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特海的“攝入”概念

摘 要：攝入概念在懷特海的整個思想體系中居于核心地位，澄清這個概念是理解過程哲學的樞紐。懷特海重建形而上學的目的是為歐洲科學和文化的危機從傳統(tǒng)內(nèi)部尋求出路，他的這一目標是通過對從笛卡兒到休謨這一階段哲學思想的再發(fā)現(xiàn)來實現(xiàn)的。懷特海通過創(chuàng)造性地解讀培根、洛克、貝克萊的哲學著作以及雪萊和華茲華斯的自然詩，展示了一幅生動的自然畫卷，完成了從自然機械論向自然機體論的轉(zhuǎn)變。對攝入概念的歷史性考察再現(xiàn)了這一思想歷程。以“攝入”概念為突破口進入懷特海的思想世界是研究過程哲學的新進路。

關(guān)鍵詞：機體論；攝入；因果效驗；懷特海；過程哲學

作者簡介：王立志，男，哲學博士，北京外國語大學哲學與文化研究所、哲學社會科學學院副教授，從事科學思想史、文化哲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B561.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3）05-0033-06

1924年，63歲的懷特海因在1919年完成的《自然知識原理》中表現(xiàn)出的澄澈的哲學思想和對人類狀況的至高追求受聘于哈佛大學哲學系。在哈佛，懷特海完成了《科學與近代世界》、《過程與實在》、《觀念的冒險》的寫作。懷特海本人把這三部著作看作一個整體，其中包含的各種觀點相互依賴、相互參照、相互生發(fā)，其共同宗旨是：通過研究人類經(jīng)驗的種種變化，探究并表達理解事物性質(zhì)的方式。懷特海過程哲學的這一核心問題圍繞著他獨創(chuàng)的“攝入”概念展開，厘清攝入概念的來龍去脈是理解過程哲學的關(guān)鍵。

一、攝入概念的譜系與內(nèi)涵

在《科學與近代世界》的第四章，懷特海第一次運用了他自己獨創(chuàng)的攝入（prehension）概念?！癙rehend”本義是抓，與它同根的詞有comprehension、apprehension，前者意為理解、領(lǐng)會、綜合；后者意為明了、憂慮、逮捕。“pre-”是預先、在先、前定、事先的意思，“pre-hension”兼具抓、領(lǐng)會、憂慮三層含義，表達了機體的多重生存狀態(tài)。懷特海有時也用“grasp into”代替“prehend”，這是對機體生存最直觀、最形象的表達。

攝入概念在懷特海哲學體系的核心地位在《過程與實在》中得到了進一步彰顯。在這部著作中他把攝入（prehension）換成了感受（feeling）?！哆^程與實在》圍繞著“攝入”（感受）概念展開，他把“攝入論”單列一編，分五章進行討論。攝入概念隱藏著《過程與實在》的秘密，也隱藏著整個過程哲學的秘密。

對懷特海而言，實有（actual entity）是機體宇宙的細胞。實有通過攝入成為自己，“實有的本質(zhì)僅在于它是攝入的東西這一事實”[1]（P65）。實有作為一個攝入者，是一個活動中心。懷特海把機體看作是一個功能協(xié)調(diào)系統(tǒng)。[2]（P178-179）任何攝入活動都由三個要素組成：攝入的主體、被攝入的材料和主體形式。從攝入的材料來看，攝入可分為物理攝入和概念攝入；從攝入的材料在攝入過程中產(chǎn)生的效果來看，攝入可以分為肯定攝入和否定攝入?？隙ǖ臄z入即感受，否定的攝入即從感受中排除。這四種基本的操作樣式在實有合生的過程中是怎樣相互連接的？這是攝入最隱蔽的協(xié)調(diào)機制。

