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亞斌
摘 要:歷史是由人物連串起來的,唐代文人進行詠史創(chuàng)作時,最突出的一點即對歷史人物的關注。在選擇題材方面,他們比較集中地關注四類人物:荒淫誤國的失政之君、命運跌宕的悲情之女、懷才不遇的失意文人以及飄然出世的隱逸之人,借此表達特殊政治情勢下對于國運的關切以及個人身世的悲鳴。針對不同類別歷史人物進行評判的同時,文人們自身多元、復雜的內心世界與創(chuàng)作緣由也可見一斑。
關鍵詞:人物 詠史 情懷
詠史詩發(fā)展至唐代,呈現出體式完備、內容豐富、技巧成熟的特征。與兩晉六朝時的詠史不同,唐代詩人詠史時除繼承前人熟悉的題材外,又結合唐代特有的政治情勢與個人認識抒懷致慨,在詠史選材上盡力開拓與挖掘,先秦、兩漢、六朝以及本朝時事無不進入詩人的視野,實現了詠史題材廣度與深度的巨大突破,值得關注。這也集中地體現在對歷史人物進行詠嘆的過程中。歷史人物從來都是歷史的主角,每當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有重要變遷之時,人物的作用從來都不能小覷。因而,眾多詠史詩在表述歷史評判之時,總會通過敘寫歷史人物,來再現與人物相關的歷史事件,進而展現歷史的本質。詩人對歷史人物進行吟詠,或是見古跡而思古人,或是讀史書而發(fā)慨嘆,在追溯歷史人物的過程中,表達他們自己對于歷史人物的看法,并抒發(fā)自己對理想的追求以及對現實的不滿?!敖杷酥票?,以澆自己心中之塊壘”,正是詩人以歷史人物為中心進行吟詠的初衷所在。唐代詠史詩中所出現的歷史人物,包括歷代帝王、嬪妃婦女、英雄將相、騷人墨客及隱士高人等。其中,失政之君、悲情之女、不遇之士和隱逸之人這四類歷史人物更容易引起詩人的關注,本文擬就這四類人物的選擇進行論述,以探求詩人們創(chuàng)作這些題材時所寄予的情懷和內心世界。
一、隋煬帝、陳后主、齊廢帝等失政之君
帝王往往和重大歷史事件、歷史進程有直接關系,因而成為歷代詩人吟詠不絕的題材,從傳說中的三皇五帝到當朝的皇帝無不入詩,不論是圣明之主還是無道之君都不可避免地要接受歷史的點評。其中最易觸動唐代詩人的是昏庸無德或荒淫無道的誤國之君,如吳王夫差、楚懷王、南朝諸帝(尤其是齊廢帝和陳后主)、隋煬帝等,他們以自食惡果的下場為后代君王提供了深刻的前車之鑒,因而成為文人們諷時勸世的好題材。
唐朝距離六朝繁華時代僅幾十年,大多數詩人往往通過吟詠六朝亡國的過程來表達感慨,他們關注焦點最多的就是隋朝、南朝荒淫無道的君王,尤其是隋煬帝、陳后主、齊廢帝等。包括劉禹錫、許渾、李商隱、杜牧等人都對他們進行了批判和諷刺。陳后主是南朝陳的最后一位皇帝,“及即位,荒于酒色,不恤政事。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日與妃嬪狎客游宴其中,賦詩贈答。采其尤艷麗者,以為詞曲,被以新聲。有玉樹后庭花,臨春樂等?!碑斦螅惡笾鞒聊缬诰粕?,不理朝政,專門建造了臨春閣等三處游樂場所,與宮女嬪妃整日游玩宴樂,甚至于隋朝的軍隊來了也仍然沉溺于歌舞升平的游樂之中,最終導致身死國滅?!八鍘熤粒q奏伎行樂,縱酒賦詩不裰。隋將韓擒虎入朱雀門,始與孔、張二妃匿于胭脂井,遂俘獻長安。”