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羅畢
我?guī)缀鯊奈纯辞?,一只鳥是怎樣從空中飛過。似乎,它們都遠在天邊,在天空飛過也從未留下痕跡。但最近一兩個月來,鳥開始不斷在我們身邊、腳邊頻頻閃現(xiàn)。正如那天清晨醒來,我聽到鳥鳴在頭頂上方起伏,如同戰(zhàn)爭期間的空襲警報呼嘯而來。我從未注意到我所生活的小區(qū)居然生活了那么多的鳥雀。這一次,它們的叫聲聲聲入耳,與我生死休戚相關(guān)。我注意到鳥叫的聲音清晰有力,富于節(jié)奏和變化。我在床上翻了個身,舒坦地伸展四肢??磥硭鼈兌冀】悼鞓?。它們健康,所以我們健康。
希望這些鳥雀飛得又高又快,不要讓天空中的流感追上。
我?guī)缀鯊奈纯辞?,一只鳥是怎樣從空中飛過。似乎,它們都遠在天邊,在天空飛過也從未留下痕跡。但最近一兩個月來,鳥開始不斷在我們身邊、腳邊頻頻閃現(xiàn)。正如那天清晨醒來,我聽到鳥鳴在頭頂上方起伏,如同戰(zhàn)爭期間的空襲警報呼嘯而來。我從未注意到我所生活的小區(qū)居然生活了那么多的鳥雀。這一次,它們的叫聲聲聲入耳,與我生死休戚相關(guān)。我注意到鳥叫的聲音清晰有力,富于節(jié)奏和變化。我在床上翻了個身,舒坦地伸展四肢??磥硭鼈兌冀】悼鞓贰K鼈兘】?,所以我們健康。希望這些鳥雀飛得又高又快,不要讓天空中的流感追上。
僅僅半小時之后,鳥鳴所帶來的安全感便徹底破產(chǎn)。在微博頁面的照片中,似乎一夜之間被寒風掃落的枯葉,某些街頭有鳥雀紛紛斃命散落一地。我們無從知曉,這是否與流感有關(guān)。但鳥一定是飛著飛著掉下來的。它們飛在空中時,一定感到了疼痛,但它們不知道禽流感H7N9,也不知道人類正在充滿緊張的注視它們。在鳥的世界沒有禽流感,沒有H7N9,有的是不知何時突然變得疼痛的呼吸,然后是失去浮力的天空,僵硬的地面和死亡。鳥的世界是一個沒有語言,純粹由感知所充盈的世界。它們的世界只有疼痛,沒有禽流感,也沒有H7N9—一個我們幾乎從未去注意和與之交往的世界。
但在故事的最初,鳥曾經(jīng)是一種交流的中介—從上空和遠方為人類帶來消息的靈性使者,猶如天使。就像那只大洪水之后的鴿子,銜著一桿橄欖枝,為避難多年的人類帶來陸地露出水面的消息。中世紀嘎然落幕之前,無論東方抑或是西方,飛鳥始終是平靜輕盈和來自高處的存在。在西方的中世紀世界,鳥便是一種來自上方的啟示。那年頭,鳥總是伸展開兩翅,在施洗者或聆聽者的頭頂上方靜止不動。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中,那為圣母和人類帶來耶穌降臨消息的,往往是一只懸停半空光華四色的飛鳥,比如在利皮(FraFilippo Lippi,約1406-1469)的作品《圣母領(lǐng)報》中。
同樣,在傳統(tǒng)的西方習俗中,孩子據(jù)說都是鸛鳥(stork)帶來的,那鸛又是從哪里找到這么多小寶寶的呢?這顯然暗示著生命原本絕不是超級市場貨架上那樣排列的一種物質(zhì),而是輕盈的靈魂,距離這種輕盈靈性世界最近的,是天空中的鳥類。因此,鳥類就成了人類世俗物質(zhì)世界與天堂靈性世界之間的中介和橋梁,它們在上下兩個世界之間來往穿梭?!w鳥是天空在近地面處的投影,而那年頭人類所目擊的天空,是一處越升入高處便越貼近的處所。最高之處并非最荒涼之處,而是最內(nèi)里之處。水晶天中一根針尖上有三十萬的天使同時盤旋舞蹈,它們的回旋是連綿不絕的愛之玫瑰,按照但丁所說,在那里,他將與自己一生的所愛相逢相擁,合為一體。
