找不到其他自行車的痕跡。方應從游樂場出來后,在大街上看到有賣自行車的店就進去了,店里只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爺爺,看到他推著自行車問他是不是要修車。方應忙擺手,說自己是來看自行車的。方應在店里逛了一圈,瞅準了一輛車,問老爺爺:“大爺,這車怎么賣???”
老爺爺慢悠悠地走出來,“這價錢不寫著呢嗎,我說小伙子你買女車是要送女朋友?”
方應嘻嘻哈哈說是,老爺爺對他豎起個大拇指:“你眼光可真不錯,我們這兒這款賣得最好,經(jīng)久不衰的款式,還有其他顏色,你要不要看看?”
“這車都是年輕姑娘來買吧?”
“是啊,款式好看,還有你看這個輪胎,花紋也是特制的,和別家的輪胎都不一樣。”老爺爺費力地彎腰指著自行車的輪胎說。
方應蹲著看,摸著輪胎上的紋路:“確實挺特別,姑娘們肯定喜歡,不過這個價錢也不便宜啊?!?/p>
“是不便宜,不過比起你那車算是便宜的了。”老爺爺看著方應推進來的自行車笑,方應抓著頭發(fā),向他打聽:“那這車賣得好嗎?最近有人買嗎?”
“有啊,怎么沒有,最近才賣了一輛給學校里的學生。”
“鎮(zhèn)上的高中?”
“是啊,穿著校服來的,說是家長給的錢?!?/p>
“您認識她嗎?”
“不認識,新面孔,大概是城里來的?!崩蠣敔攩柗綉蚵犨@個干什么,方應笑著打哈哈,趕緊岔開話題。眼看就要吃午飯了,他騎車去了鎮(zhèn)上的高中,在附近找了家小面店點了碗大排面,正哧溜哧溜吃著面條時,有三個男學生進來了。店里人多,就方應這張桌還有空位。三個人在他旁邊一坐下就說起了平湖游樂場那起案子。
案子在學校里也傳得沸沸揚揚,一個剃了刺猬頭的男學生嘆氣說:“晚上不讓出門,周末也不準,我媽說我們家離那鬼地方近,還鬧著要搬家。”
“搬家?沒這么夸張吧,我聽說死的那女的是我們學校的?!?/p>
“我們學校的?不可能,要是我們學校沒了個人,還不早就鬧得滿城風雨?!?/p>
“我說真的,三班不是有個才從城里轉(zhuǎn)來沒多久的學生嗎?就開學那天來了,除了那天你們還見過她嗎?”
“你說那個女的?長挺漂亮那個?”
“你小子就記得別人漂亮,她開學那天是不是和你們班那個伍什么的一起來的?誒,那個伍什么今天是不是還請病假了?”
“她請病假的事你都知道,你該不會是喜歡她吧?什么時候看上的?學校表演舞會上?”
三個男生鬧了起來,互相開玩笑,其中兩個總是起另外一個的哄。方應吃完面,起身往外走,回到賓館就看到陳二泉在大堂里看報紙。陳二泉看到他,立馬把他喊住,方應走過去,好聲好氣和他打招呼。陳二泉警告他:“以后別去現(xiàn)場瞎轉(zhuǎn)悠,還有我說你小子的手機呢,怎么不帶身上,怎么在許遠那兒?”
“哦,我用不慣就給他了,再說我來這兒散心我?guī)裁词謾C啊?!?/p>
陳二泉又叮囑了他兩遍,“殺人兇手還沒捉著,你老去那里晃蕩,小心再被人當成兇手,就算不被當成兇手,要是遇到了兇手怎么辦?”
“遇到兇手?這話怎么說?”
“兇手會回到犯案現(xiàn)場這事你這大偵探不會沒聽說過吧?”陳二泉嘆了聲,站起身,“你要沒事就趕緊回去,別在這里待著了?!?/p>
“我不是有重大嫌疑嗎?現(xiàn)在這就放我回去了?不會有人跟蹤我吧。”方應四下看,尋找著可疑人物。
“還有啊,也別到處打聽了,破案是警方的事。”
聽陳二泉這么說,方應眼珠一轉(zhuǎn):“我也沒打聽什么啊?!?/p>
陳二泉揍他一拳,“還沒打聽?去自行車店了吧?”
“你們也看出地上的車胎紋路有問題?不過我覺得不太對勁,挺奇怪的……”
方應還沒說完,就被陳二泉粗魯?shù)卮驍嗔耍骸翱傊憔蛣e管了?!?/p>
兩人分開后,方應回到房間躺在床上休息,他打開電視看新聞,新聞正好在報導這起案件。除了死者是名年輕女性外,其他一概沒有透露,大約是不想引起民眾恐慌,就連死者雙手被兇手殘忍地切下也沒說。方應琢磨著等晚上一定要再去游樂場跑一趟,這么想著,匆忙吃過晚飯他就又去了平湖游樂場。
今晚的月光特別亮,照在游樂場那塊破舊的招牌上,將銹跡斑斑的“平湖”二字照亮,至于“游樂場”這三個字到了哪里去,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這間破敗的游樂場早已失去了它的價值,缺乏價值的東西漸漸被人們遺忘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方應這回沒騎自行車來,他穿過游樂場的窄門走進去,走了約莫二十多分鐘又來到了湖邊。他沒立即走過去,下午時與鄭明日和陳二泉的偶遇讓他小心了不少,他躲在樹叢里朝湖邊張望。
伍舞又跑了回來。她從冰涼的湖水中逃出來后又折返回來。被瀕死時那一瞬間的恐懼沖昏頭腦的她,在跑出很遠后才想起來安琪還在湖里。她放心不下安琪,她想帶她一起走,她想去救她,想對她說:“我們都別死,好好的活下去,一起活下去吧!”
