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巧克力奶
來自于天枰座Gliese 581g,由于“天人”星人入侵,缺少銀時那樣的大英雄抵抗,不得不流亡的貴境。很高興認識地球的盆友們,喜歡你們的美食,烤串和涮涮鍋;也欣賞你們的活力,那個很多人追著球跑的運動真有趣。目前定居于青島,在某微生物實驗室從事DNA改良,專做各種變異細菌。所以說,凡是批評我寫文不好看的童鞋要小心了,你們都已被母星科技鎖定經(jīng)緯度,順豐快遞會送去最新研究成果,哼哼。
長安城郊外,陽光明媚楊柳青青,新落成的芙蓉山莊內(nèi),本年度第五屆文藝座談會正在進行中。
山莊主人叫李思訓(xùn),乃皇室宗親,曾任幽州大都督等要職,因武氏垂簾后風(fēng)向不對,識趣地退隱賦閑,以吟詩作畫為樂。盡管如此,他在朝野中的聲望仍非同小可,這從今天到場的賓客可以看出來。
中書舍人蘇味道、長安府丞杜審言、崇文館學(xué)士宋之問都趕來捧場,他們?nèi)?,是?dāng)今最著名的詩人。娛樂界代表則有龜茲國男高音畢昆侖、歌舞雙棲波斯裔女明星艾琳等等。此外,還有人數(shù)最多的一撥——渴望揚名立萬、出人頭地的年輕士子。
唐朝科舉,采用考試與推薦相結(jié)合的方式,除了自身有真材實料外,名聲和形象也非常重要。外地考生進京,第一件事就是要拜謁文壇巨擘,求得推薦,否則難中進士。例如名士駱賓王,自負才高不屑向權(quán)貴低頭,結(jié)果名落孫山,潦倒一生。
眼下這場聚會正是士子們自我展示的好舞臺,所以,當(dāng)李思訓(xùn)拿出最新作品《江帆樓閣圖》時,四周立即響起一片贊嘆聲——“重彩濃墨,筆力老健,妙哉”,“栩栩如生,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人人爭先恐后地發(fā)表高見,一方面賣弄鑒賞品味,另一方面大拍馬屁。
李思訓(xùn)并不僅僅靠血統(tǒng)吃飯,他擅長山水畫,以“大青綠”開創(chuàng)新一代畫風(fēng),為文藝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流。能得到其賞識,等于一只腳邁進洛成殿了。
然而,有人似乎不買賬,待議論聲稍稍平息,一個潑冷水的聲音說道:“用色雅致筆法細膩,色彩華麗而不媚俗,能得七八分意境,確也算得上不錯的佳作。”
“七八分、不錯的佳作”,分明在明褒暗貶,誰這么不識趣?
眾人回頭看去,只見圈子外站著一個年輕人,身姿挺拔,眼睛黑閃閃發(fā)亮,文雅中帶一絲冷峭。給人一種感覺——像似藏在鞘中、尚未露鋒芒的寶劍。
“請教公子高姓?”李思訓(xùn)并沒有生氣,饒有興致地打量對方。
年青人拱手答道:“在下葉朗,來自安西都護府,準備參加明年的禮部試?!?/p>
在場人又是一驚,安西都護府位于大西北,荒僻野蠻,居民大多數(shù)是異族、流放犯和兵丁家屬,識字者寥寥可數(shù),自建國以來還從未有人取得過禮部試資格。嗯,難怪姓葉的家伙看上去有幾分軍人氣質(zhì),可能是矮子里拔將軍,西州刺史為政績而推舉上來湊數(shù)的。
許多人生出輕視之意,一名二十七八歲、懷抱黑貓的麗人微微撇嘴,陰陽怪氣道:“聽葉公子所言,似乎精通丹青,可否給大家露一手?”
她叫曲阿蠻,是李思訓(xùn)最寵愛的小妾,出入常隨行。見葉朗批評丈夫的畫作,自然不高興。旁邊一些趨炎附勢之徒也跟著起哄。
葉朗毫不客氣,淡淡應(yīng)聲:“如此獻丑了?!?/p>
“葉公子擅長人物、花鳥還是山水?”李思訓(xùn)問。
“無所謂擅長,皆略通一二,請候爺隨意命題?!?/p>
這話說得太狂妄,就好像練武人自稱十八般武藝全能一般,聽者無不側(cè)目。李思訓(xùn)涵養(yǎng)甚好,只微微一笑:“前幾天阿蠻生辰,讓我畫一幅肖像留念,因忙于瑣事未動筆。既然今日湊巧,便有勞葉公子吧?!?/p>
仆役送上文房四寶,葉朗調(diào)好顏料,鋪展開宣紙,朝曲阿蠻笑道:“請夫人隨便擺個姿勢?!?/p>
曲阿蠻哼了一聲,抱著貓在榻上坐下。她身材高挑,容顏俏麗,眉眼里透出隱約的高傲;一襲淡紫色長裙襯托出肌膚如玉,高挽的盤云髻平添幾分成熟和妖嬈。
“把小黑也畫上。”曲阿蠻用半命令的口氣吩咐。
“小黑”即是那只寵物貓,體型肥碩,毛皮油光锃亮,懶洋洋趴在美人大腿上,顯得憨態(tài)可掬。曲阿蠻玉手輕輕撫摸它頸后的毛皮,目光中流露出寵愛。
好一幅美人戲貓圖。葉朗心下贊嘆,正要開口答應(yīng),忽然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不行,貓不能畫?!?/p>
說話人是一位二十歲不到的年輕姑娘,梳著條麻花大辮子,杏黃色薄裙下身軀苗條婀娜。人長得很美,但斜眼歪嘴表情囂張,一副欠揍的模樣。
內(nèi)衛(wèi)衙果毅都尉田小翠登場。
曲阿蠻對她有些忌諱,客氣地笑著問:“為什么不能畫?”
“在西方傳說中,黑貓是大兇之物,惡魔的化身。如果用鏡子照或畫成像,會反噬主人。不信,你問艾琳姑娘?!?/p>
名妓艾琳頷首:“沒錯,在小女子家鄉(xiāng),從不養(yǎng)黑色的貓做寵物,因為那里流傳著一個家喻戶曉的恐怖故事。”
“啥故事,說來聽聽,我最喜歡聽故事了?!碧镄〈浣械馈?/p>
“君斯坦丁堡是大秦國首都,西方首屈一指的大城市,繁華不次于長安。城中有個叫愛麗絲的美貌寡婦,孤身一人度日,養(yǎng)了只黑貓陪伴。某天,她在市場上遇見富家公子艾倫,墜入愛河,兩人山盟海誓永遠在一起??珊镁安婚L,艾倫的父母給他定下另一門親事,女方更年輕更富有。于是艾倫變了心,想甩掉愛麗絲。一天晚上在家中幽會時,他掐死了愛麗絲,然后將尸體砌入臥室墻里面。那只黑貓是愛麗絲的最愛,總隨身帶著,因此在旁邊目睹了整個過程。艾倫心存慈念沒忍心將黑貓遺棄,收養(yǎng)在家中。不久后艾倫結(jié)婚,妻子懷孕,生下個男嬰。這時,某著名畫家到艾倫家做客,替一家三口畫了幅肖像。妻子很喜歡黑貓,便抱著它一起入畫。就在畫完成之時,黑貓突然失蹤,無論哪里都找不到。緊接著,悲劇開始上演。一到深夜,大宅子里總響起悲慘的嗚咽聲,可找不出聲音來源。三天后清晨,人們發(fā)現(xiàn)嬰兒莫名其妙死在搖籃中,喉嚨上有爪痕。過幾天妻子也死去,死狀完全相同。艾倫發(fā)瘋了,提著鐵錘到處砸,把家砸了個稀巴爛。臥室墻倒塌,露出愛麗絲尚未腐爛的尸體,那只黑貓就蹲在旁邊。誰也不曉得它怎么進入墻中,又怎么存活下來。艾倫因謀殺罪被捕,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但他并沒有等來絞刑架。因為第二天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他身體冰涼地躺在地上,臉部表情恐懼到極點,喉嚨被抓得血肉模糊!當(dāng)然,獄卒和同牢房犯人并沒有見到那只黑貓,從此它再也沒出現(xiàn)過?!保ㄗ?)
故事曲折恐怖,加上艾琳聲形并茂的描述,教每一個人聽得入神,不自覺呼吸緊促。田小翠拍著小胸脯,夸張地叫嚷:“好可怕,人家的小心肝快蹦出來了。李夫人,你要三思哦?!?/p>
媽的,臭丫頭又無事生非搗亂。葉朗暗罵,同時感到狐疑。黑貓不吉祥,在西域習(xí)俗中是有此說法,但不能照鏡子、入畫純屬胡編亂造。艾琳是土生土長波斯人,不可能不清楚。她在幫田小翠撒謊,奇怪,這兩個女人啥時候混一塊兒去了?
“呵呵呵,”曲阿蠻嬌笑不已,花枝亂顫,“真有這種事么?沒關(guān)系,這里是長安,不是君士坦丁堡,百姓們都把黑貓當(dāng)吉祥物呢。葉公子,請你盡情施展妙手?!?/p>
田小翠噘起嘴,不高興地小聲嘟囔:“但畫畫的人從西域來呀,他身上有一股妖氣……哼,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
葉朗假裝沒聽見,面對桌案前的雪白宣紙,凝神靜氣。稍頃,提筆揮毫,如行云流水如一揮而就。
畫面上,小半邊池水清澈蕩漾,怪石錯落有致,一個長裙曳地的美女坐在紫丁香樹下,手持書卷。她似乎在讀書,但仔細瞧,可發(fā)現(xiàn)俏臉上正露出狡黠的笑容,眼神瞟向一邊。那里,有一只大黑貓蹲在突出的岸沿,探出右爪撈金魚。水面的倒影、貓軀將傾未傾的微妙平衡刻畫得惟妙惟肖,極富動感。特別是貓眼睛,碧油油的閃現(xiàn)幽光,像活物一般。
傳統(tǒng)繪畫講究意境和含蓄,多用水墨,以寫意為主;而葉朗的畫色彩斑斕,使用了大量顏料,風(fēng)格迥異。在場者大多數(shù)第一次見識到,一時難以下定論,究竟好還是不好。
“葉公子,這莫非是西域技法?”李思訓(xùn)好奇地問。
“李候爺明鑒,的確是參雜了西方大秦國的技巧,注重寫實和構(gòu)圖?!?/p>
李思訓(xùn)愛畫如命,見到新奇的畫技登時來了精神頭。他審視許久,漸漸領(lǐng)悟到其中妙處,擊節(jié)夸贊道:“不錯,大秦國畫風(fēng)另辟蹊徑,有許多可借鑒的地方,”
說著,命仆役將畫拿到窗邊的案幾上,攤開晾干。
一旁,曲阿蠻仍怨氣難消,耷拉著臉挑毛?。骸跋駝t像矣,卻直通通少了些味道,西域蠻子人如其畫?!?/p>
這話十分地任性失禮,因為在場有好幾位胡人。李思訓(xùn)感覺尷尬,又不便公然批駁,只好岔開話題,向一名高鼻深目、長滿絡(luò)腮胡的漢子招呼:“畢先生,最近有什么新曲嗎?”
