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氣味總讓他想起愛情受阻后的命運?!?/p>
2012年12月4日晚,青島,香格里拉酒店附近一個忘記名字的咖啡館內(nèi),面對幾瓶青啤和一碟美國杏仁,我的腦袋中,清楚地出現(xiàn)了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第一句。
這是一個非常突兀的開頭,我知道,但是堅持。
此去青島,是跟隨山東作家協(xié)會組織的藍黃兩區(qū)作家采風團采訪,是一次文學之旅、美麗之旅。在我心里,文學與愛情,是同樣重量的信仰,清楚堅固,不可或缺,是這個平庸沉重的塵世里,惟一可以對抗歲月侵襲,可以重塑一個世界,是古典的,詩意的,是出口。它們是法寶,有避難所的功效。
此次采風活動兵分兩路,我們是藍線,由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副主席楊學鋒與省作協(xié)紀檢組長李軍帶隊。3日下午,自濟南出發(fā),到達青島已然暮色蒼茫。車窗里望出去,冬天的曠野遼闊蕭疏,有清冷的詩意。路邊白楊樹上,有高懸的鳥巢。我自來便是這樣,總是從平常中發(fā)現(xiàn)詩意,也許這如太深刻的感情一樣,是讓人鄙視的。小時住農(nóng)村,總是把四壁蕭然的土屋想象成綠竹搖曳的瀟湘館,春節(jié)寫對聯(lián),我家的木門上經(jīng)常寫著“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之類。
省人大一位山師畢業(yè)的好友曾提醒:生存的詩意之外,也要有生存的智慧。讓人沮喪的是,我似乎一直缺乏后者。
這一路,同座為聊城市女作家臧利敏。她溫柔安靜,聲音甜美,令人如沐春風,忽然想寫這么一句:410公里,我與春天同行……
3日晚,青島市發(fā)改委有關(guān)領(lǐng)導在作家團入住的府新大廈歡迎采風團一行。楊學鋒書記謙和儒雅,待人接物誠懇而有水準,眾作家有幾位代表發(fā)言,我在一邊受益頗多。
臨行匆忙,未帶衣物——2日晚收拾倒是想得挺周到,裙子,與之相配的長靴,結(jié)果只背學生時代的雙肩書包出來了——最怕拖東西,像逃難——然而看到同行作家們個個拖一拉桿箱,同屋威海女詩人東涯箱內(nèi)更是滿滿當當,連吹風機都帶好了,自己卻只著一臃腫羽絨衣,尤其李軍書記在走廊上問,怎么穿這么多???心里直呼不妙。飯后時間尚早,便信步出門,海風凜冽,海風起兮葉飛揚,我所思兮在遠方。遠方在何處?再前行,是一家商場,名為陽光百貨,豈可過商場而不入?進去,果然島城時尚,該有的品牌都有,且折扣力度比濟南銀座貴和要大,一圈逛完,已欣欣然,衣服之于女人,只怕與愛情的重要不相上下。衣服哪里僅僅是衣服?她是你的語言、品位,是你對生活的熱愛程度,是你對美麗的理解,折射著你的一切。惟有她,與女人貼心貼肺,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心可以是沙漠,可以吞咽著烈火,但一定要錦衣,哪怕夜行。
心里有那么多的美好,那么多的想念啊,所以它讓我們不老去,讓我們?nèi)绱藦姾返睾葱l(wèi)著美麗,抵抗著歲月的磨折。在那些衣服里,凝結(jié)著我們?yōu)橐粋€人、為自己的悅,為一定是要失敗的這個和歲月的戰(zhàn)爭,幾乎是悲壯的這個過程??墒俏覀儺吘箒磉^,美麗過,并且以衣為武器,以我們的心,抵抗平庸粗糲的生活。
她是旗幟。是我們尚未認輸,一定要美麗的旗幟,是決不要老去的底氣。有時會想,我們愛那個穿著某衣服的自己,那么,是不是愛的終點和出口還是自己?我們對愛情的尋找,是不是就是對另一個自己的找尋?那個人,是放在世上的另一個自己?