伍舞跑得有些喘,在路邊停了會兒,忽然聽到湖邊傳來一聲悶悶的呼喊聲,聽上去像是安琪的聲音。
安琪也不想死了嗎?她也爬出來了嗎?伍舞這么想著,透過樹叢朝湖邊張望。她沒有看到安琪,她看到一個燙著卷發(fā)的女人站在湖里,她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草繩,從伍舞的角度她只能看到女人的背影、她向兩邊拉扯,收緊草繩的動作還有湖面上濺起的水花。
伍舞嚇壞了,她隱約意識到女人是在干什么,她捂住了嘴巴,向后倒退了一步。這步卻讓她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枯枝,湖里的女人聽到了樹枝折斷的聲音,她回過頭,臉上是兇狠又驚慌的表情。
躲在樹叢后不敢再亂動的伍舞看到了女人的臉:漂亮,畫著精致妝容,和安琪非常相像的一張臉。她還看到了安琪的手,在空中掙扎、胡亂撲騰的雙手。
那雙溫暖的,柔軟的,精致的小手。
伍舞意識到女人在做什么了,她快要被嚇哭了,說不出話,她想她現(xiàn)在得趕快找人來幫忙,找人來救救安琪。伍舞跑開了,朝著游樂場的大門跑,跑到了街上,她攔住路上的人抓著他們的胳膊說:“救命,救救她!”
別人問她要救誰,發(fā)生了什么,她忽然說不上來了。她想起來,這天的行動是她和安琪共有的秘密,她們答應了對方,絕不告訴另外的人。要是被她父親知道了,肯定又要把她關進那間黑漆漆的小屋子里,沒有吃的,沒有喝的,就這么關她三天三夜。
想到那間屋子,伍舞害怕了,她慌忙從人群中跑開,她跑回了家,趁著父親還沒回來。她跑到房間里,鉆進被窩,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身上濕了的裙子也不敢換,就這么捂了一整晚。那晚過后,她發(fā)燒了,第二天請了假,學校都沒去。
她在家里養(yǎng)病的時候還在想著安琪,她想知道安琪怎么樣了,那個女人勒死她了嗎?想到安琪可能死,伍舞蜷縮起了身子,有些害怕又有些不甘心又不敢和別人說。到了晚上,父親睡下后,伍舞穿上衣服,偷偷摸摸溜出了家門。她決定再去平湖游樂場看看。
方應沒看到警察,只看到在月光下反著光的黃色警戒線,他從兜里掏出個手電筒,照著前面的路走過去。湖邊吹起涼風,方應縮著肩膀搓了搓手,他彎腰拿手電筒左右照,仔仔細細地查看著,他不想遺漏任何可能的線索。湖邊的地上有很多人的腳印,方應還記得當時尸體被打撈上來時的景象。女尸的臉被毀壞得非常嚴重,除此之外沒有明顯的外傷,有人吐了,有人忍著,他隱約看到女尸脖子上的勒痕,想必是窒息而死。
兇手為什么要毀壞女尸的面部?
因為不想被人查到女尸的身份才這么干?也就是說兇手在擔心一旦被查到女尸身份,他的身份也很快會暴露。女尸和兇手之間也許存在著某些密切的關系。不過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切下她的手,讓她死無全尸?
這具打扮時髦的女尸會是那輛輪胎紋路奇特的自行車的擁有者嗎?那個賣自行車的老爺爺口中從沒見過的新面孔,那個面店男生嘴里漂亮卻從不去上學的轉(zhuǎn)學生?
那自行車又去了哪里?
方應隱隱覺得只要找到了自行車,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他關上手電筒,站在湖邊吹風,湖面上蕩起陣陣漣漪,湖水看上去柔滑得像綢緞。方應走到湖邊一棵柳樹邊旁,他在思考,死者究竟是死后被棄尸此處,還是在湖里被人勒死。如果是后者,那真是太奇怪了,為什么會有人想在湖里勒死一個人?為什么死者會和兇手在湖里出現(xiàn),她們在干些什么,或者說,她們想干什么?
還有死者的雙手。為什么會被裝在木匣里放入水中,為什么不和她的身體一起沉入水中。方應試著體會兇手的心態(tài),一般來說會放入盒子的東西都是想保管起來的東西,或許兇手是想將死者的手妥善保管起來?
