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孫世仁 整理/密斯趙
孫寶琦(1867-1931),浙江杭州人,曾任山東巡撫、北京政府國務(wù)總理兼外交總長。他上書清廷,倡言立憲,成為清朝大臣中第一個明確提出“立憲”的人;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他在山東宣布獨立,但十一天后即為袁世凱所迫取消獨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面對日本拋出的“二十一條”,孫因袁世凱的不信任失去了談判資格,遂辭去總理一職;1923年曹錕賄選上臺后,孫被推舉為內(nèi)閣總理,但短短半年后再次被迫辭職;1925年8月,孫被北京政府任命為駐蘇第一任特命全權(quán)大使,成為民國外交史上第一位駐蘇聯(lián)大使。后中蘇關(guān)系發(fā)生動蕩,孫寶琦在1927年3月辭職,自此正式退出政壇。孫寶琦為人清廉,樂善好施,一生積蓄無多的他晚年生活拮據(jù),于六十四歲那年腸胃病發(fā)作,病逝于上海
祖父孫寶琦在山東擔任巡撫一職的時候,有個外號叫“孫青天”。但這并非因為他和包青天一樣擅長斷案懲兇,而是因為他是一個不會給自己撈油水、不會拍上司馬屁的“一根筋”。這在烏煙瘴氣的晚清,簡直就是奇聞。
清廷死忠,“光著身子”給慈禧推馬車
我的祖上是書香門第。我祖父孫寶琦的祖父孫人風是杭州城里有名的教書先生。祖父的父親孫詒經(jīng)則是光緒皇帝的老師之一,咸豐十年考取的進士,曾入值南書房、毓慶宮,遷任侍講,又任戶部侍郎,佐度戶部達十年。
祖父孫寶琦出生于1867年,是家中的長子。在他父親的安排下,祖父走上了仕途,從戶部主事,一直做到了軍機處官報局局長的位子。雖然仕途還算坦蕩,但他就是對官場那套游戲規(guī)則提不起興趣,堅持讀書人的思路,創(chuàng)設(shè)了育才學(xué)堂和開平武備學(xué)堂(吳佩孚、蕭安國和陶云鵬等人都是他的學(xué)生),認為只有教育才是大清的出路,這樣對朝廷的“死忠”有點一根筋的傻氣。不過,祖父之所以后來能當上山東巡撫,也是因這股傻氣。
1900年,八國聯(lián)軍開進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從紫禁城倉皇出逃,只有少數(shù)幾個“?;逝伞痹敢怆S駕護送。祖父孫寶琦就是其中一個。
當時護送慈禧他們的“西狩”之路可謂困難重重。因為小路難走,就只能靠一輛小馬車載人。這馬車小到什么程度?僅能容慈禧一人!所以,連光緒皇帝也只好徒步跟在馬車后面跑。碰到下雨天道路泥濘的時候,馬車陷在泥里根本就拉不動,是祖父孫寶琦脫掉官服,“光著身子”在后面推車、扛行李。
保了一命的慈禧對忠心耿耿的孫寶琦大為賞識,將孫家二小姐孫用智許配給了慶親王奕劻的五公子載倫做福晉。這在當時,算是無上的榮光了。同時,奕劻自己也很賞識我祖父過目不忘又精通英法兩門外語的才華,極力保薦他入軍機處專司電報職。后來,就是因為這兩層關(guān)系,我祖父才被派到德國當了公使。
話說當時德國人和美國人一直在密謀一個“中德美三國同盟”。中國雖然地方大人口多,但國力甚弱,拉攏并非難事。德國代表當時向清廷指明要孫寶琦出任德國公使一職。
為什么指名道姓要我祖父去呢?還不是因為我二姑姑的緣故,那個軍機大臣奕劻就是我祖父的親家公啊。德國人是想利用這一層關(guān)系,控制住中國的外交態(tài)勢。
維新公使:為蔡元培出錢,替孫中山出力
