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李振娟

中國女紅，都是由母女、婆媳世代傳襲，又稱為“母親的藝術(shù)”。

荀子《蠶賦》中關(guān)于蠶神馬頭娘的神話，《天工開物》中有關(guān)織女的傳說，三國時(shí)期的吳王趙夫人的手工“三絕”，明代上海的顧繡，清末民初沈壽的刺繡專著《雪宦繡譜》……

是我們的“母親”們，用手中的針頭線腦，表達(dá)自己對生活的眷戀。

十指春秋

天又黑了。吃過飯，沒地方去，就只好回宿舍了。我有些恓惶，漂泊還不是太久的緣故吧？

打開門，錦華房間的燈亮著，把公用客廳也映亮了。心上一暖，朝錦華瞅去，見她正捧著繡繃專心繡著什么，一針上，一針下，一根艷艷的絲線隨著纖纖手指靈仙一樣舞動著。我癡在門邊，不敢動，怕自己的聲息打破了這方靜好。

我有些驚訝刺繡的魅力。

繡花，在我原本一點(diǎn)也不稀奇。小時(shí)候村子里那些嬸嬸姨姨、姑姑嫂嫂都繡呢，奶奶也繡，媽媽也繡，我都繡過呢。在綢緞絹帛上按自己的愿想繪上花紋圖樣，用繡繃繃好，然后用繡花針穿了彩線在上面沿圖樣刺綴運(yùn)針繡出花紋圖案：“鴛鴦戲水”的繡花枕、“蝶戀花”的繡花手絹、“比翼雙飛”的繡花鞋……有那巧手，“繡花能生香，繡鳥能聽聲，繡虎能奔跑，繡人能傳神”，一條繡花床單，一方繡花桌布頓時(shí)讓古樸的屋子葳蕤生輝，不盡風(fēng)流。若是那繡了鴛鴦的荷包，多半是送給情郎的信物，一針一線皆含情意，是能勾人魂魄的。

“繡”，左邊一個(gè)絞絲旁，右邊一個(gè)秀字，從字面上看就是用絲線創(chuàng)造美麗。但誰都知道，這絲線不單是絲線，它是織女的情絲、心絲，每一縷都牽系著濃濃的情和愛。

說著刺繡，就聯(lián)想到一所“后花園”：一把精巧的種子撒下去，一棵棵茁壯的樹苗破土而出了，五彩枝條絲絲縷縷的，十指春風(fēng)輕輕吹拂著，園子里的錦繡之花隨之姹紫嫣紅，點(diǎn)亮了光陰，芬芳了村村寨寨。這是民間的“后花園”，更是我三姨的“后花園”。我三姨繡了半輩子，還在繡。

那時(shí)，在陸莊數(shù)外婆家的宅院最大。院子里長滿了棗樹、梨樹、蘋果樹，樹上的鳥兒鳴啾啾，樹下擺滿了小馬扎。每天午后，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就來了，搬了小馬扎坐在樹下繡花。繡繃一個(gè)，色線半筐，小小繡花針引了細(xì)細(xì)的絲線，涓涓情思流進(jìn)去，鴛鴦荷花“生”出來。有那繡荷包的，最藏著掖著?？稍讲刂粗骄吐娥W了?！坝行纳先肆?？哪村哪隊(duì)的？說出來咱姊妹們也幫你瞅瞅?！苯Y(jié)了婚的快嘴小媳婦戲謔著。姑娘家正專心地用平針、套針單面繡著一對交頸的鴛鴦，繡到鴛鴦交頸處有些臉熱心跳，悄悄地低下了頭，哪知還是給人瞅見了。她一聽慌了神：“哪有呀，人家自己繡著玩呢?！闭f話間臉頰已緋紅了。哪能賴過去呢？沒過多久，姑娘家就穿上了嫁衣。我三姨曾經(jīng)正是這樣的一個(gè)姑娘家。

