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時期敦煌令狐家族譜系考略

馬強(qiáng) 潘玉渠

內(nèi)容摘要：本文以歷史文獻(xiàn)與新出土唐代墓志資料為依據(jù)，對隋唐敦煌令狐氏家族的來歷、世系和遷徙作了考訂。隋唐時期敦煌令狐氏家族自令狐熙起分為兩個房系，即令狐德棻支和令狐楚支。《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中的《令狐氏表》，對令狐楚兄弟子侄及孫輩記載錯訛和遺漏較多，而對令狐德棻支房的記載更是簡略，僅署德棻子修己一人，以下則皆闕載。新發(fā)現(xiàn)的《令狐梅墓志》、《令狐懷斌墓志》則彌補(bǔ)了史書記載的空白。敦煌令狐家族于隋唐之際由敦煌遷至長安附近的咸陽及萬年縣，晚唐大動亂時播遷西南，今天渝、黔萬盛、桐梓一帶有大量令狐姓氏人口，當(dāng)系晚唐南遷之令狐氏后裔。五代以后，敦煌令狐氏家族漸漸淡出歷史政治舞臺。

關(guān)鍵詞：敦煌；令狐氏；令狐熙；令狐楚

中圖分類號：K877.45；K819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3）06-0073-08

A Study of the Linghu Family at Dunhuang

in the Sui and Tang Dynasties

MA Qiang PAN Yuqu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Abstract： This paper presents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origin， genealogy， and migration of the Linghu Family at Dunhuang in the Sui and Tang dynasties according to historical records and newly unearthed Tang dynasty epitaphs. The Linghu Family at Dunhuang， whose last common ancestor was Linghu Xi， was divided during the Sui and Tang dynasties into two branches， one led by Linghu Defen and the other by Linghu Chu. The Genealogy of the Linghu Family in the Chapter on the Lineage of the Prime Ministers in The New Book of Tang includes many inaccurate records and has many errors and omissions regarding Linghu Chus family members. The record of Linghu Defens family members is even more brief， mentioning only one person and omitting the rest， while the newly unearthed epitaphs of Linghu Mei and Linghu Huaibin fill the void. In the Sui and Tang dynasties， the Linghu family at Dunhuang migrated from Dunhuang to Xianyang and Wangnian counties near Changan， and then migrated southwestward in the turbulent Later Tang period. Today there are many peopole surnamed Linghu in Chongqing， Wansheng， and Tongzi in Guizhou Province， and they would be the descendents of the Linghu family members who migrated southward in the Later Tang. Since the Five Dynasties， the Linghu Family at Dunhuang has gradually faded from the historical and political stage.

Keywords： Dunhuang； Linghu； Linghu Xi； Linghu Chu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一 敦煌令狐氏始祖辨

史乘關(guān)于敦煌令狐氏始祖之記載計有四說：

其一，《元和姓纂》載：“漢有令狐邁，避王莽亂，居敦煌，生稱。”[1]明言令狐邁因避王莽而徙居敦煌，后來生子令狐稱，則敦煌令狐氏始祖當(dāng)為令狐邁。又據(jù)《通志》，亦云：“漢有令狐邁，避王莽亂，居敦煌，生稱?！盵2]

其二，劉禹錫在《彭陽侯令狐氏先廟碑》中云：“令狐，晉邑也。晉大夫魏顆以輔氏之功始封焉。其易名曰文，國語所謂令狐文子是也。其先文王之昭，畢公高之裔。畢萬為晉卿，始封于魏，自萬至顆，蓋四世。其后三十七世藍(lán)田侯虬，仕拓跋魏為敦煌郡太守，子孫因家，遂占數(shù)為郡人。”[3]劉禹錫所言有兩處錯誤，其認(rèn)為魏顆與令狐文子為同一人，乃一誤；認(rèn)為令狐虬為敦煌令狐氏之始祖，則二誤。

按：關(guān)于第一點(diǎn)，顯與《宰相世系表》和《元和姓纂》等文獻(xiàn)記載不合，尹楚兵先生已據(jù)《國語》相關(guān)記載作了詳細(xì)辨正[4]，今不贅言。至于第二點(diǎn)，只需理清西漢末年之令狐邁至北魏時期之令狐虬中間數(shù)百年，敦煌有無令狐氏即可說明問題。揆之于文獻(xiàn)，在此數(shù)百年間，敦煌地區(qū)有關(guān)令狐氏的記載，可謂不勝枚舉，且學(xué)界亦已有研究涉及[5]。另，《周書·令狐整傳》言整“世為西土冠冕”[6]。

