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冬兩季,兩次探訪黃河三角洲,歸來總感覺身后遠遠的晴空,歷史和現(xiàn)實的森林沉寂神秘、肅穆溫情,又萌發(fā)著無邊的新綠與嫩黃。黃河行走了幾千年的土地夢幻般的厚重又超然,入海之時沉積具有生命、不斷生長的沙洲。如果有輪回,水的轉世會是土,黃河入海之時將生命轉換為黃土,他要以土的形式不斷生長,又是千年。黃河三角洲,無限神奇的土地,古老又年輕。
陶 文
一片灰陶盆底部殘片引領文字史向前追溯八百年,纖細流轉的刻畫清晰著遠古的文明,陶片上的天書流動灑脫,它沖破泥土之時亙古的肅穆彌漫天地間,無人能識,讓人怦然心動的歷史自此延展,只一眼的機緣,黃河三角洲遠古先民創(chuàng)造的神秘韻律牽引我游弋尋覓,深入泥土穿越千年。
鄒平丁公陶文,歷史的書寫。四千多年前的文字發(fā)現(xiàn)于鄒平苑城丁公村龍山文化晚期灰坑,黃河三角洲曾經(jīng)的文字標識著這里遠古的文明。我國的文字史因它的出現(xiàn)前推了八九百年,甲骨文的歷史自此改寫。
文字,陶片,泥土,記錄著存在又無法明確探知的過去。
千年歲月無法改變其容顏的泥土,普通又神奇,它可以掩蓋歷史的印痕消抹曾經(jīng)的一切,血雨腥風或纏綿浪漫遇到泥土會沉寂、掩埋直到了無痕跡。它也可以與水交融再與火熱舞,磨煉成陶片,慢慢牽引漸行漸遠的歷史走出塵封。
眼前由泥土變化而來的陶片經(jīng)歷了四千多年悠遠歲月,些微斑駁是其千年悲喜的印記。素不相識,我與它,但它鐫刻的文字和承載的歷史吸引著我以及無數(shù)人。
陶片上的文字章法有致,排列有序,細數(shù)那成列排列的符號,無法認定是十一個還是十二個。書寫構形無法依據(jù)現(xiàn)有的規(guī)律辨識,給人留下無限想象空間,我可以將圓弧形筆畫與撇捺的結合想象為側身站立的人,也可以將連續(xù)的彎轉在心間幻化成龍。卜算或記事,短句或辭章,遠古時它自有它的用處,流傳至今,它的功用變?yōu)榍逦欢螝v史和給人無限慨嘆。
繩子,曾被我們的祖先賦予捆綁之外的其它功用,不同長短、不同顏色的繩子,相隔不同距離結上形式不同的繩結便會記錄重要的事情;木板,其上刻寫橫道和縱道,也就有了內(nèi)容和生命,記數(shù)或記事,祖先們讀得懂。我努力想象遠古的生活,無法清晰,繩子或木板的記錄簡單著諸多事情又混沌著歷史的內(nèi)容。人類文明的旅途,需要記錄和描畫,這一使命繩與木板無法完成。
文字,劃破蒙昧時代的一道光。文明的起源,歷久彌新的話題。從文字說起,伏羲“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倉頡造字規(guī)格整齊,每字書寫不容增損,這是傳說是神話,但文字終究出現(xiàn),從圖畫到象形再經(jīng)歷千年的衍化,它記錄下歲月,使歷史無法被泥土掩埋、風沙侵蝕。
眼前的陶文,在射燈映照下逐漸放大。我注視著它,它也似注視著我,生動而明亮,不僅僅是符號和文字,它標記著簡單筆畫之外歷史的故事,散發(fā)著文明最初的氣息。這是黃河三角洲先民智慧的閃爍,我需要揚起頭來仔細讀它。
踏上黃河三角洲的土地才了解它承載著幾千年的厚重。這里不僅有黃河改道新淤積的年輕土地,更流淌著千古文明,陶文是其中的點滴。鄒平苑城丁公文化遺址有著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岳石文化、晚商至漢代等多個時期文化的堆積,我遺憾無法在鄒平多逗留幾日。特別是聽朋友說起秦漢伏生授《尚書》、魏朝劉徽著《九章算術》、五代田敏雕印九經(jīng)、北宋范仲淹幼年苦學,等等,更是在慨嘆五千年的文明之余為不能去尋訪而遺憾。
