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雪菲
[1]
黑夜無比適合潛逃。當(dāng)天邊泛起迷人的絳紫色的時候,我就開始籌劃這次遠(yuǎn)行。我把地圖上所有美好的名字都用紅筆圈出來,最后又一一畫掉了。對我而言,只有遠(yuǎn)方,沒有他鄉(xiāng)。
我把面包、水和一些錢放在紅色背包里,背在肩上,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合上門的一剎那,我看到角落里那盆金銀花。那是我?guī)讉€月以來唯一養(yǎng)活的一盆植物,我不喜歡“金銀花”這么土氣的名字,我喜歡叫它另一個名字“忍冬”。如果我走了,我那忙碌爸和迷糊媽一定不會想到給它澆水。我猶豫了一下,把門打開,輕輕地抱起它,輕輕地一聲“咔嚓”,門鎖契合……
在火車站售票處,售票員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不得不用力敲了許多遍窗戶她才睡眼惺忪地醒來,懶洋洋地問我要去哪里。
“離這個點(diǎn)最近發(fā)車的一班?!?/p>
她古怪地瞪了我一眼,一言不發(fā)地遞出一張票。
“兩張?!蔽以俅吻昧饲貌AТ?。
我給忍冬也買了一張單人票,這樣它就不用縮在我腳底下沒有伸展的空間,我就可以一邊吃早餐一邊給它澆水一邊聊天,我們像一對真正的伴侶。
最近的一班車也在兩個小時之后。我百無聊賴地在候車廳陰冷的穿堂風(fēng)中跺腳、行走,眼睛盯著車站對面的小平房。頂樓靠左手邊的窗戶還亮著一盞燈,里面映出一個女孩弓著背傴著腰埋著臉的小小身影,她的肩膀一聳一聳起伏很大,應(yīng)該是在哭。大概是遇上什么不幸的事了,我想。我不會安慰人,但是我很會講笑話,要是她在我旁邊,她一定不會哭得這么傷心了。我隔著一條寂靜的街道和無數(shù)喧鬧的風(fēng),對著她講了一個笑話,我的脖子仰得很痛。待我再抬起頭來,那盞燈已經(jīng)熄了。
[2]
天邊的顏色慢慢稀釋變淺,那班不知道通往哪里的車終于轟鳴而至。站臺驟然熱鬧起來,我被人群推搡著往前走,一陣帶有方便面味的吆喝聲拔地而起,刺破我的耳膜,煙味裹挾著汗味撲面而來。我被無數(shù)噪音包圍,每種噪音都像一場奔跑的生命,從我的指尖逃亡。我終于擠上屬于我的車廂,把忍冬放在我臂彎內(nèi)側(cè),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忍冬舒展著長長的睫毛,寂靜地坐在那,不知是在看窗外往來的人群還是看我。
列車在巨大的喧囂中緩緩啟動,我在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疲倦而狼狽的影子,突然反應(yīng)過來,天亮了。一束陽光打在忍冬的身上,她美得就像一個天使。
一位長相庸俗而猥瑣的中年大叔在我身旁徘徊了好久,最后指著我內(nèi)側(cè)的座位問:“這里有人坐嗎?”
我知道這種人,他可以為了幾塊錢的利益和你振振有詞地理論幾個小時,所以為了避免和這種市儈的人發(fā)生爭吵,我聰明地妥協(xié)了。我抱起忍冬,迅速地向里挪了一個位置。
那個男人向我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和一口黃牙。為了打發(fā)冗長的旅途,他開始像人口普查一樣找話題和我聊天?!斑€在上學(xué)吧?”“怎么一個人出來玩?。俊薄凹依镉袔卓谌税。俊蔽覍?shí)在無法忍受他的喋碟不休和身上濃重的煙味,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就跳下了車。
[3]
走在陌生的繁忙的街道,眼前掠過的皆是不曾留戀的街景,極目遠(yuǎn)眺也并未看見高聳綿延的群山和那一輪熾烈的艷陽,只有厚重的積雨云和鱗次櫛比的樓宇。鉛灰色的天空從遠(yuǎn)方一直鋪陳到頭頂,晨霧包裹著所有的景物,亮著暖色燈光的電話亭,墨綠色的郵筒,以及停在墻邊的一排單車。并沒有攀附著整座樓房的爬山虎,也沒有沿街叫賣的小販,沒有背著背簍躬著身軀蹣跚走過廣場的老人,沒有白鴿揮動翅翼沖上蔚藍(lán)色蒼穹。
我問了好幾個路人,才終于明白這里是地圖上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因?yàn)樗呀?jīng)沒有名字了。原來這個地方叫“洛馬鎮(zhèn)”,但是當(dāng)時的鎮(zhèn)長不喜歡它的諧音“落馬”,于是就改了名字,下一任的鎮(zhèn)長并不喜歡前任的改名,于是又換了名字,換來換去,最后這里的人們也不知道它現(xiàn)在的名字。