不過那確實是一雙漂亮的手。方應打開來,第一眼看到就知道那是雙女孩兒的手,因為僵硬而擺出了一個手指彎曲的姿勢,這個姿勢反倒讓她的手看起來更可愛。方應回憶著,攤開自己的雙手,試圖模仿出那雙手的姿態(tài)。
就在他低頭看自己雙手時,透過手指的縫隙,在月光的照耀下,他忽然看到了不遠處隱約飄著一樣什么東西。柔柔軟軟地飄在水面上,和絲綢般的湖面質(zhì)地接近,連顏色都異常接近。不仔細看的話非常容易忽略它的存在。方應拿起地上一根稍長些的樹枝,一手扶著柳樹,另外一只手伸長了去撈。
就在樹枝勾到了那東西時,方應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他一個機靈,還沒來得及回頭看,腦袋就被人砸了一下,他腳下一滑,整個人都掉進了水里。
方應不會游泳,腳上踩不著地,腦袋又疼,撲騰了兩下就使不上力了,他感覺自己在慢慢下沉。他想他剛才好像看到了一個人,至于是個什么樣的人卻沒看清。他腦袋里還在想著案件:沉入水中、面部被破壞的少女,還有那輛自行車,混沌中似乎還聽到了自行車車輪轉(zhuǎn)動的聲音。方應不斷往下沉,他試圖呼救,嘴里卻涌進水,他挫敗地想:早知道就學游泳了。他覺得渾身難受,水不斷灌進來,身體在本能地抗拒著、掙扎著,但是都沒有用。方應的意識也漸漸渙散,意識消失前的那一剎那,他在想,到底那個他打撈起來的玩意兒是什么。
伍舞慌慌張張跑回了家,她推著她的自行車,在跑出平湖游樂場時終于有勇氣騎上自行車在夜色中慌忙往家里趕。騎了大約半個小時,她終于到家,她把自行車在自行車庫停好,打算從一樓的后院爬上她住的二樓。這事兒她常干,自從遇到了安琪,兩人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之后她經(jīng)常半夜溜出家去安琪那兒玩。
安琪的媽媽不常回家,印象中這個漂亮的阿姨似乎有過不完的夜生活。有一次伍舞不小心撞見她帶一個男人回家,男人也看到了伍舞,愣在原地,后來還和安琪的媽媽調(diào)笑:“原來你孩子都有了?!?/p>
安琪的媽媽卻說:“我不是她媽媽,我是她姐姐?!?/p>
不過事后,安琪的媽媽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準伍舞到她們家來玩??砂茬鬟€是給伍舞找到了一條“秘密通道”:她們家邊上那棵高大的樹。
伍舞很會爬樹,她像個男孩子,剪著利落的短發(fā),她不常穿裙子,只有在練習舞蹈的時候才穿。她跳舞很好看,她爸說那是遺傳了她媽的基因,伍舞的母親很早就過世了,在一次去外地表演的路上遇到了車禍,當場死亡。伍舞的爸爸以前是個編舞的人,她媽過世后,一蹶不振,說是失去了他的繆斯,再也沒法生活了。伍舞五歲時開始練舞,她知道爸爸喜歡看跳舞,就跳給他看,可是父親的脾氣陰晴不定,脾氣好的時候就拍著手,抱著她在屋里轉(zhuǎn)圈,直說自己的女兒是世上最棒的。脾氣不好的時候就會罵她,罵她學她媽又學不像,罵她跳舞太難看,一點都比不上她媽媽,罵完就把她關進家里的儲藏室,那間黑漆漆的、密不透風的小屋子。
伍舞長大些后開始參加學校里的一些晚會表演,她跳得很好,她爸給她請了專業(yè)的老師,學校里她的那些同齡跳舞的女孩兒都不及她優(yōu)秀。安琪也說她跳舞好看,說她跳舞時好像在另外一個世界:“就好像你不在這兒,你在天上跳,在一個漂亮得不像這里的地方跳?!?/p>
她的舞蹈充滿了活力和想象力,老師說她將成為一個出色的舞者。
伍舞也如此覺得,即便她掛在自己家陽臺上被她爸爸看到了,她依舊堅信自己會擁有一個美好的、成為舞者的未來。
然而她的信念沒有能堅持太久,她的父親因為她私自外出非常生氣,掰開她扒住陽臺的手指說:“你想去外面?那你就一輩子給我待在外面,再也別回來了!和你媽一樣,再也別回來了!”
父親喝了酒,伍舞能聞到嗆人的酒味,她掉到了地上,鼻子里還滿是父親說話時噴出的酒氣。她的腰很疼,腳也很疼。她哭了,哭聲驚動了一樓的人家,他們跑出來看這個掉在他們院子里的姑娘。
伍舞哭得停不下來,她知道這個晚上她既失去了安琪也失去了自己的未來。
方應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他睜開眼睛看到了鄭明日還有陳二泉。陳二泉本來還在和鄭明日說話,看到方應睜眼,立即上前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方應,你聽得到我說話?”
方應試著點頭,可腦袋有些疼,他抬起手捂著腦袋僵硬地才勉強完成了點頭的動作。
陳二泉松了口氣,鄭明日也湊過來:“醒了?”
“醒了,醒了,過會兒再問吧,讓他緩緩。”陳二泉坐在方應床邊,告訴他,“你小子真命大,我就知道你不會老實,晚上就叫了小鄭一起去湖邊看看,沒想到一去就看到湖面上直冒水泡?!?/p>
“謝謝啊?!狈綉钢拔蚁牒瓤谒??!?/p>
陳二泉把水杯遞給他,繼續(xù)說:“你腦袋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方應咕嘟咕嘟地喝水,喝完嘆了口氣:“不是剛才你讓我緩緩的嗎,怎么現(xiàn)在就問起來了。”
“我這不是心急嗎?你說你要是看到犯人,趕緊和我們說說有什么特征,我們好展開行動?!?/p>
“你們著急什么?”方應說,“其實我也沒看清是什么人,他從背后偷襲的我?!?/p>
“現(xiàn)場找到了塊石頭,上面的血跡是你的,石頭上沒找到指紋,不過我說你怎么被砸了就掉進湖里了?被推下去的?”