對于東方中世紀而言,向上的維度并沒有明確的拯救性天堂在,但卻也是脫離塵世的逍遙高蹈之所在。因此,鳥雀便成了一種輕盈、精神化和審美化生存的榜樣。相比走獸,鳥雀并不受地面泥沼的束縛,通常人類也觀察不到鳥類表現(xiàn)出鄙俗的肉食傾向。因此,那些空中掠過、枝頭停留,一種半懸于空中的狀態(tài)成了東亞大陸上那些文人貴胄尋求靈魂安全的逃逸指向之一。其另一指向則是植物化—這便是宋明文人數(shù)百年不厭其煩地在各色宣紙上描摹花鳥的根本沖動。
這種逃逸感,在那個著名宋朝皇帝趙佶那里達到了一種極限。在宮殿大屋面上翩然俯臨的仙鶴鳥翎(《瑞鶴圖》),除了本身是霄漢高邈的姿勢之外,其俯下懸停的形勢,與歐洲那些為圣母和人類傳報圣喜的飛鳥有著奇異的類似。這在東方繪畫中是極為罕見的,與傳統(tǒng)花鳥畫中那些枝頭或水面上安適休閑的鳥禽截然不同(事實上宋徽宗自己也畫了大量如此的富態(tài)安逸作品,比如《柳鴨圖》、《竹禽圖》、《四禽圖》、《芙蓉錦雞圖》、《臘梅山禽圖》等)。但與圣母領(lǐng)報主題的畫作所散發(fā)出的喜悅和向高處的提升感不同,《瑞鶴圖》在俯翔鶴群與宮殿屋面之間,在上與下之間有著一種巨大的緊張感。這種緊張感讓宮殿大屋面,宮殿的飛檐本身同樣呈現(xiàn)為一種飛鳥的姿態(tài),一種飄渺霄漢的感覺。那屋檐如同羽翅一般翹起,如若觀畫者仔細察看,那他會發(fā)現(xiàn)那屋面僅僅是一片屋面,你在畫面之中看不到宮殿的任何其他部分。那不是一個地面上的宮殿正面,事實上,趙佶畫出的是一片與宮殿其他部分沒有任何連接沒有任何接觸,甚至不存在宮殿任何其他部分的孤零零一片屋面飛檐而已。這片飛檐如那群翔鶴一樣懸在空中,畫面最下方也就是飛檐下方并無建筑,而是片片縷縷的云彩。
翔鶴的飛臨,讓趙佶皇帝的宮殿本身成為一種飛翔之物,在空中高蹈逍遙,而宮殿的主人也必如仙鶴一般登臨仙界。這是一個夢中的宮殿,一個不需要地基和墻體的懸浮之宮。事實上,整幅畫面也確為趙佶在一個清晨醒來之前的夢境。趙佶本人對此甚為振奮,以為祥瑞,但也有大臣頗為不安,以為乃不詳之兆。如果夢確實有某種預兆的關(guān)系,那么此后這位皇帝國破流離的歷史顯然回應了那片飛去的屋面和空中緊張俯下的鳥群。
這種上無天堂,下有地獄,家國破碎,人在地上當死而未死的緊張,使得人又一次極度向往飛鳥,同時又懷疑飛鳥本身是否還有去所。鳥與地面、與身處的整個空間的關(guān)系再次達到緊張的臨界點,那是在趙佶數(shù)百年之后的另一個皇族繪畫愛好者那里。朱耷的鳥從來不飛,而總是立著,永遠都只有一條腿,站立在一片空白之中。這幾乎是在挑戰(zhàn)世界的重力規(guī)則和內(nèi)在于我們的重力感。細小脆弱到極點的一莖鳥足,使得鳥的生命與世界的接觸和聯(lián)系僅僅是一個點。這些不飛之鳥,并不指向天空和上升的維度,而是讓地面變得不再穩(wěn)定如地面,而成為一片顛簸欲破的虛空。這幾乎也是東方花鳥畫逃逸沖動的終點,此后的畫師和畫作,在精神和形式感的獨特激烈上,無出其右者。