令狐整即令狐虬之子，若敦煌令狐氏自令狐虬始著籍敦煌，則不應(yīng)稱“世為西土冠冕”，且主修《周書》者即令狐整之孫令狐德棻，其于自述籍貫自然無誤。這些都足以說明劉禹錫所言失實(shí)。此文系令狐楚拜托之作，事前理應(yīng)提供過相關(guān)資料，不知何以謬誤至此。

其三，《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令狐氏》中載：“漢建威將軍邁，與翟義起兵討王莽，兵敗死之。三子：伯友、文公、稱，皆奔敦煌。伯友入龜茲，文公入疏勒，稱為故吏所匿，遂居郊轂（谷，因“轂”形近“榖”而訛）?！盵7]則言令狐邁死于王莽之亂后，三子遠(yuǎn)徙逃難，而令狐稱留駐敦煌，成為敦煌令狐氏始祖。另，令狐德棻為其父所作《令狐熙碑》缺泐間尚存“□□將遷，□□遠(yuǎn)祖邁為建威將軍，與翟義連謀，為莽所害，子孫□□□□”[8]的字樣，據(jù)此雖無法斷定到底是令狐邁哪個兒子始居敦煌，但卻點(diǎn)明邁當(dāng)時已死于王莽之亂。另外，《宋本廣韻》下平青“令”字條載：“漢復(fù)姓有令狐氏，本自畢萬之后，《國語》云夫令狐文子，即魏顆也。自漢以后，世本太原，至邁為王莽所誅，邁少子始居敦煌也?！盵9]亦認(rèn)為令狐邁死于王莽之手，遷居敦煌者為其少子。但其認(rèn)為令狐文子即是魏顆，則顯誤。

其四，據(jù)《令狐梅墓志銘并序》載：“西漢王莽居攝，將遷漢祚，遠(yuǎn)祖建威將軍邁與翟義同謀匡復(fù)漢室，事泄為莽所害。邁子鴻逃匿敦煌，因家焉，遂為西州著姓?！盵10]此處稱敦煌令狐氏始祖為令狐邁之子令狐鴻。

上述四種說法中，第一、三、四種較為接近，皆稱令狐氏徙居敦煌是因令狐邁反抗王莽篡漢而避禍敦煌，而問題的關(guān)鍵是令狐邁是否在反抗中被害。且第三、四種說法皆認(rèn)為令狐邁當(dāng)時即兵敗身死，逃居敦煌者為其子孫。而且《令狐熙碑》的作者正是令狐德棻，其自敘家世可信度應(yīng)較高。令狐邁反抗王莽之詳情，史乘闕載，其未敗死于王莽之亂也僅見于《元和姓纂》、《通志》等甚簡之文，實(shí)不足據(jù)。總而言之，問題就在于令狐稱和令狐鴻的身份界定。關(guān)于令狐鴻其人，文獻(xiàn)無載，僅于《令狐梅墓志銘并序》一現(xiàn)。而令狐稱卻數(shù)見于傳世典籍和相關(guān)墓志中，由此基本可以斷定令狐氏敦煌始祖為令狐稱。至于令狐鴻，或是令狐稱別名，抑或墓志撰寫人乃至篆刻匠不慎訛誤所致。今以材料所限，尚無法予以徹底考察，且存疑待考。

二 令狐熙家族譜系考訂

令狐熙家族在隋以前的世系淵源，在《新唐書》卷75下《宰相世系表》5下《令狐氏表》中已有詳細(xì)記載，迄今無多異詞。唯令狐虬究竟有幾子，后世學(xué)者有所質(zhì)疑，清人沈炳震認(rèn)為令狐虬并非如《令狐氏》中所稱有四子，而是兩子，即令狐熙父令狐整，及整之弟令狐休[11]。但《令狐氏表》對隋唐時期令狐熙家族成員的記載則頗多疏漏訛誤，致使人物譜系非常模糊。為了準(zhǔn)確進(jìn)行相關(guān)論述，有必要先對令狐熙家族譜系進(jìn)行一番梳理考訂。從《令狐氏表》來看，隋唐時期敦煌令狐氏主要成員自令狐熙始，分為兩個房支：以令狐楚為代表的一支，以令狐德棻為代表的一支?，F(xiàn)就兩支成員分別進(jìn)行考述。

