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無羯鼓打梁州

黃銳

摘要：羯鼓，是一種古老的打擊樂器，出自我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西域地區(qū)，于南北朝時期傳入中原，因其音色優(yōu)美而受到統(tǒng)治者的重視和偏愛，在唐朝得到高度發(fā)展，成為"八音之領(lǐng)袖"。歷代詩人寫有很多有關(guān)羯鼓的詩作，生動描述了古代樂器羯鼓的名稱、形制、音樂和演奏等方面的一些情況。我們從古詩詞中，可以管窺到古代羯鼓藝術(shù)的一些基本特點(diǎn)。

關(guān)鍵詞：古詩詞 羯鼓藝術(shù)

羯鼓是一種皮革膜鳴類樂器，是以鼓筒作為共鳴箱、以鼓皮作為敲擊面而發(fā)聲的一種打擊樂器。關(guān)于羯鼓的命名，南卓《羯鼓錄》云：“羯鼓出外夷，以戎羯之鼓，故曰羯鼓”。杜佑《通典》云：“以出羯中，號曰羯鼓”?！棒伞保糯贁?shù)民族，起源于小月支族，曾附屬匈奴，魏晉時散居上黨郡，與漢人雜居，被稱為“羯族”。羯鼓即羯人之鼓。由于古時羯鼓在龜茲、高昌、疏勒、天竺等地非常流行，所以羯鼓又稱龜茲羯鼓。

一、羯鼓形制初探

胡震亨《唐音癸簽》云：“羯鼓，本出戎羯，狀如漆桶，下承以牙床，用兩杖擊之”。陳暘《樂書》云：“羯鼓之制，采用山桑，棬用銅鐵，杖用黃檀狗骨花楸”。羯鼓的鼓筒大多用桑木制作，有兩種形制，一種是直筒型，形狀圓粗很像漆桶，兩頭用釘子釘著兩張皮革面，比較少見；一種是蜂腰型，兩頭大、中間細(xì)，兩頭用繩子緊繃著兩張皮革面，通過調(diào)節(jié)鼓繩的松緊程度來改變鼓的音高?！伴L安宮闕半篷蒿，塵暗紅梁羯鼓絳”（彭演《羯鼓絳》）?！白辖{鳴羯鼓，玉管吹霓裳”（溫庭筠《鴻臚寺有開元中錫宴堂，樓臺池沼雅為勝絕》）?！白辖{”，即紫色絲線編織成的花邊帶子，可見繃鼓皮用的帶子在質(zhì)地和色彩裝飾上都很講究。

羯鼓的皮膜大多是公羊皮制作的，“羯”是被閹割的公羊的意思，也可用馬皮和牛皮制作。羯鼓有兩面，演奏時雙手各持一支鼓杖敲擊，所以羯鼓又稱“兩杖鼓”。鼓杖，即鼓槌、鼓棒。鼓杖的制作材料非常講究，材料必需干燥、緊密、耐潮濕，并且要柔滑，有韌性。因?yàn)椴牧显礁稍?，敲出的聲音才越清脆響亮，而有韌性就不易折斷。一般多用黃檀木、花楸木和狗骨制作羯鼓杖。羯鼓一般放置在小牙床上。小牙床即羯鼓的底座，上部有弧形的槽，弧度越深，鼓越能放穩(wěn)?！扒袛嘌来茬U紫金，最宜平穩(wěn)玉槽深”（宋齊丘《陪華林園試小妓羯鼓》）?？梢娦⊙来膊粌H制作裝飾十分精美，而且弧槽較深，羯鼓放置得非常平穩(wěn)。