1901年,三十七歲的祖父孫寶琦出任駐德、奧、法等國使館隨員,正式進入外交界。1902年,祖父升任法國公使兼西班牙公使;1907年,赴德國接替裕庚任駐德國公使。
祖父在歐洲出任公使的時候,看到人家的國力發(fā)達,思想里便播下了“維新”的種子。當時他目睹了第一架飛機上天,飛渡四千五百英里的英吉利海峽,對歐美之強大深感震驚。雖然他自己還是不可造次的清廷重臣,但實際上他已經(jīng)開始運用職權(quán)在幫助革命黨人了。
1906年,清廷打算派一批翰林出國留學(xué),由于經(jīng)費不夠,就從留學(xué)歐美改派到日本。當時蔡元培正因為革命隊伍出現(xiàn)問題而失望,避居紹興,本想正好去歐美學(xué)點東西,一聽說改派日本,他就不想去了,留在京師大學(xué)堂(北京大學(xué)前身)的譯學(xué)館任教授,講授國文及西洋史。
祖父一直欣賞才子一類的人物,聞訊后答應(yīng)每月資助蔡元培三十兩銀子做學(xué)費,圓他的留學(xué)夢。同時,又說服商務(wù)印書館同蔡元培簽約,每月支付其一百元編輯費。
于是,1907年6月,終于圓了留學(xué)夢的蔡元培與祖父同船前往德國。我祖父是去那里擔任駐德國公使,蔡元培則一邊學(xué)習(xí)哲學(xué)(當時屬于稀有學(xué)科),一邊給人做家庭教師,每月可得一百馬克的報酬。后來,蔡元培學(xué)成歸國后出任北京大學(xué)校長,貢獻卓越。1919年五四運動期間,他又來找過祖父一次。這說來又是一個故事,后文再敘。
祖父愛才護才,除了資助蔡元培,早在1903年任法國公使的時候,就曾暗中幫助過孫中山。當時孫中山在倫敦蒙難后來到巴黎,得知消息后,幾個湖南籍的中國留學(xué)生動起了壞腦筋。
原來,一個叫王發(fā)科的湖北籍派遣德國留學(xué)生向往革命,秘密參加了孫中山的興中會。這事被一個滿族的同學(xué)知道后,就威脅他說:“我要告發(fā)你,讓他們撤除你公費留學(xué)的資格?!蓖醢l(fā)科一聽害怕了,這可怎么辦?他趕忙跑去法國巴黎,找同鄉(xiāng)湯薌銘商量。正好這個姓湯的留學(xué)生也是剛參加了興中會,被王發(fā)科一說,也緊張得不得了。當時恰逢孫中山在巴黎宣傳革命,他們就想出了一個計謀。
有一天,湯薌銘及王某三人,以問學(xué)為由,將孫中山騙出寓所,到一家咖啡館喝咖啡。中途湯薌銘悄悄退出,潛入孫先生的住所,將其行李偷出送至中國駐法公使館,打算向祖父邀功。
祖父雖然忠于清廷,但他對革命黨人卻并不排斥,對孫中山也甚是尊敬。于是,他表面上把東西收下來,敷衍了湯薌銘幾句,說他做得好,暗中又囑托李石曾將這些行李送回到孫中山先生的住所。非但如此,還送上一筆旅費,勸孫趕快轉(zhuǎn)移。
次年(1904年),祖父就上書清廷政務(wù)處,提議仿照英、德、日之體制,實行立憲政體。要知道,這可是清朝大臣中,頭一個提出君主立憲的,結(jié)果當然是不了了之。可見,祖父是渴望強國,支持維新的。
后來他擔任德國公使期間,聽說德國醫(yī)生寶隆在上海開了醫(yī)院后還想辦個醫(yī)學(xué)校,他覺得此舉甚好,于是爭取到中德兩個皇帝的支持,德積極為同濟德文醫(yī)學(xué)堂(同濟大學(xué)前身)籌集款項和物品,共集得二十五萬馬克以及價值八萬馬克的醫(yī)學(xué)書和醫(yī)用器械。我祖父當時思想很單純,希望中國能效仿西方,盡快強大起來。
然而,后來發(fā)生的一樁事,令他開始對清廷徹底失望。