（一）令狐楚房支譜系考訂

《舊唐書·令狐楚傳》載，楚自稱德棻之裔[12]；而據(jù)《新唐書》卷75下《宰相世系表》5下《令狐氏表》看，楚實(shí)非德棻直系后代[7]3397？譹？訛。據(jù)《隋書·令狐熙傳》知，令狐熙有四子，以“少子德棻，最知名”[13]。而其他三子或因功業(yè)不著、官位不顯而史乘闕如，令狐楚六世祖當(dāng)系此三人其一?！读詈媳怼穼α詈咦?、曾祖、祖父、父親皆有記載，五世祖則無考，今因史料不詳，無得填補(bǔ)。此外，令狐楚至少還有一叔，但名不詳[4]10。

《令狐氏表》對令狐楚的兄弟子侄及孫輩諸人的記載訛誤頗多，現(xiàn)訂正如下：

令狐楚兄弟三人，其排行居長。另有二弟：令狐從、令狐定?！读詈媳怼分兴d同劉禹錫《彭陽侯令狐氏先廟碑》之?dāng)⑹鑫呛?，知無誤。

令狐楚有子三人：令狐緒、令狐绹、令狐綸?！读詈媳怼分袃H載令狐緒和令狐绹，而失載令狐綸。考李商隱《代彭陽公遺表》中有“今月八日，臣已召男國子博士緒、左補(bǔ)闕绹、左武衛(wèi)兵曹參軍綸等”[14]之記載，可知令狐楚確有一少子綸；此外，另有一女[4]13。

令狐緒、令狐綸的后代皆無考，《令狐氏表》中載有令狐绹四子：令狐滈、令狐澄、令狐專？譺？訛、令狐渙。清人沈濤《交翠軒筆記》中的考證未穩(wěn)[15]，趙超先生承之，又以令狐澄稱令狐楚為烈祖而斷定澄為楚孫的觀點(diǎn)，亦不妥帖[16]。按：烈祖之稱謂，并非僅針對直系血親的祖先，除了專指六世祖外，還可用來表示對祖輩的敬美之意。令狐澄以楚從孫之身份，稱楚為烈祖并無不妥。尹楚兵先生考辨時未參考沈、趙兩說，其認(rèn)為令狐绹四子分別為令狐滈、令狐渙、令狐沨、令狐漙的觀點(diǎn)[4]13-16，筆者除對令狐漙的考辨尚存疑外，余則大體可信。

按：《唐代墓志匯編》所錄周紹良藏拓本《唐故上都唐安寺外臨壇律大德比丘尼廣惠塔銘并序》[17]，其作者即為令狐專，此銘無泐文，且兩次提到“?！弊?，若非錄文有誤，則“?！弊植粦?yīng)是“漙”字之訛。考其作銘時間為唐宣宗大中十三年（859），而令狐绹正是大中朝宰相，在時間上推斷令狐專為令狐绹之子也是有可能的。尹先生以考其兄弟輩均從水旁作名，認(rèn)為“?！碑?dāng)為“漙”的推論雖符合古人命名規(guī)律，極有道理，但在證據(jù)不足的情況下，似不應(yīng)武斷結(jié)論。我們知道，令狐楚兄弟三人名字分別為楚、從、定，雖未從相同偏旁，卻皆含相似之結(jié)構(gòu)；又，令狐滈原名令狐壽，雖“壽”字偏旁非“寸”，但與“?！弊纸杂邢嗨频臉?gòu)件“寸”，所以令狐绹有子名專是可以解釋通的。再如令狐緒在令狐楚卒后曾更名為弘，但除劉禹錫所作《唐故相國贈司空令狐公集紀(jì)》中一見外，余處仍皆稱緒；故而令狐漙亦有可能為令狐專后來所改之名，兩者本為一人，只是“漙”未流傳下來，無所謂孰是孰非。

令狐從后人在《令狐氏表》中無載，現(xiàn)存《唐故朝散大夫檢校尚書比部郎中兼侍御史知度支陜州院事令狐府君（）墓志銘并序》中載令狐紞為“皇郢州刺史諱從之第三子”，又言紞妻“生二子：男曰喬兒，女曰梁四。別子三人，女一人”[17]2427，可稍作補(bǔ)闕。其撰志與書寫者皆稱堂侄，分別為令狐澄、令狐洵。尹楚兵先考辨令狐沨為令狐绹子，而令狐澄是令狐緘子，證據(jù)確鑿，今從之[4]15-16。則令狐洵也應(yīng)是令狐楚或令狐定孫。