“參差繡樓煙雨中，閨中女子繡花忙?！贝汤C幾乎是江南女子畢生的功課：“八歲學(xué)針線，十三進(jìn)繡房。進(jìn)入繡房繡鴛鴦，百樣故事都繡上。”小到荷包，大到喜帳，江南刺繡空氣一樣無所不在，陽光一樣處處燦爛。北方刺繡則更像點(diǎn)亮樸素日子的鮮花，看著讓人心疼。

出嫁后的三姨，不能再和村里的姊妹們坐在一起繡花了。她得去田間地頭勞作，得給男人做飯，得照顧孩子。只有忙完一天的活計(jì)到了晚上，才在燈光下拿起繡繃。這時(shí)的三姨，繡虎頭帽、虎頭鞋，繡肚兜。據(jù)說孔子出生時(shí)，天空有麒麟出現(xiàn)，孔子去世的前兩天，天空也有麒麟出現(xiàn)?！疤焐削梓胱?，人間狀元郎?！迸蝺撼刹艑?shí)在是全天下父母的心愿。三姨就總是給兒子的肚兜呀小棉襖呀用七色彩線繡上“麒麟送子”。而三姨自己呢，頭發(fā)燙了時(shí)興的大波浪，繡花的時(shí)候臉上蕩漾著喜氣，像是心里總開著一朵花。

“巧云做的一手好針黹?！贝謇锶丝偸沁@么夸三姨，“左看是行行，右看是樣樣，擺在那兒活脫脫真?zhèn)€的一樣?！比逃绕渖美C小孩兒穿戴。遇誰家孩子過滿月，親朋好友都要拿了自己繡的“望子成龍”、“麒麟送子”虎頭帽，“丹鳳朝陽”、“胖娃坐蓮”虎頭帽來賀喜。這些繡品都要擺在喜桌上讓大家觀賞、評論。這過滿月往往就成了民間嬰兒刺繡品展覽會。而那過滿月的娃娃也早已從頭到腳打扮得花團(tuán)錦簇了。這時(shí)，三姨的虎頭鞋、虎頭帽就總是把別人的比了下去：“嘖嘖，還是數(shù)巧云繡的最好，你瞧那虎頭濃眉俊目紅唇利齒的，胡子還顫忽顫忽的?！崩C花一件很“鎮(zhèn)性”的活兒，指間纏繞的彩線不可緊拉，也不可松弛，得把握一個(gè)恰好的度，繡出來的繡品才光潔平滑，秀雅端莊。運(yùn)針巧妙的三姨似乎就是為刺繡而生的。

我是穿著三姨做的繡花鞋離開村子的。好幾年沒回老家了。這次回去看望三姨，心情是沉重的。正值壯年的三姨父在外打工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殘了雙腿。消息剛傳來，我的眼前滿是三姨穿著大紅繡花嫁衣出嫁時(shí)嬌羞甜蜜的情景?？粗糖靶┠杲o我的孩子繡的虎頭鞋、虎頭帽，心頭一酸，想，三姨這下怕是再也拿不起繡繃了。

攢了幾天假趕到三姨家，三姨父已經(jīng)截癱出院休養(yǎng)了。進(jìn)了三姨的院門，三姨父正坐在輪椅上曬太陽。院門口孤零零地立著一把鍬，鍬頭上透著寡白的光。三姨捧著繡繃安靜地繡著什么。見我來了，還是那樣未語先笑，眼睛還是那樣亮亮地滿含情意。我給三姨父沖了杯豆奶粉放在輪椅邊，靠近三姨坐下，一時(shí)不知怎樣安慰三姨，就輕聲問候道：“三姨苦了您了。”三姨笑笑，說：“也沒啥，你三姨父不能動了，就這樣常年在我身邊陪我繡花也好。”三姨長滿繭子的手正繡著一幅“福祿壽喜”的輪椅墊套，那吉祥喜氣的畫面一瞬間刺痛了我的心，我背過臉去，強(qiáng)忍住眼中的淚。