二、羯鼓的演奏姿勢探究

古人演奏羯鼓時很講究姿勢。據(jù)說唐玄宗特別擅長打羯鼓，宰相宋璟稱贊他打羯鼓時“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diǎn)”，意思是說唐玄宗擊鼓時，頭如山峰一樣一動不動，雙杖擊鼓，節(jié)奏急促，如下大雨一般。“春光一曲透霓屏，紅錦繃中養(yǎng)不廷。誰道青峰白雨點(diǎn)，開元宰相也渠聽”（牟巘五《羯鼓圖》）。從詩中可以看出，羯鼓演奏的動作特點(diǎn)是頭始終保持不動，手持鼓杖快速敲擊，節(jié)奏非常之快?！疤焱夂陲L(fēng)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十分瀲滟金尊凸，千杖敲鏗羯鼓催”（蘇軾《有美堂暴雨》）。詩人將西湖想象成一只巨大的羊皮鼓，那密密麻麻的雨柱猶如千萬支鼓杖敲擊鼓皮，詩人以千杖擊鼓比喻雨之大，雨之密，雨之急促?！叭A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艷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fēng)雨疾”（陸游《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這些詩句是說雙手敲羯鼓，節(jié)奏急促，似雨點(diǎn)般疾速起落，可見羯鼓演奏技藝是何等高超！

三、羯鼓的聲音特點(diǎn)

由于羯鼓的制作材料非常干燥、緊密、耐潮濕，所以聲音具有清脆洪亮的特點(diǎn)，我們從古詩詞詩中可以看出羯鼓“聲高”的特點(diǎn)。“羯鼓聲高回笑臉，怎得天公來促”（侯置《念奴嬌》）?！芭孟壹睗L梁州，羯鼓聲高舞臂鞲”（鄭文寶《柳枝詞》）。“羯鼓聲高珠勒轉(zhuǎn)，箜篌彈罷玉輪迎”（陳子龍《大梁行》）。這種急促、高亢、洪亮的聲音特點(diǎn)在羯鼓詩中稱作“乾鳴”?！靶陆踢撃雉晒某?，大酺初日最先呈。冬兒指向貞貞說，一曲乾鳴兩杖輕”（張祜《邠娘羯鼓》）?！案哐缛A堂夜向闌，急管飛霜，羯鼓聲乾，仙人掌上水晶盤”（蔡伸《一剪梅》）?！八m閉月光鋪，羯鼓聲乾雨點(diǎn)粗”（宋白《宮詞》）?！拔矣屑钨e宴乍歡，畫簾紋細(xì)鳳雙盤。影籠沼沚修篁密，聲透笙歌羯鼓干”（韓偓《再和》）。南卓《羯鼓錄》描寫羯鼓聲音：“其聲焦殺鳴烈，尤宜促曲急破，作成杖連碎之聲；又宜高樓晚景，明月清風(fēng)破空透遠(yuǎn)”。是說羯鼓聲音急促、高亢、洪亮，適用于演奏節(jié)奏緊促的曲目，可以在戰(zhàn)場上用于戰(zhàn)鼓為戰(zhàn)士搏擊助威。同時也可高樓擊鼓，登高望月，清風(fēng)徐來，寂靜的夜晚鼓聲傳到很遠(yuǎn)的地方?！罢频纵p璁孤鵲噪，枝頭干快亂蟬吟”（宋齊丘《陪華林園試小妓羯鼓》）。詩人對羯鼓演奏的描寫，雖有些夸張，卻體現(xiàn)出了羯鼓之聲“透空碎遠(yuǎn)，極異眾樂”（《羯鼓錄》）的特點(diǎn)。“風(fēng)樹離離月稍明，九天龍氣在華清。宮門深鎖無人覺，半夜云中羯鼓聲”（張祜《華清宮四首》）。“羯鼓轟空，鵾弦沸曉，櫻梢微破”（劉褒《水龍吟？桂林元元夕呈帥座》）。月夜抒懷，高樓擊鼓，可以感受到羯鼓震天的豪邁之氣?！棒晒慕姨旒螝饫渖綕齽拥睾Ｌ烨铩保ㄘ炐荨东I(xiàn)錢尚父》）?！褒堉劭~緲搖紅影，羯鼓喧嘩撼綠漪”（汪元量《瑞鷓鴣》）。“此境此身誰更愛，掀天羯鼓滿長安”（齊己《贈琴客》）。羯鼓“揭天”，地動山搖；羯鼓“喧嘩”，湖水蕩漾；羯鼓“掀天”，聲震長安，可見羯鼓之聲氣勢恢弘，威武雄壯。羯鼓聲音急促、洪亮、撼人心魄的特點(diǎn)，在詩人筆下常常用“羯鼓如雷”來形容?！耙袄喜耖T日日開，且無欄檻礙飛回。勸君莫入珠簾去，羯鼓如雷打出來”（劉克莊《燕二首》）?！笆钦l催，詩仙住處，和氣回春，羯鼓如雷”（陳造《訴衷情》）?！捌ヱR過城急策催，城中羯鼓響春雷”（蒲松齡《《十六日途中，得灰字》）?！棒晒脑氪豪?，鼉舞蛟回，歌樓鼓吹夕陽催”（曾覿《浪淘沙？觀潮作》）?！捌G曲空傳燕子箋，如雷羯鼓鬧燈船”（《題秦淮小榭四絕句》）。