畢昆侖是大唐最有名的作曲家和歌唱家,殿堂級大師。他不僅自身造詣高,還教出了許永新、尉遲青等好多演藝圈紅人,包括曲阿蠻在內(nèi)。
大胡子音樂家在中原住了幾十年,對漢人那一套虛偽把戲早已熟透,當(dāng)即笑呵呵應(yīng)答:“侯爺問得巧,前幾日剛從某大家手中拿到一篇杰作,譜了曲,并請艾琳姑娘練習(xí)純熟?!?/p>
艾琳也是當(dāng)紅明星,在洛陽東林苑掛頭牌,日前來長安做巡回演出。她睜著蔚藍色眼睛,一臉地陶醉傾慕:“真是一首好詩呀,令人回味無窮,悵悵然有所思?!?/p>
賓客們被吊起胃口,七嘴八舌地插問,是什么詩,誰寫的?畢先生和艾琳姑娘別賣關(guān)子啦,懇請演奏一曲。
畢昆侖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招呼:“七郎,七郎。”
隨著話語,樓梯響動上來一個人。他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衫,頭戴斗笠面紗遮臉,佝僂著身子,像似殘疾人。
“七郎相貌奇丑,故此不愿在人前露臉,請候爺和諸位先生體諒。”畢昆侖道歉。
李思訓(xùn)道:“無妨,愿聆雅奏。”
七郎從袖子里摸出一根短木管,長約八寸,頂端有個竹哨。這東西叫篳篥,傳自于龜茲國,系時下最流行的樂器。
隨著一聲嗚咽,婉轉(zhuǎn)悠揚的樂聲吹奏起,艾琳輕啟朱唇,曼聲唱道: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fù)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fēng)。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yīng)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臺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zhuǎn)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fā)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篳篥又稱“悲篥”,音色低沉渾厚,常用于表現(xiàn)悲愴的樂曲。而這個叫七郎的神秘人,演奏起來大有差別,曲調(diào)委婉優(yōu)雅,哀而不傷,含蓄表達出詩中的傷春情緒。艾琳的嗓子也顯韻味,高音華麗,低音層次清晰,顫音和轉(zhuǎn)折更是精妙無雙。再加上原詩的優(yōu)美辭藻,三者相得益彰,堪稱絕唱。
一曲歌罷許久,聽眾才從美妙中驚醒,爆發(fā)出轟天喝彩。
人們將表演者圍在當(dāng)中,諛詞如潮。當(dāng)然,主要是沖艾琳去的,駝背七郎被忽略在一邊,美貌永遠比才華更顯眼。
“實不敢當(dāng)謬贊,關(guān)鍵在詩寫得好,”艾琳面色微紅,顯出受之有愧的樣子,“這首詩題目叫《代悲白頭吟》,作者就在諸位當(dāng)中——他可不是默默無聞之輩哦,早已得享大名?!闭f著,美女俏皮地擠擠眼。
刷,眾多視線朝三個人射去——蘇味道、杜審言和宋之問。
中書舍人蘇味道手捻胡須,悠然說道:“觀遣詞用句,只怕非宋學(xué)士莫屬,呵呵,在下寫不出來?!?/p>
的確,宋之問的文風(fēng)清新淺白,善于描景抒情,和這首詩相當(dāng)貼近。對于同僚的稱贊,他含笑不語,顯然是默認了。
于是士子們掉轉(zhuǎn)目標(biāo),開始向宋學(xué)士大拍馬屁。葉朗默然旁觀,卻發(fā)現(xiàn)了蹊蹺,在宋之問的笑容里,似乎有一絲勉強的味道。奇怪,不僅是他,今天到場人中,還有幾個也表現(xiàn)反?!?/p>
葉朗掃視人群,注意到,田小翠正瞇起眼看宋之問,像獵人窺伺獵物,帶著殺氣。
田小翠察覺到有目光在注視自己,扭轉(zhuǎn)頭,與葉朗對上眼。她立刻換上怒氣沖沖的表情,鼻子重重哼一聲,揚起小臉。
“第一句和第三句起首皆用‘洛陽’兩字,似乎重復(fù),請教延清兄有何深意?”長安府丞杜審言疑惑地發(fā)問,皮笑肉不笑。
有一段廣為流傳的逸聞,去年吏部選拔官員,杜審言在列,主考官為蘇味道。同為文學(xué)大叔,初次見面少不了要談一談詩歌、人生和理想,雙方惺惺相惜相見恨晚,氣氛熱烈而友好。不料,面試結(jié)束杜審言走出門,立即對等候在外的其他官員說,蘇味道快死了。眾人不解,問你怎么知道?杜審言傲慢答道,他領(lǐng)教了我的才學(xué)和見識,還不羞愧而死嗎?
這位名詩人生性狹隘,忌妒心極強,見宋之問大出風(fēng)頭,忍不住挑刺。后者聞聽,面露不愉沒答話。
艾琳嫣然一笑,代為解釋道:“杜府丞誤會啦,原詩第三句是‘幽閨女兒惜顏色’,在排演時,被七郎修改成‘洛陽女兒’?!?/p>
眾人都吃一驚,演奏者擅自篡改原作,非常不禮貌,七郎可能不懂事,畢昆侖和艾琳都屬于八面玲瓏之輩,何以犯大忌?當(dāng)事人宋之問更是臉憋得發(fā)青,兩只眼死死盯住七郎不放。
李思訓(xùn)發(fā)問:“你因何修改?”
七郎依舊彎著背,慢慢抬起頭,斗笠斜壓至眉梢,面容在厚紗下若隱若現(xiàn)。在這個人身上,彌漫著一縷神秘而緊張的氣息,連帶著屋子里空氣也仿佛凝滯起來。他的嗓音挺奇怪,沙啞粗糙,并帶有嘶嘶漏氣聲,好像聲帶受過傷。
“幽閨略顯小家子氣,好詩當(dāng)不以詞廢義?!?/p>
此言說得在理,仔細想想,“洛陽女兒”確實比“幽閨女兒”大氣些。但擅改原作畢竟不妥當(dāng)。
蘇味道為人圓滑,笑呵呵打岔:“延清,你何時作得好詩,竟瞞到今日才一鳴驚人?”
宋之問回答:“三個月前剛寫成,觸景生情之作?!?/p>
“今年三月份寫的?您是不是記錯啦?!碧镄〈湔0椭卵姥郏煺娴貑?。
宋之問不禁失笑:“我自己寫的怎能弄錯,田小姐真會講笑話?!?/p>
“您說是觸景生情之作,那么,詩里面的描寫應(yīng)當(dāng)為實景。‘洛陽城東桃李花’——大前年十月,洛陽城東擴建東林苑,砍掉雜木,清一色種植楊柳梧桐,哪來的桃李?”
“田都尉,作詩不是斷案子,一板一眼講邏輯,”宋之問哈哈大笑,“在寫作時,除了眼前之景,難免要摻雜過往的生活經(jīng)驗?!?/p>
其他賓客亦禁不住莞爾,連葉朗都替這蠢貨臉紅,你妹的不學(xué)無術(shù),別丟人了行不。
可田小翠沒半點兒自知之明,繼續(xù)大放厥詞:“宋學(xué)士,您九年前、咸亨二年中進士,隨即外放青州、幽州等地,直到今年元月才往洛陽出任崇文館學(xué)士。而九年前禮部還沒搬遷到洛陽辦公,進士試在長安舉行。在您的人生經(jīng)歷中,根本沒洛陽這一段哪?!?/p>
宋之問詞窮,無言以對。杜審言從旁察言觀色,似乎醒悟到什么,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也可能宋兄在地方上為官時,見過駐地城中漫天桃李的景色。”
“是有此可能,但我認為,詩確為洛陽城中觸景生情而寫。再看第十句,‘光祿池臺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此處用東漢開國名將馬援的典故,其故宅恰巧在洛陽城東,本朝上元年間,賜予羽林大將軍程務(wù)挺。后者因謀反被誅,宅子一直空著,逐漸荒蕪,野草橫生鳥雀筑巢。每次經(jīng)過時,都讓人興世事無常之滄桑感。詩的作者,一定曾親眼目睹那景象,才會有所感慨啊?!?/p>
這段分析十分犀利,李思訓(xùn)、蘇味道等人都皺起眉頭,若有所思。葉朗終于醒悟,原來田小翠有備而來,專程找宋之問麻煩。
杜審言順桿而上,附和道:“最后一句寫道,‘但看古來歌舞地’,莫非,詩作于聲色之場所?”
田小翠對他投以欣賞的目光,心想老小子人品不佳,學(xué)問倒還有兩下子。她清了清嗓子,作出結(jié)論:“杜府丞所言甚是,詩中景物,非常像東林苑的周邊,將軍故宅、上陽皇家園林、孟春時節(jié)公子王孫們踏青……東林苑是個好地方,美女如云——嘿嘿,想必是宋學(xué)士拋下公務(wù)偷偷溜到洛陽游玩時寫下此詩,故不敢承認。其實沒關(guān)系啦,本姑娘也經(jīng)常去東林苑賞歌賞舞賞美人,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對了,艾琳姑娘,從你住的惜紅樓朝西北眺望,可曾見過詩中所寫?難道宋學(xué)士是你的入幕之賓,哇哈哈……”
艾琳微笑道:“確實像呢。只不過,詩中有‘已見松柏摧為薪’之句,似乎在描寫砍伐松林改種楊柳的場景,表明作者于大前年十月曾住在那里。那時候我尚未入東林苑,惜紅樓另有主人——”
“啪——”一記清脆的聲響,李思訓(xùn)的如夫人曲阿蠻將茶碗狠狠摔碎在地板上。她出身娛樂圈,原本為東林苑紅歌星,三年前,正是惜紅樓的主人。
“艾琳、田小翠,你們兩個賤貨欺人太甚!”曲阿蠻臉色鐵青,胸口不住地起伏。
屋子里鴉雀無聲,所有人目光看向三個美女。田小翠臉皮厚得很,仍舊笑嘻嘻若無其事;艾琳則有些尷尬,道歉說:“對不住,李夫人,小女子口快失言,并無影射之意。呃,昨晚感染了風(fēng)寒,身體不適,李侯爺,請容告退?!?/p>
說罷,她團團道個福,轉(zhuǎn)身下樓。李思訓(xùn)不便挽留,惟有目送其離去。
艾琳走向樓梯口,當(dāng)經(jīng)過窗戶邊桌子時,順眼掃視了一下。頓時,她站住腳步,手指桌案半掩嘴發(fā)出驚叫:“啊,貓……貓眼睛……”
杜審言離那兒比較近,好奇地湊過去觀看,一愣之后也失聲大喊:“貓眼睛,貓眼睛!”
大家呼拉圍攏,桌案上,攤著葉朗不久前作的畫,下午的陽光斜透過窗戶,灑在上面形成點點光斑。每個人記得很清楚,畫中大黑貓有著一雙碧綠的眼睛,而現(xiàn)在,它的瞳仁豎成一條線,變成暗褐色。
“哦,貓眼到了太陽底下,難免會發(fā)生變化?!比~朗緊繃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
眾人無語。
人所周知,貓眼對光線極其敏感,在黑暗中會發(fā)光,瞳孔放大為圓形;在明亮的地方,瞳孔收縮成狹縫。但問題在于,那是活貓啊,從沒聽說畫在紙上的貓眼睛能變化。
宋之問率先鼓掌喝彩:“神來之筆!葉公子畫技已臻超凡入圣之境界!”
李思訓(xùn)也從震驚中清醒,連連稱贊:“葉公子真乃神技也,本侯拜伏。從前以為‘畫龍點睛’是夸大的傳說,沒想到今天親眼目睹,幸甚,幸甚!”
畫龍點睛是梁朝名畫家張僧繇的故事,據(jù)說有一次他在寺廟墻壁上畫了一條沒有眼睛的龍,旁人問,為什么不畫龍眼?他說,畫了眼睛龍就會活過來。旁人不信,嘻哈嘲笑。于是張僧繇提筆給龍?zhí)砩想p眼,登時風(fēng)雨大作,壁上龍騰空飛去。
本來這明顯為神話故事,茶余酒后的談資而已,沒人當(dāng)真。可如今畫在紙上的貓竟具有了生命,事實擺在眼前,不容不信。
是葉朗的畫技神乎其神,還是騙術(shù)?更或者如田小翠所言,黑貓不吉,畫成像后變身為惡魔?
