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親切的事物（組詩）

田野

這是長滿了莊稼和青草的田野

這是我曾經(jīng)跟你提起過很多次的濰河灘

你看那些泥土 泥土里的蚯蚓和蟲子

隱藏在草叢里的螞蚱 在鄉(xiāng)村的生活中

已經(jīng)默默地潛伏了很多年的蟋蟀

還有浮蕩在這田野上空 有些潮濕的空氣

一陣風吹過 青草和莊稼的香氣淡了

讓人心醉的那些 跟著風 到河那邊去了

一個站在田野里的人 他的鞋沾滿了泥

夜里下過一場雨 田野旁邊的黃土路

因為有很多人和車輛 清早就從上面經(jīng)過

而變得有些丑陋 那些腳印和車轍很深

很觸目 不僅如此 那一場夜雨

還讓田野里本來就很雜的青草 更雜了

在濰河邊洗衣服的人

在濰河邊洗衣服的人 是我的姐姐

那個時候 天還沒有亮透

村子外面的霧 比村子里還要濃一些

河邊很靜

河面上和遠處都是模糊的 看不分明

只有這一小塊地方 清楚地亮著

姐姐的美不僅照亮了這里

也已經(jīng)驚動了河里的魚

這些年 我在夢里總是能聽到

那一根很笨的木頭在石頭上

有節(jié)奏地響著

我知道 那是姐姐在河邊洗衣

姐姐在河邊把家里的衣服洗完

用籃子挎著它們回到村子

天就已經(jīng)亮透了 霧也全沒了

而我還在一個漫長的夢里 不愿意醒來

河的南岸

河的南岸

和這邊一樣

也有青草

但是多出了一片桑園

那些紅果子還沒有熟透

河的南岸

有一個眼睛明亮的姑娘

她臉上長滿了陽光

她高綰著褲腿

正赤足走在潮濕的沙上

河的南岸

清涼而輕柔的南風

帶著花香 從那里吹過來

那個站在河北岸 向這邊張望的人

他眼里看到的是一大片溫暖的藍

那些親切的事物

那些鳴鑼開道的豌豆

那些一身戎裝的麥子

那些不諳世事的黑蝌蚪

那些老氣橫秋的玉米

那些拈花惹草的黃蝴蝶

那些趾高氣昂的高粱

那些黑燕子 那些灰麻雀

那些紅蟈蟈 那些綠螞蚱

那些甜嘴的蜜蜂

那些河灘上的不事聲張的草

那些泥濘 那些陰影

那些早晨的霧氣

那些親切的事物

讓我心里涌動著許多話

卻無法說出來

那一年夏天的土是熱的

那一年夏天的太陽很大

太陽曬熱了河水

曬熱了石頭

曬熱了青草

村里的樹葉子也打著卷

村外的黃土路

赤腳走上去燙人

那一年夏天的土是熱的

那一年的旱情

讓土地裂開了很多縫

我看見的那些黑色的大螞蟻

就是在這樣一片熱土上

迅速奔跑 行動敏捷

一點也不遲疑

它們幾乎沒有停留

可是卻一直印在了我的記憶里

就像大雨過后

我家的土墻上形成的水痕

濰河灘的一小塊荒涼

濰河灘的一小塊荒涼

像舊衣服上 一個看不出針腳的補丁

這一抔小小的土 這一小塊荒涼

是濰河灘的 是我的母親的 不是我的

我的那一塊

還沒有出現(xiàn)

天亮的時候

天亮的時候

我還沒有醒來

村子周圍

是豆地

是豆地里安靜的豆子

一只田鼠

正悄悄地從一棵豆子旁跑過

一滴明亮的露水

被它碰落

消失在潮濕的泥土里

不見了

制作木桶

這個秋天

我獨自制作

一只木桶

想用它

去河邊提一些水

回來

清洗自己

身上的孤獨

榆木

這個秋天

我一直獨自呆在鄉(xiāng)下

心情好的時候 我就打鐵

心情不好

就在院子里劈木頭

我劈木頭用的是去年的斧子

我用去年的斧子

劈今年的木頭

當然了 那些木頭

其實早在去年就已經(jīng)碼好了

它們中有楊木 有槐木 有柳木

這些都好劈 最難劈的是榆木

是結了疙瘩的榆木

它們固執(zhí) 難劈 不開竅

總是讓人左右為難

石榴

這是秋天的石榴

是民間的石榴

是濰河灘的石榴

是一個女子色彩斑斕的心事

這些遙遠而透明的水晶

就像河灘上祼露著的

無比瘋狂的石頭 石榴內(nèi)部的宮殿

讓整個村莊失色

站在故鄉(xiāng) 一個寂靜的小院

我看到一只石榴已經(jīng)裂開

它仿佛要爆炸 要把隱忍了一個夏天的激情

連同內(nèi)心最動人的言辭 徹底打開

濰河灘上的石榴 只有在秋天

只有在最痛苦的時候 才會這么瘋狂

像那一條不斷質(zhì)疑命運的

緊緊追趕著自己尾巴的菜花蛇

蔚藍

是你的眼睛

是我的天空

是我的大海

母親穿著一件蔚藍的衣服生下我

而我將死在另一片蔚藍里

八月

這個八月

沒有什么事

我就一個人回村里打鐵

我用力地打鐵

我把我閑著的沒有用的力氣

全部慢慢地打到鐵里去

我一邊打鐵

一邊想起 小時候

父親用他的巴掌打我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那一年也是八月

那一年的桂花

開得像鐵一樣芬芳

墓碑

在那片墳地里

靜靜地長著很多青草

它們從不發(fā)出聲音

那些墓碑也是安靜的

母親的墳

沒有墓碑

一個沒有墓碑的墳

我一樣能找到它

在一片荒草之間

在眾多的墳墓中間

母親的墳

沒有墓碑

我曾經(jīng)多次在那個地方跪下

用頭默然地抵著

墳前 那一小片的土

那一小片土上 沒有長碑 長著草

母親的墳

沒有墓碑

墳前的那片土 多么寂靜

它和周圍所有的土 和我每天的生活

一定有著隱秘的聯(lián)系 當我慢慢跪下來

我軟弱的身體就是母親的一塊墓碑

母親的墳

沒有墓碑

我最終也會在這樣一片靜靜的土里

安歇下來 當我卸下身上的所有的東西

當我卸下所有的思想和牽掛

我的墳就是留給這個世界的碑

一個老人

一個老人的淚水那么深

就像這個 空空蕩蕩的深秋

他的臉上寫著苦和責備

寫著水一樣的謙卑

他領著風 領著落日

領著自己的命運

蹣跚地走上了

那個荒涼的山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