令狐定后人在《令狐氏表》中有記載的僅令狐緘；所載二孫皆緘子，是為令狐沨、令狐湘。前已指出令狐澄為令狐緘子，另據(jù)《唐故吏部員外郎令狐府君（緘）墓志銘》可知令狐緘有“二子”、“兩女”[18]，今除二女難考外，令狐緘二子當(dāng)即令狐澄和令狐湘?！读詈}墓志銘》作者令狐，自稱是令狐緘“仲弟”，則知其亦為令狐定子。又考《唐尚書省郎官石柱題名考》卷15“金部郎中”載：“《神仙感遇傳》：錢道士，杭州臨安人，初從太守令狐至京師。又令狐絢，余杭太守子?！盵19]若令狐與令狐絢為父子，其名似不應(yīng)皆從“纟”，疑“絢”為“洵”之訛，這也便與《令狐紞墓志》的書寫者之堂侄令狐洵相吻合了。

中國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藏宋拓《慈恩寺雁塔唐賢題名帖》中有“侍御史令狐緒、右拾遺令狐绹、前進(jìn)士蔡京、前進(jìn)士令狐緯（后注：改名緘）、前進(jìn)士李商隱，大和九年（835）四月一日”，其后又續(xù)有“開成四年（839）八月廿九日令狐縉添□前字”，“后十六年，與緘、絢同登，忽見前題，黯然凄愴。時方忝職禁署（拓片此處有泐蝕，呈“四十”狀，若通文義，當(dāng)為“署”字殘缺所致），大中四年（850）庚午二月廿三日”[20]。另外，《登科記考》卷27《附考·進(jìn)士科·令狐緯》載“柳瑊摹雁塔題名殘拓本有大和九年前進(jìn)士令狐緯題名，同題者有令狐緒、令狐绹。后又言后十六年與緘、絢同登，則緯當(dāng)是绹之昆弟行”[21]。按：拓片中原有令狐緯所添注“改名緘”，《新唐書》之《令狐氏表》中令狐緘亦未闕載，又何必蛇足以證“緯當(dāng)是绹之昆弟行”。又，此處所出現(xiàn)之令狐緒、令狐绹、令狐緯（即令狐緘）、令狐縉既然為同處題名，且皆從“纟”作名，又已知緒、绹、緘為兄弟行，則大致可知令狐縉、令狐絢也與之為兄弟輩，前僅考得令狐從第三子令狐，第一二子無考，今頗疑應(yīng)即令狐縉、令狐絢。而楊潔先生考證令狐絢時所據(jù)乃《孫簡墓志銘》，其將令狐絢列為令狐從之子的觀點(diǎn)[22]，筆者雖贊同，但亦需一辨。其所據(jù)墓志本就有誤，此志作者為令狐绹，尹楚兵先生已論甚詳，今不贅述[4]311。

又據(jù)令狐楚家族墓地出土的令狐鈞夫人《河?xùn)|裴氏墓志銘并序》載，裴氏逝世于乾符四年（877），終年26歲，且當(dāng)時令狐鈞僅官居知鹽鐵陳徐院事[18]21，由此大致可以推測令狐鈞為令狐楚曾孫輩，但因資料缺失，其父祖現(xiàn)皆無從考知。

現(xiàn)可整理令狐楚房支世系如下：

（二）令狐德棻房支譜系考訂

相較于令狐楚房支，令狐德棻房支在《令狐氏表》中的記載尤失全面，徳棻子僅載一人：令狐修己，修己后代皆闕載。孫輩載一人：伯陽，伯陽后代失載。曾孫輩載一人：令狐滔，而滔父失載。滔子載三人：令狐峴、令狐峘、令狐屽；此三人子嗣僅載峘子令狐丕，余二人后代又闕。現(xiàn)可據(jù)后世出土墓志補(bǔ)綴一二，考述如下。