在懷特海看來，實有和永恒客體是實在的兩種基本類型：實有的攝入是物理攝入，永恒客體的攝入是概念攝入。物理攝入是具體的，概念攝入是抽象的。按照懷特海的說法，無論是“肯定的攝入”還是“否定的攝入”都離不開主體形式，比如激動、評價、意向、反對、厭惡、意識等。[1]（P35）主體形式具有功能統(tǒng)一性，每一種主體形式都是一種機體與環(huán)境發(fā)生作用的方式。主體形式是復雜的，它只能在主體生成的過程中得到顯現(xiàn)，為了表達攝入的多重性，懷特海把主體形式分為兩個因子：質(zhì)的模式（qualitative pattern）和強度的量的模式（pattern of intensive quantity）。這兩個模式彼此涵攝，不能抽象地分開。我們可以用下面的公式來表示主體形式與兩個因子的關(guān)系：主體形式=質(zhì)的模式×強度的量的模式（其中“×”表示矢量相乘）。

對于攝入是怎樣一個過程，懷特海在《過程與實在》的“說明性范疇”中做了如下說明：

實有通過作用（function）形成自身，在這個過程中實有扮演著多種角色，但仍然不失自我同一性。實有是自我創(chuàng)生。在創(chuàng)生的過程中，它把多種作用轉(zhuǎn)化為一種連貫的作用。

若一個實有在另一個實有的自我創(chuàng)生中起作用，那么，前者就在后者中“客觀化”了。永恒客體在實有的自我創(chuàng)生中發(fā)揮作用，就意味著永恒客體將進入這個實有之中。

實有建構(gòu)自我、合生的最后階段是一種復雜的、確定的感受。這個最終階段名之曰“滿足”。

實有生成過程中的每一個要素，無論它多么復雜，在最終的“滿足”中都有自身一致的功能。

在合生過程中，存在著一系列的階段，新的攝入通過整合先前的攝入而出現(xiàn)。在整合的過程中，感受者把它們的主體形式和材料貢獻給新的整合性攝入。否定的攝入貢獻主體形式。這一整合過程一直持續(xù)到全部攝入都成為確定的、整合性滿足的成分為止。[1]（P38-39）

概而言之，攝入是一個自組織的創(chuàng)生過程，它始于覺知，終于滿足。

《觀念的冒險》是機體宇宙論在歷史領(lǐng)域的應用。懷特海的歷史指的是“文明的宇宙”，包括必然的物理世界、應然的倫理世界和概然的觀念世界。在這本著作中，懷特海把攝入看作活動的樣態(tài)。[3]（P176）他力圖研究作為人類精神活動（高級經(jīng)驗）結(jié)晶的觀念在人“文化”世界的過程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懷特海從四個角度透視了觀念在歷史中生成自身、發(fā)揮作用、產(chǎn)生效果的機制，前三者分別以社會學、宇宙論、哲學為名，對行動領(lǐng)域、物理領(lǐng)域和精神領(lǐng)域進行了透視，最后以“文明”統(tǒng)攝前三個領(lǐng)域并指出：人類在前三個領(lǐng)域中的冒險活動，利之最大者莫過于和平，這是人類存在的最高準則。在這里，觀念作為人類集體攝入的結(jié)晶，不是知識的對象，而是歷史顯現(xiàn)自身的方式。

二、攝入概念的思想史淵源

哲學是對抽象概念的批判。文明如果不能超越流行的抽象概念，便會在獲得一些進步之后陷入死地。一個活躍的哲學派別對概念的發(fā)展是十分重要的，就像一個活躍的鐵路工程學派對燃料的運輸一樣重要。[4]（P57）懷特海提出，應把哲學建筑在機體的概念之上，他試圖通過最小限度的批判性調(diào)整，使哲學回到通俗的構(gòu)思方向上來。[1]（P111）懷特海說：“越是詳細地討論笛卡兒、洛克和休謨，就會越清楚機體哲學是如何扎根于17世紀的思想沃土之中，并且會弄清楚機體哲學是怎樣在某些關(guān)鍵問題上與那個時代的思想走了不同的路線?！盵1]（P198）

懷特海對近代科學的批判是通過分析培根在《自然史》中寫的下面這段話開始的：

對精微知覺的探究是一種高貴的研究課題。知覺是打開自然界的另一把鑰匙，和官覺有同樣的作用，有時比官覺還好。此外，這還是觀察自然的主要方法，因為知覺中的東西出現(xiàn)得早，效果的出現(xiàn)則要等很長時間。[4]（P47）

