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華
2012年12月6日,中國翻譯協(xié)會授予八十五歲的文潔若女士“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文潔若1950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精通日語、英語,曾任職于三聯(lián)書店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校訂過一百五十余部、三千余萬字的外國文學作品。她還翻譯了十四部長篇小說、十八部中篇小說、一百多篇短篇小說,以及與蕭乾合譯的《尤利西斯》等,計近千萬字。文潔若還著有長篇紀實文學《蕭乾與文潔若》《我與蕭乾》,隨筆集《旅人的綠洲》(合集),散文集《夢之谷奇遇》《風雨憶故人》,評論集《文學姻緣》等。
文潔若的另一個身份是蕭乾先生的夫人。丈夫在世時,文潔若總是被介紹為“蕭乾夫人”,籠罩在蕭乾的光環(huán)之下。這一次,一向在幕后的耕耘者,終于走到臺前,走入人們的視野。
“我的樂趣就是看書、寫書、翻譯書”
2011年4月某個春日的午后,我到魯迅博物館參加趙蘅《憲益舅舅的最后十年》新聞發(fā)布會。與會嘉賓中有一位女士,穿著灰色長裙和綠色白領毛衣,看年紀已是老年人,但精神矍鑠,染著棕色短發(fā),短筒靴透出時尚。主持人介紹說,這是文潔若女士,蕭乾先生的夫人。那段時間我正在讀海倫·斯諾的《續(xù)西行漫記》,書尾附錄正是蕭乾撰寫的《海倫·斯諾訪談錄》。我很想了解蕭乾與斯諾夫婦之間的跨國友誼,于是就在發(fā)布會儀式結束后,走上前去與文老搭訕。
自我介紹后,文老主動提出交換名片。這是一張復印的、字跡不甚清晰的名片。她說:“抱歉,名片都用完了,只有復印的。”后來我在網(wǎng)上查找文老的資料時發(fā)現(xiàn),老人生活一直很節(jié)儉,名片用完來不及印,常用復印件代替。
2011年11月,我準備登門拜訪文老。電話打過去,她熱情、親切、清脆的聲音,讓人實在無法想象這是位八十四歲的老人。我問:“給您帶點什么?”就像去看望自家的老人。她說:“這兩天地溝油的新聞太可怕了,方便就帶瓶橄欖油,小瓶簡裝的,我一個人吃得很少,過度包裝也太浪費?!?/p>
文老的三個孩子如今都在國外,蕭乾去世以后,她獨自居住在位于北京鬧市區(qū)的一套單元樓房里,是名副其實的“空巢老人”。文家的大門上掛著一張牌子,文老在電話里說:“按一下門鈴就聽見了,不用多按。人不在家會掛上牌子的?!笨吹贸?,老人怕鬧喜靜。果然,按一下門鈴,里面就傳來了應答聲。
開門的是文老,拿著拴著藍帶子的鑰匙,穿著厚厚的毛衣和棉褲。她正在給人題寫齋名,桌子上放著一張墨跡未干的“問天齋”三個大字。怕墨跡沾染上衣服,她還戴著套袖。
屋子里寒氣很重,我問:“這屋怎么這么冷,沒有暖氣嗎?”文老說:“昨天已經(jīng)向有關部門反映過了?!蔽疑锨懊艘幌屡瘹猓粺?。文老說:“這就行了,說明昨天的反映管用了。甭再找他們了,怪麻煩的?!蔽睦峡纯次疑砩系囊路?,關切地問:“你冷不冷?外衣就不要脫了,咱們還是到陽面屋里聊吧!”