《唐故棣州刺史兼侍御史敦煌令狐公〈梅〉墓志銘并序》載：

（令狐梅）六代祖諱德棻，為國子祭酒，兼修國史。五代祖諱修穆，朔州刺史?！嬷M溫，舒州太湖縣令、鄧州錄事參軍，贈揚(yáng)州大都督府長史?；首媪x成軍節(jié)度使、開府儀同三司、滑亳潁等七州觀察處置使、檢校尚書右仆射、封霍國公、贈太傅、又贈太師、謚曰忠肅諱彰?；士?xì)v宿陳壽淄唐泗等六郡太守，官兼御史中丞，唐陳二州，皆經(jīng)再授，凡專城之任者八，贈右散騎常侍諱通。公即先公常侍第二子也。長房兄諱仲舟……早即世……故無聞。

…………

男十二人，女八人。長男一人先公卒。次男汾主喪事，甚有孝道。[10]168-170

撰志者署名“弟鄉(xiāng)貢進(jìn)士棠”?？贾T《舊唐書》、《新唐書》之《令狐彰傳》，知彰父名濞，且其歷官與銘中所載令狐溫官職相同，故可知令狐濞與令狐溫為同一人，筆者未得見志石或墓志拓片，不知“濞”是否因形似而訛為“溫”。據(jù)此，令狐德棻房支可補(bǔ)修穆以下數(shù)代。

因令狐彰字伯陽，以致令狐德棻是否有孫名伯陽，便產(chǎn)生了不同的觀點(diǎn)?！端男Ｓ洝氛J(rèn)為，令狐彰字伯陽不過與德棻孫伯陽名偶同而已[1]632-633。胡俊以為并無其名與彰字偶同之令狐德棻孫[23]。兩說相較，筆者以為《四校記》觀點(diǎn)更為妥帖，胡氏觀點(diǎn)看似有理，實(shí)則未穩(wěn)。故而仍從《令狐氏表》之記載，認(rèn)為令狐德棻有一孫名伯陽。筆者有兩條依據(jù)或許能證明令狐彰與令狐伯陽并非一人。第一，令狐彰乃德棻玄孫，《令狐氏》表中所列之令狐伯陽乃德棻孫，屬彰祖父輩，兩人血緣關(guān)系尚近，以唐人避諱之嚴(yán)，似不應(yīng)出現(xiàn)其字能與祖父輩近親同名的情況。但以彰出生后即被其父留養(yǎng)于母家的生長背景來看，其不知曉族中有名為伯陽之祖輩近親，亦不無可能，那么其取字為伯陽也就無涉犯諱了。再者，胡氏以修《令狐氏表》因據(jù)字句脫佚之《元和姓纂》，而致伯陽成為德棻孫，亦恐不穩(wěn)?！对托兆搿冯m然在修《新唐書》前便已非完帙，但觀令狐氏條下所載文字看，胡氏所言非是。筆者以為，若伯陽與令狐彰為同一人，則《元和姓纂》不應(yīng)記伯陽后，中間隔令狐纂支、令狐儒支、令狐滔支后，又記“天寶有鄧州錄事參軍令狐（濞）。章（彰），檢校左仆射、滑亳節(jié)度、霍國公，生建、運(yùn)、通?！盵1]632-634而令狐濞正是胡氏所謂德棻與伯陽之間的佚文。且按此書體例，也不應(yīng)出現(xiàn)同一人一處稱字，一處稱名的現(xiàn)象。故而在未有確鑿證據(jù)前，我們?nèi)皂毧隙ǖ聴睂O伯陽的存在。

又據(jù)《唐會要》載，許敬宗、令狐德棻等修貞觀二十三年（649）至顯慶三年（658）實(shí)錄成后，作為獎賞，唐高宗“是日，封敬宗子選為新城縣男，德棻子進(jìn)封彭陽縣公……”[24]張忱石先生所編《唐會要人名索引》據(jù)此列“許選（新城縣男）63/1093”條、“令狐進(jìn)（彭陽縣公）63/1093”條[25]，筆者以為皆誤。考《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之《許氏表》，其中詳載敬宗五子分別為昂、昱、昪、果（“杲”之訛）、景，皆從“曰”作名[7]2875，《元和姓纂》所載亦是如此[1]852?？芍S敬宗無子名許選，此處“選”字當(dāng)是衍文。又，前已考知的令狐德棻兩子分別名修己、修穆，大致可推知德棻諸子乃從“修”輩作名（當(dāng)然不排除例外情況，如改名之類），鑒于前面“許選”之誤，亦疑此處之“令狐進(jìn)”乃是張忱石先生誤將“進(jìn)封”二字拆而論之所致。