“不是啊,我自己掉進去的,”方應大概覺得這種說法有些丟臉,清了清嗓子又說,“是這樣的,我看到湖里飄著個東西,就找樹枝去撈,撈的時候被人偷襲了,腳下一滑,當時靠湖近,就掉下去了?!?/p>
“什么東西?”鄭明日立即追問他。
“黑乎乎地飄在湖里,像是絲巾?!狈綉f道。
“絲巾?”陳二泉摸著下巴,“那就和小李從嘴里檢測出來的物質(zhì)對上了……”
“嘴里檢查出來絲巾了?被人塞嘴里的?”方應耳朵尖,聽到了后忙問,“難道兇手是女的,拿絲巾堵住死者的嘴巴不讓她求救?”
陳二泉白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和鄭明日走了出去。護士和醫(yī)生進來給方應檢查身體,方應向護士打聽現(xiàn)在是幾號星期幾,護士說他昏迷了一天,方應一拍腦門,來了句:“太好了!”
護士和醫(yī)生都被他嚇了一跳,以為他腦子還沒好,忙要給他做一個系統(tǒng)的全身檢查。好不容易檢查完,方應病服都沒換,就偷溜出了醫(yī)院,他跑去找那個木匠,木匠看到他一身病服,腦門上還纏著紗布,也被嚇著了。
“我的盒子呢?”方應也不解釋自己的狀況,伸手就問木匠要盒子。木匠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方應這才抹了把臉說:“你放心,我不是什么神經(jīng)病,也不是從神經(jīng)病醫(yī)院跑出來,我被人揍了,你看,腦袋上,今天剛出來,你看我衣服還沒換就來找你了?!?/p>
木匠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你在這兒等一等?!?/p>
說著,他轉(zhuǎn)身進了店鋪后頭,好一會兒才出來,手里拿著方應要的木盒子。嶄新的,與方應打撈起來的木盒一模一樣的盒子。
“你看是這樣的嗎?”木匠問道。
方應摸著木盒,他打開來看,湊到鼻子下面聞,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說:“好像有些不一樣?!?/p>
木匠把他的圖紙拿出來:“你這圖畫得不對,開口這邊,你畫的缺口太大,一般不會這么做,本來照著你的圖做了,碰巧我?guī)煾翟冢吹侥愕膱D說是你畫錯了,這里應該是個小的鎖?!?/p>
“我畫錯了?他怎么能這么肯定?”
“他說他以前做過一批這種木盒,放在店里當作首飾盒賣?!蹦窘持钢竞猩w子說,“就是這里和圖紙不一樣,現(xiàn)在給你加了個鎖?!?/p>
方應捧著木盒看那個精巧的小鎖,他問木匠:“一般這種鎖很好卸掉嗎?”
“不難,使勁往外撬就行了?!蹦窘橙鐚嵳f道,隨即又補充,“你要不喜歡這個鎖,我給你拆了?!?/p>
方應阻止他,他又聞了聞木盒:“我覺得氣味不太對。”
“氣味?”
“我看到的那個,味道要更重一些,木香沒這么重,就是感覺……”方應絞盡腦汁想著回憶里那個木盒的味道,終于被他想到那種復雜味道該怎么形容,“感覺好像燒過?!?/p>
木匠有些弄不明白了,方應也沒再作解釋,抱著木盒就跑了。他直接去了派出所,陳二泉在所里吃午飯,看到方應穿著病服沖進來,一口飯憋在嘴里半天才咽下去。
“我有事要和你說?!狈綉戎闲叩剿媲?,邊上的警察也都傻眼了,陳二泉朝他們打了個手勢,揪著方應到了審訊室里。方應抱著木盒子問,“你又想審我?”
“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說嗎?這里安靜,還有我說你從醫(yī)院溜出來的?你這個木盒子是怎么回事?”陳二泉指著方應手里的木盒,方應遞給他看:“我找人重新做了個,你看是不是和你們找到的一樣?”
“你這混小子!”陳二泉揍了方應一拳,“背地里干這種事?”
方應縮著肩膀躲開,對陳二泉說:“二哥,我和你老實交代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你也給我說說你們怎么確定兇手是女的,你看怎么樣?”
“我怎么知道你的消息有用沒用?”
“那我先說,你愿不愿意說隨你,怎么樣?”方應一下這么大方讓陳二泉不太適應,他想了想,對方應道:“你說來聽聽?!?/p>
方應清了清嗓子:“是這樣的,這個木匣,按照那個木匠的說法應該是帶鎖的,而且他的師傅以前做過一批在店里當作首飾盒來賣,還有自行車,我被人砸暈的時候隱約聽到了有人推自行車的聲音,另外在游樂場除了我自行車的輪胎印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款式獨特的輪胎印,是一輛女式自行車的,鎮(zhèn)上的店也有賣,最近才賣掉一輛,買主是個女學生,新轉(zhuǎn)學來的?!?/p>
陳二泉把方應手上的木匣拿過去,端詳了會兒,長嘆一聲,對方應說道:“死者就是那個女學生,我們也查到了自行車的事,就去她家里找她,妹妹說姐姐確實好久沒回家了。”
“怎么可能……”方應睜大了眼睛,“父母都不報警的嗎?”