佛 事
到博興縣丈八佛村是冬日的午后,車窗外廣闊的灰白色讓人感覺渾濁,在清代風格的建筑前下車,清冷瞬間穿透周遭的灰白使我的眼睛清澈。金色的“興國寺”牌匾懸于紅墻之上,干凈的水泥臺階、鮮亮的墻漆告訴人們這里新修繕過。寺外和寺內(nèi)人都不多,新的院落有些空曠和冷落。
丈八佛供奉在寺廟的主殿——丈八佛殿內(nèi),這是真的需要人仰視的石像。石佛高五米多,加蓮座高七米余,他高髯髻,面相方圓,豐碩大耳,口呈笑意,粗粗的脖頸挺立著,細細端詳覺得似曾相識,尤其他高挺的脖頸、健壯的身軀,更像熟悉的山東漢子。但他又是佛,手施無畏與愿印,布施、恩惠眾生,令其一切諸樂皆圓滿。他穿著褒衣薄帶式袈裟衣褶稠密,衣裙垂疊下擺圓潤起伏,這是佛的穿著也似人的衣裳。佛或勇士,是我對他的感覺,與其近前站著,勇士的豪壯和化佛的寧謐撲面而來。
佛,博興出土很多。走進博興縣博物館,銅佛、石佛、瓷佛引領我走向漸遠的歷史,我的心沒有準備的抵達遠方再遠方。莊嚴的肅穆中,與一座座佛像對視并敬禮,近在咫尺又相隔遙遠。一千多年,世間風云變幻,這里的一座座佛似乎未被煩擾過,不變的表情慈祥、淡然。我想循著歷史的轍印探求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她們面前無知而淺薄。
有別于石佛的高大,博興的銅佛小巧而精致。龍華寺,不容忽視的名詞。博興銅佛多為此出土,紀年最早的是王上為亡故父母鑄造的釋迦多寶并坐像,只有十多厘米的兩座銅佛手作禪定印,不知這座佛像能否如王上所愿祈佑其合家大小常與善會、愿愿從心。此外,頭戴三瓣形寶冠、著長裙、手持蓮蕾或凈瓶的銅觀音,嘴角呈笑意、面容慈祥的銅彌勒,一佛二菩薩銅像,也都是小型銅佛。小有小的緣由,博興的銅佛多為民間造像,百姓自己鑄造自己的庇護神。神真是能長生不死,銅佛生存了千年,只是它庇佑的百姓不在了。
與博興銅佛一起出土的還有老子像,讓人不解,佛道之爭自古有,可千年前的此地,佛道共存并相處其樂融融。不解、迷惑不止此,據(jù)說一千五百年前的博興曾十里一寺八里一廟,佛教文化興盛一時,周圍的鄒平、惠民等地情況也多有相似。為何這片地域佛教文化如此興盛?探尋原因答案自然需要回到歷史中。
黃河下游的黃河三角洲溝通南北大地,自然為南北方相互爭奪的要地。從出土的明成化年間、萬歷年間和清道光年間重修丈八佛的興國寺碑刻看,丈八佛立于東魏天平元年。龍華寺遺址出土的銅佛紀年多為北魏太和二年至隋仁壽三年間造像。那個年代發(fā)生過什么?考量歷史,自東漢末年到三國,統(tǒng)一走向分裂,歷經(jīng)西晉、東晉十六國和南北朝,朝代更替伴隨著戰(zhàn)爭,金戈鐵馬馳騁沃野讓人聯(lián)想到英雄壯闊,擂鼓、吶喊、英姿、氣概的背后是折戟斷槍、草尖滴血,無數(shù)悲壯的故事泣著血淚。戰(zhàn)爭和災禍,死亡和饑餓,帶來無限的痛苦。黃河三角洲的百姓,自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經(jīng)歷苦難,此時佛教的光明或許似一盞雪亮的燈,照著他們從輪回中尋求解脫。這是原因?是猜度?未可知。佛應該知道,但她笑著看我卻沒有告訴我。
黃河口
黃河、渤海,相擁,黃色、藍色,交匯,無盡的遼闊延展到天邊。站在黃河入???,看到的不是我想象中的奔騰磅礴,來時路上莽莽蒼蒼的黃河激蕩胸口的感覺慢慢平復,但此刻眼里除了這條大河和這片大海又無法容納其它。看到海河相遇,由涇渭分明漸漸融合為一個色彩,哪怕到天邊也不分開??吹胶L煜嘟樱蛟S黃河從巴顏克拉山北麓的沼澤中走出,穿九省,納萬流,為的是追求渤海,攜著她一起到天上去。