又由《唐故敦煌郡令狐府君（懷斌）墓志并序》知？譹？訛，令狐彰兄令狐廣以降譜系為廣生球（或徽），球生汞，汞生慶，慶生懷斌、懷赟、懷寶（或坶）。

現(xiàn)可整理令狐德棻房支譜系如下：

三 令狐熙家族遷徙

中古士族遷徙，主要有文化和政治兩種促因。由于先進(jìn)文化的向心力，文化貧瘠區(qū)域的人們往往會選擇向文化繁榮地區(qū)遷徙。政治促因主要包括仕宦遷徙和王朝興替兩個方面。據(jù)筆者考察，隋唐時期令狐熙家族由敦煌遷出，繼而在全國區(qū)域內(nèi)的轉(zhuǎn)徙，即主要受政治因素的影響。

（一）徙出敦煌

自令狐邁以降，令狐氏在敦煌支胤繁衍數(shù)百年之久，且令狐熙父、祖輩（祖令狐虬、父令狐整、叔令狐休）皆仕宦魏、北周，世為敦煌地區(qū)長官，其所處地理位置大致局限在隴右河西一隅，未聞有揚(yáng)名此間之外者。這主要是因其處在非統(tǒng)一王朝的北魏、西魏、北周管轄之下，仕宦地域轉(zhuǎn)遷有限所致。

楊隋承繼北周而南北一統(tǒng)，疆土之廣，遠(yuǎn)非前朝可比；李唐因之，亦有廣域。遂大致自令狐熙、令狐德棻始，家族外遷宦游四方，開始徙出河西，散落各地。令狐德棻已稱“宜州華原人”[26]；令狐彰乃“京兆富平人也”[27]；令狐懷斌則是“雍州萬年縣人也”[10]506；令狐楚為京兆咸陽人[4]7-8？譹？訛。

隋唐時期，門閥士族為了在政治上獲得更多機(jī)會，以鞏固家族地位，多有向當(dāng)時的政治中心長安和洛陽遷徙的。這種自愿但卻顯與安土重遷觀念相左的遷徙，主要是受選官制度等上層建筑改變的影響。從令狐熙家族遷入關(guān)中的四種籍貫所處地理位置來看？譺？訛，無一例外的都在都城長安附近區(qū)域。顯而易見，令狐熙家族最初自僻地敦煌遷徙關(guān)中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追求更多的政治機(jī)遇。而后隨著時代推移，令狐熙家族與敦煌的關(guān)聯(lián)便日益疏遠(yuǎn)，這從其家族墓地可窺其一斑。

據(jù)《令狐熙碑》和《令狐德棻碑》知，熙卒后，曾權(quán)厝于京城某地，后于貞觀十一年（637）歸葬于華原縣[8]179。其家遷出敦煌未久，便無歸葬敦煌之舉，而是另葬于新的籍貫地，或以敦煌僻遠(yuǎn)，歸葬不易，但大致可知其家族祭祀等活動中心已然轉(zhuǎn)移而出。此外，籍貫所指，有時同郡望一樣，僅具有象征性意義而已，其與居所、墓葬并無必然聯(lián)系。以令狐熙家族為例，其宅第便多隨仕宦而易，乃至終葬之地亦多與籍貫不同。

例如，令狐彰乃其父通幽州女所生，少長于范陽，京兆富平對其來講僅具明確出身之作用，彰死后未詳葬于何處，但其子令狐通葬在河南府河南縣伊汭鄉(xiāng)，孫令狐梅病逝于棣州后，亦歸葬于此，且言“密近先塋”[10]170；大致可推知此地為令狐彰家族墓地，令狐彰一生在河南滑州地區(qū)為官，且有私宅于東都，其營葬于就近仕宦居家之河南，似極有可能。

令狐懷斌死后“安厝于博州武水縣移風(fēng)鄉(xiāng)西翟村之原”[10]507，也未歸葬雍州萬年縣，博州乃其先仕宦寄居之所，疑其已就此經(jīng)營家族墓地了。

唐宣宗開成二年（837）令狐楚病逝于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任上，由其子護(hù)柩歸葬于京兆府萬年縣焦村鳳棲原[4]218，而未葬于籍貫地京兆咸陽。《令狐■墓志銘》、《令狐緘墓志銘》、《河?xùn)|裴氏墓志銘》都有墓主葬于鳳棲原的記載，確知此地乃是令狐楚的家族墓地。

