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堂搬遷紀事

於常勇 陳達平

廟堂鄉(xiāng)“分類安置+技能培訓(xùn)”模式

——用分類安置各取所需解決“搬得出”“穩(wěn)得住”，用統(tǒng)籌推進技能培訓(xùn)解決“能發(fā)展”“可致富”

山，連著山。翻過一座山，還是山。

山的高度，平均海拔為1735米，巫山縣原廟堂鄉(xiāng)（2009年被撤銷行政建制，其所轄區(qū)域整體劃歸平河鄉(xiāng)管轄）就藏在這大山里。

廟堂有4540畝耕地，全鑲在山坡上，四肢并用才能上去。春天，農(nóng)戶站在高坡“天女散花”式地播種，然后坐等老天爺賞臉。

吃水更難，一入旱季，農(nóng)戶就得走15公里險道到峽底背水。民謠唱道：“吃水貴如油，找水滿山走；天旱半個月，家家戶戶愁?！?/p>

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專家考察后說：“廟堂不適合人類居住。”

可這里，偏偏生活著2308人。

修路

1996年，湖南妹子彭小清跟未婚夫回廟堂成親。

從巫山縣城出發(fā)，坐了半天車，走了一天路，還望不到家。

“還說山清水秀，你這個騙子?！毙∨砦乇г拐f。

上了廟堂，小彭串門一望，從頭涼到腳。

黃會寶一家，睡在一個大筐里，靠蓋樹葉御寒。

曹學(xué)弟一家，啃著一盆洋芋，幾個月沒進鹽了。

…………

走進未婚夫家門時，小彭眼里已包滿淚水。

未來的公公吧嗒著煙，安慰說：“我家好，有十幾間房呢！”

房確有十幾間——墻由黃泥混合石塊夯成，用一排排籬笆隔成單元。

小彭淚水“嘩”就下來了：“爸，你真幽默?！?/p>

看到自己的新房時，小彭驚得把淚噎了回去——有兩面墻恍惚是山體。

伸手一拍，果然，小彭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廟堂出山無公路，不少村民一輩子未出過大山。

1992年，村民吳祖香被蛇咬了，無法出山醫(yī)治，傷口化膿生蛆，肉直往下掉，不截肢就沒命了。丈夫一咬牙，把她綁在凳上，用鋸子“咯吱咯吱”鋸起來。

要想富，先修路。

1996年，巫山縣政府投資190萬元，用炸藥在絕壁上摳出一條路來——平均寬度只有三米，一側(cè)是千仞絕壁，一側(cè)是萬丈深淵。

通車第一年，就翻車十余起，開車的坐車的無一生還。

45公里路，開車卻要走上一天。

“一噸山貨運出廟堂光是運費就要400元，所以在山里賣得賤?！眳亲嫦銍@氣。

這路，也沒能讓廟堂人的生活變天。

2007年時，全鄉(xiāng)人均年收入只有1614元，三分之一的人年收入不到500元。

抗爭

“老兵向興浩報到！”2006年秋，32歲的向興浩調(diào)任廟堂鄉(xiāng)黨委書記。

聽到聲音，破舊辦公樓里，“嗖”地躥出11條漢子。

“沾了一個‘廟字，所以是個‘和尚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長龔道輝迎上來。

坐下一聊，向興浩發(fā)現(xiàn)：12條漢子中，8個是退伍兵，除一名武警外，其他皆來自甲級作戰(zhàn)部隊。

入夜，群山俱寂。

組織委員田友超房里，飄出裊裊葫蘆絲聲。

副鄉(xiāng)長楊亨軍房中，一遍遍響著田震的《執(zhí)著》。

宣傳委員劉家平，在和毛毛熊玩具談心。2004年，他騎摩托下山時翻下懸崖，抓住一棵樹才撿回性命。傷愈回家時，一向節(jié)約的他花18元買了這只玩具小熊。

…………

三天，向興浩就明白了，呆在廟堂，和當年進行野外訓(xùn)練沒太大區(qū)別——這也是鄉(xiāng)政府33個行政編制始終空缺大半的原因。

許多干部一聽廟堂，寧可棄官也不來?！霸趶R堂，等于守邊防?！睏詈嘬娬f。

一周后，看著消沉的同事，向興浩火了：“軍人樣都哪去了，拿點血性出來，我們搏一把！”

11條漢子，無人應(yīng)聲。

向興浩扯開防寒服一扔，跑進院里，掄起斧頭，悶聲劈起柴來。

“啪！啪！”急促的劈柴聲，撞擊著漢子們的心房。

一小時后，11條漢子沖出門來：“我們搏一把！”