陽面屋不足十米,是文老的臥室兼工作室??繅κ菑埓蟠?,堆滿了衣服。臨窗的小桌上放著一盞臺燈,桌面上被資料、稿紙、文具擠得滿滿的。幾本厚厚的字典,包著的牛皮紙封皮已經(jīng)剝落,可能是翻閱太多,顯得有點兒舊。橡皮、鉛筆、膠水、剪子、印章散落在一旁。椅背上搭著一件老舊的皮襖,大概是寫作時御寒用的。桌子上還有一沓稿紙,文老正在翻譯一部新作,每個字都寫得那么工整。
我問她在翻譯誰的作品,她說:“谷琦潤一郎的《黑白》,十二萬字。你不了解谷琦吧?我20世紀60年代就介紹過他。你等一下,我給你去找。”
屋子里著實凌亂,資料和照片都放在用過的月餅盒里。獨居的文老沒有請鐘點工,家務都是自己做。她每天至少有八個小時是在那張小桌前度過的,所以生活被壓縮到最簡。她說:“人多,鬧,怎么工作啊。別看家里亂,但東西我自己不費事都能找到。孩子們在國外,接我去,我兩次去美國看兒孫,但還是覺得自己的祖國好。在這里可以工作,可以翻譯、出書。”
文老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哪兒翻出一本泛黃的舊雜志,是1964年出版的《外國文學新作提要》,首篇正是文老寫的《谷琦潤一郎和他的兩部作品》。文老又拿出幾本新書,說是送給我的。她問我愛人的名字,執(zhí)意要把兩個人的名字都寫上,綴以“賢伉儷惠正”,還分別蓋上“蕭乾”和“文潔若”的名章。對自己的另一半如此尊重,這讓我很感慨。隨后,我請文老題詞,她想了想,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了“盡量說真話,堅決不說假話。錄蕭乾名言與守華小友共勉”兩句話,接著又寫了一句“事在人為 ”。她說:“后面這句是我自己的話,這是我的經(jīng)驗之談?!?/p>
我在電話里曾對文老說,想采訪蕭乾和斯諾的故事。這時,她搬出一堆事先準備好的書,上面都夾著紙條,她對我說有關蕭乾和斯諾的內(nèi)容都查出來了,可以把書拿回去看,一共九本。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一本夾著一張剛剛印好、設計精美的文老自己的名片。我心里一熱,眼睛都有些濕潤了——讓八十四歲的老人這么費事地給我找材料,怎么過意得去?文老卻說:“宣傳蕭乾的事,我都支持,都愿意去做?!?/p>
我說:“那您呢?您也是中國翻譯界的翹楚,卻做了一輩子蕭乾先生背后的女人?!?/p>
文老謙虛地說:“我不能和蕭乾比,他是有天分的人。寫作必須有天賦,蕭乾的那些靈感,我沒有。搞翻譯不需要太多的天賦,苦練就行。像我這樣資質很平常的人,還是更應該去做翻譯。我的樂趣就是看書、寫書、翻譯書,像蜜蜂一樣,靠勤奮才取得了那么一點點成績?!?/p>
與英若誠是同班同學
1927年7月15日,文潔若出生在北京一個書香之家。父親文宗淑二十三歲時考上了高等文官,赴日擔任外交官。最初,文宗淑是只身赴任,每年回國探親。他很注重子女的教育,把家里的幾個孩子先后送到當時北京很有名的孔德學校讀書。1934年,文宗淑回國,將六個子女接到東京,希望孩子們能夠接受多語種教育。兩個大女兒被送到圣心學校,攻讀英語;文潔若和四姐則被插班送進日本小學讀書。文宗淑還專門請了一位私塾教員,每晚到家里輔導孩子們學外語。
文潔若是小女兒,文靜而勤奮,對書本有著天然的親近感。父親對她寄予厚望,語重心長地對她說:“爸爸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連一本著作也沒出版過。要是你能搞翻譯,將來在書上印上自己的名字,該有多好啊。”
那時,文潔若很喜歡跟著父親逛書店。有一次,父親給她買了一套八十八卷的“小學生全集”,還抽出書店里擺著的五冊袖珍本“巖波文庫”版《尤利西斯》對她說:“你看,日本人連這么難懂的書都譯出來了!”這是文潔若第一次聽說《尤利西斯》,概念里翻譯這本書是個很難攀登的高峰。她沒有想到,半個多世紀后,竟然有機會與丈夫蕭乾一起,完成了這部“天書”的中文翻譯工作。
文宗淑培養(yǎng)孩子很有辦法,他發(fā)現(xiàn)文潔若喜歡臨摹漫畫書,就讓她把畫中人物的日語對話逐句翻譯成中文。這種游戲很有趣,但文潔若并不知道這就叫翻譯。