毛漢光先生曾論道：“歸葬是中古士族的大事，客死他鄉(xiāng)，其子孫負(fù)柩歸葬成為當(dāng)時重要的孝行?！盵28]從令狐熙家族的歸葬情況來看，確實(shí)如此。只是其家族未歸葬敦煌，而是再具體參考血緣親疏以及仕宦地域等因素，另外衍生出數(shù)個不同的家族墓地，且盡量在死后歸葬祖塋，在最大程度上履行著唐人的歸葬風(fēng)俗。

（二）唐末播遷

唐末亂世，高門華胄大多避禍南方，傳統(tǒng)閥閱在亂世滌蕩中幾近消泯[29]，令狐熙家族也逐時流，有播遷南方之跡象。今川、渝、貴地區(qū)（以貴州桐梓、重慶萬盛為代表），存在一定數(shù)量的令狐氏人口，他們多以令狐绹長子令狐滈為一世祖。據(jù)稱是令狐滈在唐僖宗初年率領(lǐng)族人，跟隨楊端參與平播（州）之役后留駐西南、繁衍至今的？譻？訛。但我們懷疑令狐滈率族人入黔，并非是隨楊端平播。

究竟有無楊端平播之事，現(xiàn)今尚無定論。清代《遵義府志》的編者就曾對此留下懷疑的按語：“楊端復(fù)播，唐宋史皆未書，而見元明兩史。端授安撫使及世（為）州刺史，未詳所據(jù)?？肌端问贰ぶT蠻傳》云：‘唐季之亂，蠻酋分據(jù)其地，自署為刺史；《明一統(tǒng)志》云：‘播州唐末沒于蠻，疑州刺史者得之?！盵30]楊端平播之事，新舊《唐書》及《資治通鑒》以及當(dāng)時之野史筆記竟皆無只言片語，而在數(shù)百年后的元明時代又突然出現(xiàn)記載，實(shí)在有些突兀，不得不令人懷疑其可靠性。

再者，除唐太宗曾一度想令勛貴世襲刺史且實(shí)際上未執(zhí)行外，其余諸帝均未曾主動封賞功臣可以世襲罔替刺史。安史亂后，山東藩鎮(zhèn)桀驁難制，朝廷才不得已默認(rèn)某些節(jié)度使世襲，但終究未明文規(guī)定，甚至有時也不允許，并加以討伐。如此，又怎么可能準(zhǔn)許楊端世襲播州刺史呢？再考明初宋濂《楊氏家傳論》云：“史官曰播州本秦夜郎且瀾西南隅故地，彝獠錯居，時出為中國患。楊端藉唐之威靈，帥師深入，遂據(jù)其地?！盵31]按：宋濂明言楊氏依仗唐朝聲威，得以戡亂播州。既是“藉唐之威靈”，似言其本身非唐轄域之臣；而“遂據(jù)其地”，又似在說楊端平亂后擅據(jù)此州，并非得自朝廷敕命。這與《遵義府志》修纂者稱其“自署為刺史”之語義相類。禹明先先生也通過引證墓志等資料，認(rèn)為楊端屬虛構(gòu)人物，楊氏為播州當(dāng)?shù)赝林浼沂窞榫幵於蒣32]。

譚其驤先生認(rèn)為“其他與楊端同時入播的楊保首領(lǐng)，有羅氏等九姓亦稱系出太原，另有楊氏等七姓……情況應(yīng)與楊端家族相同，都不可信。二，楊保是唐末從瀘（治今瀘州市）敘（治今宜賓市）二州的邊繳羈縻州地區(qū)遷來播州的少數(shù)民族，這種民族應(yīng)為羅族（今稱彝族）的一支”？譹？訛。筆者以為此論甚是。而且所謂系出太原的羅氏等九姓，就包括令狐滈所率領(lǐng)的令狐氏。但是隋唐時期，令狐熙家族郡望皆稱敦煌，令狐德棻、令狐楚、令狐彰皆是如此，令狐滈又怎么可能出自太原，且?guī)ьI(lǐng)族人隨楊端平播呢？

