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有錢，卻這么抑郁

修思禹

三年前，記者曾在一個酒會上遇到張朝陽。別人忙著聊天，張朝陽忙著吃東西。他對記者說，“你可不能吃這么多。我每天早晨要跑8公里，吃多了也不會胖。如果你吃這么多，一定會變胖的?！贝藭r的張朝陽樂觀、積極，意志堅定。

張朝陽是中國知名的鉆石王老五。他曾在中國大陸收視率最高的訪談節(jié)目上炫耀他的豪華游艇，曾到處宣揚說要活到100歲，還有各種版本描繪出的一個又一個美麗女友……

可是，2012年，張朝陽突然消失了。當再次回到公眾視野中時，他簡直變了一個人：我這么有錢，卻這么痛苦！他用“悲催”來形容他的2012年。他焦慮、抑郁，常常處于一種外人無法理解的恐懼之中。

繼崔永元之后，“病人”張朝陽又一次掀起社會對“抑郁”的熱議。人們不再用春晚式的幽默調侃抑郁，更多的人開始沉思：“為什么那么有錢的人，會那么痛苦”？

抑郁，是暗藏在中國企業(yè)家心中兇險暗流。他們名利雙收，有粉絲追捧，有美人相伴，可是他們的內心卻仍然充滿痛苦與悲劇。修心、閉關，凈化心靈，不管怎么“藏躲”，抑郁就像被打開的潘多拉魔盒，吞噬著他們的精神，摧毀他們的意志……

很多年前，電影《美國麗人》上映時，還沒有那么富裕的中國人在觀影后咒罵美國中產階級的靡亂與矯情，而今，當電影中那種莫名的焦慮與恐怖真實出現(xiàn)在開始富有的中國人當中。當越來越多的富人甩不開抑郁的依傍，外表成功的你會害怕嗎？

人人都可能得的病

主持人：為什么越來越多的企業(yè)家功成名就之后，開始抑郁？

由華東：企業(yè)家抑郁的問題，確實成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需要引起關注。我認為抑郁首先是對自己目標的迷失，對自己追求的懊喪，對自己狀態(tài)的不滿。而這種不滿也投射到他人和社會，表現(xiàn)為身心俱疲的綜合癥候群。在企業(yè)家圈里確實有不少人抑郁著，甚至抑郁得不能自拔，其中抑郁的高發(fā)人群就是民營企業(yè)家。

一般的人，一生都在追求兩個事情，名和利。國企和跨國公司的高管（應該說他們是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者或職業(yè)經(jīng)理人，而不是企業(yè)家）也在追名逐利，但大部分人更在乎名，因為名聲關系到他們在圈子里是否能站得住。而民企老板，更多的在意利。

企業(yè)是經(jīng)濟組織，企業(yè)家做的就是逐利的營生。不能說他們都是拜金的，但他們投資創(chuàng)業(yè)的動機，就是逐利的、利已的。在追逐利益的過程中，他們會使出渾身解數(shù)，利用一切資源和各種手段，也包括說不上是正當還是不正當?shù)氖侄芜_成自己的訴求。由于市場經(jīng)濟發(fā)育的不成熟，各種社會問題的交織凸顯，他們會比普通人面對更大的壓力與挑戰(zhàn)，對這個社會也有更深刻的人生體驗。

他們必須打起精神算計市場、算計社會、算計別人，因此也擔心被別人算計。值得信任的東西越來越少，活得越來越沉重。看來很風光，實際上身心俱疲。再加上經(jīng)年累月忙于事務，對自己心靈的關照較少，疏于對個人心性的修煉修養(yǎng)。當他們“一覽眾山小”的時候，有欣喜與快樂，也有迷茫與懷疑，自然會郁悶，郁悶積累多了就會抑郁。抑郁是隱藏在民營企業(yè)家身上的一種非正?；颍谏鐣F(xiàn)實的催化下，在裂變著、發(fā)酵著。