人們瞠目結(jié)舌,圍著畫使勁瞧,想弄清楚門道。
田小翠站在旁邊,眼珠嘰里咕嚕亂轉(zhuǎn)一陣子,然后叫嚷著“不可能,絕對有鬼”,擠到桌子前。她一把搶起畫左看右看,正看倒看外加反面看。搗鼓半天,沒發(fā)現(xiàn)破綻,于是轉(zhuǎn)頭問樓梯邊侍候的書童:“畫一直放在桌子上?有沒有人接近過?”
書童搖頭:“回小姐,沒人靠近過桌子——”
“咦,小黑呢,小黑到哪里去啦?”
突然曲阿蠻打斷了對話,詫異地左右張望,她兩只胳膊空著,一直摟抱的寵物貓已不見蹤影。
眾人回想起艾琳講的故事,不由得緊張起來,紛紛用目光在屋子里搜尋大黑貓??墒?,邊邊角角全掃了個遍,黑貓的蹤影皆無。
曲阿蠻蹙眉回憶,感到十分納悶:“奇怪,什么時候離開的,我記得一直抱著它,沒放下過……”
“哈哈哈,”田小翠得意之極,縱聲大笑,“我早說過黑貓乃不祥之物,現(xiàn)在它已化身為惡魔。葉朗,你施展妖術(shù)蠱惑人心,我要逮捕你!”
葉朗嚇一大跳,吃吃說道:“田都尉莫開玩笑,在下只是畫畫,眾目睽睽之下如何施妖術(shù)。”
李思訓(xùn)亦微笑說:“小黑想必是從窗戶跳走了,阿蠻,你莫大驚小怪?!?/p>
田小翠不肯善罷甘休,斜眼輕蔑地瞪視葉朗:“難道你有張僧繇畫龍點睛的絕技?”
“不敢與前賢相比,但確實靠技巧賦予貓靈氣,非歪門邪道?!?/p>
“哦,是真本事啊,”田小翠拖著長腔,譏刺道,“那樣的話,將畫重新放置于黑暗處,貓眼應(yīng)該能變回綠色?”
尼瑪,要玩死哥哥么,臭丫頭你太多事了!葉朗氣得肚子疼。他偷偷使用了某種方法,令貓眼睛在陽光下變成土褐色,但要想再還原為最初的碧綠色,萬萬做不到。
“是啊,放到暗處試試?!倍艑徰耘d致勃勃地說。其他人也紛紛附和,一心想看熱鬧。
葉朗心念急轉(zhuǎn),努力找借口推托:“畫中貓有靈性,剛才無人察覺,才偷偷變化;現(xiàn)在大家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恐怕被嚇著了?!?/p>
田小翠不依不饒,窮追到底:“可將畫卷放在另一個僻靜屋子里,避免人驚擾。”
曲阿蠻好像更討厭葉朗,拋開與田小翠的隔閡,站在同一陣線:“對,先將畫放入木匣,再置于二樓藏書間,一刻鐘時間,足夠貓眼變回原來的顏色。真金不怕火煉,葉公子,您說呢?”說到最后,她加重了語氣,睜著一雙鳳眼似笑非笑瞄葉朗。
葉朗心中一動,目光轉(zhuǎn)向李思訓(xùn),后者含笑不語。于是葉朗心里有了底,不再反對:“好吧,最好等兩刻鐘之后,再從匣子里取出?!?/p>
舉辦文藝沙龍的地點,是一座三層小樓,叫文芳閣,位于芙蓉山莊東花園內(nèi),背靠山壁而建。平時,李思訓(xùn)在一樓讀書作畫,二樓為藏書室。
李思訓(xùn)的貼身書童下樓,拿回一個長兩尺、寬一尺、厚十二寸的紅木盒,當(dāng)著所有人面將畫卷起,放入盒內(nèi),抱著欲下樓。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田小翠阻攔,話中有話地說,“幫忙看著防止動手腳,通常騙子都有同伙呢?!?/p>
曲阿蠻冷笑:“很好,杜府丞,可否麻煩您也在場守候?”
美人相求,杜審言欣然同意。葉朗目送他們?nèi)讼聵?,忽然發(fā)現(xiàn)宋之問不在屋子里,而那個七郎,也不知何時已離去。
田小翠、杜審言與書童進到二樓藏書室,將木匣放在角落里避光的書架上,然后退出,守候在門口。
那個小書童十二三歲年紀,生得清秀可愛。田小翠色迷迷地上下打量,嘿嘿笑著伸出魔爪,捏他的臉蛋:“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書童羞紅了臉,想要反抗又不敢用力:“我叫吳道元,大家都喚作小道子?!?/p>
“呵呵,小道子,你說畫里面的貓眼睛有沒有可能變色?”
“這個……我不曉得?!?/p>
“那你曉得啥?喜歡剛才端茶的那個小姐姐么?我跟她誰美?”
“……”
田小翠調(diào)戲一會兒小正太,無聊起來,在前廳里來回溜達。她走兩步,又蹦幾下,好像有多動癥。
“時間差不多了,進去看看?!?/p>
杜審言好笑道:“連一刻鐘都不到,田小姐少安毋躁?!?/p>
“根本不用那么長時間,杜府丞家里沒養(yǎng)過貓?貓瞳孔隨光線變化,轉(zhuǎn)瞬間的事。”
“可葉公子說需兩刻鐘……”吳道子怯怯地說。
“他懂個屁!”
杜審言和吳道子都無語了,貓是人家畫的,他不懂你懂?但在這個世界上,顯然沒人能阻止田都尉做想做的事,她推開藏書室門,一個箭步?jīng)_進去。另兩人相視苦笑,只得跟著往里走。不料,門口狹窄,他們撞了個滿懷。
吳道子年幼體輕,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他抓住門框勉強站穩(wěn),沒顧及自己,反過來攙扶杜審言:“對不住,杜老爺,小人失禮,您勿要責(zé)怪……”
杜審言連忙安慰:“沒事兒,你先請,呵呵?!?/p>
兩人走進藏書間,只見田小翠從書架上拿起紅木盒,來到窗臺前,推開窗扇:“咱們仨先瞧瞧?!?/p>
她扭轉(zhuǎn)十字鎖扣,打開盒蓋。
剎那間,一只黑貓竄出木盒子,蹦上窗臺,緊接著跳出窗戶外。
三個人目瞪口呆。
“這……這是怎么回事?”杜審言驚訝之極。
吳道子嚇得直哆嗦,靠近田小翠身邊,揪住她的衣襟。
只有田都尉迅速恢復(fù)鎮(zhèn)定,拿起卷成軸的畫,在書桌上慢慢展開:池塘,翠柳,怪石,丁香樹下狡慧的女子……少了一樣?xùn)|西,撈金魚的大黑貓。
黑貓從畫上消失了。
藏書間內(nèi),寂靜得落針可聞,橙色的夕陽從窗戶照進,灰塵在光柱中起舞。
吳道子顫抖著聲音,語不成句:“貓活了……妖怪……”
杜審言尚不至于幼稚到相信黑貓真的活過來,可是,該如何解釋呢?畫在一屋子人眼皮底下放進盒子里,隨后他們?nèi)四玫讲貢g,絕無機會動手腳——不對,也許可以從樓外爬窗戶進來,更換畫并放入一只貓。田小翠在打開木盒前先將窗扇推開,根本是多余的舉動,很可能為銷毀曾有人出入的痕跡。她在門外蹦蹦跳跳,莫非故意要掩蓋住屋子里的動靜?
“剛才窗戶鎖扣是別上的,”田小翠猜測到對方在懷疑,連忙解釋,“而且,園子里時時有人經(jīng)過,從外面爬墻上二樓難保不被看見。”
杜審言聞言,向窗外看去。
文芳閣坐落于東花園西南角,一座人工假山上。右側(cè)半山腰有一座平房“靜心軒”,為李思訓(xùn)每天晚間打坐修心的場所。斜前方山腳下修建了一個涼亭,名為“雪落亭”,四周種植幾叢杜鵑和丁香樹,將亭子遮掩住大半。假山非常大,乍看上去與天然小山丘一般無二,坡上生滿了茂密的塔松。在文芳閣、靜心軒和雪落亭之間,分別有小路連接,形成一個三角形。(詳見下圖)
此刻,正如田小翠所說,園子里有人經(jīng)過,他沿文芳閣一邊的小徑,慢慢走下山。那人駝著背,舉止笨拙,正是方才演奏篳篥的七郎。
因為樹叢的關(guān)系,七郎走近亭子時,大半個身體被遮擋住,只露出肩膀以上。與此同時,一個奇怪而可怕的東西突然出現(xiàn)在雪落亭屋檐上。
大黑貓。
確切地說,那家伙體形之巨大,已不能稱之為“貓”。它與曲阿蠻養(yǎng)的寵物外形極相似,有著黝黑光亮的皮毛,健碩的軀體爪牙,以及一雙碧綠放光的眼睛;唯一不同是,它的個頭放大了好幾倍,甚至比老虎還要大一圈,看上去少了可愛,多了兇惡。
怪貓弓腰聳背,沖七郎呲牙,發(fā)出嗚嗚地低吼。陡然間,它飛撲下亭子,直躥至七郎肩膀上,揮前爪猛挖。
啊——七郎發(fā)出凄厲慘叫,向后摔倒。然后,從樹干和枝葉的縫隙中可隱約看見一人一貓糾纏于一起,在地上翻滾,并不時響起七郎的痛號聲。很短的片刻過去,聲音停止,貓和人掙扎搏斗的動作也看不見了。
這邊假山頂文芳閣,田小翠像發(fā)現(xiàn)獵物的鷹隼,登時全身毛扎撒起來,目閃精光。她手撐窗臺,翻身跳下樓,直奔山腳下。
杜審言的反應(yīng)慢半拍,呆愣少許,才跑下樓梯,出門沿小路下山。
七郎的叫喊聲也驚動了三樓,李思訓(xùn)等人涌到窗戶口,瞧見了動作戲的后半段。面對詭異的場面,人人都感到震驚和好奇,一哄下樓,前往事發(fā)地點。
當(dāng)田小翠抵達山腳下,卻四處空蕩蕩,既沒有貓,也不見七郎。幸好,地面上有老大一攤鮮血,以及一件舊衣服——七郎身上穿的外衣,證明剛才看到的并不是幻覺。
很快,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趕到,七嘴八舌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人呢?貓呢?
杜審言講述了在藏書間打開木盒、黑貓?zhí)觥耐ぷ由蠐鋼羝呃傻耐暾?jīng)過,人們聽后,禁不住脊背冒寒氣——這幾乎是艾琳所講故事的翻版重現(xiàn),曲阿蠻的黑貓神不知鬼不覺潛入木盒里,如同寡婦的黑貓進入石墻,躲在黑暗中窺伺,隨時取人性命……
“攻擊七郎的黑貓比老虎更大,怎能裝在盒子里?”葉朗提出異議。
“不,從木盒里出來的黑貓比李夫人養(yǎng)的那只還小,像幼崽。”杜審言答道。
“這很好解釋,”田小翠接上話頭,露出神秘的表情,“與人一樣,貓也是有魂魄的,被攝入畫中的是小黑魂魄,所以小一號。它獨自在畫里面蠻無聊的,于是跑出畫面到木盒子里玩,突然間盒蓋打開,它受驚嚇逃跑,在陽光下發(fā)生異變,成長為大怪物?!?/p>
……
全體人員被田都尉的高論震驚,無話可說。葉朗也佩服得五體投地,滿臉崇拜地問:“田小姐,您曾說黑貓入畫后會噬主,可七郎并非其主人?”
“呵呵,”田小翠干笑兩聲,嚴肅起來,她定睛凝視葉朗,臉上慢慢浮現(xiàn)起耐人尋味的表情,“你怎知七郎不是黑貓的主人?”