1936年,日本法西斯軍人發(fā)生武裝政變,中國駐日大使被撤,文宗淑也被免職。那時,文潔若和兩個弟弟不諳世事,不懂得父親失業(yè)意味著什么,一聽說要離開生活了兩年的日本,回到熟悉的北京,都高興得跳了起來。
這是文家的一個轉折——自此以后,文家的經(jīng)濟狀況急轉直下,只能靠變賣家當給孩子們交學費。但無論家境怎樣困難,文宗淑都呵護著小女兒,培養(yǎng)她對翻譯的興趣。小女兒沉默寡言,卻勤奮執(zhí)著,這個特點很適宜做翻譯工作。于是,每天晚上,他都讓文潔若坐在自己的對面,父女倆合用一盞臺燈。他讀自己的書,要求女兒把一套日文版的《世界小學讀本》翻譯成中文。小小年紀的文潔若,靠著螞蟻啃骨頭的精神,歷時四年,終于把這套一百萬字、十卷本的書翻譯成中文,為日后終身從事翻譯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1940年3月,文潔若小學畢業(yè)時獲得優(yōu)等生獎狀和全勤獎狀,隨即轉到姐姐們所在的圣心學校,攻讀英文。
圣心學校是法國天主教修女開辦的一所以培養(yǎng)富家女子而聞名的學校,學制十年,分布于世界各國。文家的幾個女孩子都先后在這所學校讀過書。雖然圣心學校學費昂貴,而文家那時已經(jīng)家道中落,但父親還是把文潔若送進圣心學校學習。
與那些嬌生慣養(yǎng)的富家女相比,文潔若的樸素、文靜與勤奮更得老師的歡心。入學后,她連跳兩班。每月評獎,上臺領獎的總少不了她。她的一篇英文作文,甚至得到了前來視察的圣心會總會長的夸贊。
此時,文家的境況越來越窘迫。文宗淑經(jīng)常到東安市場變賣自己的藏書,家里的留聲機、收音機和縫紉機也先后被典當了出去,最后連房契都抵押出去了。1941年年底,文潔若以優(yōu)異的成績讀完了四年級,但家里實在付不起昂貴的學費,無法繼續(xù)供她讀下去,只能讓她退學。文潔若沒有埋怨父母,她理解他們的苦衷。此時,三姐患足疾在家臥病,文潔若就一邊照顧姐姐,一邊在家里自修初一和初二的課程,還自擬了讀書計劃。那段時間,她讀了大量中國古典文學名著。
1942年9月,文潔若插班進入輔仁大學附屬中學女校初三,次年考入高中。文潔若童年時打下的日語和英語基礎,此時發(fā)揮了作用,她的成績名列前茅。老師見她日語不錯,特許她在上日語課時,到一位德國修女那里學習德語。
1946年,清華、北大、南開大學聯(lián)合招生,報考者眾多,三萬名考生中只選錄一千名,難度可想而知。此前,文潔若報考的輔仁大學女校已經(jīng)發(fā)榜,她榜上有名,被西語系錄取。對此,文潔若卻并不興奮。她的大姐、三姐和四姐全是這所學校西語系的,同班同學中也有很多人被這所學校錄取,她的理想是清華。
半個多世紀后,文潔若還清楚地記得,當年自己的考號是350003,那時為了嚴防作弊,考卷上只填考號,不寫姓名??紙鲈O在沙灘的北大紅樓,英文考題要求寫一篇解剖一只麻雀的作文,國文的作文題是《學校與社會》。
考試結果出來了,文潔若如愿以償,被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英語專業(yè)錄取,同班同學中有英若誠,聞一多的兒子聞立雕也在這個班。
大學四年,文潔若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圖書館,除了一日三餐和睡覺,只要圖書館不關門,這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文靜少女,必然會坐在里面。她不愿意閑聊,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圖書館一大一小兩個閱覽室,她都很熟悉,小閱覽室清凈的環(huán)境和明亮的燈光,格外吸引她。有時,閱覽室人滿了,她只好借一本英文小說回宿舍看。熄燈后若還沒有讀完,就跑到樓下傳達室,非要一口氣連夜讀完才覺得過癮。她對自己提出要求——各門功課必須考出八十七分以上的成績,才算考出水平。
課余時間,文潔若苦練翻譯基本功,童年時爸爸培養(yǎng)出來的翻譯興趣,一直沒有減弱。她把郭沫若的《女神》翻譯成英文,又把英國小說家查理·里德的代表作《修道院與家灶》翻譯成中文。雖然這些作品沒有出版的希望,不過練手而已,但這一切努力,對文潔若日后在翻譯領域取得斐然成績是有很大助益的。
“天塌了,地頂著!”