“父母雙亡,她和妹妹一起生活。本來她和父母在城市里生活,妹妹似乎是母親以前的孩子,一直跟著住在鎮(zhèn)上的外婆生活。前一陣子她父母出了車禍,過世了,她就轉(zhuǎn)學過來了,誰想到兩人唯一的依靠,她們的外婆因為承受不住她們父母過世的刺激也因病去世了?!标惗贿呎f一邊給自己點了根煙,“她的妹妹也找來問過話了,姐姐似乎是因為沒法適應鎮(zhèn)上的環(huán)境,怎么說,有些嬌氣,再加上家里沒大人,沒人管,就不怎么上學,也不怎么回家,所以妹妹也沒想到會是姐姐出事了?!?/p>
“和姐姐關系好的同學都問過了嗎?問出什么線索沒有?”
“不瞞你說,都問過了。”陳二泉吐出個煙圈,“沒什么線索。”
方應覺得奇怪:“就算姐姐平時就不怎么回家,不過看到新聞說打撈上女尸的事也會擔心吧,她們姐妹關系不好?”
陳二泉瞪他:“都沒見過幾次面的姐妹能親到哪里去?”
“最后有人看到姐姐是什么時候,在哪里?”
“你問得可有些多了。”陳二泉敲了敲桌子,“把盒子放這兒,你好好回去養(yǎng)傷去。”
方應厚著臉皮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妹妹是個什么樣的姑娘?”
“老實,挺乖的,帶她去認尸體時,嚇哭了?!?/p>
“臉都被毀了,怎么認出尸體的?”
“你不是最后一個問題嗎?”
方應嘿嘿笑,陳二泉覺得這問題說了也無傷大雅,便告訴他:“姐姐手臂上有胎記,和她們家里的照片核對過了,確實是她。”
“姐妹倆長得像嗎?”
“你到底想問什么?”陳二泉有些惱了,不過還是如實告訴了方應,“長得一點都不像,一個媽而已能像到哪里去?”
方應摸著下巴:“這樣啊,那自行車呢?姐姐的自行車呢?”
“在家停著呢?!标惗橥炅藷?,親自把方應送回了醫(yī)院,叮囑醫(yī)生好好看著他,別讓他再到處亂跑。方應確實乖乖待在醫(yī)院里了,就是嘴上沒停下,他嘴巴甜,很快和護士打成一片,他向她們打聽鎮(zhèn)上有沒有出過大火災。
護士說:“昨晚才出了一起,就在宋家那地方?!?/p>
“宋家?”
“一戶姓宋的人家,還好沒傷著人?!弊o士說,“小姑娘一個人在家里做飯,爐子沒看好,著火了,她自己也燒傷了。家里就她一個人,父母和奶奶都不在了,唉,還挺可憐的?!?/p>
伍舞被送到了醫(yī)院,她還在哭,醫(yī)生和護士都安慰她,她爸爸也清醒了過來,握著她的手,眼里滿是悔恨。伍舞不想看到他,她有些想安琪,想念安琪溫暖的手。這個從城里來的姑娘,告訴她許多新鮮事的可愛女孩。她教她穿衣打扮,對她講城市里的故事,和她分享鎮(zhèn)上買不到的流行音樂。伍舞喜歡和安琪在一起,安琪讓她看到了一個嶄新的、充滿活力的世界。
安琪說她的舞蹈充滿活力,其實真正充滿活力的是她才對。
安琪曾對她說:“伍舞,我們一起離開這里吧?!?/p>
伍舞問她:“離開這里,要去哪里?”