手指上的溫暖

異鄉(xiāng)人最怕的就是晚秋吧。在這水鄉(xiāng)，湖水冷了，蘆葦黃了，荷花凋零了，夢想?yún)s仍徘徊在未知的季節(jié)里。沿著湖岸踽踽地走在回住所的路上，蕭蕭秋風(fēng)中，在裹緊衣衫的一瞬，我的眼前涌滿了家鄉(xiāng)的“織女”彩霞嬸嬸編織的那些軟軟暖暖的毛衣、圍巾、毯子……

是的，此刻那些實(shí)現(xiàn)的、未盡的理想也好夢想也罷，都不重要了，我所渴望的只是那一席能裹在身上留存著母性手指溫度的溫暖。

草枯水冷的季節(jié)，西北農(nóng)村的莊稼漢安閑了，翻著紙牌喝著罐罐茶諞閑傳，女人卻拾掇拾掇衣衫上的麥芒草秸，捋一捋散亂的心緒，在針頭線腦上又忙活開了。

兒時(shí)，纏繞在那些嬸嬸姨姨嫂嫂們手指上的五彩線團(tuán)，引發(fā)著我記取不盡的斑斕夢。寒冷的冬日里，我總是穿著厚厚的花棉襖，從東家攆到西家看嬸嬸姨姨嫂嫂們的編織活兒。在她們軟和的手里，紅、黃、綠、藍(lán)的綿、麻、毛線就那么隨意一搭配，日月山河、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人物故事都在那鞋、帽、衣、褲、花結(jié)、掛毯、圍單上復(fù)活了，或喜或鬧，或妙或俏，活生生鮮靈靈地歡喜著莊稼人的心。

“花隨纖指添春色，飛針走線織云彩?！鄙頌橐粋€(gè)女娃娃，哪個(gè)不愛那花朵云彩一般的毛活織物呢？哪個(gè)不巴望長大后也做得一手好織活呢？靈巧的手指掛著艷艷的線，呼吸調(diào)勻、心境放平，上下運(yùn)針、左右繞線，就那么集中心念地織著，穿的、用的、裝點(diǎn)屋子的，一切美好的愿想，都帶著母性的溫柔、細(xì)膩、慈愛，一一從手里織出來了，穿戴在身上，掛在墻上，裝飾在家什物件上，溫暖馨香，惹人眼目。

那時(shí)，村里人家冬日的火炕就是一個(gè)個(gè)編織坊?？簧峡傋晃荒赣H或者一位妻子，在那里一行一行地精心編織著，手邊靜靜地臥著一個(gè)浸透了油汗的針線籮。炕上的母親或者妻子精心地織著，墻上的年畫喜色地伴著，手指間流淌的溫度一寸一寸地織進(jìn)親人的衣物，人世的空氣也溫暖無邊。

彩霞嬸嬸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織女”，年月里織個(gè)不停。進(jìn)了她家的門，惆悵的人即刻釋然了，憂傷的人馬上開懷了。她的家里舒展著各色的“云彩”。偌大的屋子里，被罩、床單、炕裙、電視機(jī)罩、電風(fēng)扇罩，暖壺罩……總之家里一切能穿上衣服的家什物件她都給穿上了親手編織的柔軟可人的衣服：清爽的白色、溫馨的粉色、喜慶的紅色，片片“云彩”點(diǎn)亮了原本質(zhì)樸的屋子。彩霞嬸嬸家的大人孩子自然也都穿戴著她的“溫暖牌”毛衣毛褲幸福地過冬。每次去彩霞嬸嬸家我都待不夠，在云朵一樣綿軟的炕上坐著，看看這兒，瞅瞅那兒，歆羨著，受用著。要問彩霞嬸嬸為何編織的這么多這么好？她會抿嘴一笑：“愛得很，一天不織手癢癢，三天不織心癢癢。”又說：“織慣了，心里就有個(gè)結(jié)——總覺著這個(gè)親戚缺個(gè)穿戴那個(gè)朋友少個(gè)單子毯子的，手就閑不住。”是的，常年編織讓彩霞嬸嬸織出了心結(jié)，不知不覺成了一個(gè)民間的溫暖使者。