當時歐洲正在熱火朝天地上演“結(jié)盟大戲”。英國同日本結(jié)盟后,德國也決定與其他國家聯(lián)合,共同對付英日聯(lián)盟。德皇威廉二世選中了美國。他與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進行了接洽。羅斯福也察覺到新崛起的日本是美國潛在的威脅,主張擴大聯(lián)盟,吸收中國加入,形成中德美三國同盟。
為此,威廉二世秘密會見了我祖父,并對他說:“歐洲最強的國家是德國,亞洲最大的國家是中國,如果再加上美洲最富的國家美國,成立三角同盟,對世界和平必有偉大之貢獻。”
祖父心想,何不借中德美三國聯(lián)盟之際,向德國人要求收復(fù)青島主權(quán)。于是,趕緊向奕劻打電報請示。奕劻也不敢怠慢,立馬上奏慈禧太后。慈禧是個不懂國際政治的皇太后,她回復(fù)奕劻說:“中德美三國聯(lián)盟很不錯啊,這么好的事,怎么能不吸納大英帝國也加入呢?”原來,慈禧太后在鴉片戰(zhàn)爭中吃了英國的大虧,只想著趁機趕緊和英國搞好關(guān)系。
奕劻當然是附和慈禧太后的意見,給孫寶琦發(fā)電,讓他向德皇轉(zhuǎn)達太后的旨意。祖父一聽大失所望,但人在其位,即便有想法也不能提,只能如實向德國轉(zhuǎn)述了中國政府的態(tài)度。
威廉二世聽后暗笑不已,內(nèi)心認定了清廷的愚昧和弱小,表面上打哈哈說:“讓英國加入未嘗不可,但事前要縝密計劃,讓我們?nèi)龂忧⒑迷僬f。”所謂的聯(lián)盟就這樣不了了之。
1908年年底,在德國的祖父深感失望,辭職回國。沒想到一回國要面對的仍舊是朝廷扔給他的烏七八糟的一攤子事。他人還沒到京,慈禧、光緒就相繼而死,朝廷亂成一鍋粥了。
“悲情巡撫”,一上任就遭遇饑荒
1908年,祖父回國后任幫辦津浦鐵路大臣一職。次年,楊士驤接過袁世凱的位子后,慈禧將空出來的山東巡撫一職給了祖父。就這樣,四十二歲的祖父孫寶琦被朝廷保薦為山東巡撫。
祖父著實上演過“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豪舉。他上任后,“關(guān)于立憲和新政之電文發(fā)表甚多”,還很快從德國人手里收回了膠濟、蚌浦、膠沂鐵路沿線三十多里的礦權(quán),大快民心。老百姓甚至在濟南府給他立了一尊銅像,以感激“孫青天”。
可是,老天偏偏要和他作對,上任后不久,他就成了“悲情巡撫”。黃河水頻繁泛濫,加上連年莊稼歉收,山東可謂饑荒成災(zāi)。老百姓填不飽肚皮,就開始鬧事。
鬧得最厲害的是山東萊陽。有史記載,“霜災(zāi)持續(xù),殺麥殆盡”。一方面,教書匠曲士文帶頭,發(fā)動農(nóng)民,“劫取官糧,圍攻縣城”。另一方面,寺廟里的和尚尼姑也顧不上佛面僧面,怨氣沖天。原來,萊陽縣以加大辦學(xué)經(jīng)費支出為由,將廟產(chǎn)收入的提成比例從百分之十提高到了百分之三十。
1910年5月30日,縣內(nèi)各廟方丈集僧、道、尼七百多人鬧到縣署向縣令朱槐之請愿。交涉過程中,僧眾幾度失控,砸場子,打人。朱槐之嚇得半死,請求我祖父調(diào)兵鎮(zhèn)壓,逮捕鬧事僧人,并把“密謀已久”的曲士文等人也一并抓來重辦。煙臺候補道臺楊耀林也在旁鼓動,跟祖父說:“萊事萬急,速多派兵來?!?/p>
如果按照官場上的做法,我祖父兵權(quán)在握,大可借此向朝廷索要救濟糧,再號召縣里募捐,趁機撈一把。但他卻一點發(fā)災(zāi)難財?shù)南敕ㄒ矝]有,只是回復(fù)說:“以安撫為主,息事寧人為上策。”