“去城里啊,你還沒去過城里吧?我?guī)闳コ抢铮I最好看的裙子,吃最好吃的東西,還有你的舞蹈,那些人,只要他們看到你的舞蹈,一定會喜歡上你,像我一樣?!?/p>
現(xiàn)在伍舞沒法跳舞了,她不能和安琪一起去城里了,她會一輩子留在這個小鎮(zhèn)上,和她的舞鞋一起發(fā)霉。
伍舞晚上睡不著,她望著外面,望著安琪家的方向,忽然她看到了火光。熊熊的火焰燃燒著,照亮了半邊天空。
黑色的夜晚被點燃了,像巨大的火炬一般懸掛在伍舞的眼前。
伍舞稍微直起了身子,她的腳上綁著石膏,腰部以下都不能自由活動。她伸長脖子看,她仿佛看到她所有的希望都在燃燒著。
第二天早上,護士們聊起昨晚的大火,她們說的地址正是安琪家的地址。伍舞向她們打聽有沒有人受傷,護士告訴她受傷的人被送到了醫(yī)院,正在治療。
她沒有再問下去,其實到底有沒有人受傷,她一點也不關心,反正安琪已經(jīng)被她的媽媽在湖邊勒死了。她想她得寫一封匿名信給派出所的警察告發(fā)安琪媽媽的罪行。
想到安琪的媽媽,伍舞就想到她頭一次看到安琪在她面前換衣服時的情景。她看到她身上有許多淤青和擦傷,伍舞知道她又被她媽媽打了,盡管她身上總是傷痕累累,但是她總是笑著對伍舞說:“沒事,我恢復得很快,也不會留疤,沒事?!?/p>
然后她還反過來安慰伍舞,她也知道伍舞經(jīng)常被她父親關進小黑屋,不給吃的,不給喝的。她們同病相憐,好像一朵花苞里開出的兩朵花一樣,彼此知道彼此,彼此了解彼此,吸取著同樣的養(yǎng)分,總是形影不離。
她們打算一塊兒去城市,還打算一塊兒自殺,反正只要在一起,做什么都行。
方應打聽到了那個因為燒傷住院的姑娘的病房,他走到了病房門前,敲了敲門,沒人回答。病房的門其實微敞著,方應想了想,擅自進去了。
躺在床上的少女閉著眼睛似乎是在睡覺,她在掛鹽水,半邊臉頰被紗布遮住了。
方應看了眼她的名字,正在研究醫(yī)生還寫了什么的時候,耳邊傳來開門聲,他回頭看到一個手里拿著花瓶的中年女子。
“你好?!狈綉χ退蛘泻?。
“你是誰?”中年女子的眼神很謹慎,她站在原地打量方應,方應吐了吐舌頭:“抱歉,走錯病房了?!?/p>
“姑姑,你在和誰說話?”中年女子身后走出來一個少女,她手里拿著一根拐杖,身上穿著校服,看到方應,“你來探病的?”
方應擺手說不是,立即退了出去,他下午辦了出院的手續(xù),回了趟賓館,準備去火災現(xiàn)場看一看。
伍舞回到了安琪家,她在樓下仰望,安琪家現(xiàn)在只是一個黑黑的窟窿,像是一個沒了眼珠的眼眶似的,突兀地空著。
伍舞拄著拐杖,她的左腿現(xiàn)在還不能下地,只能借助拐杖走路。她慢慢朝安琪家走,小心翼翼地上了樓梯,樓下的住戶似乎因為火災的關系已經(jīng)搬離。
現(xiàn)在這個時間正是上班上學的時候,大樓里很安靜,沒有一點雜音,伍舞清楚地聽到自己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她上了二樓,推開焦黑的門板,再次踏進安琪家。
她在客廳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去安琪媽媽的房間轉(zhuǎn)了一圈,所有家具都被燒得漆黑,屋里彌漫著難聞的焦味,地上的地毯也被燒黑了,卷起一角。
伍舞最后還是來到了安琪的房間,安琪的書桌被燒掉了一半,地上凈是些發(fā)黃的書頁,還有些一腳踩上去便會碎成無數(shù)粉末的黑色紙片。
她在這廢墟一般的地方尋找著,試圖找到些和安琪共有的回憶。
然后她發(fā)現(xiàn)了那只首飾盒。它躺在安琪的床底下,表面被燒得有些黑,但是擦一下后會發(fā)現(xiàn),那些黑不過是黑色的粉塵罷了。伍舞仔細擦拭著首飾盒,試圖讓它看上去像新買的一樣。這是安琪媽媽的首飾盒,安琪總是喜歡把它拿到自己房間里來,趁她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挑選里面的首飾打扮自己。
首飾盒的鎖不知道去了哪里,已經(jīng)能輕易打開,伍舞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沒有。
伍舞看著這只首飾盒,她忽然有些想哭,但是她忍住了,她看著自己的腿,她知道她現(xiàn)在得更加堅強的活下去。
她會活下去的,帶著對安琪的愧疚,帶著對膽小的自己的憎惡,帶著對安琪母親的恨意活下去。
方應來到了發(fā)生火災的宋家,他在樓下看了好一會兒才上了二樓。他推開門進去,在客廳里走著的時候,又有一個人進來了。
方應抬頭看了眼,和那人打招呼:“鄭警官好啊?!?/p>
鄭明日今天穿著便服,他問方應怎么來了。方應說聽說發(fā)生了火災,好奇來看看,鄭明日對他的這份好奇不太友善,“你還真是對什么都好奇?!?/p>
“沒辦法,誰讓我是一個偵探?!狈綉Γ嵜魅瞻训乖诘厣系囊粡堃巫臃銎饋恚骸笆畮啄昵耙彩沁@里,也是一場大火?!?/p>
方應眨著眼睛,消化著鄭明日這句話里的信息量。
“您的意思是以前這里就發(fā)生過火災?”
“是啊,你不知道?我還以為你這么愛打聽,已經(jīng)打聽到了?!?/p>
“鄭警官,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方應清了清嗓子,“護士告訴我說著火的是宋家,然后我去看了燒傷的女孩兒,她不姓宋啊?!?/p>
鄭明日說道:“之前火災時的那戶人家姓宋,大家都管這里叫宋家,已經(jīng)好久沒人住這里了,怎么說呢,我們覺得這兒有點邪門?!?/p>
“邪門?”
“恩,以前住在這里的一戶母女,沒住多久家里就發(fā)生了火災,她們走后,我們派出所還收到了匿名舉報信,說那戶人家的女兒死了,結(jié)果去湖里打撈半天什么都沒撈上來,后來每住進來的人家就一定要出事,你看現(xiàn)在不光是死了人,又是一場大火?!?/p>
方應抱著胳膊打了個哆嗦:“這么一說,確實挺邪門?!?/p>
“對了,犯人找得怎么樣?有什么線索沒有?”
