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是一種安靜的力量

鐘偉

我知道書籍很多，但值得一生閱讀的也許不多；我知道沉迷于電視報紙的頭版頭條，更容易讓人成為神志不清的“知道分子”，而不是擁有自覺靈魂的知識分子。放下現(xiàn)代性的傲慢，去回望我們的家園。

小時候喜歡閱讀，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主要是因為寂寞到無可語者；現(xiàn)在仍喜歡閱讀，但視力極差，閱讀和寫作的速度都在急劇衰減中。臨窗，一抹陽光一杯茶，閱讀和思考，是一種安靜的力量。

最早的時候，被迫讀的是《三字經(jīng)》之類的東西，父親早逝，母親讀過一點私塾，但識字和文化都不多。《三字經(jīng)》的重要性在于，它讓作為孩子的我，知道了我的祖先是誰，我應該有怎樣的善惡之分和克己反省的習慣，我應該如何對待父母、親戚和朋友。這比現(xiàn)在幼兒園就灌輸小孩愛國愛黨，成人后才被勸誡不要隨地吐痰，要好得多。我在30歲之后才接觸到《大學》，恍然覺得《三字經(jīng)》或者《千字文》原來和這些經(jīng)典是一脈相通的。其意不正，其心不誠，對待自然和社會所產(chǎn)生的偏差，不是大學文憑能抵消的?；谶@樣的原因，我對中國中小學教育非常擔心，師生的壓力都很沉重，學生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一頭奶牛，老師和父母的期望只是通過教育擠出嘩嘩的分數(shù)之奶，學生被大量程式化的反復練習，毫無意義地折磨得奄奄一息。這種社會病態(tài)很可怕。

在我的中學階段，閱讀得比較多的是古詩詞，其中《詩經(jīng)》尤其令我喜歡。上世紀70年代的縣城里有一所小小的圖書館，其中《林海雪原》和《李白成》等最受歡迎，但卻非常乏味。另外就是一些蘇聯(lián)和法國作家的作品，我比較喜歡大小仲馬，大仲馬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基于這一點，高中時讀到金庸，覺得兩人堪可一比。

圖書館的書不多，我的小人書不少，我就在戲館前開了個小人書攤，1～2分錢看1本，淡的時候一天賺兩三毛錢，好的時候接近兩塊錢。書攤的收入，部分用來增加新的小人書，另外就是買我喜歡的其他書籍，例如《詩經(jīng)》、《楚辭》、《左傳》、《唐詩別裁》、《宋詞別裁》、《香山居士集》等等一大堆。我曾買過一本臧克家作序的《絕句一百首》，老先生在序言中引用古詩，“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暉”，這樣的怨婦思夫，小孩怎么懂呢？沒關系，死記硬背就行，因為長大后回想起來自然就懂了，并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懂得愈多樣愈復雜。而長大后你很有可能不再有充裕的時間去背誦。因此在中學期間我就死讀死背了不少書籍，讓我終生受益。

在這些書中，我最喜歡的是《詩經(jīng)》以及曹操的古詩。詩經(jīng)中感情的純粹優(yōu)美，如同雪山清泉。無論用何種姿態(tài)翻閱《詩經(jīng)》，那種震撼人心之絕美，常常讓我無言，甚至恍惚覺得，《詩經(jīng)》一出，便已是不可逾越的絕響。

基于這樣的經(jīng)驗，我也讓我的孩子從小開始閱讀，他最喜歡的是《三國演義》和《資治通鑒》（白話本），也愛讀隋唐、水滸之類。讀東周列國時，孩子說，從國君到義士，這些人殺來殺去，幾乎看不到好人。接近春秋無義戰(zhàn)的本意了，在很多時候，也許是成人低估和扼殺了孩子成長的天空。

中學到大學期間，我更喜歡閱讀一些哲學書籍。其中《道德經(jīng)》《通向奴役的道路》和《政府論》對我而言極其重要。因為平素是自己亂讀書，全憑興之所至。譬如我不太喜歡《論語》，原因在于我總覺得董仲舒和朱熹兩人，裝神弄鬼地不像正常人，其詮釋也未必正道。

