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吧

哈素海

酒保

吧臺里站著一個挺帥的Bartender，酷酷的。那種年輕的小酷。

作為一個調(diào)酒師，他的酒調(diào)得不怎么樣，跟他的外形給人的感覺一樣，略顯青澀。不過，不膩不煩，也算能入口。反正這個小酒吧也不是所謂高級的那種，很少有人點(diǎn)雞尾酒，大多是拿一打小青島喝的“粗人”。就算點(diǎn)雞尾酒的，也是向往文藝的大學(xué)生那類。哦，別問我為什么知道他們是大學(xué)生，其實(shí)，在酒吧里，不用說什么，一切在黑暗的燈光和混合著煙和酒精味道的背景下，都顯露無疑。

第二次去這間小酒吧的時候我弱弱地跟小酷酒保打招呼，他似乎認(rèn)不出我。

后來也就認(rèn)識了。

后來有一次一走進(jìn)去他就一反常態(tài)地殷勤地招呼：“今天是我生日，剛才還有蛋糕呢！”

應(yīng)該是喝多了吧。從后面他上臺去跳脫衣舞才看出來。

那天，在小酒吧快打烊之前，據(jù)說他實(shí)在醉得厲害，在樓上摔東西，亂踢人。只是據(jù)說，因?yàn)槟菚r我也已經(jīng)高了，竟然已經(jīng)不曉得該去樓上看熱鬧了。據(jù)說他竄到馬路上飛奔，嘴里叫嚷：“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活！”任憑酒吧老板在后面苦追。

據(jù)說，他那晚強(qiáng)吻了酒吧的一個waitress。

那姑娘一直很活躍，每次都熱情打招呼，我當(dāng)然記得她：胸大，愛穿熱褲，長相甜美，歪扎辮子并別朵花。實(shí)際上她應(yīng)該算這個小酒吧的經(jīng)理。記憶中她總是在各桌間竄來竄去。

再后來有一次去，Bartender和waitress都站在吧臺里。也許也是客人少的原因吧，姑娘一直待在里面。我們也是無聊，也一直坐在吧臺上，號稱沒演出就看他倆表演。我開玩笑地說：“你們在度蜜月??？”他倆竟然立即尷尬地彈開，臉紅紅的，腦袋亂搖。

我想，啊，一段戀情又要上演了。

可是再下次去的時候，吧臺里面竟然沒有那個熟悉的低頭不響的酷孩子了。換了一個五大三粗的調(diào)酒師，有他盤踞在里面的小吧臺顯得臃腫不堪。

大胸的經(jīng)理也沒有竄過來。

“私奔啦?！比藗兘忉屨f。

“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活！”我想象小酷哥酒保酩酊大醉在馬路上飛奔的場景。

可是我們，依然要來這家小酒吧。

客人

她喝多以后，照例又開始跟人搭訕，請人喝酒或讓人家給她買酒喝。根據(jù)她的心情好不好而定。這一晚，她要求別人請她喝。

這次她醉得比較晚，店里客人已很稀落。直到最后剩下一桌三個男孩，一個屬雞的，一個屬馬的，一個屬豬的。要不是因?yàn)楸淮钣?，這三個孩子應(yīng)該早已回家躺在媽媽給他們鋪好的床上了。

屬雞的那個特別興奮，叫嚷著要請我們吃早飯。

她嚷道：“你屬雞的吃什么早飯！”屬雞的說：“那你屬什么的？”她指著男孩中屬馬的說：“我們屬馬的還可以吃草，你們只能吃糠！”屬雞的和屬豬的竟然無言以對，面面相覷。

呵呵，這只是客人和客人之間的一個小插曲。像屬雞的屬豬的屬馬的那種孩子，只是這個小酒吧的過客。而常來的熟客，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如果你第一次去那里，看到一個穿襯衣和毛背心的類中年男子走進(jìn)吧臺幫你倒了一杯生啤——他不一定是老板，只是這里的熟客而已。他穿梭在這個簡陋破舊的小酒吧就像穿梭在自己家的客廳，雖然可能他真正意義的家的客廳是100平的別墅大廳。但是這里自有吸引他的地方。他就這樣每天坐在這里——幾乎，如果他有空的話——時間長短不論。如果他看你順眼，你也可以喝到他醒酒器里的紅酒一杯。然后，坐著聊幾句人生。這樣的熟客，比如老彭。

我建議老彭把毛背心脫掉，解開襯衫的兩粒鈕扣，正好到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下次里面最好穿T恤）的隱隱的邊的地步。襯衫的袖子也最好卷起來。他帶著這樣的造型上樓繼續(xù)跟19歲的MM侃，還是沒有效果。

我知道以他這樣三十多歲的年齡有如此的事業(yè)，來酒吧被我們嘲笑是他的一種極大放松。在這里的聚會，你可以僅僅是個人，甚至不論男人或女人。“我知道跟你們談這么大的話題，你們就不會想跟我上床了?！币环熣撝笏f。“但是我需要跟女性談?wù)撨@樣的話題。盡管我很愿意跟你們上床?！?/p>