關于這段歷史,詩人們毫不吝嗇地用筆墨進行大幅渲染,許渾《金陵懷古》中“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兵合戍樓空”點明陳后主身死國滅的原因在于縱情享樂,李商隱《南朝》(其一)對于陳后主不畏天險、執(zhí)迷不悟、面臨大敵時滿朝君臣互相游戲的情形做了深刻描繪和諷刺:“敵國軍營漂木■,前朝神廟鎖煙煤。滿宮學士皆顏色,江令當年只費才?!币詫m體詩的外形賦予了詠史詩的精神,諷刺意義明顯。其另一首《陳后宮》則寫道:“侵夜鸞開鏡,迎冬雉獻裘。從臣皆半醉,天子正無愁”,正話反說,將陳宮君臣的淫湎情態(tài)描繪得惟妙惟肖,顯示了陳后主的全無憂慮、一味貪歡的愚鈍模樣,刻畫了樂極生悲的王朝命運。類似的還有許渾《汴河亭》《陳宮怨》,杜牧《吳宮詞二首》等。齊廢帝東昏侯昏庸荒淫、縱情享樂,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關于他的史事,李商隱在《南朝》中寫道:“地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應瑤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妝?!蓖ㄟ^徐妃對齊廢帝的冷淡來諷刺齊最終的滅亡,指出天險不能保國,而荒淫無度是導致齊滅亡的最終原因。他的另一首《齊宮詞》則以一個象征物“九子鈴”來揭露齊的荒淫享樂導致的滅亡:“梁臺歌管三更罷,猶自風搖九子鈴”,諷刺南齊后主荒淫腐朽、自取滅亡,指出無視前代亡國的教訓,必然會重蹈覆轍。隋煬帝放縱自負,荒淫無度,最終導致隋朝的滅亡,杜牧《汴河懷古》、許渾《汴河亭》、李商隱《隋宮》、羅隱《煬帝陵》等都是針對批判其荒淫腐朽的作品。由古及今,對于既有“開元盛世”之功又導致“安史之亂”的玄宗,詩人們也多有關注。詩人們關注的焦點大多是玄宗寵愛楊貴妃以致誤國一事。對于玄宗荒于國事,大權旁落,以及楊貴妃及其家族驕奢淫逸,敗壞國政,引發(fā)“安史之亂”等,詩人們極盡諷刺與批判,類似作品有:羅隱《帝幸蜀》、李白《古風》五十三、李華《詠史》其六、李商隱《華清宮》等。
文人們之所以大量描寫失政之君,諷時勸世,是與唐代文人的政治情懷息息相關的。由上面分析可知,大多對君王進行諷諫的作品多出現在中晚唐。這是因為,“安史之亂”后,昔日盛世驟然消逝,朋黨紛爭、宦官亂政造成內憂外患的現實促使文人警醒,他們的詠史少了歌頌,在儒家“修齊治平”經世治用的思想敦促下,憂時傷世,勸諫君王,希冀重回盛唐時期的昌盛,亡國之君就成為他們勸諫的最好現實版本。君王是國家之重,他們大量諷刺無道昏君,根本上還是借古諷今,目的十分明確,警醒當朝執(zhí)政者。他們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或直述史事,或加以評論,或以情境再現,均無情批判、諷刺深刻,表現了相當的藝術水平。而這也與唐代文人重視史學,自覺運用歷史知識參政議政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史學對于文學的浸潤和影響。
二、昭君、西施、息夫人、綠珠等悲劇命運女子
唐代詩人在對歷史人物進行選材時,還把大量筆墨付諸歷史上廣為傳誦、聲名卓著的女子身上,如傳說中舜之二妃、阿嬌、班婕妤、西施、昭君、楊貴妃、綠珠等。其中,那些在歷史發(fā)展中命運坎坷的悲情女子往往更能引起詩人的同情和哀憐,對之吟詠不絕。比較典型的是昭君、西施、息夫人、綠珠等。
作為漢代以和親換取邊境百余年和平的女子,昭君以其悲哀的人生經歷受到關注?!皳y(tǒng)計,在《全唐詩》中,竟有八十位作家共創(chuàng)作了以昭君為主要吟詠對象的詩作一百零七首,這在歷代詩歌題材中是相當可觀的?!雹?/p>