種香菇，種烤煙，種藥材……所有能想到的項目，全被弄上了山?！拔乙褟R堂發(fā)展成湖北堯治村那樣?！毕蚺d浩揮著手。

可2007年夏天，山洪奔瀉直下，吞噬了所有剛露頭的產(chǎn)業(yè)。

向興浩雙腿一軟，跪倒在泥地上。

決策

災(zāi)后，時任巫山縣委書記管洪進山調(diào)研。

站在化為爛泥的土房前，他紅著眼喊：“欽萬，過來?！?/p>

縣扶貧辦主任朱欽萬跑過來：“啷個？”

“這幾年，廟堂扶貧花了多少錢？”

“600多萬元。”

“你覺得效果怎樣？”

“泡都沒有冒一個。”老朱紅了臉。

“你去做個調(diào)查……”管洪拍拍老朱的肩。

兩個月后，縣委常委會上。

“為何廟堂年年扶貧年年貧？”管洪拋出問題。

“海拔太高，旱災(zāi)、澇災(zāi)、風(fēng)災(zāi)、雹災(zāi)，每年總要碰上幾樣?！?/p>

“砍樹取暖、砍樹燒荒，樹越砍越少，生態(tài)越來越糟。”

常委們七嘴八舌說開了。

“既然傳統(tǒng)扶貧方式無法解決問題，那能不能換一種思路？”管洪道。

一屋子眼光，全聚在管洪臉上。

“干脆把廟堂群眾全部搬到山外去?！惫芎榈莱鱿敕ā?/p>

“住房怎么解決？”

“耕地怎么落實？”

會議室立即熱鬧起來。

“這些年，不少富起來的農(nóng)戶搬進了城鎮(zhèn)，房和地都閑了下來。我們可以補助一些錢，讓廟堂群眾購買他們的房子和土地經(jīng)營權(quán)?！惫芎檎f。

“有人不愿這么分散安置怎么辦？”有人問。

“在山外鄉(xiāng)鎮(zhèn)集中修建安置房，給他們補助，讓他們低價購買，再從集體用地里劃出一定耕地，供他們使用?！?/p>

“這個思路好?！背Ｎ瘋円恢沦澩?/p>

算經(jīng)濟賬，解決廟堂基礎(chǔ)設(shè)施問題，要近兩億元，而整鄉(xiāng)搬遷，只要4000萬元；算民生賬，搬出大山，村民可找到更多致富路子；算生態(tài)賬，村民搬遷后，可換來數(shù)萬畝森林……經(jīng)過詳細論證，巫山縣于2007年10月上報整鄉(xiāng)搬遷方案，得到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根據(jù)市領(lǐng)導(dǎo)要求，市發(fā)改委等部門組成專題調(diào)研組，深入巫山調(diào)研。經(jīng)過多次研究，市委、市政府于2007年底批復(fù)了搬遷方案。

動員

2008年5月22日，晨曦初露。

楊亨軍端碗面蹲在屋檐下，一陣鳥叫聲傳來。

順著鳥聲走過去，老楊大叫起來：“快看，喜鵲有崽了！”

喜鵲媽媽銜著蟲子回來，喂進小喜鵲嘴里。喜鵲爸爸盤旋窩旁保護妻兒。

“我連喜鵲都不如?！崩蠗钔蝗环畔掳胪朊?，走了。

“他又想起短信了。”龔道輝嘆氣。

頭天，老楊進城開會。“我沒時間回來了。”本說好進城時順便回趟家，誰知會議提前，他只好電告妻子。

在車上，老楊收到妻子的短信：“你是世上第一大忙人，每次回家都是借道……”

來不及安撫，又一條短信殺到：“請你今后直來直去，不要匆忙繞一圈！”

老楊一下愣了，隨即，第三條短信響起：“愛有多深，恨會更深?！?/p>

老楊忙撥電話，可傳來提示：已關(guān)機。

妻子的怨氣壓抑了多久，老楊心里清楚。結(jié)婚八年，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不到三個月。