石述思：中國企業(yè)家是坐著過山車迅速到達了財富的頂峰。這個過程中，他們會建立強烈的自信，并產生幻覺，以為自己能拯救世界，結果卻發(fā)現(xiàn)能不能拯救自己都是個問題。特別是一些人用了非常規(guī)的手段致富后，想滿足精神需求，卻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都無能為力。曾經(jīng)幻想的神壇，不過是自以為是的空中樓閣。這樣的結果能不讓人抑郁嗎？其實抑郁就是人生的失重狀態(tài)。

朱建軍：我們在研究人的幸福感的時候，發(fā)現(xiàn)當人很窮的時候幸福感是比較差的，但是當他能保持一個基本的生活水平后，經(jīng)濟狀態(tài)與幸福感就是零相關。抑郁不是富貴病，也不是貧窮病，就是人人都可能得的一種病。真正的產生原因，跟情緒管理能力、生命意義的尋找、價值觀以及生理特點有關。就像正常人會抑郁一樣，企業(yè)家會抑郁是很正常的事情。

主持人：企業(yè)家抑郁的人越來越多，這跟社會現(xiàn)狀有關系嗎？

由華東：當然有關，而且是正相關。前些年聽到抑郁癥，還很新奇，近些年好像見怪不怪了。改革開放30多年，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變化快而劇烈，這中間產生的問題卻沒有及時解決，這必然對人們的思維和行為帶來巨大的沖擊。仇富仇權仇名社會心態(tài)沖擊著企業(yè)家的心靈。

前些年炒得紛紛揚揚的民企“原罪”問題，盡管莫衷一是，但一些民營企業(yè)家在獲得第一桶金的時候，他們自己都認為使用了一些非正當方法。當他們功成名就之時，回首往事，也有羞于啟齒之事，也有愧疚懊悔之情。難于宣泄便郁結于胸，便是抑郁的病因。

當然，不管怎么說，在利已的同時，企業(yè)家打拼的客觀效果是為這個社會提供財富，創(chuàng)造價值，是應該得到理解與尊重的?？上?，民營企業(yè)家得到較多的羨慕與嫉妒，較少得到應有的尊重。

石述思：好的社會要有勝負、有是非，但我們的社會現(xiàn)在只有勝負，沒有是非，贏了就是“是”，輸了就是“非”。一小部分人因為運氣先富起來，但當他們解決了生存問題，想滿足精神需求時，突然發(fā)現(xiàn)沒有人跟隨自己。你想想，一個連原罪都沒洗清的人，想扮演圣人，誰信??？這能不讓人焦慮嗎？

另外，他們能接觸到的都是名利場上的人，所謂的朋友圈子，充斥著爾虞我詐的邏輯，個個排場大，卻精神空虛，把公眾化的表演當作生活常態(tài)。社會現(xiàn)狀使他們的壓抑沒辦法釋放。

朱建軍：現(xiàn)在的社會無論對誰，都有更多的壓力。但會不會抑郁，不僅在于壓力大不大，主要還在于有沒有正向的東西影響你。有些人在功成名就后抑郁，不僅僅是社會壓力的問題，還因為他們沒找到一個真正的意義感，特別是找不到超越金錢美女之外的意義感。如果有了意義感，即使有了壓力，也不會抑郁。

主持人：是不是見過的風景越多，人生越難快樂？

由華東：風光旖旎可以養(yǎng)眼，但不能決定人是否快樂。初入職場，創(chuàng)業(yè)會有強烈的好奇心與創(chuàng)業(yè)沖動，激勵他們披荊斬棘，享受過程。后隨著眼界的開闊、激情慢慢消退就變得麻木、冷漠。但冷靜是成熟的表現(xiàn)。所以，不管貧窮還是富足，不管是寄情山水還是負重攀登，人都需要不斷培養(yǎng)自己的好奇心與追求美好事物的心態(tài)。

