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

何永洲

娘不說，我還不曉得我有個奶娘呢！

那是1981年春，奶娘六十大壽，聚攏滿灣的客。那陣兒，政策剛剛放開，農(nóng)民剛剛自由，農(nóng)村剛剛活躍。雖然舉全家之力仍辦不了豐盛的大喜大宴，但請客的和做客的，個個滿腔熱情，滿面春風(fēng)。我們那兒有個不成文的風(fēng)俗習(xí)慣，除了嫁女娶媳婦發(fā)書面請?zhí)?，或口頭邀請，其他喜事一律不請自來。奶娘的大壽，當(dāng)屬不請自來。

臨近大喜日，奶娘遠(yuǎn)方的親戚就挑筐提籃，陸續(xù)奔來。灣里的婦女們貼耳細(xì)語，都盤算著赴宴禮物。東家?guī)壮卟?，西家一雙鞋。還有那個家家雷同的——一個臉盆大的圓盤。盤里幾筒米，米上八個蛋，蛋上貼紅花，畫上面再放布和鞋什么的。婦女們?nèi)宄扇簛淼侥棠锛?，喊一聲大嬸或大娘，奶娘滿臉福氣笑哈哈地迎出來接了盤。盤上貼上張三李四的標(biāo)簽便于認(rèn)領(lǐng)。待酒宴后，盤里就回贈幾個油糍粑或幾朵米面……

這天，娘早早弄好了圓盤里的東西，問我還再添加點什么。我說別個屋里都一樣，你還添加什么呢？娘就睜著大眼瞅瞅我：蠢子崽，你也不記得了，她是你的奶娘啊。今天你得拿點什么和娘一塊去賀壽才是??！

我傻眼了。這么多年，我長這么大，為何沒喊過一句奶娘？

娘說，我出生那年，正逢“大躍進”，集體產(chǎn)量報得高，社員肚子填不飽。娘生我時，因勞累過度早產(chǎn)失血太多，體質(zhì)本來就虛弱的娘從此接連病多?？闪鶄€多月的我食欲大增，夜半總是哭鬧。那夜，奶娘起床上茅廁，經(jīng)我門前時，見我又哭鬧，就敲敲窗，說讓她進來。奶娘也是剛生孩子，可她身強力壯奶汁頗豐，常脹得難受。我餓狼般投進奶娘懷里，咕嘟咕嘟好一陣兒?！肮距健蓖炅?，還瞪圓小眼睛久久望著奶娘的胸脯，張開小嘴甜甜地笑。之后，奶娘就天天聽我哭鬧沒哭鬧，夜夜去喂奶。

娘還說，奶娘的父母是大地主，我們?yōu)忱镏挥袃蓱舻刂?，奶娘常被押上臺“斗”一陣，以完成上頭下達(dá)的階級斗爭任務(wù)。娘還說，每斗一回奶娘，娘就要躲在屋里哭一場。哪里還敢要我叫奶娘呢，兩家就不敢明著往來了。

娘說，奶娘后來說，你現(xiàn)在當(dāng)老師了，出息了，不會理她了。哪能呢，當(dāng)初我不過是在村小當(dāng)民辦老師，除了生產(chǎn)隊記工分，每月還有五塊錢生活補貼。我就拿出八塊錢做了個紅包，同娘一塊去祝壽。奶娘見我娘兒倆跨進門，臉上頃刻蕩起了幸福的紅暈。我雙手虔誠地將紅包遞過去，輕輕喚一聲：“奶娘！”

原載《文藝報》2013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