這里的一切都是嶄新的,因初見而美好的。我喜愛默默地觀賞人群,我喜歡記憶他們表情各異的面孔和光鮮亮麗的衣裳,我喜歡看著他們奔波忙碌,匆匆吃著早餐打著電話,我喜歡他們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顯露出的真實(shí)模樣。一如赤子,剝落了所有的偽裝。
[4]
我獨(dú)自行走著,抱著我的忍冬,她輕輕偎在我的懷里,我能感受她稚嫩的心跳。我是如此的天真又堅(jiān)定,就如同從不曾畏懼過迷失和淪喪,也從未體會過周遭的昏暗與荒涼。好似執(zhí)著的牧童,明知即將有風(fēng)暴侵襲,依然勇敢地放鞭。
我幻想眼前即是大片芳馨的牧草,遙遠(yuǎn)的天河傾倒著破曉的晨星,血紅色的朝陽從地平線上傲慢地昂首,將溫暖和光明灑在清晨的草原,潑墨般漫不經(jīng)心。我看見了山頂?shù)难┰?,看見斑斕的豹躍上荒蕪的巒脊,金雕張開雙翼,滑翔過明朗的晴空。我的羊群溫柔繾綣地低鳴著,美麗的牧女抱著幼小的羔羊,馬駒隨著風(fēng)肆意地奔跑。
我是那樣的無拘無束,我如空氣一般自由。
可真實(shí)的視野里只有滿目的塵埃,沒有草原,沒有湖泊,亦沒有綿延的,鐵的獸脊。胸腔里隱隱地泛起疼痛,車流的尾氣正如城市的圖騰。我疾步穿過狹長的街道,任由風(fēng)灌滿我的耳鼻。我試圖將所有的喧囂遠(yuǎn)遠(yuǎn)拋在腦后,我試圖遺忘被繁華放大的孤獨(dú),卻遍尋不見容身之所。
[5]
我聽見了一種奇異的歌聲,逐漸從喧鬧的人聲中凸顯出來,他的嗓音很沙啞卻不粗糙,仿佛從云層上端豎直降落,帶著一種攝人心魄的鋒利和悲涼。“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遠(yuǎn),盛開的永不凋零,藍(lán)蓮花……”
在繞過迷宮一樣的十字路,我終于在一個偏僻的地鐵口發(fā)現(xiàn)了他。他簡直不符合我對流浪歌手的所有想象,衣冠整齊,臉上沒有頹廢的胡碴,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茍,穿著一身很舊但是洗得很白的夾克衫,唯一破舊的,是他那把藍(lán)色的吉他和他一把蒼老的聲音。
他面前沒有帽子或者碗之類的容器,地上有零星的碎錢。我把它們收集起來,對他說:“你這樣是掙不了錢的,去那邊吧?!蔽抑噶酥缸顭狒[的那個地鐵口。
“我又不是來掙錢的?!彼麩o所謂地撇了撇嘴。
“那你請我去吃早點(diǎn)吧?!蔽抑噶酥阜旁诿媲暗腻X,“反正你也不要?!?/p>
他收起了吉他,拉著我到最近的一家店面,點(diǎn)了兩碗刀削面,他看著我把清湯白面吃得風(fēng)生水起,便把他的那一碗也推到我面前。我絲毫沒有客氣,狼吞虎咽地下了肚,意猶未盡地看著他。
他沖我眨了眨眼睛,說:“你是外地來的吧?我讓你吃點(diǎn)更好吃的?!?/p>
他把兩盤炸得酥酥的金黃色的東西端到我面前。我吃了,口感極好于是一邊咂著嘴一邊問他這是什么。他說叫虎蠶丹皮,是他們這最有名的特產(chǎn)。我打了個飽嗝,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接著解釋,簡單地說,就是一種蠶蛻下來的皮。
托他的福,我把今天早晨的兩大碗還未消化的面條吐得干干凈凈??粗付纸器锏男?,我心中暗暗肯定他是故意的。
[6]
作為補(bǔ)償,他答應(yīng)帶我去游覽整個城市。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shí)是個話癆。他說他唱歌其實(shí)并不好聽,但是做流浪歌手其實(shí)只是為了流浪。僅僅是“流浪”這個詞本身就很有誘惑力,他去過很多地方,但是從來不留下什么紀(jì)念品,他很喜歡許巍,他很向往自由。他說他曾經(jīng)決定留在一個地方當(dāng)駐場歌手,因?yàn)樗麗凵狭艘粋€人,但是他把愛情想得太簡單了,他們租的房子到第二個月就交不上費(fèi)被趕了出去。女友離開了他,他也離開了自己。
他像一陣風(fēng),沒有什么可以絆住他的腳。
但是他打破了我對流浪歌手所有的幻想,他問我流浪歌手應(yīng)該是什么樣。憂郁的氣質(zhì),沉默,不多話,頹廢邋遢,甚至有一點(diǎn)點(diǎn)小自戀,他們的世界容不下任何人,只能容下風(fēng)和音樂。