昭君出塞的史事,在古代典籍中多有記載,最早是《漢書·匈奴傳》,此后《后漢書·南匈奴傳》《西京雜記》《琴操·怨曠思惟歌》《世說新語·賢援篇》等中都有。昭君本名王嬙,字昭君,西漢南郡耕歸(今湖北梯歸)人。漢元帝時為緩解邊塞戰(zhàn)爭、安撫匈奴,昭君遠赴大漠,出塞和親,犧牲自己以換回邊境將近百年的和平,在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敘寫了一曲凄惻感人的悲歌。引發(fā)歷代詩人對其進行吟詠。很多詩人借詠昭君一事來表達對其行為的欽佩與贊美,但更多的則是對昭君的不幸遭遇抒發(fā)自己的滿腔同情,也有詩人借昭君史事自況,抒寫懷才不遇的苦悶以及描摹報國無門的憂傷。以昭君為題進行詠史,最早的是西晉石崇的《王昭君辭》,詩中采用“傳語后世人,遠嫁難為情”的自敘筆法敘寫昭君遠嫁之悲苦,奠定了這一題材的悲怨基調。唐代詩人詠史時除繼承這一哀怨的基調外,還借這一歷史人物表達自己懷才不遇的悲憤情懷,如李白《王昭君二首》其一、杜甫《詠懷古跡》其四、郭震《王昭君》三首、東方虬《昭君怨》四首等。白居易也在詠史中多次詠及昭君,《王昭君》中以昭君自己的口吻寫道:“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里時”,借昭君之口來傳達自己的心事,另一首《昭君怨》“自是君恩薄如紙,不須一向恨丹青”,把昭君命運歸為“君恩薄如紙”,為毛延壽翻案,里面滲透著白居易自己宦海浮沉的真實體驗。
作為春秋時期越王進獻吳王夫差的平民女子,西施用美色幫助越王勾踐復國,其身世與命運也蒙上了悲涼之感。唐代詠史詩里,以西施為吟詠對象的有十余首,詩人們一改前人“紅顏禍水”的思想,對西施的遭際表示同情,為其洗刷冤屈,顯示了詩人們詠史時敢于質疑的一面。如陸龜蒙《吳宮懷古》就稱“吳王事事須亡國,未必西施勝六宮”,認為吳國之敗亡與西施無關,指出西施再美也未必美過后宮數千,導致夫差喪國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顯示了詩人理性的判斷。晚唐詩人羅隱《西施》也是從反面立意,為西施正名,“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庇秩绱薜廊凇段魇罚骸霸住鐾鰠菄?,西施陷惡名。浣紗春水急,似有不平聲?!倍紴槲魇┍Р黄?,顯示了詩人寫作中與眾不同的翻案思想,這些創(chuàng)作直接啟發(fā)了隨后宋代詩人對于西施的吟詠。綠珠、息夫人也因為身世之悲而屢屢被吟詠。綠珠本是一個歌妓,卻能為主人舍身赴死,其行為之“仗義”為后人所重。杜牧《題桃花夫人廟》嘆息其輕生,稱其“可憐金谷墜樓人”。息夫人是春秋時代息侯之夫人,息國被滅為楚王所擄,雖與楚王有二子,卻落落寡合,“不共楚王言”,一生凄涼。胡曾在《息城》中寫道:“息亡身入楚王家,回首春風一面花。感舊不言常掩淚,只因翻恨有榮華?!睂ζ湓庥錾畋硗?,認為貌美無錯,罪在楚王之好色。而王維更因一首《息夫人》扭轉了寧王的做法,備受后人稱贊。
昭君也好,西施、綠珠也罷,文人們關注她們,更多的是因為文人自身坎坷的身世與那些悲劇女子命運驚人的相似。作為同病相憐者,文人們在心理上與悲情女子是相通的。他們或施以同情,或“以色比才”,或為之翻案,根源就在于大多數文人自己或蹭蹬科場、或身世飄零、或終身失意,由于這種長期孤苦的境況成為人生的主流,面對相似經歷的女子時,就更容易抒懷致慨,產生共鳴。如上文,詠昭君之詩句“自是君恩薄如紙,不須一向恨丹青”,就是典型的文人“士不遇”情懷的直接體現。