鄭明日聽到他提案件,臉色不太好看:“沒線索,最后有人看到死者是在火車站,一個人?!?/p>
方應和鄭明日閑聊著,兩人一前一后下樓,方應特意去看了看死者的自行車,他蹲下來檢查自行車輪胎,鄭明日問他有沒有想到什么。方應搖頭:“不過總覺得不太對勁。”
“什么不對勁?”方應站起來,四下看,他在自行車庫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輛同樣款式的自行車,大概因為年代久遠,長時間沒人騎的關系,自行車已經(jīng)開始生銹。
“一樣的款式,為什么不騎了?這么受歡迎的款式?!?/p>
“大概是買了新的吧。”鄭明日說道。
方應摸著下巴不說話,鄭明日拍了下他,“偵探,想看舞蹈表演嗎?”
方應一楞,鄭明日笑著,“放松放松吧,走,跟我一塊兒去吧?!?/p>
方應就這么被鄭明日帶到了鎮(zhèn)上的高中,今天似乎有一個什么舞蹈表演,表演者中就有鄭明日的侄子。輪到鄭明日的侄子出場時,方應眼前一亮,他的舞伴正是那天他在醫(yī)院里遇到的少女。少女穿著一席紅裙,妝容精致,她在舞臺上旋轉(zhuǎn),眼神,手勢,姿態(tài),像極了那些專業(yè)的舞者。
方應拱了下鄭明日:“誒,和你侄子搭伴的叫什么?”
“哦,你說伍娟啊,是個好苗子,她姑姑以前也是學跳舞的,聽我媽說她以前和宋家的那個女孩兒關系可好了,可惜后來出了意外,腿廢了后去了城里,最近才回來?!编嵜魅罩钢枧_,“看,她姑姑出來了?!?/p>
舞臺上走出來一個拄著拐杖的中年女子。原來那天那根拐杖是她的啊,方應想道。
伍娟拿著話筒說著感謝伍老師的話,她擁抱了自己的姑姑,兩人看上去都有些激動,一時間掌聲和鮮花全都送給了這位老師。
方應在散場后找到了伍娟,騙她說自己是記者要采訪她。他問起伍娟火災還有轉(zhuǎn)學生的事,伍娟說和轉(zhuǎn)學生并不熟,那轉(zhuǎn)學生和她的妹妹倒是好朋友。
方應還想再問些什么的時候,伍娟的姑姑出現(xiàn)了。她走到方應面前,微笑著和他握手:“你好,我是伍娟的老師伍舞,聽說記者要采訪伍娟,請問你是什么報刊的記者?”
方應遞出自己的假名片,伍舞看了眼,對他說:“我們好像在哪里見過。”
方應哈哈笑,他說想和她們師徒好好聊聊,伍娟第一次遇上雜志采訪,期待地看著伍舞說:“姑姑,那我去拿自行車。”
伍舞摸了摸她的頭:“去吧?!?/p>
“騎自行車來上學?”方應看著伍娟蹦蹦跳跳地往車庫走,笑著說。
“家里離這里有些遠,自行車也方便,”伍舞動了動下巴,“走吧,學校邊上有個茶室?!?/p>
“聽說伍娟和那個……”
“你是想說錢敏嗎?”伍舞看了眼方應,“就是警察在游樂場發(fā)現(xiàn)的那個死人,警察已經(jīng)找伍娟了解過情況了,要說關系,伍娟和小敏的妹妹關系比較好?!?/p>
“過會兒采訪的時候還希望不要問與這個有關的問題,我怕影響伍娟的情緒?!?/p>
“情緒?”
“明天去市里,有個舞蹈比賽,小孩子嘛,比較容易被影響?!?/p>
方應保證一定不會提,他看到伍娟推著自行車過來了,那輛款式時髦,和錢敏的一模一樣的自行車。
“自行車很漂亮啊?!?/p>
“之前贏了學校里比賽的獎勵,她看到我那輛就一直也想要,不過我那輛早生銹了,就給她買了輛新的?!蔽槲栊χf道。
方應也笑了:“伍老師,我也覺得我在哪里見過你?!?/p>
“是在醫(yī)院吧?!蔽槲枵f道。
“不……”方應搖頭,他雙手插進口袋里,“這個款式的自行車車胎和別的都不一樣,不知道伍老師有沒有注意到,我在平湖游樂場見過和這個差不多的輪胎痕跡,但是我一直覺得不對勁,現(xiàn)在我算是明白了?!?/p>
方應看著伍舞,伍舞也看著他,沒有躲閃的意思。
“拐杖,為了掩飾拐杖的痕跡,特意跟在自行車后面,所以才讓那個痕跡看上去更為特別?!?/p>
“你在說什么我真是一點都不明白?!?/p>
“雖然我看不太懂醫(yī)生的筆跡,不過錢敏的妹妹好像不是燒傷這么簡單,身上好像還有其他外傷吧,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家庭暴力造成的。”方應抓著頭發(fā)說。
“什么叫也是家庭暴力。”伍舞的笑已經(jīng)顯得有些勉強了。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狈綉吹轿榫曜呓耍瑝旱土寺曇?,“有些事情,我們都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p>
他忽然抬手對伍娟說,“抱歉,突然還有事,我得先走了,之后我一個同事會來代替我作采訪,我們之后再聯(lián)系!祝你明天比賽順利!”