“給你兩天時間，回家看看?！毕蚺d浩說。

“大家不都幾個月沒回家了嗎？”老楊擺擺手。

搬遷方案出臺后，鄉(xiāng)政府搞了一個調(diào)查，99%的人愿意搬遷。

但27名干部，嘴皮磨了兩個月，卻不見一戶搬遷。

“外面人生地不熟，我們往哪里搬？”村民吳祖香道出隱情。

于是，27名干部把廟堂群眾一個個帶出山，逐個鄉(xiāng)鎮(zhèn)找房子，看耕地，談價錢。

桑賢濤一家，相中騾坪鎮(zhèn)一家住戶，6間房，200多平方米，加土地才1.68萬元。

曹汪香一家，看中騾坪鎮(zhèn)一家住戶，房加地才兩萬元，離場鎮(zhèn)只要十分鐘。

…………

“初戰(zhàn)告捷，慶賀一下?！蓖砩?，向興浩抱出燒酒。

大家圍著熊熊爐火，端起酒杯。

“吱呀”一聲，桑賢濤推門而入：“向書記，給我簽個字?！?/p>

老桑遞上的材料寫著：“我代表全家向廟堂鄉(xiāng)政府自愿申請搬遷，享受國家搬遷政策……”

向興浩簽字的當口，老桑輕輕嘆了一句：“這是在廟堂過的最后一個春天了?！?/p>

談笑風(fēng)生，在這聲輕嘆中戛然而止。

搬遷

2008年12月27日，朱莫軍爬上山坳，祭祖告別。

朱家是廟堂最早的先民，但祖上何時定居于此，朱家人誰也說不清，都以為只有百來年。

祖墳已被藤蔓覆蓋，31歲的朱莫軍，還是幼時隨爺爺來過此。

撩開藤蔓，一座氣派的合葬墓露出全貌。

“我祖乾隆年間落葉斯土……”一行碑文引起朱莫軍的注意。

這一發(fā)現(xiàn)，立即轟動四鄰。

近300年前，為避戰(zhàn)亂，朱家人領(lǐng)著窮人，翻山越嶺來到廟堂，開荒墾地，打獵采藥，開始了生息繁衍。

可貧窮，也從那時開始扎根。吃住一無所有，一切都向大自然索取，砍樹取暖，砍樹燒荒……“一代代刀耕火種，留下脆弱的土地?！敝炷娬f。

曾經(jīng)保護廟堂人免受動蕩侵擾的崇山峻嶺，如今成了廟堂人走向文明與進步的障礙。

“先祖?zhèn)?，為了更好地生活，我們選擇離開。”朱莫軍跪在墓前。

和一般搬遷不同，廟堂搬遷需要更多的智慧取舍。

赤腳醫(yī)生劉廣明是一家五口的當家人?？涩F(xiàn)在，他成了全家的罪人。

2005年，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房子問題，劉廣明不顧家人反對，投下所有積蓄，建了兩層磚房。

而現(xiàn)在，他要親手拆掉辛苦半輩子才建起的“豪華建筑”。

“再不舍也要搬，鄉(xiāng)親們都說，外面比廟堂好十倍?！眲V明含著淚，掄起錘子。

廟堂人用一天拆房，卻花一周在廢墟中尋找，尋找某種寄托。

朱莫軍將拆下的房梁，埋在土里悶燒，再把燒成的木炭運到新家。第一次使用這些木炭時，全家人淚水長流。

“燒的是我們的祖房??！”朱莫軍說。

無論多么不舍，生活總要繼續(xù)。支撐95%廟堂人搬遷的，是對未來的憧憬。

重生

搬到大昌鎮(zhèn)新家后，劉育貴生平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平的耕地。

“在廟堂，尋遍全鄉(xiāng)也找不出這樣一塊地?！崩蟿⑴跗鹨?土。

跑到鄰居地里察看一番后，老劉拿旱煙的手直發(fā)抖——這地，居年然什么都能種。

“在廟堂，坡地只能種洋芋、苞谷、紅苕?！崩蟿⒄f。

搬家當夜，不善飲酒的老劉，把自己灌得大醉。

“搬出來是對的，當個農(nóng)民更像一點?！逼拮又两裼浀盟淖碓挕?/p>

三天后，鎮(zhèn)里派來了技術(shù)員。

“在廟堂，種地不要技術(shù)，站在坡上將種子一揚，就不管了，收成靠老天爺賞臉?！崩蟿⒄f。

“在這里，種地很講究?！奔夹g(shù)員手把手教老劉。

2009年秋天，老劉捧著一個紅苕串起門來。

“足足三斤重哩！”老劉露出八顆牙。

“這有啥子好興奮的！”當?shù)厝瞬幻靼住?/p>

“在廟堂，我種的紅苕，最大才半斤?！崩蟿炎爝值酶罅恕?/p>

打了半輩子光棍的羅來才，遷到平河鄉(xiāng)起陽村后，很快贏得一位姑娘的芳心。

“在廟堂，談一個跑一個，還以為這輩子找不到媳婦了。”羅來才紅著臉，憨憨笑著。

吳祖香一家，搬到官陽鎮(zhèn)鴉雀村后，在技術(shù)員指導(dǎo)下，種上了烤煙。

“我安了假肢，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吳祖香提起褲腿，笑臉如花。

吳應(yīng)寶一家，遷到兩坪鄉(xiāng)集中安置點后，在技術(shù)員指導(dǎo)下，建起了小雞孵化場。

“現(xiàn)在的生活，那才叫生活！”吳應(yīng)寶感嘆。

…………

2012年底，朱欽萬作了統(tǒng)計，廟堂人搬出來后，人均年收入增加了3000元，超過全縣平均水平。

生態(tài)