懷特海認為，在這段話中隱含著與近代科學不同的理解自然的方式。培根的思路與后來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理思維不同，他仔細地把知覺和感覺的經(jīng)驗區(qū)別開來，并表達了一個更基本的真理。在懷特?？磥恚喔臅r代及其往后的兩個世紀，科學哲學成了對物理學狀況的說明。18世紀的哲學家根本就不是哲學家，他們是一批頭腦清晰的天才，用17世紀的一些科學抽象概念分析廣袤無垠的宇宙，在當時人們感興趣的那一類觀念中，他們獲得的勝利是極其輝煌的。凡是不合乎他們那套體系的東西，一概置之不理，加以嘲笑或表示不信任。他們極其厭惡哥特式的建筑，表明他們對模糊不清的透視沒有同情的理解。那是一個理性的世紀，是健康、豪邁、純正的理性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世紀，但那種理性卻是用一只眼睛透視的理性，這種理性的視野缺少深度。[4]（P57）科學哲學要面對全部事實，僅有物理學是不夠的。培根的這段話恰恰強調(diào)了被物理學忽視了的更精微的事實，對這一事實的探究是全面理解世界的關(guān)鍵。

懷特海把洛克看作繼培根之后機體哲學的又一個源頭。他認為，攝入和感受可以與洛克觀念一詞的各種意義相對比。與洛克對“觀念”一詞的使用相比，懷特海把觀念限制在意識的精神狀態(tài)方面（conscious mentality），攝入和感受具有更一般、更中性的意義。[1]（P37）盡管洛克的觀念以笛卡兒的二元論和主謂邏輯為前提，然而，他發(fā)現(xiàn)心靈是一個統(tǒng)一體，這個統(tǒng)一體來自對存在于具體事物之中的觀念的積極的攝入。[1]（P84）在洛克這里，實體是假定的實體，它只不過是觀念所從出的那個源頭的象征。依照洛克的思路，作為觀念之集合的主體來自于那個源頭。洛克強調(diào)觀念世界生生不息，心靈有天賦的能力，觀念從經(jīng)驗中涌現(xiàn)，觀念源出于世界。總之，在洛克那里，這個世界是充滿活力的，還沒有變成僵硬、冰冷的機器；自我意識的同一如同生物機體的同一一樣，他的思想超越了體現(xiàn)在合成論中的自然與心靈相分離的機械觀。[2]（P184）

存在就是被感知（esse is percipi）是貝克萊非物質(zhì)主義最主要的原理。懷特海創(chuàng)造性地解讀了貝克萊的感知，從而使世界以嶄新的面貌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寫道：“現(xiàn)實是事物聚集到攝入單元的過程，因此，我們所認知的是攝入而不是事物。這個攝入單元以此時此地來確立自身，被這樣集中到這個抓取單元（grasped unity）中的事物，與其他的地點和時間有本質(zhì)的關(guān)聯(lián)。因此，我用攝入統(tǒng)一的過程代替貝克萊的心靈概念。”[2]（P87）懷特海通過轉(zhuǎn)換視角，重新解釋了貝克萊的“存在就是被感知”。他繼續(xù)闡述道：“聚集到此時此地現(xiàn)實的單元中的東西已經(jīng)不再是城堡、云和行星，而是從攝入單元出發(fā)看到的并處在該單元的時空內(nèi)的城堡、云和行星?！盵2]（P87）貝克萊這里的“存在”指的是觀念的存在，而不是客觀的物質(zhì)世界。因為，從他的觀點看來，從不同的地點透視就得到不同的物質(zhì)世界，比如城堡、云和行星，問題的關(guān)鍵是，客觀的物質(zhì)世界以什么樣的方式和我們發(fā)生聯(lián)系。觀念是我們與世界聯(lián)系的結(jié)果，我們的知識是以觀念為直接對象的，無論是實際印在感官上的觀念，由于注意心靈的情感和活動而知覺到的觀念，還是借助記憶和想象對前兩種方式得到的觀念進行混合、分開或表象的觀念?？傊?，被感知是觀念存在的方式。貝克萊拋棄物質(zhì)世界的目的是為了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向另一種實在，即觀念的實在。因為這種實在是人創(chuàng)造（感知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這種轉(zhuǎn)向還有另一層意義，人們會把注意力聚焦于感知活動，因為觀念實在是感知創(chuàng)造出來的?！疤焐系乃行浅胶偷厣系娜f物，總之構(gòu)成這個宏大世界的所有那些物體，都不在心靈之外存在；它們的存在就是被感知或被認識?！盵5]（P385）換言之，被感知或被認識是觀念實在存在的方式。從這一思想路線看過來，具體性誤置的問題消失了，因為觀念永遠是此時此地得到的觀念，它與具體性須臾不離。