搞毛啊,黑貓明明養(yǎng)在侯爺府,與走江湖賣藝的駝背能扯上啥關(guān)系?可是,等一等——為什么李思訓(xùn)臉色變得很難看,眼神很犀利?
葉朗猛然間心跳加快,也許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七郎、曲阿蠻、宋之問、李思訓(xùn),這四個人之間有暗流在涌動。另外,他還留心到,曲阿蠻、小書童吳道子和宋之問都不在人群中。前兩人留在文芳閣沒下樓?宋之問呢,他已經(jīng)消失很久了。
李思訓(xùn)很快從異樣中恢復(fù),干咳一聲說道:“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搞清楚七郎和黑貓去哪兒了?!?/p>
芙蓉山莊依山勢而建,假山腳正對著陡峭山壁,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爬山虎,以及一些荊棘和灌木。一望可知,植物上無絲毫抓蹬過的痕跡,并且大家下山時也沒見到峭壁上有身影,所以,人和貓不可能攀山壁離開。
在雪落亭東側(cè),有小路通往靜心軒正面,途經(jīng)東花園入口。入口處有兩名家丁站崗,負責(zé)保安和傳話。然而,當(dāng)他們被分別召喚來詢問時,均矢口否認見到有人出入,更別提老虎一樣大的貓。
那么,剩下的去處惟有南邊,山坡上茂密的塔松林。李思訓(xùn)打算派仆人搜索,被杜審言阻止:“侯爺,下官以為這件事暗藏蹊蹺,可能是犯罪,先不要破壞現(xiàn)場為好?!?/p>
某人則另有不同的見解:“非也,這不是犯罪,是神秘事件!黑貓化身為惡魔,把七郎吃掉啦!”
田小翠大聲宣布,雙手叉腰,一副洋洋得意、本姑娘早有先見之明的架勢。
葉朗苦笑不已,心想“畫貓點睛”的把戲弄巧成拙,免不了要被小丫頭借題折騰一頓。
果然,田都尉轉(zhuǎn)過臉,獰笑著問:“葉朗,你有什么話可解釋?”
“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p>
“你施展妖術(shù),以畫為媒介將黑貓變成惡魔,還敢裝無辜?來人,弄兩桶狗血和大糞,潑這個妖人!”
大活人在光天化日下失蹤,杜審言身為主管治安的長安市第一副市長,必須負起責(zé)任來。他不得不站出來阻止田小翠的胡鬧:“咳,田都尉勿急躁,先調(diào)查現(xiàn)場再做結(jié)論?,F(xiàn)在天色已晚,城門即將關(guān)閉,回城中找捕頭來不及。久聞田都尉斷案如神,煩請助本府一臂之力,可好?”
“哈哈哈,本都尉水平當(dāng)然不是吹的!”田小翠笑得合不攏嘴,趾高氣揚地說,“既然杜府丞有令,那就查一查。喂,你們不要再亂動,許多人跑來跑去,搞得一團糟?!?/p>
田杜二人走進松樹林,尋找線索,其余人站在外面等候。
葉朗掃視周圍,瞧見地上的舊衣服,走了過去。嗯,非常像七郎的外衣,因為駝背穿的衣服樣式與普通人不同,需要特制。為什么外衣會留在地上,難道“大黑貓”當(dāng)真是惡魔,吃七郎時嫌硌牙把衣服吐出來?可那樣的話,內(nèi)衣鞋子什么的也應(yīng)該留下吧……
“啊,快看,你們快過來看——”
松樹林傳來田小翠的喊叫聲,眾人趕去,只見她手指地面上一串腳印。昨天曾下過一場雨,樹林中陰暗不見日頭,土壤仍潮濕柔軟,因此腳印十分顯眼。從大小和外形看,它與田小翠、杜審言的完全不一樣,屬于第三個人。
腳印挺古怪,從西南文芳閣方向來,到樹林三分之二處轉(zhuǎn)折,折往東南走,整條路線像V字形。
“好,揪住這家伙的尾巴了?!?/p>
田小翠一邊說,一邊搶至最頭里,帶領(lǐng)大家追蹤腳印。走出一段路來到樹林邊,腳印消失,呈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個水池子,和一座寬敞的圍廊式建筑,靜心軒。
“軒”者,開放式房屋也。靜心軒沒有圍墻,系一所四面透風(fēng)的大房子,左右兩側(cè)與后面被長廊包圍,僅正面留入口。長廊下,是一個腰帶型養(yǎng)魚池,種植著幾朵荷花,許多金魚游來游去。
葉朗目測,養(yǎng)魚池最窄的地方約兩丈半寬,若身負武功,勉強能一躍而過,普通人則辦不到。
眾人沿魚池拐彎,來到房子的正面。從這里,可以看見斜對面東花園入口,兩名家丁在站崗守衛(wèi)。他們曾說沒瞧見人經(jīng)過,那么,腳印的主人從哪兒離開樹林的?
“他肯定進了靜心軒,走,咱們?nèi)ゲ榭??!碧镄〈鋼]手,一馬當(dāng)先拾階而上。李思訓(xùn)、杜審言率余人緊隨其后,走入屋子。
這會兒你又不怕破壞現(xiàn)場啦?葉朗覺得,小丫頭故意領(lǐng)大家兜圈子,一會兒讓人在樹林外等,一會兒鼓動大家進房屋內(nèi),似乎在耍障眼法,以隱藏另一個深層的意圖。
真相模模糊糊顯露出一角,卻捕捉不住。
靜心軒內(nèi)空曠整潔,最里面擺放著一個香案,一個蒲團,此外別無余物。地板上沒有水漬,所以從養(yǎng)魚池涉水進入屋子的可能性排除,除非那人輕功高超。
田小翠在屋子里轉(zhuǎn)圈,敲擊邊邊角角,查看是否有密室;然后抱著柱子,像猴子一樣靈活地攀到頂端,看了看說:“屋梁上沒人?!?/p>
這舉動過于造作,試圖讓大家相信,腳印的主人進過靜心軒,但此刻已不在。葉朗更加狐疑,暗自尋思,既然你想?;?,好,哥哥便配合玩一玩。他從小習(xí)武,目光十分銳利,早看見異?!粔m不染的地板上有一粒泥土很刺眼。于是指著說:“那是什么?”
田小翠立刻撲過去,小心拾起來托在手中:“李侯爺,房子經(jīng)常打掃么,除了您還有誰出入?”
“每天上午清掃一次,只有我晚上來打坐,其他人禁止入內(nèi)。”
“如此看來,土粒八成是腳印主人剛留下的?!?/p>
杜審言自以為解開了謎團,興奮起來:“此人必是作案者無疑!他穿上偽裝成黑貓的外套,殺死七郎,然后帶尸體穿過松樹林,躲入靜心軒。當(dāng)時我們正趕下山,一方面樹林茂密,另一方面注意力集中在案發(fā)現(xiàn)場雪落亭,所以沒留意到。”
“這會兒他在哪里?”蘇味道問。
“已經(jīng)離開。東面和南面都在園門口守衛(wèi)的視線范圍內(nèi),不能走;北面是剛才我們的來路,也不成;只有西面?!?/p>
杜審言說著,走至西窗前,向外張望。正對面假山頂,文芳閣在樹林掩映下,下半部分看不見,只顯露出三樓和翹起的屋檐。
便在此時,仿佛為了證實他的推論,文芳閣三樓上演起可怕而詭異的戲目,如同七郎在雪落亭一幕重現(xiàn)。
三樓的東窗扇猛然間被推開,一件東西飛了出來,垂直落下,因為相距太遠,辨不清是什么。緊接著,一個穿淡紫衣裳高挽盤云髻的女子顯現(xiàn),瞧外形正是李思訓(xùn)愛妾、昔日紅歌伎曲阿蠻。她并非獨自一人,在胸前,一只兇惡的大黑貓正撲咬和撕抓著她。曲阿蠻拼命掙扎……
一時間靜心軒內(nèi)所有人呆若木雞。
“快,去救人!”田小翠大喊,沖出屋子。其余人紛紛跟上,包括李思訓(xùn)。但葉朗發(fā)現(xiàn),侯爺?shù)哪樕蠜]多少焦急,反而透露出一絲傷感。
他頓生警覺,留了個心眼沒隨眾人離開,站立于靜心軒西窗下,繼續(xù)觀察文芳閣三樓。
黑貓猛烈攻擊,曲阿蠻終于支撐不住,朝后面倒下,并發(fā)出尖銳慘叫聲:“啊……”
接下來什么都看不到了,又過一段時間,窗口影影綽綽出現(xiàn)好幾個身影,估計田小翠等人已抵達現(xiàn)場。
文芳閣內(nèi),場面如出一轍,地板上有一大攤鮮血和一件紫色女衫,曲阿蠻消失無蹤。只不過,這回地上多了兩個人,一個是李思訓(xùn)的貼身小書童吳道子,另一個是崇文館學(xué)士宋之問。他倆都昏迷不醒,前者額頭有一塊青腫,像似被砸暈的。
田小翠上前,先查看吳道子,試探脈搏感覺沒生命危險,便按摩穴道疏通經(jīng)脈。李思訓(xùn)曾在軍營中多年,對急救術(shù)有所了解,便去救治宋之問。過得片刻,兩個人先后蘇醒。
“我怎么會在這兒?”他們說出同樣的第一句話。
“宋學(xué)士,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你為何昏迷?”李思訓(xùn)問。
宋之問現(xiàn)出回憶的表情,許久,才迷惑地搖搖頭:“不知道,聽完艾琳姑娘的演唱,我下樓方便,不料后頸遭重擊,隨即人事不省,直到現(xiàn)在。”
“方便?在一樓被砸的?”杜審言皺眉問。賓客盥洗間設(shè)于文芳閣底樓,而在樓門口有仆人聽候吩咐,可能會聽見襲擊的動靜。
宋之問滯澀一下,回答道:“尚沒來得及下樓,走到二樓拐角處即被砸暈?!?/p>
“那么說,你從未離開過文芳閣?”田小翠上下打量他,慢悠悠說。
宋之問感覺到不妙,然而事已至此,只能硬頭皮捱下去:“是的。”
“你靴子底和衣袍上的污泥是怎么回事?我記得,聚會剛開始時,您風(fēng)度翩翩,衣衫整潔得很哪。”田小翠準備動手,言辭鋒利不再留情面。
眾人一齊朝宋之問看去,果然,他的厚底靴和長袍下擺沾染上了許多泥點,并且整片前衣襟上有一大片污漬。
“啊……”吳道子輕聲驚呼,身體畏懼地縮了縮。
田小翠射過去敏銳的目光,問:“小道子有話想說?對了,忘記問你是如何暈倒的?”
吳道子偷眼瞄宋之問,猶豫著搖頭。
“別怕,有啥說啥,姐姐給你撐腰。李侯爺,您也發(fā)句話呀?!?/p>
李思訓(xùn)溫言道:“你實話實說,無需顧忌。”
得到家主鼓勵,吳道子膽子大起來,挺起腰略帶忿怒地訴說:“田小姐,當(dāng)時咱們一道在藏書室看見黑貓把那個吹篳篥的駝背撲倒,然后您和杜老爺離開。我嚇傻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也想去山腳下瞧瞧。可正要出門時,聽見身后窗扇響,以為沒關(guān)牢,于是返身回去。不料,從書架后突然冒出來一個人,舉手用一件硬東西砸在我額頭。我一下子昏迷。他個子很高,動作非常快,我沒看清臉,只看到下半身……靴子和青色長袍,與宋老爺……”
“與宋老爺穿著一樣,是嗎?”田小翠追問。
吳道子點了點頭。
“信口雌黃,放屁!你個小雜種,竟敢誣陷本官!”