這么多年，我到過很多地方，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編織品，然而無論是心里的寒意襲來還是身外的寒冷侵入的時(shí)候，我都會油然地懷念彩霞嬸嬸的編織，懷念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鄉(xiāng)村手工編織。想起那些柔軟暖和的衣物，心中再大的塊壘也釋然了。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我們村里的那位中年喪夫老年又喪子的五保戶老奶奶。有一段日子我常見老人家拄個(gè)拐杖倚在村口的老榆樹上邊抬頭望天邊不住地咳嗽，年齡尚小的我不知怎樣安慰老人家，就那么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又過了些日子，我見老奶奶穿上了嶄新的絳紫色開襟毛衣，戴上了同樣顏色的菠蘿帽、流蘇圍巾、單指手套，出來曬太陽也不怎么咳嗽了，心想，一定有人照顧老人家了，就回去說給母親，母親笑道：“自然是你熱心腸的彩霞嬸嬸，再誰也沒有那么巧的手藝?！蹦翘斐媚赣H給老奶奶送褥子的當(dāng)兒，我跟著母親去了老奶奶家。順著土院進(jìn)了土屋，一掀門簾，嗬，滿屋子的“云彩”！炕上，墻上，椅凳上，桌子上，“飄”滿了，溫馨得很，暖和得很。最搶眼的是屋子中堂掛著的大紅中國結(jié)。

掛上這個(gè)碩大艷紅的“福氣滿堂”福字結(jié)，老奶奶家黑黢黢的中堂一下子明艷了，映襯得滿屋子都是喜氣。再瞧那老奶奶，端坐在炕上，膝上蓋著編織有“鳳凰牡丹”的毯子，布滿皺紋的臉笑成一朵菊花。彩霞嬸嬸則靜靜地坐在老奶奶身邊，一根長長的紅繩套在靈巧的手上，十指麻利地綰、結(jié)、穿、纏、繞、編、抽、盤……往復(fù)有致、連綿不斷，一會兒工夫，一個(gè)左右對稱、正反相同、首尾銜接的中國結(jié)就編成了。彩霞嬸嬸捧著剛編成的中國結(jié)對老奶奶說：“快過年了，咱把這個(gè)吉祥結(jié)掛上，您來年的日子必定吉祥如意！”老奶奶枯瘦的手摩挲著鮮艷的吉祥結(jié)，滿足地喟嘆道：“真好啊，這真不知是我哪輩子修來的福啊。”屋子里充滿了笑聲。一老一少看上去就像是嫡親的母女。

說話間，母親已把新褥子鋪在了老奶奶炕上，又相幫著彩霞嬸嬸取下了“福氣滿堂”福字結(jié)，換上了“吉祥如意”吉祥結(jié)。老奶奶像珍藏寶物一樣，把換下來的福字結(jié)用紅布包了小心翼翼地把“?！弊值狗胖鴫涸诹伺f箱底。有福字結(jié)墊底，有吉祥結(jié)祈福著祥瑞，忙乎了一陣，再看老奶奶已是紅光滿面，像是這兩個(gè)中國結(jié)已通了神靈，開始佑護(hù)老奶奶了。這一刻，彩霞嬸嬸的笑容也燦爛成兩抹云彩。

一晃，二十多年了。彩霞嬸嬸那一撥鄉(xiāng)村“織女”也步入“晚霞紅”的年歲，想必她們手中編織的“云彩”也更加絢爛了。

心里出的剪子活

一個(gè)人漂在外面，心慌了就喜歡四處走走，尋求點(diǎn)什么。尋求什么呢？自己也說不清。這天隨同事串親戚，來到一所因偏僻而躲過拆遷的老住宅。進(jìn)了屋，我的目光掃過泛黃的白墻時(shí)，眼睛一亮：剪紙！心魂瞬間被抓?。骸八生Q如意”、“四季花開”、“金玉滿堂”、“白頭富貴”……一幅幅寓意豐富的剪紙作品把原本樸素的屋子映得美艷、明凈，空氣中都蕩漾著歡喜安詳。我入迷了，沿墻圍一個(gè)一個(gè)看過去，明麗的紅色圖案仿佛母親殷殷祝福的目光。我一下子明白了很長時(shí)間里自己魂里夢里的所尋了。