紛亂思緒里睡去,翌日早晨7點早餐,8點啟程,趕往膠南。我上車晚了,原座已經(jīng)坐了濰坊市作協(xié)副主席陳雪梅。她大氣端莊,有點像林青霞,當然是笑傲江湖時代的林青霞。于是我到最后一排坐下,那里放著大家的行李,已經(jīng)坐了淄博作家宗利華和濱州詩人李輝,本不寬余,于是我一路都為增加他們的擁擠十分抱歉。
宗利華十分敦厚,無論人還是體形,我發(fā)現(xiàn)他十分像詩刊的編輯藍野,于是忍不住說出來,左邊穿黑色外套的李輝立刻說,昨天我就說了,他太像藍野了!前邊陳雪梅老師也回頭詳細觀察,得結(jié)論如下:連皮膚的顏色都像!
警察宗利華:我,我不認識藍野……
9點半,到達膠南明月海藻集團,該集團有悠久歷史,諸多第一,而我只對它生產(chǎn)的海藻化妝品感興趣,聽產(chǎn)品介紹心不在焉,一直惦記著那幾款海藻面膜,膠南發(fā)改委的一位同志拿了兩片放我包里,只好卻之不恭啦。
楊書記應邀題詞:藍色明月,企業(yè)明星。字體秀逸,我十分羨慕,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是少有人能寫出如此好字了。
在瑯琊臺酒廠,該廠會議室十分簡單,李悅明董事長介紹非常幽默,大家聽得很放松。我坐一角,面窗,對面山不知名,無植被,大塊的石頭醒目。我抬起頭看著,日影漫過,但覺空山寂寂,一時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午飯便是在瑯琊臺酒廠食堂吃的,酒香彌漫,男作家們逐漸暢飲,有七分盡興。我和陳雪梅、臧利敏坐一起,喝醋,是該酒廠開發(fā)的蘋果醋,口感相當好,萊鋼作家陳原說,女人嘛,就愿吃醋。陳雪梅老師招呼大家非常周到,我呆頭呆腦坐一邊,木訥得很。陳老師說在家也是這樣,照顧家人習慣了,她說,對丈夫當然要好,是親人嘛,要過一輩子,男作家們不是也是對老婆好得很?男作家們瓦當、劉玉棟等一并啞然,說慚愧呀慚愧。
飯畢返青,車子沿海濱大道平穩(wěn)行駛,路東便是大海,到一海水浴場,停車小憩。冬天的海邊,寂寥無人,天藍得不真實。那種明信片一樣的藍,我并不陌生,在另一個海濱小城,我曾生活過多年,就是這樣的海,讓人心生蒼涼,和地老天荒的感慨。那時年輕的我讀著余斌的《張愛玲傳》,夢想著遠方,再后來,我成為了長江邊那所學校的學生,成為余斌老師講臺下聽他張愛玲研究課程的學生,再后來,又來到另一條水邊,這條水,是黃河。于是,海再次成為我的遠方。
薩岡說: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著平靜、童年、杜鵑花,正如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樂隊和醉生夢死。
上車,陳雪梅展示在海灘上拍的照片,畫面上,濟南空軍創(chuàng)作室主任朱建信老師正低頭尋覓很有意境的一張照片,朱老師如此解釋:窮瘋了在看看有沒有人丟錢呢。朱老師在一行中年紀最長,著作極多,人也穩(wěn)重,想不到也如此幽默。他的箱子上還系一紅布,說是和其他箱子區(qū)別開來,也是十分有趣。
臧利敏來自聊城,看海的機會不多,我便攛掇她來海邊買一個書房,夏天可以過來寫作,她說,孩子上學啊,等退休了吧。可什么時候才能退休???很快的,紅顏彈指老……
當晚,青島市文聯(lián)在府新大廈宴請采風團,青島市文聯(lián)黨組書記牛魯平與青島文聯(lián)副主席程基等站在大廳門口迎接。這天是牛魯平書記上任的第一天。用我們常用的一句新聞語言——整個過程洋溢著輕松愉悅的氣氛——牛書記很有風度,還有一分份柔軟、一份真誠。這個非常難得,在我不算太長也不算太短的記者生涯里,見過一些鋼鐵一樣的女性領(lǐng)導,她們通身都閃著金屬的鋒利,讓人退避三舍。而這位書記卻不是這樣。我相信,這也是文學的力量。據(jù)介紹,她今年剛剛加入省作協(xié),有多篇文章發(fā)表。
我想,文學是什么呢,它不是衣食,無法給人直接的物質(zhì)能量,但它卻能賦予愛她的人以一種氣息,讓天下所有同道能清晰地一眼發(fā)現(xiàn),并甄別出來。它給人尊嚴、溫暖、力量和提升。它讓人美麗。它是天下最美麗的事業(yè)。