宋之問暴跳如雷,沖過來揪吳道子衣領(lǐng)。小書童身形敏捷,倏地躲閃至田小翠身后。
田小翠沉下臉,伸胳膊攔住他,冷冷地說道:“宋學(xué)士,請您自重?!?/p>
別看她平時總嬉皮笑臉沒正經(jīng),一旦發(fā)起怒,倒也有幾分凜然之威。宋之問猛然間省起,眼前的小丫頭出自內(nèi)衛(wèi)衙,乃太后親信,不可得罪。于是泄了氣,委屈說道:“田都尉,他在撒謊,您千萬不要相信?!?/p>
“他一個小孩子,為什么要撒謊誣陷你,以前你們認識?有深仇大恨?”田小翠問。
“不曾相識,今天第一次見面,可能他受人指使?!?/p>
“哦,我明白啦,”田小翠煞有介事地點頭,作恍然狀,“你的意思是李侯爺想陷害你,派書童做偽證?!?/p>
“不,我沒那個意思!”宋之問氣急敗壞,幾乎忍不住要跳腳大罵,小丫頭實在太氣人了。
杜審言見他吃癟,心里樂開了花,趁機落井下石:“宋學(xué)士,既然你沒離開過文芳閣,衣服和鞋上的泥點究竟要怎么解釋?”
宋之問支吾半天,勉強辯解道:“也屬于遭人陷害……單憑小孩子的口供下定論,在下難以信服”
“說得對,需要更多證據(jù)?!碧镄〈潼c頭同意,放緩語氣說,“李侯爺,請您將樓下看門人叫上來好么?”
在一樓門口,有一名仆役聽候使喚,他叫李剛,自始至終沒離開文芳閣半步。
“李剛,你可曾留意過這位宋先生出入?”
“嗯,瞧見過。艾琳小姐唱完曲后,那個駝背下樓,出門右拐往靜心軒走。緊接著宋先生也離去,一前一后僅相隔片刻工夫。”
李剛的回答引起四下里一片嗡嗡議論聲,很顯然,宋之問嫌疑度大增。田小翠精神抖擻,喝問道:“宋學(xué)士,他說的可是事實?”
宋之問額頭冒汗,臉頰的肌肉顫動,緊閉雙唇。
田小翠冷笑一聲,掉頭繼續(xù)問李剛:“宋先生何時返回文芳閣?”
“沒見他回來?!?/p>
沒從大門走?那就只能爬窗戶。田小翠捏著下巴,一邊思忖一邊自語:“從二樓藏書間爬入,被小道子聽見動靜,于是把他砸昏,再上樓殺曲阿蠻……這下全對起來啦,去樓下!”
藏書室面積非常大,東側(cè)為入口,南、北、西三面有窗,都緊閉著。推開來仔細觀察,卻令人失望,屋檐上的青苔和浮灰完好無損,瓦片摞擺整齊,根本沒攀登的痕跡。即使武林高手爬樓,也要有借手或落腳處,總不可能從一樓平地直沖進窗戶。
“怎么看都不像從窗戶出入?!比~朗幸災(zāi)樂禍地說。當(dāng)看見地板上紫裙時,他已經(jīng)猜出一大半實情,作案人兩次都把外衣留在現(xiàn)場,目的再明顯不過。
田小翠嘟起嘴,惡狠狠瞪他:“方才葉公子留在靜心軒偷窺,有收獲么?”
奶奶的,原來一舉一動全沒逃出她的雙眼。葉朗半羞惱半佩服,反唇相譏道:“田都尉一會兒說惡魔吃人,一會兒又懷疑宋學(xué)士是兇手,到底想鬧哪樣?惡魔暫且不提,若為謀殺案,請教尸體呢?”
一語正中要害,到目前為止,文芳閣、雪落亭、靜心軒以及山坡上的松樹林,東花園每一個角落都搜索過,不見曲阿蠻和七郎的蹤影?;畈灰娙?,死不見尸,人間蒸發(fā)了。
田小翠一手叉腰,一手指點葉朗的鼻子,語帶威脅:“反正不是惡魔吃人就是謀殺,你與宋之問兩人,肯定有一個要抓起來吃牢飯。”
葉朗笑道:“你說畫中的黑貓消失,拿來瞧瞧,只怕有人搞鬼,更換了我的原畫?!?/p>
“我去拿?!毙瘏堑雷雍苡醒凵?,主動跑到桌子前,拿起那張畫。隨即他像被火燒到似的,脫手又扔掉,驚恐叫喊,“六夫人……六夫人到畫里面了……”
“六夫人”指曲阿蠻,她本來就應(yīng)當(dāng)在畫中呀,小家伙叫喚啥?葉朗納悶,走過去揀起畫,一看之下也驚詫萬分。
黑貓回到了畫內(nèi),但不是原來的位置,而是蹲在樹梢上,眼睜得像銅鈴,閃耀著碧油油的兇光。它胡須戟張,利爪通紅,正往下滴血。
紫丁香樹下,原本坐在石凳上看書的美女曲阿蠻換了姿勢,現(xiàn)在她橫躺于地,毫無生氣。身邊還有一個戴面紗的駝背,神秘人七郎。兩人雙目閉合,容顏痛苦而僵硬,軀體上只穿內(nèi)衣。一大攤鮮紅的血,正從他們的喉嚨處流出。
沒錯,是“正在流出”,宣紙上那紅色濕漉漉地,新鮮熱辣,散發(fā)出濃濃血腥味。
黑貓殺死曲阿蠻和七郎后,把尸體帶回了畫里面。
全場再一次被震撼,大家茫然注視著葉朗手中的畫,頭腦一片混亂。
半晌,李思訓(xùn)才開口相詢:“葉公子,這是你的原畫嗎?”
葉朗的目光凝聚在畫面上,像要把宣紙射穿。慢慢地,他嘴角浮現(xiàn)起似笑非笑,然后斬釘截鐵說道:“是我畫的,除了人和貓的位置?!?/p>
眾人嘩然,這等于說,畫中黑貓到現(xiàn)實中殺人為事實。誠然有人善于模仿造假畫,但技術(shù)再高,也不可能騙過原作者本人。
葉朗當(dāng)然在撒謊,他一眼看出,這幅畫系其他人仿制的贗品。之所以講假話,乃故意反作案人之意圖而行,因為他有一種感覺,那家伙故意制造惡魔吃人的假象,實際上在為陷害宋之問做鋪墊。幕后策劃者正等待他指證畫屬偽作,好往宋之問頭上扣屎盆子。葉朗拒絕被對方牽鼻子走。而且,姓田的丫頭異?;钴S,恐怕在事件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
果然,見葉朗承認是自己畫的,田小翠眼中閃現(xiàn)過一絲失望。不過,她隨即振作起精神,施展拿手絕技,捏拳揮胳膊叫道:“水落石出了!真相只有一個,兇手就是——”
小丫頭伸出食指,從左至右緩緩滑動,挨個兒指點。許多人沒見識過她的小把戲,信以為真,不由得緊張起來。葉朗偷笑,估計最后的落點不是自己就是宋之問,姐姐你趕緊的,老玩同一套不膩味嗎?
可出乎意料,田小翠的胳膊劃一圈弧線,又放了下來:“李侯爺,兇手是一位非常有身份的人,并牽扯到一樁陳年舊案,涉及隱私。在完全弄清楚真相前,最好不要擴散,以免傷及無辜。我想與您、蘇大人、杜大人、宋大人私下里談?wù)??!?/p>
被提到的人對視數(shù)眼,未表示反對。此刻夕陽西照,到酉時初晚飯時間。原本文藝沙龍將舉行三天,山莊已準備好筵席,但突發(fā)血案,不得不取消。李思訓(xùn)命管家安排賓客們歇息用餐,葉朗跟隨人群往外走,不料被叫住。
“你留下?!碧镄〈浜鹊?。
六個人來到文芳閣一樓,李思訓(xùn)的書房坐下。田小翠掃視一圈,張口第一句話便石破天驚:“李侯爺、宋學(xué)士、葉公子,你們?nèi)搜莸囊怀龊脩?!?/p>
葉朗早明白瞞不過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聞言只苦笑了笑,沒吭聲。宋之問不甘就范,故作詫異道:“田都尉此言何意?”
“呵呵,畫中貓眼睛變色,難道非事先商量好的騙局?”
“憑什么斷定?”
“首先,葉朗能得到禮部試資格,想必深受西州刺史的賞識。刺史大人崔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曾在侯爺麾下任行軍主簿,乃多年親信。另一方面,崔刺史與宋學(xué)士屬同榜進士,交情深厚——他豈能不向二位推薦葉公子?”
“唔,崔掖是寫了推薦信?!崩钏加?xùn)坦然承認。
“眾所周知,要想金榜題名,必須把名頭在文壇打響,才學(xué)僅排第二位。于是你們借文藝座談會之名,作了一場秀。小女子才疏學(xué)淺,對繪畫勉強了解一二,畫具是有講究的,不同的畫用不同的紙和筆。比如說,工筆花鳥勾勒外形,要選用硬筆狼毫,紙用熟宣;大寫意渲染山水,則以羊毫或排筆為宜,紙用生宣。此外,更挑剔一點還有各種專用紙筆,不同的畫家往往有特殊習(xí)慣。而下午葉朗作畫時,李侯爺問都不問,即命令端上畫具,大行家怎會犯簡單錯誤?所以,立時我便猜到,你們之間相識,侯爺曾見過葉朗的畫技?!?/p>
“呵呵呵,”李思訓(xùn)拈須微笑,佩服說,“田小姐蕙質(zhì)蘭心,智慧更勝美貌。其實并非弄虛作假,只因為時下風(fēng)氣使然。葉公子才學(xué)過人,老夫不忍心明珠埋塵,故相助一臂之力?!?/p>
宋之問同樣說道:“葉老弟確有真才實學(xué),侯爺與在下見獵心喜,忍不住想錦上添花替他開一開路?!?/p>
蘇味道和杜審言付之一笑,類似的事兒他倆也沒少干,文壇潛規(guī)則即你捧我我捧你,拉幫結(jié)伙互相吹噓。名利場上,每一個人都是演員。只不過,究竟葉朗是如何令貓眼變色的,殊為難解。
“哈哈,很簡單哪,在顏料中摻入綠礬或硝銀即可,兩種礦石暴露放置一段時間后,都會變成暗褐色?!碧镄〈浣忉?。(注2)
“原來是這樣,葉公子固然技藝高超,田小姐亦博學(xué)多才,佩服?!?/p>
六個人談笑風(fēng)生,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可暗地里,殺機已悄悄展開。田小翠眉毛一挑,意味深長地說:“看起來,事先知道葉公子將在聚會上畫黑貓的,共有三個人?!?/p>
屋子里氣氛登時肅殺,另五位都是聰明人,明白她的意思。今天發(fā)生的事件,作俑者利用畫中貓為障眼法將兩個大活人變沒,手段極其巧妙,必然預(yù)先做好了周密策劃,非臨時起意。葉朗、李思訓(xùn)、宋之問三個人是最主要嫌疑對象,特別最后一人,曾長時間消失在大家視線外。
“宋學(xué)士,案發(fā)時您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李思訓(xùn)問。
宋之問默然半晌,苦笑著說:“艾琳唱完曲后,七郎趁人不注意,悄悄約我到僻靜處單獨談話。說罷他先下樓,我跟上。沒成想剛轉(zhuǎn)過東墻角,后脖子挨了一下,等再次醒來,已是你們見到的情形?!?/p>
“打你的人是七郎?”
“不知道,沒看清楚?!?/p>
對于這個回答,葉朗第一個相信,其實早在看見宋之問沾滿污泥的靴子時,他就知道對方非兇手。因為那是一雙厚底靴,行動起來極不方便,若有心殺人,當(dāng)穿輕便裝束。另外宋之問前衣襟有大片污漬,提供了后頸遭襲向前仆倒的佐證??梢韵胂螅衩厝艘u擊他之后,用污泥弄臟宋之問的衣袍和靴子,再自己去樹林內(nèi)走一圈,以栽贓陷害。
只不過,仍有一個費解的疑點:宋之問身為五品高官,為什么答應(yīng)同素昧平生的低賤樂工私聊?