“我想要跟一個女人產(chǎn)生的并非是愛情，也不是性欲，而是交流?！甭犂吓碚f完這句話，我屏息片刻，決定跟他用力地握手——并非愛情，也不是性欲，是交流——是的，我得跟他握手。而他卻托住我的手掌，沖我的手背打量了一會?！澳惚緛硐胍⒁粋€怎樣的老婆呢？”我們問他。他結(jié)婚半年，老婆已經(jīng)生了?！翱隙ú皇俏依掀胚@樣的！”他立即回答。對他被“騙婚”的經(jīng)歷我們早有耳聞，當(dāng)然繼續(xù)嘲笑?！拔蚁肽莻€跟我有愛情的女人，應(yīng)該是善良的、正直的，睿智的、豁達(dá)的，但是她并不復(fù)雜，是單純的，有洗盡鉛華后的恬靜?！狈钭映苫榈模錆M理想的，最終娶了一個胡攪蠻纏的小女孩的，年齡不老卻穿著老派的，坐在廉價小酒吧里聽歌不回別墅的，白天號令員工晚上對酒醉女的打趣兒甘之如飴的富豪老彭啊，他跟這里的所有熟客——比如我們——一樣，只能，依然，來這家小酒吧。這個，在生活的一呼一吸間隔中存在的地方。

歌手

酒吧歌手在文藝作品里總是一個神秘的存在。但是起碼，在這個小酒吧里，他們身份含糊。有的像是老彭一樣的主人級別，有的歸于屬雞的屬豬的過客。

一些歌手記不住名字了，一些歌手記得名字因?yàn)楹髞砑t了。比如那個長相喜性的“好聲音”光頭平安。記得他來小酒吧唱歌的時候，總給人安靜的印象，也不記得笑過，演出的時候沒有樂隊(duì)，只是兩個人，配把吉他，坐著唱歌，發(fā)出高亢清冽的聲音。然后安靜地離開。

還比如參加過多屆超女卻始終沒有進(jìn)入決賽的，叫蔡禮梅的姑娘。電視里是中性、恬淡的，在小酒吧的舞臺上她很活潑，跟身后的樂隊(duì)互動很多。每周有一次他們會唱一個上海話的童謠，把當(dāng)天的所見所聞或者酒吧里的某人某事用本地方言唱出來，引得滿堂歡樂。然后她心滿意足地走下來，拿著小青島，跟酒吧里的熟人聊天談笑，瞬間融化進(jìn)酒吧客人的一員，從呼吸的茁壯吐納中跳開，坐進(jìn)喘息的間隔中。

而那個黑黑小小的常駐歌手，他叫什么來著。他永遠(yuǎn)在酒吧里，平時當(dāng)服務(wù)員，忙時兼職酒保，某些時段他搖身一變上臺彈琴唱歌，客人寥落的時間段他也坐在桌邊跟熟客人一起喝酒聊天。

據(jù)說他是被老板從地鐵里撿回來的。

當(dāng)酒吧的一切沉寂后，他就在這里入睡。

而他的歌，最讓人入迷。黑黑小小的歌手在臺上唱著歌，下面很喧嚷，也許只有我們倆在聽。他唱：“如果我的媽媽死去，我一定會感到萬分地慶幸；如果我的媽媽離開我，我一定會感到萬分地遲疑……”下面搖骰子的人歡聲震天。我很生氣。但是我終于沒有對那些賭神抗議。因?yàn)槲铱吹礁枋衷陂g奏的時候，悄悄用手指擦去了眼角的淚水。

他只是在唱給自己聽。跟小酒吧里的其他所有人，全無干系。

老板

小酒吧的老板是我前男友的朋友，一直單身，永遠(yuǎn)四十多歲的樣子，永遠(yuǎn)有種酒吧快要開不下去了的卑微，又永遠(yuǎn)滿足于現(xiàn)狀的樣子。

在我失戀的日子里，很密集地去那家小酒吧。而其實(shí)，是我的女友喜歡那里，就是自己吃草叫人家吃糠的那位。有時候她喝多了還拿著手里那杯加了冰塊的Vodka去跟別人拼酒，我只好在后面跟著，甚至悄悄把她杯子里的Vodka倒了換成冰水，她照喝不誤，毫無察覺。

老板不算是那種特別讓人容易親近的人，跟他常常無話可說。不過也可能正相反，只因我是那個不容易讓人覺得親近的人。

但是我記得在一個新年夜或者圣誕夜，氛圍十分歡樂我微醺地傻樂的時候，他忽然從天而降像親切的大哥哥一樣拍著我的肩膀?qū)ξ艺f：“對你們的分手我深表遺憾。我替他對你說一聲對不起?！鼻疲跃瓢缮饪偸遣辉趺礃樱习蹇烧媸且粋€破壞情緒的高手。

再后來的后來，我?guī)业南壬秩ミ^小酒吧一次。老板竟然主動請我們喝了雞尾酒，他說：“這一杯叫王子，那一杯叫公主?！蔽铱粗莾杀疲壬媲暗摹巴踝印笔撬{(lán)色的，我面前的“公主”是粉色的，想象力實(shí)在乏善可陳啊。也不知道這個小酒吧是怎么了，就算調(diào)酒師換了，雞尾酒還是永葆青澀的品質(zhì)。

它怎么可以永遠(yuǎn)停留在青春里的啊。

想起來，我已經(jīng)，很多，很多，很多年，沒再去那間小酒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