據(jù)說《道德經(jīng)》是僅次于《圣經(jīng)》的、全球發(fā)行量第二大的讀物。人們通常總是走老莊之路，把它當作文字作品來看待，而沒有走黃老之路，把《道德經(jīng)》作為偉大的政治哲學來看待。或者說，在我看來，《論語》對個人修身養(yǎng)性大有裨益，但對治國幾乎無用，而《道德經(jīng)》似乎是世外智賢對君主的訓示。歷代儒生對《道德經(jīng)》的篡改和偽讀實在多了點。例如，老子從沒說過“無為而治”，而是說“為無為”，也就是按照事情本來的規(guī)律那樣，去治理國家。這也就更容易理解為什么老子說治國如“烹小鮮”，而不是生吞活魚。無所作為和胡亂作為的政府，都是不可取的。儒生和皇帝總相互吹噓“不教而化，不行而治”，是為皇帝偷懶不好好工作找借口。例如老子說，“使民重死而遠徙”，后世儒生篡改為“使民重死而不遠徙”。老子本來的侵略性的、擴張性的治國理念，就被改成了躲在君主父母身邊的犬儒計策了。我常常以為，《道德經(jīng)》包含了對人性和政府的深深懷疑，對自然的敬畏，以及一種因徹底絕望而產(chǎn)生的有克制的樂觀主義。

在我大學期間，西方哲學思潮席卷而來，其中五角叢書可能深深影響了一代人，薩特的存在主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尼采的意志論和羅爾斯的正義論，都是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所鐘愛的。我武斷地認為，那個年代的青年不會拒斥學術講座，但會拒絕于丹式電視書場；不會熱烈擁抱海子、舒婷，但會瞧不上瓊瑤迷們；不會停止對哲學的好奇，但卻始終無法擺脫對政府、對權力高度警惕而厭惡的烙印。

這時，兩本書給了我迷惘思考的某些清晰答案。即《通向奴役的道路》和《政府論》，當時我看到的《通向奴役的道路》是紅色封面的節(jié)譯本，其中對專制和集權的鞭撻，對自發(fā)擴展秩序的解釋，給我以光明的想象。哈耶克、米塞斯、林賽等的論著，在十多年后，才由中國社科院的一批青年學者組織系統(tǒng)翻譯出版，是我一直珍視和保存的?！墩摗穼κ裁词钦?、政府為什么必須有限并且要置于監(jiān)督之下、政府的組成和職能給予了清晰的論述，約翰·洛克連同大衛(wèi)·休謨等一道，很大程度上澄清了我閱讀盧梭和伏爾泰時的困惑，尤其是盧梭對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對政府的無限幻想，常常讓我懷疑盧梭，懷疑他所主張的政府要么是純潔的神府，要么將墮落向邪惡。

此后我逐漸走上了職業(yè)經(jīng)濟學家的道路，專業(yè)書籍的閱讀比例越來越大，對文學、哲學的閱讀有所減少。經(jīng)濟學、金融學的大量書籍是形而下的，我從來未能接受“金融是經(jīng)濟的核心”這樣的觀點。通過閱讀，我知道書籍很多，但值得一生閱讀的也許不多；我知道沉迷于電視報紙的頭版頭條，更容易讓人成為神志不清的“知道分子”，而不是擁有自覺靈魂的知識分子。如果說有什么書不得不提，那么《熱力學統(tǒng)計》和《資本論》也都十分重要，前者詮釋了自然界，后者詮釋了人性和經(jīng)濟活動的關系。

年過四十之后，我有了系統(tǒng)讀經(jīng)的愿望，但心力修為淺薄，讓我讀得多，讀懂的卻甚少。其中《心經(jīng)》《大涅槃經(jīng)》是必讀的入門，我并非想去皈依，而是試圖觸摸彼岸，尋找靈魂的家園。

林林總總這些，對我影響巨大的書籍，似乎和我養(yǎng)身立命的專業(yè)無關，但我卻以為深刻地塑造了我從事專業(yè)研究的基點。作為人，我們知道什么呢？我們的無知是無限的。

所以，放下現(xiàn)代性的傲慢，去回望我們的家園。在我的孩子10歲時，我對他說，每天看五分鐘新聞聯(lián)播、非誠勿擾之類，堅持十年，這個人仍將是一無所知的廢物；每天五分鐘，讀一點經(jīng)典，學幾句法語，同樣十年，這個人將有一技之長。人生是一種習慣，甚至只是一種閱讀習慣，因為天堂大致就是圖書館的模樣。

閱讀是一種力量，讓我們安靜地存在。尼采說，上帝死了，然后，?？抡f，人死了。所以我們在活著的時候，必須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