漂泊在灰色的城市樓群里，見慣了千房一面的壁紙、裱了框的風(fēng)景畫，目光疲勞了，心也倦怠了。與這些質(zhì)樸、濃烈的剪紙相遇的一刻，眼睛亮了，心也活了——我分明回到了那歡喜閃光的老家。

在老家，剪紙也叫剪花，也就是窗花。

“過大年，貼窗花，窗花就是我的家，過家家，吹喇叭，臘月家家貼窗花……”一進(jìn)臘月，我們自然地想起窗花。

西北黃土地上，到了臘月，田野里空蕩蕩的，樹上的枝干光禿禿的，幾只麻雀在樹間起起落落，偶爾喳喳兩聲也是了無生氣。但穿過村巷，走進(jìn)屋院，就會迎面撞上逼人的喜氣，那閱不盡的詼諧、浪漫和紅火：憨墩墩的娃娃騎著胖胖的魚，“勞動模范”老黃牛帶上了大紅花，碗口大的石榴咧著嘴笑……讓人忍俊不禁的是挺立著雙腿的老鼠們吹著喇叭抬著花轎嫁閨女。那雄壯的大公雞踩住瘦扁的周扒皮，看上去著實(shí)讓人痛快。還有那麻花辮子粗的麥穗，肥碩如小腿的玉米棒子，水桶粗的大炮竹。好吃的，好玩的；所想的，所盼的都寄托在這一張張恣肆綻放在窗戶上的民間生命之花里了。

作為一種民間手工藝術(shù)，故鄉(xiāng)的剪紙自是不能與楊柳青、蔚縣、浦城、安塞這些歷史悠久的剪紙藝術(shù)之鄉(xiāng)相比。但那熱烈、樸厚的美對每一顆愛美之心的吸引都是最真的——遇見了，戀上了，一輩子放不下了。

入冬了，七星河大動脈般悠悠地流出村莊，而后毛細(xì)血管般散向田野。土地靜靜地吮吸著乳汁般的黃河水積攢著一冬的養(yǎng)分。田野冬眠了。安閑了的莊戶人家炕頭總擺著一把剪刀、一沓紅紙，婆婆剪，媳婦剪，未出閣的大姑娘也剪?！耙话鸭舻抖嘤杏?，能剪龍，能剪鳳，能剪老鼠會打洞；能剪雞，能剪鵝，能剪鯉魚戲天河”，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田里長的，樹上結(jié)的，樂意剪什么就剪什么。祖母這時(shí)已剪下厚厚的幾沓“花花”了，有新樣子也有老樣子，擺在八仙桌上任人取了去照著剪。

那時(shí)，故鄉(xiāng)的女子讀書的不多，主要心思都在女紅上。陜北曾有“找媳婦，要巧的”的習(xí)俗，給娃找媳婦，“不問人瞎好，先看手兒巧”。同屬西北的故鄉(xiāng)人在潛意識里也是如此，手兒巧，剪花好的女子肯定聰明，結(jié)婚后生下的娃娃自然也聰明。因此，每到臘月姑娘媳婦們湊在一起比著、賽著剪花，誰也不會錯(cuò)過一個(gè)好樣子。到了正月互相串門，就像參加一場窗花觀摩比賽，誰的窗花好，誰就會贏得“巧姑娘”、“巧媳婦”的美稱，就會受到全村人的夸贊。于是一到冬天，村里人琢磨最多，忙活最多，談?wù)撟疃嗟木褪谴盎?。窗花是故鄉(xiāng)冬天的靈魂。