1950年,文潔若以優(yōu)異的成績告別大學生活,和幾個同學一起考入三聯(lián)書店,當了一名校對員。雖然工作簡單,但文潔若并不滿足于單純地更正排字工人排錯的地方。拿到校樣后,她會到資料室把英文原著借來一一對照,找出漏譯或誤譯的地方。
翌年3月,剛剛成立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招募員工,文潔若和那幾個同學被調去,成立了一個介于編輯部和校對科之間的整理科,專門從事翻譯作品的技術加工。就是在這里,性格靦腆的文潔若,生活發(fā)生了轉折。
文潔若很不愿意別人采訪時總是提及當初她和蕭乾相識、相知、相愛的故事。她說,報道得太多,都寫“濫”了。不過,她始終認為,盡管這一生跟著蕭乾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但認識蕭乾,嫁給蕭乾,是自己一生最大的幸運。
1954年文潔若嫁給蕭乾時,一個是蜚聲中外的著名作家,一個卻是剛出校門不久的小編輯。文潔若回憶說:“我們的姻緣是從文字之交開始的。我被他的學識和才華吸引住了——沒有一個同齡人能引起我那么大的興趣。我意識到,在文字工作上,我不但找到了一個向導,更有了知音?!憋@然,在文潔若眼里,嫁給蕭乾,是找到了一位“良師”。
幸福的日子總是短暫。最初幾年,他們的生活充實而快樂。文潔若連生了兩個孩子,加上蕭乾再婚時帶來的小男孩,文潔若一下子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周末,兩人帶著孩子們到公園嬉戲,蕭乾常哼唱那首著名的美國民歌《可愛的家》——他期盼的生活就是這樣,一家人能夠永遠這樣快快樂樂地在一起。然而,接踵而來的政治風暴,把這個家庭拋入意想不到的深淵。先是文潔若被下放到農(nóng)村勞動,緊接著蕭乾被打成“右派”,發(fā)配農(nóng)場改造。有人勸文潔若與蕭乾劃清界限。那時候,即使劃清界限,也是人之常情。但文潔若堅信自己選擇的愛人不是壞人,拒絕了“好心人”的勸告。在蕭乾挨批斗的日子里,一向不與人爭、文靜柔弱的文潔若,變得格外堅強。有一段日子,蕭乾快堅持不住了,無望地說:“我腳下是個無底深淵,我要沒頂啦!天要塌下來啦!”文潔若卻鎮(zhèn)定地說:“天塌了,地頂著!”
下放結束回到北京后,文潔若獨自帶著孩子生活,但又放心不下遠在農(nóng)場的丈夫。聽說在勞改農(nóng)場常吃生冷的東西,她怕蕭乾得鉤蟲病,寫信時總不忘夾進去一包消毒用的灰錳氧。蕭乾酷愛音樂,文潔若便冒著風險,在郵寄包裹時,在藏著臘腸的襪子和包著奶酪的枕套中間,夾帶一本當時被當作“特大毒草”的《外國民歌二百首》。有一年春節(jié),文潔若專程到農(nóng)場看望丈夫,當時食品供應短缺,她跑遍北京城,買了六瓶橘子汁和幾包伊拉克蜜棗,一路背著,帶給丈夫。見到肩扛手提的妻子,蕭乾感慨地說:“這世界好冷啊,幸虧有個家……”文潔若說:“咱們的家永遠是溫暖的?!?/p>
1961年,蕭乾終于從勞改農(nóng)場回到北京,可“右派”的尾巴卻沒有真正剪斷?!拔母铩逼陂g,夫妻倆又被戴上“牛鬼蛇神”和“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被揪斗,被抄家。但文潔若心里很鎮(zhèn)定,不管多苦多難,只要有家,哪怕這個家只是一個窩棚,就有了避難所,晚上躲進去歇一會兒,緩過來,第二天照樣有精力應對批斗。
蕭乾卻沒那么樂觀,看到妻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他心疼;看到妻子忍受的屈辱,他憤怒。自尊被踐踏,人格被侮辱,蕭乾無法忍受,留下一張紙條,想以死相抗拒。他在紙條上說:“新社會固然好,只是我擠不進去。我先走一步,孩子們只好托付給你了……”所幸被人及時發(fā)現(xiàn),蕭乾才撿回一條命。文潔若聞訊趕回家,并沒有責備丈夫,而是安慰他說:“全世界的財富也換不回來一條命,人家越是糟蹋咱們,咱們越得愛惜自己的生命。” 文潔若目光里的堅定,讓蕭乾有了在凌辱之中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
1995年,蕭乾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我這兩輩子》,他把自出生到1966年9月3日自殺被救那天算作上輩子,遇救以后是下輩子。
與蕭乾共同翻譯《尤利西斯》
1973年7月,蕭乾夫婦終于回到北京,但原來的住房已經(jīng)被人侵占,家里地方小住不下,文潔若只好住在單位辦公室——等別人都下班了,將八把椅子拼在一起,鋪上被子,湊合著作為過夜的棲身之所。哪怕是逢年過節(jié),也窩在這里。這一住就住到了1978年。這期間,蕭乾為了房子四處奔走,碰了無數(shù)的釘子。他們結婚以后先后搬過十次家,直到1983年,才住進現(xiàn)在這棟位于復興門外的居民樓。