石述思：中國式成功基本都屬于不計手段的成功。中國社會的危險就在于越上流越黑暗，能在上流社會混出來的都是經(jīng)過大風大浪的人。他們沿著一個病態(tài)的規(guī)則不斷地化險為夷，能不抑郁嗎？能不分裂嗎？能有閑心欣賞所謂的風景嗎？

朱建軍：有一句很多年前的話：一個人是不是幸福，在于內心，不在于外界?？鞓逢P乎內心，無關風景。如果一個人心理很健康，突然發(fā)了財，我不認為他會因此而抑郁。

和自己斗

主持人：既然能夠打下江山，為什么卻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由華東：如果是正常手段打下的江山，每個人都很珍惜，會欣然與他人分享喜悅。但假如以非常手段謀得的“江山”，尚有良知，天性未泯，他不郁悶才奇怪。

石述思：人生最大的難題就是戰(zhàn)勝自己。項羽有千軍萬馬，可最后還是戰(zhàn)勝不了自己，這是人的常態(tài)。而且，中國人的活法奇怪，從小就被教育，把成功當成習慣，從來沒有人教育我們把尊重內心感受當成習慣。要征服世界，卻過不了自己那一關。這個時代就是我把我丟了，然后贏得了世界，誰丟得徹底，誰更容易贏得世界。

朱建軍：成功不代表懂得人生。成功只能證明很懂自己的專業(yè)。這并不意味在各方面都會比別人更聰明，更超脫。

主持人：在有抑郁傾向的時候為什么放不下？

由華東：人的欲望與追求會隨著社會角色的變化和現(xiàn)實的教育被強化。企業(yè)家，沒有放下的選擇，上了這條船就是走上一條不歸路。每個成功的企業(yè)家，都是以無數(shù)的人躺在他的腳下與身后為代價。他們一旦躺下就將一無所有。另外，社會財富的創(chuàng)造與積聚遵循這樣的原則：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誰甘心有這樣的結局，誰愿意做小魚，做蝦米？換句話說，選擇放下，就是選擇死亡。

而且，放下也不代表就是心態(tài)放開，只不過是在外界的壓力下退一步謀求新的發(fā)展而已。

石述思：當把成功和虛榮當成一種習慣，就會被“架上去”。想下來，太難了。領導給的榮耀，父母鄰居注視的目光，能辜負嗎？

這個時代，你聽從一切與你無關的人的召喚，卻不允許你聽從內心的召喚。中國任何一個人的成功都欠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債，那么多人看著，能放得下嗎？

人生就是欲望和理智之間的戰(zhàn)斗，社會是完成欲望制定的規(guī)則，再成功的人都不是獨立的人，他永遠是跟很多人有著各種各樣關系的。即使成為這個社會最牛的人，也要承受所有規(guī)矩帶來的痛苦。一個人活著，一生就是為了一場自我的救贖，跟別人沒有關系。

朱建軍：地球缺了誰都轉。他們不是不能放下，真正的原因是他們知道即使放下了，也不會快樂。一個人成功之前，可以用掙錢騙自己——“這就是幸?！?。但后來會發(fā)現(xiàn)，掙多少錢都不幸福。即便放下了，有了時間，他們還是不會快樂，而且連個借口都沒有了。主持人：如何救贖靈魂？

由華東：沒有治療的藥方，也不要試圖開出這樣的藥方。

有句話說，無欲則剛。修不修禪，出不出家不重要。重要的真正做到從容面對這個世界。寂靜歡喜，才是人生的真諦。

石述思：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一個世界，在無法獨立的狀態(tài)下，最值得過的生活就是讓自己過得有意思，或者覺得自己活得有意思。有意思不是有意義。意義是由很多人共同完成的，而且往往是你死了以后，墳墓上刻的字。關心那些有什么用？自然的狀態(tài)是，覺得今天有意思，今天就過得值。

朱建軍：心理學講：財富幫人是低層次的需要，人生高層次的需要是靠內心的力量。內心的力量一定不是憑空來的，一定是找到了開啟內心的鑰匙。不管是慈善還是信仰，如果找到的鑰匙適合自己，開啟了自己的內心，就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