哪知事情越鬧越大,祖父這才著急,這樣下去如果演變成推翻朝廷的武裝起義,那他這個山東巡撫可就大大失職了。于是,他同德國駐膠州灣的海陸軍當局會了面,請求“按約相助”派遣馬步兵二千,水師炮兵一千六百。哪知德國人也只是裝裝樣子,暴動根本就壓不下去。我祖父思前想后,只得同意出兵。
那是一個大夏天。清軍放火燒毀了多個村莊民房,炮轟掠殺百姓幾千人,總算是把“亂黨”鏟除得一干二凈。事件平息后,祖父上書朝廷,要引咎辭職。后來攝政王載灃寫信來說:“要不是看在你當年給老佛爺推車的分兒上,當撤職查辦!這里就算了吧?!?/p>
祖父過了一關(guān),心有余悸。事實上,自辛亥革命后,他夾在袁世凱與慶親王兩位姻親所代表的朝廷勢力之間,真是身不由己的。
短命都督,山東只“獨立”了十三天
在祖父擔任山東巡撫期間,碰到的最大的一樁事莫過于“山東獨立”了。
1911年11月13日,所謂的“山東獨立大會”召開。省內(nèi)各派政治勢力的代表,聯(lián)合會同盟會的成員,第五鎮(zhèn)的官兵,以及商界、學(xué)界的代表,足足有近萬人參加了大會。作為山東巡撫,祖父孫寶琦自然位列其中。
大會一開始,與會者紛紛慷慨激昂地表示,山東正在危急存亡的關(guān)頭,只有獨立,才有出路。我祖父卻主張?;剩f:“吾為朝廷守土,土不能守,惟有死耳。即不死,亦不能率領(lǐng)諸君獨立。”意思是我是朝廷的命官,我要是守不住江山,除非是我死了。即便不死,也萬萬不可造反搞獨立。
立憲派和同盟會的人見孫寶琦不松口,語氣都變硬了,說:“你怎么如此頑固!上回萊陽鬧事你替他們張羅,他們怎么對你的?”我祖父不為所動,依然說:“政府一日不倒,則山東一日不得與朝廷斷絕關(guān)系?!?/p>
這樣的局面一直僵持到晚上8時。同盟會和軍隊的人不再勸說了,開始以武力威脅我祖父。祖父就是一個死心眼的讀書人啊,哪經(jīng)得起這般嚇唬。他內(nèi)心糾結(jié)了很久,意識到也許真的是大勢已去。最后,祖父面無表情地將頭上的頂戴花翎摘下來,往桌子上一放,說:“大家既然都認為獨立對山東有利,我也就不堅持了?!?/p>
同盟會的人就等這句話。話音剛落,他們就開始在會場里張貼《山東獨立宣言》,高喊:“山東獨立萬歲!中國革命萬歲!”
既然“獨立”了,那就得推舉一名山東都督出來主持大局。然后,與會各派又陷入一場新的辯論來,大家都要選自己的人。于是乎,最后這個聞起來噴噴香的燙手山芋傳到了我祖父的手上。一眨眼的時間,“孫撫臺”就變成了“孫都督”。
在一片掌聲中,祖父宣誓就職。我祖父內(nèi)心還是傾向清廷的,即便山東獨立了,他照舊召開例會,襲用獨立之前所用的政府關(guān)防,甚至還沿用宣統(tǒng)皇帝的年號。同時,他也替朝廷著急,多次上奏“速定共和政體”“公舉全國總統(tǒng)”。
此時,時任內(nèi)閣總理大臣的袁世凱早就做好了當大總統(tǒng)的準備。在他的敦促下,清廷組織了一場“山東全體維持會”,會上通過了“取消山東獨立的決議”,宣布取消山東獨立,將都督改回為巡撫,一切恢復(fù)舊制。決議上是這么寫的:“撤孫寶琦山東巡撫回京待命, 張廣建代山東巡撫,取消獨立?!本瓦@樣,所謂的“山東獨立”僅僅維持了十三天。
別人都認為孫寶琦視政治大事為兒戲,其實我祖父他兩面不是人,在內(nèi)為朝廷所斥責,在外被革命黨人及廣大民眾聲討,可謂心力交瘁。他本想“手握山東,瞭望中原”,正如楚國齊國交戰(zhàn)一樣,做選擇的依據(jù)應(yīng)該是如何能夠?qū)液腿嗣窀?。可惜,政府不這么想,世人眼中也只有武力沒有計謀。于是,他無心再在政界折騰,稱病躲入外國醫(yī)院圖清凈,挨到年底被正式解職離開了山東。
外交總長,還不是袁世凱說了算