自打我記事起，祖母就總是拿著她那把剪柄磨得油亮的剪刀，在一張紅紙上剪著什么?！靶睦锍龅募糇踊睢?，祖母剪花不打底稿，不熏樣，那些“花花”都活脫脫在她心里，想起什么，拿起剪刀隨手就來。祖母在樹蔭下剪、在窗前剪、在煤油燈下剪，陰剪、陽剪、陰陽混搭剪，多少年也剪不夠。

祖母幼年家貧，成人后嫁給老實(shí)木訥的祖父，大集體時(shí)干最重的活拿最少的工分，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窮。最讓祖母揪心的是先后夭折了的四個(gè)活脫脫的兒女。上世紀(jì)五十年代，青霉素類抗生素藥品還沒有普及到偏僻的故鄉(xiāng)，感冒引起一場肺炎、出麻疹發(fā)燒、痢疾……吃些草藥不見效，再請個(gè)神婆跳一通大神，還是不見效，末了只好眼睜睜看著娃兒合上眼睛……祖母于是很早就學(xué)會了剪紙，閑來剪刀總是不離手。祖母常說：“一鉸花花，啥愁苦也忘了，看著鉸出的花花美美的，心里也就美美的。”

剪斷了愁苦，剪出了美麗——祖母的剪紙，一直以來影響著我對生活的理解，每次陷在人生的低谷，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拿起一把剪刀、一張紙，試圖像祖母那樣，用剪紙超脫人世的苦難。也因此，多年來，祖母挽著發(fā)髻，穿著藏青色斜襟盤扣布衫，盤腿坐在炕頭剪花的樣子鏡頭般定格在我的腦海中。每次在任何情形下看到任何剪紙都會不由地想起祖母。

有一次，去劇院看舞劇，舞臺燈光亮起時(shí)，大幅剪紙四條屏梅、蘭、竹、菊構(gòu)成的背景紅艷艷地展現(xiàn)在眼前，我一時(shí)心動難抑，一瞬間就想起了我的祖母。

那是一個(gè)臘月天，屋外北風(fēng)呼呼地吹著，祖母盤腿坐在老家的土炕上剪花。祖父去世后的十多年里，祖母就總是盤腿坐在土炕上剪花。我看到她剪一會兒就停下來朝窗外幽幽地望上半天。祖母肯定是想起了久遠(yuǎn)的往事。我一直沒有驚動祖母。她就這樣停停剪剪，直到外面的風(fēng)聲都熄了才收起剪刀。祖母這次用簡練的月牙紋剪了兩幅窗花，一幅是“羔羊跪乳”，一幅是“倚閭而望”。在“羔羊跪乳”中，站立著給小羊羔喂奶的羊媽媽，身子朝小羊羔的一側(cè)高高抬起，這一側(cè)的腿就比另一側(cè)的長出一截。跪著吃奶的小羊羔則高高地仰起頭，仿佛在向羊媽媽敬禮。我心想，羊媽媽可以壓低身子，小羊羔就不用使勁夠著吃奶了。見我疑惑，祖母說：“羊媽媽身子高高抬起是怕小羊羔跪得太低，臥疼了嫩嫩的腿兒?！弊婺缚粗嬅嬲f這句話時(shí)的眼睛神往著，滿臉慈愛，似乎回到了哺育兒女時(shí)的光景。另一幅“倚閭而望”里，一個(gè)留著齊耳短發(fā)的中年母親倚在院門上，手搭眼罩向遠(yuǎn)處眺望，瘦瘦的脊背彎得厲害。我問祖母：“這個(gè)媽媽看上去并不老，脊背咋彎得這么厲害？”祖母笑了笑：“這個(gè)媽媽天天在站在巷口盼兒回來，站了一年又一年，脊背就彎了。”祖母笑意里含滿心酸。我忽然就想起祖母夭折的四個(gè)兒女，窗花中的這位媽媽就是祖母自己，那些年祖母一定就是這樣倚在院門上，手搭眼罩向遠(yuǎn)處眺望，一年又一年，站彎了脊背。

沉浸在祖母的剪紙里，不知不覺，舞劇已經(jīng)演完了，劇場的燈光全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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