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你喜歡華燈初上的黃昏街頭,喜歡萬家燈火的入夜城區(qū)。我也并非不喜歡,但我更喜歡夜深人靜時書房的那盞孤燈、書燈。若窗外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我往往擲筆于案,走去兩排書櫥的夾角,蜷縮在小沙發(fā)上,捧一杯清茶,在雨聲中任憑自己的思緒跑得很遠很遠。倏爾由遠而近,倏爾由近而遠。
記得南宋詩人蔣捷有一首詞《虞美人·聽雨》:“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紗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關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雨或許是同樣的雨,但聽雨的場所變了,由歌樓而客舟而僧廬。年齡亦由少年而壯年而老年,最后定格在老年聽雨僧廬。我則聽雨書房。沒有紅燭昏紗的孟浪,沒有斷雁西風的悲涼。不過,想必因為同樣鬢已星星,“悲歡離合總關情”,庶幾近之。
夜雨關情之作,李商隱的詩更加廣為人知:“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睂懙谜婧茫澜绲谝?。拿兩個諾貝爾文學獎都不過份。
如今,李商隱不在了,蔣捷不在了。所幸雨還在,夜還在,燭也還在。雨、夜、燭(燈)、書房,四者構成一個充分自足的世界、一個完整無缺的情境。不是嗎?白天的雨是不屬于自己的,甚至是妨礙自己的他者。不僅白天的雨,而且白天本身也好像很難屬于自己。屬于政治,屬于經濟,屬于公眾,屬于征戰(zhàn)與拼搏,唯獨不屬于自己。但雨夜不同,夜的細雨不同。夜雨具有極重的私人性質,是專門為自己、為每一個獨處男女下的雨。雨絲、雨滴從高高的天空云層穿過沉沉的夜幕,輕輕劃過書房的檐前,或者微微叩擊燈光隱約的玻璃窗扇,仿佛向你我傳遞種種樣樣的信息,講述種種樣樣的故事,天外的,遠方的,近鄰的,地表地下的……。至少,雨沒有忽略宇宙間這顆小小的行星上蜷縮在書房角落的微乎其微的自己——我不由得涌起一股莫可言喻的感動。
驀然,我想起了已經去世兩年多的史鐵生。鐵生說夜晚是心的故鄉(xiāng),存放著童年的夢。是啊,故鄉(xiāng)!“這故鄉(xiāng)的風,這故鄉(xiāng)的云,幫我撫平傷痕。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是空空的行囊……”我的故鄉(xiāng)呢?我的故鄉(xiāng)遠在千里之外??晌胰匀豢匆娏斯枢l(xiāng)的云,故鄉(xiāng)的雨,故鄉(xiāng)的燈。看見了那座小山村的夜雨孤燈,看見祖父正在燈下哼著什么謠曲編筐編席子,看見燈下母親映在泥巴墻上納鞋底的身影。甚至看見了我自己??匆娮约核阍趺椿厥履??但那個人分明是自己——一盞煤油燈下,自己正趴在炕角矮桌上抄錄書上的漂亮句子。油越來越少,燈越來越暗,頭越來越低。忽然,“滋啦”一聲,燈火苗燒著額前的頭發(fā),燒出一股好像燒麻雀的特殊焦糊味兒。俄爾,屋角搪瓷臉盆“咚”一聲響起滴水聲。我知道,外面的雨肯定下大了,屋頂漏雨了。草房,多年沒苫了,苫不起。生活不是抄在本本上的漂亮句子。可我歸終必須感謝那些漂亮句子,是那些漂亮句子使我對山間輕盈的晨霧和天邊亮麗的晚霞始終保持不息的感動和審美激情。是她們拉我走出那座小山村,把我推向華燈初上的都市街衢。
此刻,故鄉(xiāng)也在下雨嗎?那盞煤油燈還在嗎?童年的夢?是夢又不是夢,不是夢又是夢。鐵生說的不錯,那是存放著的童年的夢,存放在夜晚,存放在下雨的夜晚,存放在彌散著雨夜昏黃燈光的書房中。我覺得,自己最終還是要返回那個小山村,返回故鄉(xiāng)。因此,這里存放的不僅僅是童年的夢,也是自己現在的夢。
鐵生上面的話沒有說完,他接著說道:“夜晚是人獨對蒼天的時候:我為什么要來?我能不能不來,以及能不能再來?”三個追問,大體說了三生:前生、今生、來生。夜雨孤燈,坐擁書城,恐怕任何人都會不期然想到這個神秘而重大的命題。作為宗教命題是有解的,而作為哲學和人生命題則是無解的。特別是來生:能不能再來?鐵生沒有明確回答,但他說了這樣一句:“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種形態(tài)?!辫F生的今生已經結束了。那么他的“生”之形態(tài)究竟是怎樣一種形態(tài)?鐵生夫人陳希米日前出了一本書《讓“死”活下去》,以其特殊身份和特殊情感做出了某種程度的回答。但我所關心的,更是鐵生實際上能不能再來?逝者能不能再來?
想到這里,我走去窗前,拉開窗,面對無邊的夜空和無盡的雨絲沉思良久。不管怎樣,我還是相信靈魂,相信靈魂的不死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