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琴的演奏藝術就不是單向的自娛自樂,有技藝高超的彈奏者,尚須有耳聰目明的聽琴者,二者合之,才是一幅和諧完整的“彈琴圖”。這樣一幅理想的圖畫曾經(jīng)演繹出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得遇知音的千古佳話;也曾因其殘缺留下了嵇康“廣陵散自此絕矣”的悲憤慷慨;發(fā)展至唐詩還為后世留下了《聽××彈琴》這一定格于“傾聽”的詩題:李白《聽蜀僧濬彈琴》、韓愈《聽穎師彈琴》、李頎《聽董大彈胡笳》,那是何其令人動容的“聽”!東君的小說題目《聽洪素手彈琴》無疑是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這些耳熟能詳?shù)拿闹戮?,然而,與這些詩人極力鋪排“聽”的感受相反的是,小說中所有的“聽”都寫得極為簡略,篇幅所及,十之八九實際上都在寫“不聽”“非聽”。與我們善于聆聽、易感共鳴的前輩相比,各種宣泄情感的流行音樂早已麻痹、剝奪了人類耳朵的審美能力,消費時代的物欲也早已遮蔽了人們心靈的本來面目。此情此景,對于一個善操古琴的彈奏者來說,何去何從,不僅僅是一種職業(yè)的選擇,還意味著一種價值的判斷。
兩代彈琴人,先生顧樵與弟子洪素手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各自的選擇。古稀之年的顧樵自小學琴,一生浸潤于古琴之中,不僅擅長斫琴、彈琴,亦具慧眼識人的伯樂之才,洪素手以本心彈琴的天賦、徐三白聽流水以斫琴的癡醉,都是深得古琴真味的不同法門。顧先生既欣慰于平生所學終有傳人,也悲哀于世無知音:曾經(jīng)志同道合的兄弟不幸反目,好在還有一個唐書記把他的琴聲作為治療老年抑郁癥的保健良藥?!昂恋轮推健钡墓徘俨粌H陶冶出了顧先生的“六朝名士氣質”,也養(yǎng)成了他凡事不慍不怒的中庸做派,而當這種做派發(fā)展到連基本的價值觀也要矢口否認時,我們不得不懷疑這種鄉(xiāng)愿式的處世態(tài)度到底是一種生存的策略,還是一種精神的缺失?唐代薛易簡在《琴決》中稱:“琴之為樂,可以觀風教,可以攝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悅情思,可以靜神慮,可以壯膽勇,可以絕塵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鄙钪O琴道的顧先生放棄了“絕塵俗”之維,將自己擁有的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合理而體面地轉換成了經(jīng)濟資本,古琴在此過程中不再是“德在其中”的精神象征,而是淪落成了謀生的工具。患有孤僻癥、未經(jīng)世俗污染也拒絕世俗污染的洪素手卻無意中以其“本心”直抵古琴之精髓,古琴在她的心目中不是形而下之器,而是處于形而上之道的神圣位置。所以,她彈琴,“只給先生或自己聽”。但洪素手畢竟不是生活在古代閨閣之中的女子,雖有恩師的庇護,她終究還是要歷經(jīng)紅塵,與這個丑陋不堪的消費時代相遇。唐老板是這個時代的代表性符號,不僅一切物品皆成為他的消費對象,還包括藝術與女性,后者在他眼中也無不屬于“物”的范疇。他為父親定做的古琴金絲楠木棺材、他在清風觀供養(yǎng)的古樹、他包養(yǎng)的學生,無不證明了其強大的消費能力。洪素手作為一個會彈古琴的“妙人兒”之所以引起了他的好奇,只不過是他消費欲望的又一次膨脹。然而,這個無往不勝的市井商賈卻不意遇上了最強有力的抵抗,“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洪素手出于赤子無邪的本能堅守給了唐老板無畏無懼的有力一擊。在交換的場域里,她執(zhí)拗地將她對古琴的鐘愛封存于心底,寧愿以其他方式謀生,也不愿使之淪為交換的工具。當然,這種決絕的生存態(tài)度不可能換來安逸的生活,民工小瞿“蜘蛛俠”的自我投射也只能是一種幻影,在這樣的年代他卑微的身份無法承擔起拯救、庇護洪素手不受世俗傷害的責任。除了自食其力之外,洪素手只能將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不少評論認為東君的小說與沈從文、廢名、汪曾祺、阿城的小說是一路的,具有一種沖淡之美,富有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就精神旨趣的取向與意境營造來說,確實如此。如寫洪素手的幾次彈琴,并不正面著筆,而是通過她手指間“攏著一團暖氣,久久不散”來寫親情的溫暖,以“手上有一層淚光似的柔和的東西,竟至透明”點明洪素手在丈夫離世后孕育孩子悲欣交集、憂傷中又不失希望的復雜感情。徐三白枕石聽流水領悟琴與水之關聯(lián)、洪素手搬走之后素雅的室內陳設的“鮮紅欲燃的楓葉”,無不通過特定意象簡潔地勾勒出人物的精神世界。不過,作者過于強烈的時間意識卻也無意之中加劇了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有一天”、“一天中午”、“有一回”、“這一天”、“第二天”、“之前”、“后來”等頻繁出現(xiàn)的時間單位使原本可以更疏朗開闊的敘事空間變得稠密起來,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小說想象空間與意義空間的進一步生成。
王海燕,青年評論家,現(xiàn)任教于湖北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