眾所周知，大凡家譜、家狀之類文字，多存溢美矜飾之辭，除相關(guān)人物譜系或能補(bǔ)闕史乘外，其他文字若無旁證，采用當(dāng)需謹(jǐn)慎。《黔北令狐氏譜志源本》將令狐澄列為令狐绹之子，便顯然是承襲《宰相世系表·令狐氏表》中的訛誤，由此看來，此族譜資料來源同樣不足俱信；其言令狐滈官終西川節(jié)度使，并于死后國葬閬中，尤恐是無稽之論？譺？訛。首先，考《唐方鎮(zhèn)年表》知，自昭宗以至唐亡，西川節(jié)度使皆班班可考，并無令狐滈擔(dān)任此職一節(jié)，令狐氏族譜所載顯然錯誤。當(dāng)然，令狐滈擔(dān)任西川節(jié)度使的佐僚或有可能。其次，中國古代并無國葬之禮，唐代亦然，“國葬”之制乃是形成于西方的近代舶來品。令狐氏族譜所載令狐滈死后得國葬之殊榮，無異乎小說家言，不切實(shí)情。再者，即便唐代有某種可籠統(tǒng)稱作國葬的禮制，亦應(yīng)用在褒尊元勛巨功之臣，唐代勛功如郭子儀、韋皋之輩，尚無國葬之榮，令狐滈又怎能得此殊榮？且在昭宗之季，唐廷內(nèi)部混亂不堪，中原紛爭已是難以應(yīng)對，黔北蠻荒之地又何暇顧及？值如此捉襟見肘之時，即便令狐滈能在西川建立殊勛，也不可能引起朝廷過多的重視，又何談為其經(jīng)營國葬！基于以上考慮，筆者以為《黔北令狐氏族譜》史料價值有限，它只是令狐氏后世子孫基于緬懷先祖、矜夸門楣心理的自我標(biāo)榜而已。

既然桐梓等地區(qū)的令狐氏族人自五代以來便世居此地，且以令狐滈為始祖，則令狐滈于唐末遷徙于此，當(dāng)有其事？譻？訛，只是證據(jù)世代傳承于口頭、家譜之類，而缺乏其他史料佐證而已。理由是，在現(xiàn)存史料中令狐滈的形象不甚光鮮，總體來看算是反面人物。如果桐梓等地區(qū)的令狐氏族人想偽冒門第，亦不會選擇聲譽(yù)不佳的令狐滈作為始祖，畢竟令狐滈昆仲輩大有人在。既然該地區(qū)令狐氏公認(rèn)令狐滈為始祖，則大致可以推測令狐滈確曾在唐末亂世遷徙于此地。但其隨楊端戡亂入播州的可能性不大，順應(yīng)唐末亂世華族避難南徙的潮流而來此地，似乎較為合理。有一點(diǎn)不妨一提，既然令狐滈是率族人前來，若將繁衍至今的令狐氏后人都?xì)w為令狐滈的后代，在生理學(xué)上來講恐怕不通。既然他們淡忘了自己的直系祖先，公認(rèn)令狐滈為始祖，則說明當(dāng)時遷徙貴州等地區(qū)的令狐氏族人確以令狐滈為首，只是不知這種首領(lǐng)地位的確立，是基于官職，還是在族中的聲望。

除播遷川黔地區(qū)外，令狐熙家族還有遷居江浙地區(qū)的成員。南唐人徐鉉《贈泰州掾令狐克己》下注“文公曾孫”。而“文”正是令狐楚的謚號；另外，宋人畢仲游《司封員外郎令狐公（挺）墓志銘》載挺是“山陽人也。丞相彭陽公楚之六世孫”，而令狐挺“曾祖諱某，仕南唐，贈左千牛衛(wèi)將軍”[33]。雖尚不能確考令狐挺曾祖是否即令狐克己，但二人是未出五服的兄弟行，血緣關(guān)系尚近則可斷定。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已大致將從隋唐之際令狐熙家族自敦煌遷徙入關(guān)，以及唐末亂世又遷徙南方避難的梗概敘述一番，可見其遷徙總體呈現(xiàn)從北到南，由西向東的軌跡。這既同該家族的政治發(fā)展需求密切相關(guān)，也受特定歷史時期客觀背景的左右。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魏晉以來的士族門閥制度和觀念到了五代、宋朝時期，幾乎消泯殆盡，此時的令狐熙家族鮮有通達(dá)成名者，這個家族也最終同中古時代的其他貴胄華族一樣，漸漸沒落于歷史的政治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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