酒過幾巡,大家分別離座表達祝福。我左手邊是省作協(xié)辦公室副主任武學海,我先向他舉杯,向他的一路辛苦表示感謝之后,又與右手邊菏澤作家趙統(tǒng)斌約好明年去看牡丹,然后想過去敬省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部主任陳文東,陳主任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人低調(diào)溫和,是可交的朋友。此次活動由他具體組織實施,一路瑣碎事務處理十分辛苦。剛過去,看到別人已經(jīng)捷足先登,于是我端著杯子老老實實回位上了。不擅應酬,不善言辭,盡管對一切人充滿善意,但拙于表達,雖則苦惱,也無可奈何了。
4日晚9點多,坐在香格里拉附近那個已不知名的咖啡館內(nèi)的我,又想起這句,時光,哪里是時光,分明是一顆顆迅疾無比的子彈!即使深刻知曉:探索自己,了解自己,學會與自我相處,一直是我認為的精神生活的本質(zhì)。美麗或失敗的愛情、精彩或寡淡的經(jīng)歷,都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必經(jīng)之路。生命的本質(zhì)是孤獨的;即使苦難磨折,而我內(nèi)心的飽滿、潔凈、完整,、詩意、驕傲,又豈是任何東西可以改變。
然而,當有一天皺紋出現(xiàn),曾經(jīng)錦緞一樣的皮膚出現(xiàn)斑點,該如何面對鏡中的自己?就如發(fā)現(xiàn)一些不堪真相?
突然,心就疼起來,我說,我疼,我渴,盡管此時空氣濕度舒適,可是,我渴,你知道嗎?這貫穿靈魂、貫穿生活、貫穿歲月的想念,我經(jīng)常想,這是可恥的,這是可鄙視的。可是我必須誠實地告訴自己,是的,就是這樣。我的想念,和我的身體、我的存在,一樣真實。它存在這個星球上。在這個叫青島的城市,有一個小型的、52公斤的沙漠。她說,她渴。
給臧利敏發(fā)短信息:我心中疼痛。
5日早晨,坐在車里去嶗山區(qū)雙瑞公司的時候,我們再次討論起疼痛的話題。她說,這個詞是她詩歌中最常有的感覺。說及讀書,她問我最喜何書,我想了想,還是如實回答:紅樓。有些赧然,有些遲疑,就如在外一般不太說熱愛文學一樣。只因為越是心頭所愛,就越是不舍得輕易說出。這綺麗溫柔蒼涼的一夢對我影響之深,無法形容。為什么不努力發(fā)表作品?因為我愛文學與愛一個人一樣,就只是愛,從未想過其他,從未想過靠之出名換錢,換利益,換實惠。相反,我寧可做其他工作養(yǎng)活自己,而把這個愛供在心之神龕里。沐浴熏香后才舍得去想。愛就是愛,與關(guān)系無關(guān),與任何無關(guān),本身就已經(jīng)完成。它就是單純的悅,沒有目的。
這一天極冷,車在一銀行門前停下。大家納悶,這是要去哪里呢?朱建信老師說:“難道要發(fā)錢不成?”陳雪梅老師說,是讓我們洗錢來了嗎?臧利敏說,可是沒錢可洗啊。
上去才知是一高科技公司。這個青島中皓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正在研發(fā)人工眼角膜,確實是一項偉大的事業(yè)。公司董事長王保全第一句話便讓我們心生親切:我從小就做作家夢,已經(jīng)做了50多年了,現(xiàn)在還沒醒。
中午,王董事長做東,飯店風景極佳,外面是天臺,再外面就是大海,食物雅潔可喜,溫度濕度適宜,從外面進入房間,如一下從冬天跨入春天,在這樣的地方吃飯,當真是心曠神怡。同桌的嶗山區(qū)發(fā)改局譚瑞勇科長年輕干練,他說那明年再來吧,夏天青島更加美麗。我說確實要來。
藍線采風團按計劃下午北去威海,而我因急事返濟,深感遺憾而無奈。這一次藍色之旅、文學之旅、夢想之旅、純粹之旅,這從平庸日常里的拔出、這心靈的短暫休假,暫時結(jié)束了,而我對文學流淌在血液里的不敢輕易說出的熱愛,對美好、對潔凈生生不息的不懈追求,它會持續(xù)多久?還是用《霍亂時期的愛情》最后一句作為這個不合格側(cè)記的結(jié)語吧:
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