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的弟弟德寶叔來到了姨父家,坐在火爐旁,捧著一本書。
見我也在屋里,他便滿臉擠笑,熱情地向我打招呼:“發(fā)海,你又來你姨媽家了哈!幾時來的呀?”
等到姨媽把飯菜侍弄好,他就起身回自己家里去。姨媽很勉強(qiáng)地留他在這兒一起吃飯,他并沒有留下來。
德寶叔前腳剛踏出門,姨媽就對我說:“你千萬別到你德寶叔家的黑屋子去,里面很黑,還鬧過鬼?!?/p>
姨父的家,潔白寬敞,依山傍水,在一片翠竹桃花的掩映之中。德寶叔的家,青黑狹窄,屋檐低小,距離姨父家不過五十多米。
那一年,我剛滿七歲。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姨父家的白屋子還是那么潔白寬敞,德寶叔家的黑屋子還是那么青黑狹窄,我卻由一個孩子長成了一位少年。
長成少年的我,重復(fù)聽著德寶叔親切的問候,重復(fù)聽著姨媽不厭其煩的叮囑。長成少年的我,好奇心強(qiáng)烈到了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瞞著姨媽,偷偷走進(jìn)了德寶叔家的黑屋子。那是一個暑假的午后,陽光透過瓦縫,透過幾張玻璃瓦,鉆進(jìn)屋子里,將整個屋子照得十分亮堂。順著陽光,我看到德寶叔臥室墻壁上貼滿了潔白的宣紙,上面寫滿了毛筆字;更叫人印象深刻的,是里面有好些木頭搭成的簡易書架,上面擺滿的書,比我所讀小學(xué)那間圖書室里擺出來的還要多。
德寶叔見到了突然闖入他臥室的我,臉上依然擠滿了笑,親切地對我打招呼:“發(fā)海,你敢到我的黑屋子里來呀?”
那一年,我十二歲。
以后每年,我更喜歡去姨媽家了。每次去后,都照例要去拜訪德寶叔家的黑屋子。確切地說,是拜訪那里像德寶叔的書。
德寶叔說,這輩子,他不吸煙,不喝酒,沒有什么別的愛好,唯一離不開的就是書。二十八歲那年,德寶叔娶了蓮花嬸,因?yàn)榧依锔F吃不飽飯,住了不到一年,蓮花嬸就跟別人跑了。說起來,蓮花嬸的跑,還與德寶叔看書入迷有一定的關(guān)系。蓮花嬸生活在一起時,特別反感德寶叔每天看書看到晚上十二點(diǎn)鐘。蓮花嬸走后,再沒有合適的人跟德寶叔過日子,他就一個人過日子了。
德寶叔說,他不后悔自己看書入迷。他特別羨慕西方的白屋子,潔白的墻壁,不但高大,而且雄偉。如果不是讀書,他也許會認(rèn)為我姨父家的白屋子就是最漂亮了的,那就顯得太孤陋寡聞了。
德寶叔說,估計這輩子他是沒有機(jī)會去看看西方那些白屋子了,不過他希望,進(jìn)他黑屋子讀書的人能夠幫他實(shí)現(xiàn)這個愿望。德寶叔特別愛惜書本,盡管這些書大多是廉價的舊書,但他一直精心護(hù)理著,沒有哪本書能夠明顯看到卷角來呢。
那么,為什么會說您屋子里有鬼呢?我說出了一直埋在心里的疑問。
這個嘛,呵呵。德寶叔笑開了。他說,有一回,村里一個小孩兒闖進(jìn)了德寶叔的臥室,把德寶叔的書當(dāng)玩具,撕壞了好幾本。德寶叔大怒,黑沉著臉趕這個小孩兒回去。誰知這個小孩兒竟一點(diǎn)兒也不怕德寶叔,繼續(xù)得意地撕起書來。德寶叔急得不行了,心生一計,穿上黑褲子、黑袍子,戴上黑帽子,還將自己的臉抹上漆黑的鍋煙灰,走向那個小孩兒。他邊走邊喊:“我是鬼,你再撕書,我就吃了你!”,那個小孩兒嚇得半死,哭嚷著“鬼呀,有鬼呀!”,連滾帶爬地跑開了。等到小孩兒家長找到德寶叔家里來,德寶早已洗過臉,換了衣服。德寶叔騙那位家長說,他當(dāng)時去菜園里弄菜去了,根本沒有在家里,聽到小孩兒哭聲才跑了回來。從此,德寶叔的黑屋子就成了鬼屋,沒有人敢去拜訪。
德寶叔與我聊得正歡時,他家的黑屋子里來了兩個比我大五六歲的青年,進(jìn)屋后,不由分說地拿起德寶叔的書,如饑似渴地看起來。
那一年,我十六歲。
德寶叔去世那年,我正在一所小學(xué)里教書。聽姨父說,葬禮特別隆重,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趕來了。他的兩個讀過大學(xué)、在外地工作的侄兒,特意請了幾周假,主持了德寶叔的喪事。那兩個侄兒,還拍了很多西方白屋子的大照片,掛在黑屋子的墻壁上,接了很亮很亮的白熾燈,讓病危的德寶叔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