但無論東西方,鳥在古代人類的眼中,其位置與面相是與現(xiàn)代人類所感知和認識的截然不同,其背后是天空與人類世俗世界之間關(guān)系的倒轉(zhuǎn)。以幻想小說作家和牛津?qū)W者C · S · 劉易斯的說法,對一個當代的人類而言,當他在夜間從一個高朋滿座、觥籌交錯、面紅耳赤的派對來到戶外,仰望星空時,他的感受是從一處溫暖明亮的篝火轉(zhuǎn)身離去,來到了外部無盡的荒涼和黑暗之中。但C · S · 劉易斯強調(diào),這恰恰是現(xiàn)代人才特有的感受和對世界整體的理解。對于中世紀的人類而言,當一個人從室內(nèi)來到室外,仰望夜空時,他的感受恰恰相反,是從一處荒涼黑暗之境來到溫暖明亮的篝火邊,因為星空不是遙遠蠻荒之處,而是圍繞著精靈的靈魂永恒停駐之圓心,那里才是人類的“室內(nèi)”和家園。因此,在這個空間和精神結(jié)構(gòu)中,地面上的人類生活絕不是世界的中心,而是一個完善世界的外部和邊緣,而人類自身的心智和理性也絕不是世界的軸心,而世界在巨大的面積上是人類心智所不能推斷,而只能有待啟示的所在。
但很顯然,在中世紀之后,事情發(fā)生了變化。人類自身的心智和理性成了推斷和評判整個世界的尺度和標準,而天空也僅僅成了一個被豎起來的遠方空間而已,借助于一系列空氣動力學所帶來的發(fā)明,人類已頻繁穿梭其間。天空的靈性維度徹底淪喪,而蛻變?yōu)榕c地面同質(zhì)化的物理學空間。
在這個背景下,人類對待動物的態(tài)度便產(chǎn)生了一種親疏有別的等級倫理制度。鳥禽依照人類中心的情感反應模式,被排列在了動物序列中的低下等級。相對犬類、貓類,乃至種種四腿哺乳動物,一只雞一只鴨對于日夜相處的主人情感反應是極度冷漠乃至是零度的。在人類情感的壁爐輻射圓周中,貓狗和一系列大型哺乳動物占據(jù)著中心位置,它們幾乎是一群半人,只是長相有些像貓像狗像白熊像奶牛而已,吃一頭熊吃一條狗吃一只貓,在文明世界幾乎與吃一個人一樣令人不適和惡心。但即使每天吃掉一只雞,都決不會讓人有任何不安。因為雞鴨,在人類看來是不具備接近于人類的情感和心理記憶的,因此,也幾乎是沒有痛苦和靈魂的。
鳥禽不單被看作是零度情感的,而且是沒有心智的,換言之,是瘋狂的。狗和貓乃至普遍的哺乳動物都具有一定的學習能力以及與人類的交流能力,但雞鴨卻是癡呆和瘋狂的。呆若木雞,打雞血發(fā)神經(jīng),都是此中之意。在中世紀末期,鳥禽的此種瘋狂癡呆形像也開始大面積涌現(xiàn)?;蛟S,部分也借助于法蘭西高盧雄雞入侵西班牙所帶來的刺激,戈雅的加普里喬斯幻想畫系列中,雞和長著鳥頭的人始終是黑暗、暴力和瘋狂的面相。它們眼中沒有任何人類可與之交流的目光。在《理智入睡魔鬼催生》中,那個趴于案頭的男人身后,是一群類似蝙蝠的鳥—魔鬼向他俯沖飛來。
但在戈雅這個中年之后便喪失聽力的陰郁男人的目光中,那些不再發(fā)出語言或者語言變成靜默乃至沒有意義的世界中,人類自身本就是錯亂、空洞和癲狂的。在他后期的部分畫作中,不再需要繪出鳥或者雞的翅膀,而只需持續(xù)觀察人類的口型,一張張人臉也就變幻出了雞鴨蝙蝠和種種怪鳥的臉相。在《囚欄后的瘋子(a lunatic behind bars)》中,那瘋狂的人類自身的面孔也扭曲變形著了一個鳥首。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以為有理性、情感和敏感心智的人類世界或許與鳥禽的世界原本就是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