150多年前,黃河以江蘇北部為河口入黃海的流路在河南銅瓦廂決口改道,穿運河奪大清河道,從利津縣入渤海,流路百年穩(wěn)定、黃河安瀾,自此這片土地不僅享有大海的贈予,也打上黃河的屬性。
黃河入海淤積的沙洲無限壯美。夏、冬兩季兩次來到這里,一片接著一片沒邊沒沿的蘆荻隨風而動,夏季里如一望無際的綠海,一層層蕩漾起的波瀾會讓人深呼吸進而舒展自己,當這綠波在心里蕩過之后,無限寧靜,世界的紛擾、曾經(jīng)的在意,此刻全都遁去。到了冬日,同樣是一連百里,但色彩由綠變黃,像能激發(fā)人無限豪情的遼闊草原,我想在這里策馬,蘆荻之內(nèi)或蘆荻之上,抵達我內(nèi)心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翅堿蓬一方接著一方,像鋪就的紅毯,遠望打動人心,白鶴駐停、灰鷺翔集,眼睛所到之處皆是美,甚至看到白花花的大片大片寸草不生的土地都覺得美。
白花花的土地有個特別的名字——“六月雪”,雪常能給人帶來美好的記憶,但六月雪讓人聯(lián)想?yún)s是冤與苦。退海之地留有大海的屬性,土地泛白是重堿的表現(xiàn),耐鹽堿的蘆荻和翅堿蓬都不能生長。
來到檉柳育苗基地,看見檉柳林里匍匐在地面的藤蔓上接著一種叫不上名字的瓜,像甜瓜但個頭小很多,當?shù)氐呐笥褟澭粋€讓我嘗嘗。脆脆地,味道寡淡,夏季里倒也爽口,我邊吃邊問朋友是什么瓜。朋友笑著淡淡地說:“苦瓜,我們苦人吃的苦瓜?!?這瓜沒有苦的味道,卻被朋友帶了兩個“苦”字,我當然不解,問他為什么。答案很簡單,鹽堿地里不收莊稼,他小時候餓過肚子,夏季里這長在鹽堿地里的瓜倒可充饑。聽他講,我心里也泛著淡淡的苦澀。自然賦予這里壯美,同樣也讓我們感嘆它的嚴酷。鹽堿的確曾經(jīng)給這里帶來過貧瘠,但今天這片海河交匯的年輕土地,未曾給我貧瘠的印象,除了感覺它美,體會更多的是它的開放與濃情。
接觸到不少當?shù)厝?,他們有的講方言,有的普通話里夾雜著外地口音,共同的特點是好相處,短時間里就能熟悉,講話有時聽似隨意,但透著真誠。每個地方臨別,主人最常說的是:“歡迎再來,帶著誰來都行!”話音落,笑聲中告別。細想“帶著誰來都行”很有些意味?;蛟S這也是這片土地的人思想開放的表現(xiàn)。開放,有開放的原因。黃河下游河道飄忽不定,淤積出黃河三角洲有古代、近代、現(xiàn)代之分,現(xiàn)代黃河三角洲入海口的土地生活的大都是移民。最早的來自明朝初年的山西洪洞和河北棗強;民國年間,韓復榘派他的五十九旅來此屯墾,之后魯西南林埠黃河大決口,國民政府又將大量災民安置于此;建國后,濟南軍區(qū)軍馬場和勝利油田的建設帶來新的移民潮。移民的到來帶來不同的地域文化,這些多姿多彩的文化在這片土地上交流融合,具有開放性的魅力。
見到槐林,萬畝槐林。輕撫槐葉,長圓的綠色,小巧可愛。漫步林中,綠葉一層層一進進地渲染我的眼睛,將我眼中的可愛變幻為濃重和深邃。我想看看它的根系,不知道鹽堿地里的樹根會是什么樣子,無法看到,只能想象,但它一定無關脆弱和嬌貴,也許它曾經(jīng)為鹽堿而哀傷,但那哀傷也是博大的哀傷。黃河三角洲民謠中常聽到“要問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被睒洌休d著黃河三角洲移民對故鄉(xiāng)的記憶和情感,這情感不是稍縱即逝的,它在新的土地上扎了根,沒有遺憾地扎了根,生長成萬畝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