他笑我幼稚,“干嗎把自己整得像乞丐幫的老大?生活再困難,也要體面從容?!?/p>
他帶我到城市廣場,我遇到了一頭駱駝,它安然地望著來往的人群,緩慢淡定地咀嚼著什么,毛發(fā)長得蓋住了眼睛,一副厭世棄世的模樣。它看到我懷里抱著的忍冬,突然長長地嘶吼了一聲。我不禁笑了出來,轉(zhuǎn)頭對他說:“你看,一頭駱駝都比你有資格做流浪歌手?!?/p>
他指了指駱駝胸前的牌子,我才看清楚上面的字:拍照,十元。
“要拍照嗎?”駱駝后面突然閃出一個人來。
我猶豫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拍照的時候,那位大叔一直叫我笑一笑,我擠出一個僵硬的表情。照片立等可取,我看見站在我身旁的駱駝,咧著嘴,似笑非笑地沖我鼻子喘粗氣,似乎在嘲笑我。
[7]
我攥著那張滑稽的照片,坐在廣場的長凳上,看著酒紅色的夕陽,醉醺醺的樣子,我覺得很累很累。
“你為什么一個人出來呢?”話癆問我。
“你看清楚了嗎?我,還有我的伴侶?!蔽覔u了搖懷里的忍冬。
“它叫什么名字?”
“忍冬?!?/p>
“忍冬?真好聽的名字。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他捏了捏忍冬的葉片。
“我的忍冬病了,我是帶她出來看病的?!蔽页蠲伎嗄樀貙λf,“都給你耽誤了?!?/p>
“你不知道,我也是醫(yī)生啊?!?/p>
“喏,就是左手邊第三片葉子尖,已經(jīng)開始泛黃了,要不了多久就會蔓延開。”
“大概是澆水澆多了吧?!?/p>
“不會啊,我每天只給它澆一罐可樂的量?!?/p>
“誰懂呢,也許是她自己想叛逆一下呢,為什么所有的葉子都要是綠色的?為什么不能是黃色的?”
“可是黃色的會枯掉啊?!?/p>
“對,黃色會枯掉,她現(xiàn)在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等她體驗(yàn)過一片葉子枯萎的痛苦,她就懂得了?!?/p>
“我該走了?!蔽遗呐纳砩系幕?。
“嗨,回家吧,要不然你也會枯掉的,那里才是你的水源和土壤?!?/p>
我回頭,向他很放肆地大笑,說:“你也回家吧,你這個話癆。找不到人聊天,你會憋死的。”
我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藍(lán)色吉他和白色夾克,這個在地圖上消失的沒有名字的小鎮(zhèn),我知道我走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8]
我走在故鄉(xiāng)的街上,好像看到了陌生的風(fēng)景。不是刺入耳膜的噪聲,不是炸開腦袋的喧囂,被夕陽籠罩的小鎮(zhèn)無比溫柔,像慈眉善目的老人。孩子們笑著追逐藍(lán)色的氣球,快餐店里年輕的情侶彼此依偎,俊美的男子攬著彼此的肩,少女們在溫暖的風(fēng)中親吻。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自由,不同于想象中空曠平靜的原野,不完美卻也不平凡,笨拙卻又明朗。
我用鑰匙小心翼翼地旋開了門,母親看到我的瞬間紅了眼睛,她想抱住我,看到我懷里的忍冬又松開了手。父親摁滅了煙,走過來,接過我的忍冬,問我去了哪里。
我只不過是去了一個不算遠(yuǎn)的遠(yuǎn)方,在那里遇見了一頭駱駝,和一個毀滅幻想的流浪歌手。
我說:“忍冬病了,我去給她看病?!?/p>
“醫(yī)生怎么說?”
“大概是水澆多了吧。”我想到那雙狡黠的眼睛。
“怎么會?我每天只澆一罐可樂的水?!蹦赣H訝異地叫了起來,她指了指窗臺上的空可樂罐。
“我也是。”父親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我上班之前,怕它干了,總會澆一點(diǎn)。”
我突然笑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放肆地,無拘無束地,宣泄似地,大笑起來。父親和母親異樣地瞪著我,我艱難地吐出一句話:我也是……他們和我一起笑了起來,那些笑聲,像流水一樣匯聚在一起,彼此吸引,彼此融合,終于擁有了沖破云霄的力量。
哦,對了,那張照片,被我剪碎了埋進(jìn)忍冬的土里,被忍冬慢慢消化。忍冬那一片病了的葉子,黃色被一口一口吞噬,最后終于完全蔓延開端舉晴空的蓬勃綠意。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