三、屈原、宋玉、賈誼等懷才不遇的文士
屈原、宋玉、賈誼、王粲、陶淵明、謝■、庾信等,他們都是才高學瞻、具備立功才能與志向的人物,卻因種種原因而使立功的路途受阻,然而他們都憑借卓越的文采名垂千古。這是詩人們很容易認同的一類人,或艷羨其成就,或同情其遭逢,并常常引以自況,表達了鮮明的“異代而同心”的文人情感。
屈原,戰(zhàn)國時期楚國人,曾任三閭大夫一職,“嫻于辭令”,“明于治亂”,由于堅持美政理想被楚頃襄王放逐湘水流域,滿腔悲憤,投水而死。其不幸遭遇與愛國情操激勵著歷代詩人,在詠史中頻頻出現。詩人們大多對屈原的悲劇寄予同情,并極力贊美其人格。李白在詠史中就曾多次吟詠屈原,如《江山吟》:“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對屈原的芳潔的人格和文學成就給予高度肯定,《古風》(五十一)“比干諫而死,屈平竄湘源”,《悲歌行》“漢帝不憶李將軍,楚王卻放屈大夫”,對屈原不公平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戴叔倫在《過三閭廟》中一起筆就“憂愁幽思,筆端繚繞”,“沅湘流不盡,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用秋風蕭颯來為屈原傳遞哀怨之聲,寫盡了屈原一生的憂憤,后人稱之為絕調。此外,汪遵《招屈亭》、劉威《三閭大夫》、陸龜蒙《離騷》、周曇《詠史·屈原》等都表達了詩人對于屈原的同情和懷念。
賈誼才華橫溢,但卻命運多舛,其身世之悲也成為激發(fā)詩人吟詠的題材。中唐詩人劉長卿多次吟詠賈誼,有《奉寄委州李使君舍人》《歲日見新歷因寄都官裴郎中》《自江西至舊任宮舍贈袁贊府》等,其中《長沙過賈誼王宅》最有傷己之意:“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唯留楚客悲。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不僅對賈誼一生的悲慘命運做了生動的刻畫,更是借助古人表達了自己的悲哀。李商隱“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之句,強調賈誼的才能格調舉世無雙,卻被漢文帝在未央宮詢問鬼怪神靈,漢文帝一向賢明尚且如此,其他君王又如何呢?婉曲辛辣地諷刺唐朝的皇帝沉溺于求仙問道,不僅具有現實批判性,更蘊含了自身懷才不遇的“自憫”之意。
失意文人進入文人詠史的視野之中,大多被認為是“同是天涯淪落人”,懷才不遇的共同境況,促使他們把目光投向與自己命運相似之人,因而大量吟詠。需指出的是,文人們在關注屈原、賈誼有才不得施展的背后,更多地流露出現實中文人的生存狀況與政治遭際。他們自己“憂憤居于其中而不得”的坎坷命運,是推動他們創(chuàng)作的主要根源。中唐詩人韓愈“操行堅正”、“無所畏避”,這種剛正不阿的個性使其在德宗晚年,“上章數千言極論之”批評時政,以致殺身之禍。“猿愁魚踴水翻波,自古流傳是汨羅?!鲈鍧M盤無處奠,空聞漁父扣舷歌?!闭窃趯η淖窇浿?,顯露詩人的滿腹辛酸。結合詩人在政治上遭遇的突然打擊,可知詩人在理想破滅后的憂憤,這點和屈原的經歷何其相似,情感又是何等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