2012年初，已調(diào)到縣城任職的龔道輝，想回廟堂看看。

廟堂鄉(xiāng)整鄉(xiāng)搬遷完成后，2009年經(jīng)市政府批準同意撤銷行政建制，其所轄區(qū)域整體劃歸平河鄉(xiāng)管轄，原廟堂鄉(xiāng)被改為廟堂村，還住著150多位鄉(xiāng)親。

車快到原廟堂鄉(xiāng)鄉(xiāng)政府時，幾頭野豬闖進視線。

老龔一踩剎車，拍掌恐嚇起來。

野豬毫不理睬，這里拱拱，那里嗅嗅。

“現(xiàn)在，野豬比人多，烏鴉結(jié)對來趕場，獼猴跟人學(xué)走路。”毛昌虎迎上來。

“沒想到才兩年，這里就成了野生動物世界?！饼彽垒x打趣。

“聽說廟堂在申報自然保護區(qū)？”毛昌虎問。

“嗯，申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這一片，列入瀕危物種紅色名錄的動植物，就有79種?！饼彽垒x說。

多年來，廟堂野生動物毀糧嚴重，實是人與自然爭地的結(jié)果?，F(xiàn)在，廟堂人以悲壯的人退林進方式，將這片土地還給野生動物。

“還生態(tài)一方寧靜，給自己一次重生?！饼彽垒x說。

毛昌虎日雜店，是廟堂僅存的小賣部。架上，擺著兩瓶醋、十幾包方便面。

“賣完這些，就不進貨了，我也要搬了。原來生意好，舍不得搬，可現(xiàn)在沒法做了，上個月只有三個人來買東西?！泵@氣。

同住鄉(xiāng)場的李申元，很羨慕毛昌虎的果斷——搬還是不搬，李申元糾結(jié)兩年了。

七年前，老李傾其所有，在場上蓋起一棟洋樓。白磚鑲嵌的墻面，在廟堂獨領(lǐng)風(fēng)騷。要他拋棄這房子，就像心頭剜肉。

“女兒在上海讀大學(xué)，畢業(yè)后不可能回廟堂，最終我還得搬出去。”老李站在風(fēng)里嘆息。

78歲的袁大連，盼著兒子趕緊安頓好，接她和老伴出去。她抓著老龔的手：“快憋壞了。”

“沒出息！”讀過兩冊書的老伴王生壽，說了句很有文化的話，“這里的沒落，代表著廟堂人新生活的開始！”

【心聲】

“原來在廟堂，永遠只能種老三樣，覺得自己只能算半個農(nóng)民，現(xiàn)在這地什么都能種，我嘗到了真正的農(nóng)民的快樂?！?/p>

——搬到福田鎮(zhèn)福家村的曹方政說

“搬遷有三好，一是好在交通方便，二是好在娃兒讀書方便，三是好在看病方便?！?/p>

——搬到騾坪鎮(zhèn)義和村的曹汪香說

“現(xiàn)在不愁吃不愁穿，每天活得自在，這樣過一輩子，舒服得很?！?/p>

——搬到大昌鎮(zhèn)方家槽村的袁顯清說

“咋不好呢，就醫(yī)療條件一項就比山里不曉得好多少倍?！?/p>

——搬到官陽鎮(zhèn)鴉雀村的吳祖香說

“現(xiàn)在的生活條件和原來廟堂相比，一個天，一個地。出門走的是平路，遠了隨時有車坐。不再燒柴，用上了煤炭，聽說不久還要用天然氣。不用再走十幾里山路挑水，用水只要擰一下水龍頭?！?/p>

——搬到雙龍鎮(zhèn)烏龍集中安置點的李明鳳說

“這里全是新房子，環(huán)境好，交通也方便，電視、電話都有，我也成城里人啦?！?/p>

——搬到兩坪鄉(xiāng)仙橋集中安置點的陳貴田說

“我和別個合伙建起了頁巖磚廠，一年收入超過10萬元，生活得非常滋潤?！?/p>

——搬到巫溪縣上磺鎮(zhèn)的姚世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