方應匆忙離開,他找陳二泉幫他聯(lián)系一個人,一個曾經(jīng)住在宋家,曾有人寫匿名信說是被親生母親殺死了的少女。
他在戶籍資料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宋安琪。
伍舞在后臺看伍娟的比賽,她有些緊張,盡管伍娟的發(fā)揮非常出色,幾乎壓倒了所有對手,可她還是非常緊張。仿佛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所有在場上的舞蹈一般,那是充滿活力的舞蹈。
像是在另外一個世界舞蹈。
舞蹈進入收尾階段,伍娟一個起跳,雙腿在空中繃出一條漂亮的曲線,完美落地,旋轉(zhuǎn)一周,彎腰謝幕。
伍舞看著聚光燈下的少女,不由自主鼓起了掌。伍娟毫無意外地贏得了比賽,她跑到后臺和伍舞擁抱,她們抱在一起哭了。伍舞有種感覺,自己從沒實現(xiàn)的夢想,伍娟能代替她實現(xiàn)。
她又想到很久之前有一個人和她說過的話:城里的人都會被你的舞蹈迷倒,喜歡上你,像我一樣。
正當伍舞沉浸在回憶里時,伍娟忽然拍了拍她,對她說:“姑姑,那個記者?!?/p>
伍舞回頭看,她又看到了方應,她還看到了站在方應身邊一個皮膚蠟黃,打扮土氣的中年婦女。
“這是我的同事。”方應介紹說,“我想你們該好好聊聊,”方應把伍娟喊過去,“我的同事宋安琪就負責采訪你,我就采訪伍娟吧!”
宋安琪。
聽到這個名字,伍舞睜大了眼睛。
她應該已經(jīng)死了啊,雖然警察沒打撈出尸體,可是千真萬確,她應該已經(jīng)被她媽媽勒死了???那場火災……難道不是為了銷毀什么證據(jù),由她母親親手引發(fā)的嗎?
就算安琪還活著,怎么可能,會變成這樣。
伍舞不敢相信眼前的中年婦女就是宋安琪。
那個漂亮,時髦,說要和她一起去城市的宋安琪。
伍舞向后退了一步,她問道:“你是誰?”
宋安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在后臺穿梭的漂亮姑娘們讓她有些不安,她低著頭,對伍舞說:“好久不見?!?/p>
一瞬間,天旋地轉(zhuǎn)。
“不是你,你應該已經(jīng),湖底……”伍舞坐到椅子上,她頭疼得厲害,“你應該在那里啊?!?/p>
“你是說那天吧,”宋安琪尷尬地笑了,“你走之后我的媽媽就來了?!?/p>
“我知道,我看到了,她勒著你,勒死了你!”伍舞按著腦袋,她有些不想聽下去了,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她一點也不想知道。
“你看到了?”這下輪到宋安琪露出吃驚的表情了,不過她隨即收起這種表情,“她沒有勒死我,她還是把我拖上了岸。她后來抱著我哭,說要和我一起開始新的生活,那天晚上她一把火燒了我們家,燒了所有的過去,帶著我走了,我也想重新開始,一直都沒和你聯(lián)系,聽說你后來就去城里治腿……”
“不,不是這樣的,你死了,你死在了湖里,你已經(jīng)死了。”伍舞抱著腦袋,她快要哭了,她又害怕了,真相讓她如此害怕。
這時,后臺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宋安琪握住伍舞的手:“伍舞,這些年你還好嗎?”
伍舞推開她,安琪的手不是這樣的,安琪的手應該比這個更柔軟,更溫暖,這不是宋安琪,這只是那個記者搞的把戲,為了讓她……
伍舞跌跌撞撞跑到了舞臺前面,方應在那里等她,好多警察都在等她。
為了讓她認罪,一定是這樣的!他不是記者,他也是警察!
一切都是為了讓她承認殺死錢敏的姐姐的把戲,一切都是戲!伍舞強作鎮(zhèn)定,她深吸了口氣:“你們想做什么?”
“我們現(xiàn)在懷疑你涉嫌謀殺錢莉莉?!币粋€警察走到了伍舞面前,為她銬上手銬。
伍舞看著自己的手,方應的聲音再度響起:“看到被家庭暴力對待的少女勾起了你的傷心往事,為了保護她,你下了手,對不對?”方應朝她伸出手,“還是為了贖罪?為了救贖那個偷偷跑開的自己?!?/p>
為了那個膽小的,沒能拯救安琪的自己。她把少女拖到了湖邊,用絲巾堵住了她的嘴,用草繩勒死她,用斧頭砍下了她的雙手。那雙毆打錢敏,在她身上留下傷痕的可惡的手。
那雙自己沒能抓住的,不斷撲打著湖面的手。
這時候,安琪從后臺慢慢走了出來。她走到了聚光燈下,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許多許多年前,安琪還是個漂亮姑娘,她也還是個充滿活力的少女。她跳舞,安琪在唱歌。她還向安琪伸出手:“來,跳個舞吧!”
“我的至愛,我為你付出了我的所有,所以請看我一眼,和我共舞一曲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