三、攝入概念中的詩性智慧

對于懷特海來說，擺脫唯物機械論的困擾，從自然機械論走向自然機體論，除了經(jīng)驗主義者的路線之外，還有另一條道路，那就是自然詩。在懷特?？磥?，詩歌證明了人類的審美直覺和科學唯物論的沖突。哲學不是抽象的玄思，哲學是對抽象的批評，哲學家應當從詩人那里聽取教訓，應當訴諸樸素的經(jīng)驗。它要面對由顏色、味道、聲音和其他感官對象組成的世界，哲學一旦沉浸于抽象的科學體系中，就失去了它應有的價值。

懷特海想把科學與詩熔于一爐，使理性智慧和詩性智慧并存于自己的思想世界中，他認為雪萊是把科學與詩完美結(jié)合的典范。在詩人的眼中，這個世界是具體的、有機的，自己無時無刻不與這個世界融為一體。他靠自己的身體覺知這個有生命的世界，對于他來說，這個世界只有兩件事物：我的身體和身體周圍的環(huán)境即伸展出去的自然。身體與環(huán)境涵融互攝，我是一個攝入統(tǒng)一體，我就是我所攝入的，詩人永遠和自然萬物是相通的。與詩人相比，生活在抽象的科學體系中的“科學家”則生活在自己的理論監(jiān)獄里。對于他們來說，自然是封閉著的，人是一個旁觀者。當人用這種對待自然的方式對待自己時，他就切斷了自己與自然、與實在的聯(lián)系，成了一個封閉系統(tǒng)。由此，他把自己關(guān)進了“自我的監(jiān)獄”。身陷囹圄的我和另一個同樣處境的我只能在監(jiān)獄中獨白，根本沒有溝通的可能。我就是我所感覺到的世界，這個命題對于科學家和詩人來說含義是完全不同的。當懷特海在討論了華茲華斯和雪萊的詩之后，特別引入了對主觀主義、客觀主義和共同世界三個概念的討論，其用意在于說明從詩和科學的角度來理解這些術(shù)語的含義怎樣的大相徑庭。詩中的事物是具體的，涵融互攝；科學（機械唯物論）中的事物是抽象的，彼此孤立隔絕。詩中的事物是我的身體知覺到的，它既是世界給予我的，也是我從世界中攝入的，這是一個從外向內(nèi)的路向。每一個事物都把自己投射出去（ob-ject），同時每一個事物又把它之外的每一個事物全部接受進來（per-cepte）；被我感知到的事物就是我從大千世界中強調(diào)（im-port）的，“強調(diào)”這個詞的意思是，把某些事物運進來（im-是向里的意思，port是運輸、攜帶）。在詩人那里沒有主體和客體之分，每一個事物和其他的事物擁有一個共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萬物平等齊一?？茖W的世界是我對觀察（用眼睛看）所得的一孔之見進行設定的結(jié)果。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活的，無時無刻不在變化，哪有等著你描畫的情況存在呢？在詩人那里，一切都是具體的，科學家所謂的兩種性質(zhì)的區(qū)別是不存在的。懷特海從攝入概念出發(fā)，把第二性質(zhì)納入共同世界。他的觀點是：沒有感性的共同世界，就沒有思想的共同世界；感性是思想的基礎，詩的世界比科學的世界更廣闊。