大好的光陰都被蹉跎了,恢復工作后,蕭乾和文潔若要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他們不停地翻譯、寫作,還常常進行“寫作比賽”。1990年,一項巨大的翻譯工程在夫妻倆之間啟動了——有編輯找到蕭乾夫婦,請他們翻譯愛爾蘭意識流作家詹姆斯·喬伊斯于192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尤利西斯》。該書是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作,是英國現(xiàn)代小說中最有實驗性、最具爭議的作品,被譽為20世紀一百部最佳英文小說之首。
最初,那位編輯找錢鐘書先生翻譯此書,但錢先生說:“八十衰翁翻譯《尤利西斯》,無異于別開生面的自殺?!庇纱丝梢娫摃姆g強度和難度。
那位編輯轉而找到蕭乾夫婦,文潔若應承下來。那時她剛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已經(jīng)六十三歲了。想到自己工作了四十多年,一直都是職業(yè)編輯,只能利用業(yè)余時間做喜愛的翻譯工作。然而從20世紀50年代起,她用業(yè)余時間翻譯的幾百萬字的作品,沒有一部是名著。她這些年主攻的是日文翻譯,在圣心學校和清華大學學的英語,一直都沒有機會充分發(fā)揮作用,現(xiàn)在,這個機會來了。蕭乾在人生黃金時期被迫掛筆二十二年,自然也希望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夫妻倆一拍即合。這樣,年屆八十的蕭乾,同意與妻子文潔若一起,挑戰(zhàn)這部巨著。
從那以后,家里就像開辦了“翻譯作坊”,夫妻倆在寓所門鈴旁貼了一張紙條:“疾病纏身,仍想工作;談話請短,約稿請莫?!彼麄兠刻煸绯?點就起床,在各自的書桌前開始工作。開始時每天都要工作十五六個小時,連下樓的工夫都沒有,冬天常常是和衣而臥。
蕭乾曾這樣評價文潔若的翻譯:“是個講究一個零件也不丟的人,連原文里的虛詞都不放過?!狈g講究“信達雅”,他們翻譯《尤利西斯》這部巨著就像流水線,由文潔若擔任草譯和大量的注釋,做到“信”,蕭乾接棒做潤色,力求“達”和“雅”。倆人規(guī)定每天至少翻譯一頁原文,譯不完就不睡覺。蕭乾后來專門寫了一篇《一對老人,兩個車間》的文章,記述那段緊張、忙碌卻充滿快樂的日子。
歷經(jīng)四年,這一對年齡相加近一百五十歲的老夫婦,靠著勤奮與執(zhí)著,完成了這部難讀難懂、晦澀奇異的鴻篇巨制的翻譯工作,成為文壇的一件盛事。
在蕭乾早年的生活中,每次結束一段感情,他都會留下一篇不朽的愛情篇章。初戀結束寫了《夢之谷》,第一次婚姻結束寫了《栗子》,而翻譯的《尤利西斯》,則是蕭乾獻給文潔若的最令人動容的愛情詩篇。
1995年,邁入晚年的蕭乾病倒了,醫(yī)院又成為他們的另一個家。為了陪伴和照顧丈夫,文潔若不得不常年睡在醫(yī)院窄小的折疊床上,還在病房里安放了一張又矮又小的木桌,一邊日夜陪護丈夫,一邊為蕭乾做著瑣碎的文秘工作,還要完成自己的翻譯與寫作。在長達數(shù)年的時間里,她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很少回到離醫(yī)院并不太遠的家中。
1999年2月11日,蕭乾過完九十歲生日后告別了這個世界。相依相伴的愛侶走了,文潔若極度傷心,在美國定居的兒子勸媽媽到美國小住,文潔若卻不愿意——蕭乾身后的事,十年也做不完,她要不停地寫作和翻譯,這是自己的心愿,也是對蕭乾最好的懷念。
文潔若在孤獨中整理完成了《微笑著離去——憶蕭乾》,重新修訂了十卷本的《蕭乾文集》,編輯出版了《蕭乾家書》,并在2011年出版了個人散文集《風雨憶故人》。獨居在繁華大都市的一角,窗外的喧囂似乎與她無關。她執(zhí)意于翻譯與寫作,深居淺出,對一切干擾工作的事敬謝不敏。
文潔若在接受筆者采訪時說:“現(xiàn)在我很滿足,身體不錯,每天都可以翻譯。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沒什么娛樂,工作就是樂趣。以前我都是業(yè)余做翻譯,現(xiàn)在能全日來做,沒有干擾,所以翻譯得比較滿意。在翻譯和寫作方面,我都有龐大的計劃,足夠干一二十年的。楊絳一百零二歲了,周有光一百零七歲了,我再干二十年不成問題。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繼續(xù)工作下去。”
(責任編輯/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