祖父原以為卸任后就能過上閑云野鶴的日子,偏偏陸徵祥因中俄就外蒙古問題交涉失敗而辭職,祖父就被袁世凱調(diào)去北京接任外交總長一職。
接任后,我祖父發(fā)現(xiàn)俄國人態(tài)度相當強硬——他們知道袁世凱政府正忙于應(yīng)對國民黨人發(fā)動的二次革命,所以在外蒙古問題上可謂肆無忌憚。1913年11月5日,孫寶琦代表民國政府簽署了喪權(quán)辱國的《中俄聲明文件》,替袁世凱背了黑鍋。
次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當時,日本駐華公使日置益向袁世凱秘密提交了《二十一條》。按理說,日駐華公使直接向總統(tǒng)遞交外交文書,是不符合國際慣例的。袁世凱本人收到后也表示這是外交部的事,不便干涉。但日置益執(zhí)意要袁世凱親閱。于是,等日本公使走后,袁世凱翻開文書一看,大吃一驚,趕忙叫陸徵祥召集外交總長孫寶琦、次長曹汝霖和參政梁士詒商議對策。
會上,祖父率先發(fā)言說:“日本公使一定還會來外交部遞送文書的。如今歐戰(zhàn)期間,各國自顧不暇,國內(nèi)也不寧靜。日本人這次藐視政府,直接向大總統(tǒng)遞送文書,其后必然會對中國施加武力的?!?/p>
他講完,大家面面相覷,不置可否。畢竟這時的袁世凱政府是無法在武力上抵抗日本的,不敢拒絕;不談判就接受吧,未免過于軟弱。
第二天,我祖父把會議結(jié)果告知袁世凱。袁世凱點點頭說:“讓我考慮一下,再做決定?!钡人蛔撸绖P就召見陸徵祥說:“剛才孫總長來過,我經(jīng)過慎重考慮,也主張和日方談判,并且希望你能出任主席,主持這個談判?!?/p>
陸徵祥打太極說:“徵祥體力不足,最好請總統(tǒng)另派干員?!?/p>
袁世凱不理他,說:“沒關(guān)系,曹次長可以協(xié)助你,你放心去談判好了?!?/p>
陸徵祥領(lǐng)命離去。談判的結(jié)果就如孫寶琦所預(yù)見,無非是談啊談的,談到最后還是向日本人讓步。上次俄國人那件事我祖父已經(jīng)替袁世凱背黑鍋了,這次連談判都不讓他出面,估計袁世凱是怕他不聽話,和日本人死扛。堂堂一個外交總長,竟不能代表政府去主持談判,祖父越想越氣,于是送上辭呈,請求辭去外交總長職務(wù)。袁世凱本來就早已看上了聽話的陸徵祥,便順水推舟同意了。
五四運動,默默替政府鞠躬道歉
祖父離任后,在天津賦閑。有一天,忽然有人說袁世凱要請他回北京組織內(nèi)閣。此時,他已年逾花甲,早過了政治生涯的黃金期,袁世凱怎么會又點到他的名字呢?
其實是當時臭名昭著的總理熊希齡辭職了,袁世凱才想讓孫寶琦來暫時看一下攤子,代理國務(wù)院總理。他覺得我祖父年事已高,為人忠厚,估計沒什么野心,不會妨礙他掌權(quán),才托妹夫顏惠慶介紹找上了門。祖父就是個沒有花花腸子的人,還以為別人當他是匹識途老馬,才請他出山的,一想到又可以為國家有一番作為,自然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了下來。
1914年2月,孫寶琦任職代國務(wù)總理。5月,袁世凱宣布《新約法》,將國務(wù)總理改為國務(wù)卿,并宣布徐世昌擔任國務(wù)卿一職。而我祖父就算是完成了歷史使命,被他一腳踢開了。祖父無奈辭職回家,但心中一直憋著一口惡氣。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祖父曾聯(lián)合各界人士,組織外交后援會,提出收回不平等條約、收回租界等要求,堅持著他認為該堅持的東西。