四、羯鼓廣流傳的原因分析

羯鼓從南北朝時傳入，到唐開元、天寶年間已經(jīng)極為流行，這與唐玄宗的大力倡導(dǎo)和親自演奏分不開。南卓《羯鼓錄》云：“唐元宗（即玄宗）雅羯鼓，其時諸王大臣靡不習(xí)之”。唐玄宗打壞的鼓杖有好幾箱子，還親自創(chuàng)作了九十多首羯鼓曲目，著名的有《春光好》、《秋鳳高》、《色俱騰》、《耀日光》等。據(jù)《羯鼓錄》記載：唐玄宗曾在內(nèi)庭與人擊鼓，自己作了一曲《春光好》。當(dāng)時正趕上庭中杏花開放，唐玄宗笑著說：“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范成大在《題開元天寶遺事》詩中有此記載，詩云：“御前羯鼓透春空，笑覺花奴手未工。一曲打開紅杏蕊，須知天子是天公”?！遏晒匿洝酚州d：汝南王李琎，小名花奴，系唐玄宗兄長寧王的兒子，平時喜戴砑絹帽，有一次唐玄宗將一朵紅槿放在花奴的帽檐上，待花奴演奏完一曲《舞山香》后，紅槿竟沒有掉下來。唐玄宗夸贊說：“花奴姿質(zhì)明瑩，肌發(fā)光細(xì)，非人間人，必神仙謫墮也?！痹隰晒脑娫~中，詩人對花奴演奏羯鼓的高超技藝都有精彩描述?！盎ㄅ晒臒o雙，唐宮夏日初長。曾傍研光紹帽，舞殘一曲山香”（葉申昔《清平樂·木槿》）?！般y竹能宮羽，向荷盤，跳珠膊，花奴羯鼓”（宋褧《賀新郎·徐復(fù)初池亭聽雨軒，至治辛酉時，予將之湖南》）?！叭赈懦嘏_淚，應(yīng)不為，花奴羯鼓”（尹公遠(yuǎn)《尉遲杯》）?！奥牷ㄅ敏晒?，酣奏鳴鼉”（李冠《六州歌頭》）。

由于唐玄宗喜好羯鼓，許多貴族投其所好，爭相效仿，演奏羯鼓竟成了一時風(fēng)尚，“羯鼓催花”成為太平盛世景象的象征。在羯鼓詩詞中，詩人往往通過對“羯鼓催花”景象的描寫，表達(dá)對羯鼓演奏技藝的贊賞，對宮廷奢華生活的向往，對太平盛世的懷念?！皩m中羯鼓催花柳，玉奴弦索花奴手。坐中八姨真貴人，走馬來看不動塵”（蘇軾《虢國夫人夜游圖》）。詩中寫虢國夫人入宮時，宮中正玩“羯鼓催花”的游戲，貴妃親自彈撥琵琶，汝南王李琎在敲擊羯鼓。秦國夫人打扮得非常嬌貴，虢國夫人緩緩而行，珠光寶氣，極盡奢華?！盃T龍銜耀烘殘雪，羯鼓催花發(fā)上林。河影轉(zhuǎn)，漏聲沈。縷衣羅薄暮云深。更期明夜相逢處，還盡今宵未足心”（無名氏《鷓鴣天》）。在詩人筆下，羯鼓喧天，鞭炮齊鳴，載歌載舞，呈現(xiàn)出的是一派盛世繁華、歌舞升平的景象。