其他人也抱同樣疑問,田小翠悠然自得,胸有成竹地揭開謎底:“根據(jù)本都尉多年來辦案經(jīng)驗,當(dāng)人們被指責(zé)為兇手時,不管是真的還是被冤枉,最先冒出來的念頭往往是反詰動機——我為什么要殺他?可宋學(xué)士始終不提。按說,從表面上看您與李夫人、七郎沒任何交集,毫無利害關(guān)系,您怎不以此為自己辯護?”
宋之問支吾道:“我被冤枉一時生氣,沒想起來。我不認識李夫人和那個駝背,無殺人動機?!?/p>
“李夫人或許您不熟悉,但駝背七郎,嘿嘿,恐怕不僅認識,還密切得很!”田小翠陡然沉下臉,目光直視宋之問,殺氣四溢。
宋之問心虛,側(cè)臉避開,故作鎮(zhèn)定。
“我來復(fù)原一下整樁事吧。艾琳排練曲目時,少不了請原作者到場指點,便在那時,宋學(xué)士認出了七郎的真正身份,驚慌不已決定殺人滅口。趁眾人圍觀變色的貓眼時,你約七郎到塔松林中見面,殺了他,將尸體拖到靜心軒。樹林里的V字形腳印路線,就是這樣留下的。然后,你穿上他的外衣,回到文芳閣前的小路,走到雪落亭。在亭子上已設(shè)好機關(guān),黑貓實際上是木偶之類的假貨,繩子一拉即掉下來。你抱著假貓掙扎叫喊,吸引到大家的注意,接著又鉆進樹林繞回文芳閣,從外面爬上二樓藏書室,敲暈吳道子,殺死曲阿蠻。再穿上紫裙子、頭發(fā)挽成盤云髻在東窗口演戲,隔老遠自然難以看清楚。最后,假裝昏迷等我們上樓。”
田小翠的分析與葉朗相異,認定宋之問為兇手,粗聽上去挺在理。葉朗不以為然,疑問道:“恕在下愚鈍,不知尸體要如何處理?靜心軒徹底搜查過,并無七郎蹤影。假黑貓可以用氣囊或填充物做,便于隱藏,但兩具尸體怎可能憑空消失?!?/p>
宋之問抓住了救命稻草,連聲叫嚷:“葉公子高見,尸體呢,尸體在哪兒?”
目前來說,曲阿蠻和七郎的去向為最大難題,找不到尸體無法定案。
田小翠得意一笑,挺起胸、昂起頭:“如此簡單的詭計都想不到,腦袋被門夾過?”
連葉朗在內(nèi),在場男人們齊感羞愧,恭恭敬敬說:“請?zhí)锒嘉静涣哔n教?!?/p>
“哈哈哈,真相很簡單,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變、戲、法!”
咣當(dāng),五個男人差點兒從椅子上翻倒。
“你們看過魔術(shù)‘大變活人’嗎,宋之問用了同樣的原理,把尸體變走?!碧镄〈浜苊暌曆矍暗哪腥藗?,一幫土鱉,連雜耍戲法都沒見識過。
“呃,請教田小姐,變到哪里去了?”
“這我就不知道啦,要問宋學(xué)士。老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現(xiàn)在給你個自首的機會,說,尸體在何處。”
眾人啼笑皆非,無力吐槽。葉朗稍好一點兒,以前好歹領(lǐng)教過田都尉獨特的辦案手法,有免疫力。他又問道:“宋學(xué)士與七郎、李夫人有何糾葛,以至于下毒手?”
“這個嘛,你們絕對猜不到,我也不想說,因為還牽扯到其他人隱私?!?/p>
宋之問方寸大亂,慌張之情顯而易見;李思訓(xùn)的表情也頗不自在。這可以理解,因為田小翠對詩歌《代悲白頭吟》的推理分析,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宋之問與曲阿蠻曾有過一段男女之私。
書房內(nèi)沉默下來,大家礙于面子,不好意思繼續(xù)話題。思忖片刻,葉朗返回作案手法的探討:“會不會有兩人以上作案,互相配合運走尸體?”
“有道理,”杜審言附和,“賓客中,甚至山莊外——”
“不可能!”田小翠搶著截斷,揮舞胳膊發(fā)表高論,“還記得上次我講的《神捕法則》第二條嗎,兇手必須有名有姓,身份相對重要;那些賓客們從出場到現(xiàn)在,連名字都沒露,哪會是兇手!他們是跑龍?zhí)椎?,絕對沒嫌疑!當(dāng)然啦,多人作案的情況必須考慮,但同案犯只能從在座幾位中出。也就是說,主犯宋學(xué)士,從犯為侯爺、蘇大人、杜大人、葉公子中的某個……”
“等等,”葉朗不服氣道,“你也有名字,憑什么被排除在外?”
“哼,根據(jù)《神捕法則》第二大條第七細則,捕頭本人不能為兇手。唉,好累,各位先生,小女子暫且告退。”
田小翠伸個懶腰,站起身,莫名其妙地結(jié)束談話。
杜審言詫異不解:“案子呢,還沒講完?!?/p>
“其實已經(jīng)有結(jié)果了,如果宋學(xué)士是兇手,本神捕定將找出證據(jù),將之繩之以法;如果是黑貓作祟,反噬其主,宋學(xué)士也難逃厄運。嗯,或許還有第三種可能,宋學(xué)士良心未泯自尊尚存,自己明白該怎樣為事件畫最后一筆?!碧镄〈淠抗庾谱?,言語間毫不留面子,輕蔑之意盡露。
宋之問臉色慘白,身體控制不住地哆嗦。
葉朗吃過晚飯,越想越覺得疑云重重。
正如田小翠所推測,當(dāng)眾作畫是事先與李思訓(xùn)商量好的一場戲,當(dāng)時曲阿蠻也在旁邊,興致勃勃地要求友情客串。然而,原計劃演到發(fā)現(xiàn)貓眼睛變色為止,后面把畫放進盒子里復(fù)原的戲碼不在劇本內(nèi)。起初以為李思訓(xùn)夫婦臨時加戲,現(xiàn)在看來,正是這一舉動導(dǎo)致了后來的一連串變故。李思訓(xùn)和曲阿蠻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否從最開始便把自己當(dāng)成一顆棋子?
整個過程中,田小翠推波助瀾,不停地誘導(dǎo):黑貓噬主,宋之問與七郎、曲阿蠻有隱秘關(guān)系,等等。曲阿蠻因而大怒,當(dāng)眾失態(tài)。作為曾在風(fēng)月場中廝混過的紅妓,啥場面沒見過,如此沉不住氣,更像在裝腔作勢。
其他人的舉動也十分可疑,小書童吳道子被砸昏,額頭僅有一小塊青紫,甚至都沒腫。對人體稍有涉獵即可知曉,前額為全身上下最堅固的地方,輕易不會被砸暈,砸人一般是砸后腦的。若重擊前額至昏厥的程度,傷痕恐怕淺不了。而且,吳道子蘇醒后,盡管裝出害怕的樣子,回憶卻有條有理思維清晰,像背誦早已準備好的說詞。
葉朗思索良久,決定先找畢昆侖談?wù)?,按照田都尉“神捕”理論,他的名字曾出現(xiàn)過,有當(dāng)嫌疑犯的資格。
敲了兩下,門打開,大胡子音樂家有著塞外人的豪爽,不待寒暄,立即將葉朗請進屋。
“畢先生,實不相瞞,此次來拜訪是為了問一問七郎。”葉朗也不客氣,開門見山說清楚目的。
畢昆侖答道:“我與七郎并不熟,他是艾琳戲班子的人。半個月前,宋學(xué)士抄送與我《代悲白頭吟》,那是一首好詩,須得認真譜配得上的好曲。但靈感非說有就有,我苦思好幾天,無半點兒進展。某天,艾琳姑娘前來看望,帶一個駝背隨行。同她講起這事兒,駝背忽然插言說可以試試。出于禮貌,我不好拒絕,于是出示詩稿。不料,他立刻哼哼起來,邊唱邊記錄,不消半個時辰將曲子譜好?!?/p>
葉朗眼前一亮,有些醒悟:“七郎隨艾琳主動上門?他專程為這首詩來的。宋之問請你譜曲之事,還有誰知曉?”
“宋學(xué)士交付詩稿時,在李侯爺書房內(nèi),今日于文藝沙龍上演唱,乃預(yù)先安排好的節(jié)目。宋之問欲借此宣傳新詩耳?!碑吚龊畹匦ζ饋怼K沃畣柕囊鈭D跟葉朗相同,為作秀。
“艾琳與曲阿蠻同為大歌星,互相之間有過節(jié)嗎?”
“她們不是同時代的人,艾琳走紅時,曲阿蠻已嫁作良婦。雖說女人善妒,可能私下里會譏非,但不至于拿到臺面上撕破臉。兩人在文芳閣發(fā)生爭吵,令人意外。”
葉朗心中越發(fā)有數(shù),笑問道:“那田小翠呢,畢先生可熟悉?她為什么要影射曲阿蠻?”
畢昆侖哈哈大笑:“熟得很!田小姐的脾氣,方才葉公子不是領(lǐng)教過嗎?有一點我敢確定,她不是小肚雞腸、口沒遮攔的姑娘,所做的一切,必有內(nèi)在緣故?!?/p>
葉朗莞爾,對于田都尉,他的了解不下于對方。兩人又閑聊幾句,葉朗告辭出門。按說接下來應(yīng)當(dāng)找艾琳調(diào)查,但那胡女外柔內(nèi)剛極其有定見,恐怕收獲不到東西,反打草驚蛇。不如直接問李思訓(xùn)。
找到李府管家,請求通報。一會兒工夫管家返回,將他領(lǐng)到后院的偏廳,主人已等候在內(nèi)。
“葉公子,我猜到你一定會找我,有許多話要問。”李思訓(xùn)笑呵呵地說,神情中卻掩飾不住一絲郁結(jié)。
“侯爺,請恕學(xué)生冒昧。今天發(fā)生的事,明顯是有人利用畫中貓作案;而提前知曉我將在聚會上畫畫的人,只有您、夫人和宋之問三人。”
李思訓(xùn)默然不語,站立書桌前,凝望房間一角半展的屏風(fēng)。屏風(fēng)上有數(shù)幅美人圖,是他親手所畫,分別為曲阿蠻撫琴、賞雪、蕩秋千等不同的姿態(tài)。
“我第一次遇見阿蠻,是三年前在洛陽教坊,她一曲《清平樂》,唱得真是天上有人間無。那時有許多王公貴族追捧她,而她只鐘意一人,新科進士劉希夷。兩人每日在惜紅樓吟詩唱曲,羨煞旁人。沒多久,劉希夷外放揚州縣丞,說好安頓下再派人為曲阿蠻贖身,接去任上??梢蝗嗔艘粲崳蟮扔业炔灰娙藖?。大半年后才聽說,劉希夷在家鄉(xiāng)患急病而死。曲阿蠻痛不欲生,大病一場。期間我常去探望安慰,阿蠻被感動,病好后隨我回家?!?/p>
劉希夷?名字有點兒耳熟。葉朗回憶一下,問:“可是寫‘秋天風(fēng)颯颯,群胡馬行疾’的劉希夷?在下讀過他的詩,頗具風(fēng)格。”
李思訓(xùn)微笑,意味深長地回答:“正是此人。同時,他還是宋之問的外甥,據(jù)說因在舅舅家飲酒過量,才暴斃。對了,阿蠻養(yǎng)的那只黑貓其實是劉希夷從宋家抱來的,他赴任前留在惜紅樓沒帶走,阿蠻之所以寵愛小黑,也是因睹物思人哪?!?/p>
剎那間,迷霧頓散,所有的線索串連在一起。
“呵呵,不談陳年往事了,徒增傷感。葉老弟過來看看,這幅畫如何?”