1919年,國民政府在巴黎和會上失敗的消息傳到了北京,五四運動隨即爆發(fā)。公然袒護賣國賊并主張在合約上簽字的段祺瑞成了學(xué)生眼中的頭號賣國賊。學(xué)生們紛紛罷課請愿,要求懲辦段祺瑞,卻因此大量被捕。在這危急時刻,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不去總統(tǒng)府,卻來到了孫寶琦家。
當時我祖父已經(jīng)卸任,沒有實權(quán)。知道故人來意,卻無能為力。蔡元培坐在孫家客廳里一直等著,足足有三個鐘頭。老仆出來說:“抓人的是段祺瑞,您找我們孫大人沒用啊,您請回吧。”蔡元培知道我祖父還沒睡下,回答說:“我回不去?!崩掀腿苏f:“您不是有車嗎?”蔡元培答:“是啊,這車還是你們孫大人送我的呢。那么多學(xué)生被捕,我是沒臉回去啊。孫大人是段祺瑞的老師。那姓段的即便兇惡,老師的話總得聽幾句吧?我今天就是非見到孫大人不可。他也是讀書人,不會對我的學(xué)生們置之不顧的?!?/p>
我祖父被說中了心思,從里屋走了出來。他對蔡元培說:“不是我不肯幫你,實在是幫不上。段祺瑞逃到租界人也找不到,再說他連總統(tǒng)都不放在眼里,如何能聽我的勸?”蔡元培道:“您還記得助我留學(xué)時說的話嗎?您說要我莫忘報效神州。如今國家有難,危機四伏,您老就不能再助我一臂之力了嗎?”祖父長嘆一聲,說:“好吧,拼了我這條老命,我去替你跟他說去?!?/p>
送蔡元培出門時,祖父好像又想起什么事情來,攔住他,說:“你等等。”蔡元培道:“何事?”祖父壓低了聲音說:“聽說內(nèi)閣開會時已經(jīng)決議不但要嚴懲學(xué)生,還要關(guān)掉北大,罷免你的校長職務(wù)?!辈淘嗾f:“你的意思是……”祖父接著說:“你要小心啊。好像是要懸賞三百萬大洋取你的性命!”
蔡元培方才明白,不是我祖父不肯見他幫他,是國民政府早就下了狠心要鎮(zhèn)壓學(xué)生運動。他謝過我祖父便告辭了。
蔡元培走后,祖父幾乎一宿未眠。后來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對著東四六條北大的方向鞠了一躬。改變不了時局,他唯有默默替政府道歉,才略為心安些。
聽話總理,就是不聽曹錕的話
袁世凱病死后,國民政府里一片亂糟糟的景象,大家都看上了大總統(tǒng)這個香餑餑,其結(jié)果就是走馬燈似的換總統(tǒng)。
1923年10月,軍閥曹錕依靠賄賂的手段,黑吃黑,當上了第五任大總統(tǒng)。為了騙取民心,曹錕假模假樣請祖父回政府再當他的民國總理并組織內(nèi)閣。通過兩院參選,祖父當選為總理一職。哪知祖父一上任,曹錕的真面目就暴露了。
他明里是讓祖父組織內(nèi)閣,實際上內(nèi)閣官員早就由“曹總統(tǒng)”內(nèi)定了。名單中顧維鈞、程克、王克敏、陸錦、李鼎新、王寵惠、范源濂、顏惠慶、吳毓麟都是他的親信。
祖父于是提了一個意見,認為王克敏在國會中有查辦案,不宜提出,須改提龔心湛為財政總長。曹錕就滿臉不高興地表示不能接受。他想不明白,這個老頭平時是個好好先生, 哪知請來的是個跟我作對的。
祖父一氣之下,跑到城外去散心。這時,顏惠慶又來游說,說總理位子得來不易,望他三思。畢竟是六十開外的老人了,孫寶琦耳根子一軟就跟隨顏回到城里來了。
知道內(nèi)幕的人,從此都暗地里叫祖父“聽話總理”。祖父心里是一千、一萬個不愿意。回到京城后,他仍然一本正經(jīng)地提出政見,說總統(tǒng)做出的重大決定一定要尊重國會的意見。這不等于在打曹錕的耳光嗎?