懷特海在分析了華茲華斯和雪萊詩歌所表述的自然機體論特征后指出：一種自然哲學必須涉及六個概念——變化、價值、永恒客體、持續(xù)、機體和融合。[2]（P109）永恒客體是懷特海在討論自然詩時提出的新概念。永恒客體概念的引入是為了解決攝入如何可能的問題。永恒客體是攝入的對象。攝入的對象規(guī)定著攝入者，攝入者的每一次攝入都是一個自我更新的過程。

四、攝入與因果效驗

在懷特海的機體哲學中，因果效驗是知覺的基本形式之一，它是實有在機體宇宙中與外部世界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原始方式。由于它的表現(xiàn)方式只是被模糊地感覺到，所以我們有時候傾向于忽略或低估其在經(jīng)驗整體中的價值與實在性。在高等有機體中，因果效驗的力量被第二種占支配地位的知覺模式——直接表象遮蔽住了。[6]（P79）區(qū)分因果效驗和直接表象這兩種知覺模式，強調(diào)因果效驗的原初性是懷特海機體哲學的突出特點之一。

懷特海試圖通過因果效驗展示作為世界背景的非定域性的自然，這是懷特海的機體哲學不同于近代哲學的地方，也是他把《過程與實在》討論的范圍限定在從笛卡兒到休謨的近代哲學的原因。因為“近代哲學最初和最困難的任務之一就是要理解近代科學的符號系統(tǒng)的真正意義和全部重要性”[7]（P67）。理解這種重要性的前提是找到獲得這種符號系統(tǒng)的方式和它原初的背景。懷特海認為這種精確的符號系統(tǒng)是通過直接表象獲得的，這個符號世界是對因果效驗的具體世界進一步抽象的結(jié)果，在這種意義上，近代哲學是懸空的。懷特海對因果效驗的強調(diào)是從人類虛構(gòu)的世界回到真實世界的努力。從這個角度，我們?nèi)菀桌斫鈶烟睾槭裁凑f“精確性是虛妄的”。因果效驗是一種比直接表象更內(nèi)在的知覺模式，通過它得到的世界是前科學的、前符號的，這是一種詩性的智慧。直接表象的首要功能是從因果效驗所獲得的那個世界中提取出對機體有特殊價值的世界要素，它雖然能為我們的世界添加更大的清晰度，但哲學恰當性的最終檢驗標準卻存在于因果效驗這種模糊的，但更為內(nèi)在的經(jīng)驗之中。

懷特海認為，因果效驗這種知覺模式在傳統(tǒng)哲學中沒有受到重視，哲學家們不重視通過他們的內(nèi)在情感獲得宇宙信息，而把注意集中于視覺的感受（攝入）。[1]（P121）因果效驗作為原初的知覺模式是把事物知覺為我們直接經(jīng)驗到的條件或決定因素，也就是“既定的過去參與到當下的形成之中”。直接表象則是把事物知覺為從一個特定的中心或觀點出發(fā)，在空間上或幾何學上加以投射的東西。以直接表象為基礎的近代哲學由于把注意力放在了幾何關(guān)系所揭示的世界，從而獲得宇宙的清晰圖景，同時這種方式也犧牲了這個世界的創(chuàng)造性、自我決定性，從而使其變成了一個沒有生氣的世界。通過直接表象所知覺到的世界是由幾何關(guān)系和可辨別特征構(gòu)成的、清楚明白的共時性世界，一個精確劃分的世界。依照懷特海的看法，實在世界是一個機體自我決定和因果效驗雙重作用的創(chuàng)生過程。因果效驗這種知覺方式是模糊的，是一種矢量感受（攝入）。直接表象只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精確的、無向量關(guān)系的世界。這個清楚而明確的世界，只有通過對來自經(jīng)驗或環(huán)境整體若干因素加以抽象或強調(diào)才能達到。直接表象得到的是一個抽象的世界，因果效驗得到的是一個具體的世界。在抽象的過程中，經(jīng)驗中的某些因素作為“背景噪音”被排除或忽略掉了。