李思訓(xùn)拿起案頭一卷橫幅,展示給葉朗。上面畫的是放牛晚歸圖,小牧童騎在牛背上,頭頂荷葉橫吹柳笛,童趣盎然。筆法略嫌稚嫩,卻靈氣十足不流于俗套。
“似乎作者剛學(xué)畫不久,技巧尚欠缺,然而意境甚高?!比~朗品評道。
“葉公子好眼力,這是我新收弟子的作品,你見過他,便是白日里那書童?!?/p>
“恭喜侯爺,此子天資過人,將來必成大器?!?/p>
“多承吉言。其實小道子并非府中奴仆,原跟曲阿蠻過來的。他從小父母雙亡,流落街頭被阿蠻收養(yǎng),所以,名義上他是我的書童,實際上與阿蠻更親近?!?/p>
原來如此,一個盤桓在葉朗心中的謎團,終于解開。
從木盒里拿出來過兩幅畫,一幅比葉朗的原作少了大黑貓;另一幅變化更大,貓轉(zhuǎn)移到樹上,地面多兩具尸體,鮮血淋漓。兩幅畫可以解釋為作案者提前畫好,用某種手段悄悄更換;然而,第二幅鮮血未干,表明剛畫完不久。有能力在短時間內(nèi)模仿得惟妙惟肖,除李思訓(xùn)外葉朗想不到別人,可他始終與賓客在一起,沒機會畫畫?,F(xiàn)在,作者是誰顯而易見了。
同時黑貓從盒子里竄出的謎也得以解釋,吳道子與田小翠是一伙的。事先藏書間已放置一個裝貓和假畫的木盒,進門時吳道子故意同杜審言相撞,拖延時間,田小翠趁機藏起真木盒拿起假木盒,再到窗口前打開。
葉朗明白,李思訓(xùn)在婉轉(zhuǎn)暗示事情的真相,他告訴這些,當(dāng)然不是吃飽了撐的,而是希望自己能幫忙收拾殘局。
“侯爺,今日之事必定為黑貓鬧妖,須盡快捉拿以免人心惶惶。唉,如果最初聽田都尉的勸不畫黑貓,就不會釀成惡果,在下負有責(zé)任,愿效全力解決事端?!?/p>
李思訓(xùn)贊賞地看葉朗一眼,年輕人非常懂門道,是可造之材:“本侯從不愿勉強人,籠中金絲雀固然美麗,何如自由自在地于林間鳴唱?有的人做過不光彩的事,但也不可因沒犯過的罪受懲罰?!?/p>
“侯爺雅量,學(xué)生五體投地。”葉朗恭謹?shù)厣钍┮欢Y。這是真心話,并非奉承。捫心自問,如果換成他,能心甘情愿放深愛的人自由嗎?未必。
離開李思訓(xùn)住處,葉朗徑直前往東花園——還有最后一個謎題需要破解,七郎和曲阿蠻是如何憑空消失的?
天色完全黯淡下來,勉強能辨別出景物,葉朗站在東花園入口處,晚風(fēng)送來一陣陣清涼?;▓@內(nèi)空曠無人,門口的守衛(wèi)已奉李思訓(xùn)命令撤離。
東花園的布局頗有些奇特,入口在半山腰,斜對面是靜心軒,下坡可達雪落亭,上坡可抵文芳閣。三座建筑物之間均有小路連接,可自由來往……也許,兇手利用了時間差?
雖然花園里每一個角落都被搜索過,但并非于同一時間。第一次,七郎在雪落亭被黑貓攻擊,人們從文芳閣下山趕到現(xiàn)場,兇手趁機溜到靜心軒;等大家追到靜心軒,他又去了文芳閣,殺死曲阿蠻;最后眾人回到文芳閣時,這家伙第二次躲入雪落亭。沒錯,肯定是這樣演變的。他還有同案犯,田小翠。小丫頭在暗中協(xié)助,故意領(lǐng)頭搜索,實際上拖延時間,為兇手制造出逃離機會。
然而,尚有幾個疑點說不通。首先是目擊者問題,花園入口的守衛(wèi),文芳閣底樓的仆役,都否認見到過可疑現(xiàn)象,這說明兇手從雪落亭到靜心軒沒走小路,而是通過松樹林??蓸淞种械哪_印呈V字形,北面最遠只到樹林的三分之二處;在雪落亭附近,找不到進樹林的腳印,兇手總不至于直接飛到樹林中央……等等,或許可以飛!
葉朗突然想到,如果從雪落亭的翹檐拉一根雙股繩至林中松樹梢,甚至直接拉到靜心軒房梁上,豈不是能凌空攀過去?同樣,在靜心軒和文芳閣之間可如法炮制?;▓@入口的守衛(wèi)視線被松林遮擋,看不見人;文芳閣仆役在底樓,也瞧不見東側(cè)的情形。兇手抵達目的地后,剪斷繩子收回,不留蛛絲馬跡。
可這又帶來了新問題,時間不足。從雪落亭到靜心軒足有幾十丈遠,并且為上坡,僅靠雙手交替攀渡,需要非常好的臂力。眾人在文芳閣三樓發(fā)現(xiàn)異變趕至雪落亭,用了不到一盞茶時間,隨即杜審言與田小翠進樹林搜查。要在如此短時間內(nèi)完成飛渡,葉朗自問做不到。他對自己武藝很有自信,如果自己完不成,那么別人多半也不行。
另外,兇手殺死曲阿蠻后如何離開文芳閣?仆役李剛在樓門口守著呢。這回連從空中攀爬都行不通,南側(cè)和西側(cè)是山,東側(cè)眾賓客正趕來,北側(cè)完全在李剛的視線范圍內(nèi)。
真詭異啊,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葉朗一邊琢磨,一邊在花園里兜圈子溜達,當(dāng)?shù)谌谓?jīng)過文芳閣樓下時,目光被淤泥中七零八落的碎瓷片吸引。記得從靜心軒朝這邊張望,曲阿蠻在窗口出現(xiàn)前,有一件東西從窗口飛出來,瞧不甚清楚?,F(xiàn)在看來,應(yīng)當(dāng)是一件瓷器。
撿起一塊碎片,仔細打量,果然斷口嶄新;再觀察地面,碎片分布呈濺射狀,落點緊貼墻壁一尺處。奇怪,如果瓷器是搏斗時某一方作武器扔出窗外,那么應(yīng)當(dāng)以弧線墜落,摔至距離樓較遠的地方。緊貼墻壁垂直落下,顯然投擲者沒用力,單純想讓瓷器掉地上而已。
著名思想家孔老二教導(dǎo)弟子時講過,皮褲套棉褲,必有緣故。扔瓷器的人,絕非在鬧著玩,肯定有不得不扔的原因。
葉朗終于猜出,作案者怎樣瞞天過海,逃離文芳閣。他愉快地丟下碎瓷片,掏出手巾擦手,因為瓷片上沾了許多污泥。擦到一半時,忽然間想起,剛才在靜心軒和雪落亭調(diào)查,那里的泥土相對干燥。同樣為昨天上午下的雷陣雨,經(jīng)過夏日暴曬,為什么文芳閣周圍依然爛泥一片?
哈哈哈,所有的謎底揭開了!這時候,葉朗真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指著田小翠的鼻子說:“臭丫頭,你所做的一切都已被哥看穿,真相只有一個!”
嗯,現(xiàn)在還不到攤牌的時候,在書房內(nèi)討論完案情分手前,田小翠說的那句話在暗示什么呢?
月上中天,萬籟俱靜。從驪山南坡錦繡崖俯瞰,芙蓉山莊陷入沉睡中,了無人聲。
兩名女子來到山崖邊,一個金發(fā)藍眼,身材豐滿緊繃;另一個苗條輕俏,后背掛一條大辮子。她們是艾琳和田小翠。
田小翠取出火折點亮,將胳膊探出山崖外搖晃,正下方,即東花園雪落亭。過得片刻,下面有火光回應(yīng),于是兩女用繩索垂放下一只吊籃,拉上來一個人。
那人也是位少見的美女,眉眼中透露出倔強和火辣——曲阿蠻并沒有死。
活著的不止她一個,隨即又拉上來一名三十歲左右的英俊男人,他跨出吊籃,抱拳向前兩名女子深深施禮:“田小姐和艾琳姑娘搭救之恩,在下永銘在心?!?/p>
艾琳遜謝:“劉先生不必客氣,先離開險地再說。我眼皮直跳,葉朗才智過人,恐怕已識破咱們的詭計。”
曲阿蠻笑道:“田小姐大變活人的巧妙戲法,他能看透?”
“哈哈,姓葉的有兩把刷子,東花園的秘密瞞不過他;但是,我給他下了個難以抗拒的香餌,”田小翠搖晃著腦袋,得意洋洋地吹噓,“我曾暗示,宋之問也是黑貓的主人,將被反噬,并建議其自行了斷。葉朗必定認為,我打算謀殺宋之問,偽造成自殺或被黑貓抓死的樣子。此刻,他正在宋之問住所旁守候,等著抓現(xiàn)行呢?!?/p>
青年帥哥將信將疑,說道:“你的計策是否過于隱晦,他能考慮這么多?”
田小翠尚不及答話,突然山石后響起一個清朗的語聲:“不錯,希夷兄所言甚是,在下愚鈍,難以領(lǐng)會田都尉的繞彎子暗示,故此直接來山崖上?!?/p>
一個人轉(zhuǎn)了出來,正是葉朗。
另四人目瞪口呆。葉朗打量他們一遍,朝艾琳取笑道:“你總跟某人鬼混,難怪眼皮一直跳,請珍惜生命,遠離都尉大人?!?/p>
胡女面色微紅,低垂下目光說:“多日不見,葉公子安好。”
田小翠看看她,又看看葉朗,不高興地噘起嘴:“哼,算你聰明。怎樣,想抓我們嗎?別忘記現(xiàn)在四對一,小心被滅口!”