兩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僵。后來,祖父因為反對向法國借款的 “金法郎案”一事,跟曹錕翻了臉。祖父自己也知道這個總理再當下去就別扭了,提出面見曹錕,曹錕卻推病不見。祖父終于忍無可忍,以身患“頭暈?zāi)垦?、肝胃不和”等癥為由,提出辭呈。這正中曹錕的下懷,隔天就批準了,由外交總長顧維鈞代理總理。
就在這一年(1927年),中國政局大變。祖父離開北京去天津靜養(yǎng),其間先后任華洋義賑會長、中法大學(xué)董事長等職,從事文教慈善工作。次年,南下歸祖定居。
清廉一生,“門多歇浦三千客,家少成都八百桑”
別人辭官回家前,必然已經(jīng)收斂了諸多財物,保自己晚年享清福,還有結(jié)余傳給子孫后代,祖父卻是真正的清廉剛正、兩袖清風。
之前好幾次扔掉烏紗帽回鄉(xiāng),都是一些朋友和老下屬幫著張羅車馬費和行李??赡苁亲嫔戏e德,孫家雖家財不豐,人丁卻很興旺。要養(yǎng)活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我祖父壓力不小,以至于每次辭官后,經(jīng)濟上總是捉襟見肘。這次從北京南下,更是尷尬之事接二連三。
別人家遷移是變賣多處房產(chǎn),換得一堆金銀做盤纏。祖父呢,臨走前做了一件令同行大跌眼鏡的事。以前在稅務(wù)處督辦任職時,每月都會有一筆交際費(就是現(xiàn)在的公關(guān)費),我祖父一直沒有支取。這次他將此筆款項一并取出后,在北京西堂子胡同里造了六幢小洋房。你可別以為他是在給自己做房產(chǎn)投資。房子造好后,祖父悉數(shù)轉(zhuǎn)交給了稅務(wù)局,說是“留作紀念”。
更滑稽的是,等他辦完此事開始考慮自己南下一事時,才發(fā)現(xiàn)居然連自家在北京的房租都付不出了。虧得那房東是建造北海公園的工程師,因仰慕祖父的為人,就說“算了,算了”。祖父又非皮厚之徒,如何肯無功受祿,就吩咐人把從法國帶回來給女兒的兩架鋼琴抬了過去,算是稍作抵扣。還一味說,等將來能夠周轉(zhuǎn)了,必來結(jié)清房款。然后,他從朋友那里七拼八湊了五萬元作為南下的盤纏。
緊接著,第二件尷尬事排到了眼前。我祖父本想帶著全家回杭州祖宅,可是到了才發(fā)現(xiàn)老屋已經(jīng)因為多年失修而無法住人,只好改道上海。好在上海的房地產(chǎn)大王哈同欽佩我祖父的好名聲,慷慨將哈同花園借給祖父,方才解決了祖父的燃眉之急。
在上海,雖已沒有一官半職,祖父還是運用他在社會上的影響力,繼續(xù)熱忱地經(jīng)營他的慈善事業(yè)。滬港兩地不少賑災(zāi)救濟事件都是他在主推。親戚朋友要是有需要救濟的時候,他都毫不吝嗇,慷慨解囊。其時,他自己投資失敗,使得本來就不豐厚的家底已經(jīng)日漸微薄,孫家老小的日子也過得十分清貧。
中國人無人盜他的墓,日本人卻要炸他的墓
1931年2月3日,祖父腸胃病發(fā)作,在上海去世,終年六十四歲。這樣一個曾位居民國總理之高位的老人,去世的時候,抽屜里卻僅有兩枚銅板。他給子孫的遺言只有八個字——不開新鋪,回歸祖寶。意思就是不要大操大辦后事,簡葬即可。后來是他的學(xué)生為他募捐, 圈地造的墓。
孫寶琦去世的消息傳出后,社會各界送來了諸多挽聯(lián),大多都贊美了他廉潔清正的品格。其中,時任民國總統(tǒng)的徐世昌送的挽聯(lián)是“門多歇浦三千客,家少成都八百?!?,橫批是“舊雨晨辰”。意思是拿祖父比做春申君和諸葛亮。楚國的春申君愛才好客,養(yǎng)了三千多門客,祖父也是如此惜才,故為“門多歇浦三千客”;諸葛亮作為一代丞相,一生廉潔無私,身后別無長物,家中只有八百棵桑樹,而祖父呢,連八百棵桑樹也沒有留下,故為“家少成都八百?!?。
聽父輩回憶,祖父在杭州祖墳落葬的時候,棺材里一起下葬的只有一頂帽子、一個珠片和一枚印章,以至于后來這一帶盜墓猖獗之時,孫家祖墳得以平安無事。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年日軍進犯杭州城, 特地下令要把祖父的墓給炸了,原因是當年簽署《二十一條》時,祖父從中作梗,所以要炸他的墓出口惡氣。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