懷特海的因果效驗是一種指引。在懷特海那里，因果效驗應該看作是一個概念群的名稱，而不是一種具體的知覺方式，直接表象亦然。當他討論休謨與因果效驗、康德與因果效驗時，他暗示我們，休謨和康德的哲學是以牛頓力學為典范的，是在定域性世界中討論問題，直接表象是休謨的印象、康德的范疇諸概念的總稱。愛因斯坦定域性破壞使人們認識到存在著一個與“現(xiàn)有世界”迥然不同的新世界——非定域的世界，對這個世界的把握需要一種新的思想方式、新的言說方式。因果效驗把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轉(zhuǎn)移到原初的非定域的世界里，這是新哲學出場的前奏。

五、攝入概念在形而上學重建中的作用

懷特海試圖通過對從笛卡兒肇始到休謨結(jié)束的那一段歐洲哲學思想的重新發(fā)現(xiàn)為新哲學找到更深層的根基，在他看來，這種根基不是實體而是功能。懷特海的這種主張與實用主義的代表人物威廉·詹姆斯、新康德主義的殿軍恩斯特·卡西爾的基本立場是一致的，它代表了20世紀西方哲學的一個基本動向。

科學研究現(xiàn)-象，是一種過程分析。科學哲學研究那個隱而不顯的象如何成為可見的形式，這個形式用符號來象征。符號是人造出來指示乾坤萬象的。懷特海所說的思辨的形而上學實際上是創(chuàng)造的形而上學。分析哲學通過研究語言來研究思想，它是科學，但不是第一科學，因為命題是創(chuàng)造物不是創(chuàng)造活動本身。第一科學的研究對象是創(chuàng)造活動本身。在這種意義上，攝入是第一科學的研究對象，是懷特海重建形而上學的基石。

要想理解攝入概念在懷特海重建形而上學中的地位問題，必須回到哲學史。笛卡兒把人類認識事物的能力放在了一個名之曰“心靈”的內(nèi)在實體之中，心靈成了自然的鏡子，知識成了對象的表象。在笛卡兒和洛克那里，心靈是一個獨立于自然界之外的神秘世界。如何探索這個隱秘的世界呢？笛卡兒的“懷疑”與“沉思”都是探索這個世界的努力。洛克在《人類理智論》的第一、二卷中堅持心靈實體的假定，在第三、四卷中無意識地放棄了這個假定，懷特海對此給予了特別的關(guān)注，他把洛克關(guān)于實體的陳述看作是機體哲學的第一前提。[1]（P89）休謨的《人性論》可以看作是對心靈世界的現(xiàn)象學表述，他以研究心靈世界產(chǎn)物的方式研究人性。在休謨那里，人是一束感知，感知是生成著的，那個生成的過程就是人性本身。到了康德就更進一層，他以研究“心靈的建筑術(shù)”為己任。康德對知識形成的前提條件進行了精致的分析，在人的創(chuàng)造物——科學知識、命題中探索認識之謎?？档抡軐W的秘密是邏輯，他把隱藏在“創(chuàng)造物中的邏輯”看作是通往心靈世界的道路。對形上世界的探索，懷特海與康德不同，他不用內(nèi)斂回溯的方式，而是采取外攝合生的方式，他走的是前康德的路線。在懷特海的形而上世界里，沒有近代哲學意義上的主體，唯一的實在是超體（superject），超體是無休止的攝入?！俺w”無常住，始終處于生成變化中。為這個“超體”提供一個全景透視是懷特海形而上學的目標，這也是他把《過程與實在》看作是宇宙論研究的根本原因。

懷特海通過攝入概念展示了宇宙創(chuàng)造的本性。宇宙這一本性的清晰呈現(xiàn)，是生活的希望所在。懷特海的形而上學讓人看到自己參與其中的世界是一個新質(zhì)不斷涌現(xiàn)、充滿無限可能和希望的世界。這對于沉淪于技術(shù)帝國、被機械唯物論束縛住頭腦、不知去向何方的現(xiàn)代人是至關(guān)重要的。

參 考 文 獻

[1] Whitehead. Process and Reality[M]. New York： The Macmillam Company，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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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懷特海. 科學與近代世界，何欽譯[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5] 周曉亮.西方哲學史，第四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6] 菲利普·羅斯.懷特海，李超杰譯[M].北京：中華書局， 2004.

[7] 卡西爾.人論，甘陽譯[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