葉朗呵呵而笑:“豈敢與田姑娘為敵,只是想滿足下好奇心。希夷兄、阿蠻姑娘,你們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劉希夷與曲阿蠻互相對視,后者險境中亦不改潑辣本色,昂起頭爽快說道:“好,我倆沒見不得人之處,說與你聽又何妨?!?/p>
劉希夷告別曲阿蠻往揚州上任前,先返家祭拜祖先,正遇上宋之問回鄉(xiāng)休假,舅甥兩人歡聚一堂。酒席間談詩論文,劉希夷拿出《代悲白頭吟》,說是剛完成的新作,尚未有任何人看過。宋之問對其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之句贊不絕口,開口索要,讓外甥將詩送給他。劉希夷不同意,宋之問惡念陡生,趁其酒醉酣睡時用布袋裝滿土壓在他心口。小半個時辰后,劉希夷斷了呼吸,宋之問找大夫診斷,證實為酒后暴斃。
隨后將尸體裝棺,不料,搬動時一顛簸,劉希夷竟然蘇醒。搬尸體的是宋家老仆人,感念大小姐舊情,告訴了他真相。劉希夷父母雙亡,家境貧寒,而宋家為當(dāng)?shù)卮蠹易?,所以他不敢貿(mào)然聲張,悄悄逃走。恰巧前日老仆人有一個侄子得傷寒去世,李代桃僵用尸體冒充,宋之問沒發(fā)覺破綻。
劉希夷潛逃后,回洛陽找曲阿蠻,然而心上人已出嫁。他悲憤交集,欲向官府申冤,可難在空口無憑。思來想去,久聞刑部總捕頭諸葛云斷案如神,便找上門去。諸葛云說道,宋之問為佳句殺人,等風(fēng)聲平靜后必將詩拿出來炫耀,到時候再追查不遲。劉希夷隱忍下來,他擅長吹篳篥,暫時偽裝成駝背在艾琳的樂班子混。
另外,《代悲白頭吟》全詩固然沒人見過,其中有些斷句卻是劉希夷與曲阿蠻在惜紅樓卿卿我我時寫就,“幽閨女兒”一句原本作“洛陽女兒”。宋之問請畢昆侖譜曲,李思訓(xùn)在場,事后他背誦給愛妾聽,稱贊有加。曲阿蠻心中狐疑,找好友艾琳打探,真相大白。這時候,恰逢諸葛云嫡傳弟子田小翠來長安辦事,于是四個人湊到一起,策劃了“黑貓案”。
“宋之問少年成名詩才斐然,竟覬覦他人的詩句以至于謀殺,想不到,真是想不到?!甭犕晔虑樵?,葉朗連連搖頭,感嘆不已。
“有啥好奇怪,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里一肚子壞水的人多了去了,你們讀書人最擅長裝假正經(jīng)。”田小翠對沒騙到葉朗耿耿于懷,繼續(xù)夾槍帶棒冷嘲熱諷。
葉朗沒搭理她,轉(zhuǎn)而問曲劉二位:“現(xiàn)在你們打算逃走嗎?可宋之問的罪行還沒揭露。如果單純想私奔,悄悄離開便是,何必費心思策劃一連串詭計?!?/p>
曲阿蠻嘆口氣,回答道:“如果我與人私奔,如何向侯爺交待?侯爺又如何面對世人的譏誚?思訓(xùn)一直待我不錯,我對他雖無男女之愛,卻有感激之情,向來以父兄視之。因此渲染黑貓會噬主,當(dāng)著許多人面消失,希望大家認為我死了。至于宋之問,讓他自生自滅好了,多行不義必自斃。葉公子,你受侯爺委托調(diào)查案子么,要捉我們回去?”
“不,其實李思訓(xùn)已猜到真相,他說,希望看到鳥兒自在地飛翔,而不是在籠子里抑郁一生。”
曲阿蠻身子一顫,扭轉(zhuǎn)頭咬住嘴唇,深吸一口氣平靜說道:“侯爺之恩,惟有來生再報……”
其他人亦百感交集,默默無言。
許久,葉朗笑道:“時辰不早,希夷兄和曲姑娘該動身了,在下提前祝百年好合。等等,田都尉你不能走,咱們得把戲演得更逼真一些?!?/p>
天剛蒙蒙亮,灰白色光線透過敞開的窗,宋之問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見一只黑貓蹲踞在窗臺上,眼瞳中閃爍暗綠的幽光。
“啊——”他不由自主發(fā)出慘叫,猛地從床上彈起來。黑貓像受到驚嚇,扭轉(zhuǎn)身倏忽消失。
旁人聽見動靜,跑過來觀望,詢問出了什么事。宋之問驚恐萬狀,結(jié)結(jié)巴巴說:“貓,黑貓……要殺我……”
仆人趕緊通報李思訓(xùn),后者將全體賓客招集到山莊正廳。聽說宋之問遇襲后,人們議論紛紛,恐慌之情彌漫。
“這可怎么辦?”李思訓(xùn)憂心忡忡。
“沒事兒,黑貓噬主,不傷害無辜,等吃掉最后一個主人就會自動消失啦?!碧镄〈浒逯槆烂C無比,也不知在講笑話還是當(dāng)真。
杜審言會意,立即抓住機會攻擊:“延清兄,難道如田小姐之言,你當(dāng)真為黑貓的主人?”
其他賓客不曉得昨日書房內(nèi)談話,聞言大感訝異,紛紛看向宋之問。宋之問既恐懼又慌亂,勉強應(yīng)答:“荒謬,侯爺家的貓,與我何關(guān)……”
李思訓(xùn)忍住厭惡,打斷問道:“艾琳姑娘,貴國有解除黑貓詛咒的辦法么?”
艾琳搖頭,說無法可解。葉朗感覺表演差不多到火候,站出人群拱手道:“在下曾修習(xí)過粗淺道術(shù),對驅(qū)妖捉鬼略通,若侯爺不嫌棄,可試一試?!?/p>
“哦,怎樣驅(qū)邪,需舉行儀式嗎?”
“不必,黑貓從畫里出來,只消把它捉回畫中即可……嗯,這位姑娘腰懸九連環(huán),想必功夫不俗,可愿意入畫降妖?”
“入畫?”田小翠忽閃著毛茸茸的眼睛,作好奇狀。
“對,我施展法術(shù)把你的魂魄攝進畫里面,與黑貓的魂魄相斗。”
眾人面面相覷,這未免太離譜了吧。田小翠拍手歡呼:“好有趣,我要去畫中玩。但是,打敗黑貓后你能把我弄出來嗎,萬一回不來,侯爺替我殺了這小子報仇!”
仆人送上文房四寶,以及一張畫——昨天曲阿蠻失蹤后大家見到的那張,上面有兩具血淋淋尸體,而樹梢的黑貓又不見了。
葉朗提筆,在右側(cè)留白處輕涂重鉤,很快一個大辮子姑娘出現(xiàn)在畫面上,面目酷似田小翠。接著他焚起香爐,供奉上畫卷,手執(zhí)桃木劍,念念有詞:“疾,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咒語出口,田小翠大叫一聲,摔倒在地。她雙目緊閉,臉頰潮紅,胸口不住地起伏。
旁觀者驚訝不已,忽地旁邊傳來一個童稚的聲音:“貓!貓在那兒,快看……”
說話的是小書童吳道子,他站在窗口,手指東花園方向。人們呼拉圍過去,只見雪落亭翹頂上,一只老虎大的黑貓在清晨霧靄中若隱若現(xiàn)。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人人緊盯怪貓,忘記其他事。過了一陣子,才有人記起身后正做的法事?;仡^觀看,入目處空空如也,田小翠消失無蹤!
“快看,那是田姑娘么?”另一人驚呼。
仿佛從平地冒起,田小翠一下子就現(xiàn)身于雪落亭邊。她跳起來左手搭住屋檐發(fā)力,一個輕巧翻身,上了亭子頂。然后摘下腰間九連環(huán),甩臂直擊大黑貓。
黑貓轉(zhuǎn)身逃跑,跳下亭子,田小翠緊追。因為被樹木和霧氣遮擋,人貓身影模糊,只瞧見枝葉不住地抖動,好似搏斗激烈。
人們的心提到嗓子眼,眼珠不敢錯。
突然間,樹叢停止搖晃,一切安靜下來。分出勝負了?正疑惑時,吳道子又指另一邊說:“他們到靜心軒了?!?/p>
順方向看去,果然田小翠與大黑貓一前一后,在靜心軒屋頂追逐。
原本還有人對“入畫捉妖”持抱懷疑,這下子徹底相信。從消失到再度現(xiàn)身,時間僅小半盞茶,如果大活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雪落亭跑到靜心軒。唯一的解釋是,眼中所見為無形之魂魄。
在靜心軒房頂追逐幾圈后,人和貓?zhí)胂路綐淞?,失去蹤跡。隨即,他們又出現(xiàn)在文芳閣樓頂。田小翠俏立于斜檐上,衣袂飄飄,黑貓蹲在幾尺外,被逼入死角。驀然間大貓縱身撲躍,飛抓田小翠面門。田小翠揮手,銀圈橫掠,自貓脖子劃過。頓時,黑貓發(fā)出凄厲的鳴叫,身體迅速收縮,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越縮越小,最后竟完全消失。
與此同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薄霧灑向東花園。
驪山腳下官道上,一輛豪華馬車徐徐前行,車中安坐著兩位美女一位帥哥,他們結(jié)束了侯爺府的文藝座談會,正返回長安。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東花園秘密的?”馬車主人艾琳問。
葉朗呵呵一笑,解說道:“文芳閣潮濕的地面提醒了我,那里明明是山頂,為什么比低洼處的雪落亭和靜心軒積水更多?于是我仔細回想山莊的布局,終于弄明白,東花園坐北朝南,雪落亭才是高點,文芳閣位于低處?!保▍⒁娤露D)
正常情況下,雪落亭處于驪山的高處,到靜心軒再到文芳閣,為下坡,只不過坡度逐級減緩。如果建造時以雪落亭為水平線基準,堆一座人工假山混淆視線,人們便產(chǎn)生錯覺,把雪落亭到文芳閣之間的小路看成上坡。同理,從雪落亭到靜心軒、靜心軒到文芳閣也一樣,看起來像上坡,實際上為下坡。(注3)
如此一來,“大變活人”的戲法輕易解開。在雪落亭與靜心軒之間拉起質(zhì)地光滑的繩索,如絲綢之類,再抹上油盡量減少摩擦,人吊在上面,將飛快地往下方滑行,片刻間轉(zhuǎn)移到另一處。這就是曲阿蠻、七郎(劉希夷)、田小翠能在三個建筑物之間倏忽來去的秘密。
至于曲阿蠻從文芳閣逃離,則更簡單。她先埋伏于一樓與二樓的樓梯拐角,吳道子穿紫裙在三樓冒充,扔下瓷瓶。底樓的仆人聽見巨響,出門到東墻下觀望,曲阿蠻趁機離開,鉆進松樹林。當(dāng)然,昏迷的宋之問已被搬到三樓——此前他被劉希夷砸昏,用繩索吊上藏書間隱藏。
在這之后,曲阿蠻同劉希夷躲在樹上,等待天黑田小翠接應(yīng),通過吊籃轉(zhuǎn)移出山莊。
“葉公子如親眼所見一般,厲害,什么都瞞不過你?!卑召潎@道。
葉朗十分得意,端起茶碗,矜持地品一口茶。田小翠在旁邊緊繃著臉,悶悶不樂,精心設(shè)計的局被臭小子看穿,很不爽。
艾琳轉(zhuǎn)了轉(zhuǎn)藍眼珠,笑吟吟地說:“田小姐暗示讓宋之問自行了斷,誘敵計非常高明,專用來對付思慮過多的聰明人,我以為你必然上當(dāng)呢。”
“因為我了解都尉大人。她這個人一無是處,虛榮、淺薄、愛賣弄、脾氣壞,長相還不乍地;但至少有一點——不會亂殺人,也不會枉法栽贓無辜。哎,勉強算得上稱職捕頭吧。你們本沒打算殺宋之問,只想敗壞其名聲,故意含糊透露一部分昔日內(nèi)情,有心人去惜紅樓一打聽,即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艾琳掩嘴咯咯嬌笑,田小翠看上去更加不高興,挑眉毛瞪眼:“呸,你是我肚子里蛔蟲嗎?自以為是!”
她生著一雙月牙眼,平時總天然帶三分笑意;而此刻輕嗔薄怒起來,另有一番動人風(fēng)姿。葉朗心頭一跳,想開玩笑說“我不是你肚子里蛔蟲,然而愿為輕羅帶,長繞卿身畔”,轉(zhuǎn)念又覺得過于輕浮,話到嘴邊咽了回去。
“呵呵,田姑娘,咱們認識以來共辦過四個案子吧?第一次紫玲瓏案我小勝,第二次牽機毒案你占上風(fēng),第三次合作雙贏?,F(xiàn)在第四次我又取勝,按規(guī)律,下一回該輪到你啦?!?/p>
田都尉頓時鼓舞起干勁,轉(zhuǎn)怒為喜:“哈哈哈,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都是我贏,哼,終有一天本神捕會把你當(dāng)兇手抓起來,打三百大板!”
注1:故事取材于愛倫坡的經(jīng)典恐怖小說《黑貓》,惡搞以博一樂,并非抄襲。
注2:即硫酸亞鐵和硝酸銀。
注3:這與自然界常見的“怪坡”原理類似,“上坡”是下坡,“下坡”是上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