在宮廷燕樂中，羯鼓常常為梁州曲伴奏，成為一種時尚的音樂表現(xiàn)形式，“羯鼓打梁州”成為一個具有文化內(nèi)涵的音樂意象?！耙蛔砟昴杲褚乖?，酒船聊更同浮。恨無羯鼓打梁州。遺聲猶好在，風(fēng)景一時留”（葉夢得《臨江仙·一醉年年今夜月》）?！捌磾嗪蔑L(fēng)月，羯鼓打梁州”（陳三聘《水調(diào)歌頭》）?！案狋晒拇蛄褐荩瑦廊颂?，宿酒尚扶頭”（趙長卿《小重山》）?！鞍驳酶∠阃ど?，羯鼓醉梁州”（馬需庵《望海潮·寄保下胡仲明》）。梁州曲即霓裳羽衣曲，所以羯鼓詩詞中常作“霓裳羯鼓”?！扒∪鐏辛|風(fēng)里，猶聽霓裳羯鼓聲”（高觀國《思佳客》）?！棒晒牟豁毚咛?，霓裳易散梨園老”（李曾伯《滿江紅》）。

羯鼓詩詞中多以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為題材，批評李楊沉溺羯鼓，不思朝政，荒淫誤國，流露出傷今悼古的傷感情緒?！褒埑刭n酒敞云屏，羯鼓聲高眾樂停。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李商隱《龍池》）。唐玄宗在興慶宮內(nèi)龍池舉行宴會，云母屏風(fēng)各處敞開，羯鼓高亢的聲音以至于壓倒其他音樂，如此喧鬧繁華的宴會一直到夜半才罷休，眾人已喝得大醉而唯有玄宗的兒子壽王是清醒的。楊貴妃原為壽王妃，現(xiàn)如今卻成了唐玄宗的妃子，試想此時的壽王又如何能沉醉其中呢？詩的結(jié)尾諷刺了唐玄宗與楊貴妃違背人倫的愛情故事?！白韨H相邀愛早陽，小筵催辦不勝忙。沖深柳駐吳娃幰，倚短花排羯鼓床。金鳳欲為鶯引去，鈿蟬疑被蝶勾將。如何共是忘形者，不見漁陽摻一場”（皮日休《偶成小酌招魯望不至，以詩為解，因次酌酬之》）。詩的前半截?cái)⑹鼍蒲绺栉?，極言唐玄宗與楊貴妃恩愛有加，詩的后半截言好景不長，沉湎于羯鼓聲中的唐玄宗換來的是漁陽鼙鼓、香消玉隕、人鬼殊途的悲劇?！皯浳糸_元日，承平事勝游。貴妃專寵幸，天子富春秋。月白霓裳殿，風(fēng)干羯鼓樓”（溫庭筠《過華清宮二十二韻》）。詩的前半截追憶開元盛世，唐玄宗沉溺羯鼓，楊貴妃歌舞霓裳，詩的結(jié)尾筆鋒一轉(zhuǎn)，貴妃魂飛魄散，玄宗倉皇出逃，一切盛衰成敗，悲歡離合都消失在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之中。“往事人誰問，幽襟淚獨(dú)傷。碧檐斜送日，殷葉半凋霜。迸水傾瑤砌，疏風(fēng)罅玉房。塵埃羯鼓索，片段荔枝筐。鳥啄摧寒木，蝸涎蠹畫梁。孤煙知客恨，遙起秦陵傍”（杜牧《華清宮三十韻》）。“天寶承平奈樂何，華清宮殿郁嵯峨。朝元閣峻臨秦嶺，羯鼓樓高俯渭河。玉樹長飄云外曲，霓裳閑舞月中歌。只今惟有溫泉水，嗚咽聲中感慨多”（張繼《華清宮》）。在詩人筆下，華清宮里的羯鼓是安逸享樂的羯鼓，是醉生夢死的羯鼓，是國破家亡的羯鼓。正如明人高啟詩云：“琵琶羯鼓相追逐，白日君心歡不足。此時何暇化光明，去照逃亡小家屋？”（高啟《明皇秉燭夜游圖》）。詩人由華清宮羯鼓引出今昔對比，流露出濃濃的傷悼情懷。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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