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罷不能的蒼涼

摘要：在文學(xué)史上張愛玲的地位確實頗為特殊，無論從哪個角度去考量她的小說，我們幾乎都離不開“蒼涼”一詞?！秲A城之戀》中的意象——“胡琴”、“低頭”、“墻”、“紅色”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關(guān)鍵詞：意象胡琴低頭墻紅色

張愛玲以其傳奇的經(jīng)歷、深厚的古典文學(xué)低蘊和嫻熟的現(xiàn)代小說技法，征服了一代又一代的接受群體。尤其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張愛玲熱在大陸不斷升溫，她在文壇也開始熱得發(fā)燙、紅得發(fā)紫。文學(xué)界眾多的“張迷”們紛紛從不同的視角開始對其作品進行了多重的解析，而意象是解讀其文本意義生成的一個十分重要的視點。

其實，意象理論在我國起源很早，《周易·系辭》中已有“觀物取象”、“立像已盡意”之說。詩學(xué)借用并引申之，給“象”賦予新的意義，即具體可感的物象。魏晉南北朝時劉勰的《文心雕龍·神思》篇中有過闡釋：“……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夫神思方運，萬涂競萌，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fēng)云而并驅(qū)矣。方其栩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使。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微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養(yǎng)術(shù)，無務(wù)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①在這里的“意”就是指意象，“思”指神思，“言”指語言文辭?！吧袼紭?gòu)成意象，意象產(chǎn)生文辭。這三者的結(jié)合有疏有密。有時神與物游，心境交融，作者所想到的就是一個完整的意象，用語言恰好地表達出來，思、意、言密切結(jié)合，不煩繩削而自合，則密則無際。有時作者想得很多，到形成意象時，比原來想的已經(jīng)有了很大改變；用語言表達時，又經(jīng)反復(fù)修改，對意象又有很大改變，甚至沒有意象，寫不出來，則疏則千里?！雹趧③脑谶@里就“思——意——言”的關(guān)系進行了說明，也就是說從神思到意象再到言辭，這三者的一致和不一致的問題，劉勰的理論著作把意象正式運用到文學(xué)理論中。由此可知意象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xué)的基本范疇，在經(jīng)歷了幾千年的歷史流變后，它的內(nèi)涵不斷豐厚，并走向了現(xiàn)代。在《傾城之戀》中，張愛玲把意象用進作品中，并賦予它特殊的表意功能?！昂佟?、“低頭”、“墻”、“紅色”這四個意象把白流蘇生存境況的蒼涼感表露得淋漓盡致。

一、胡琴——舊時代僵而不死的影子

“胡琴”在《傾城之戀》中具有強烈的暗示意義，它像一個神秘的鬼影一樣，在文中忽隱忽現(xiàn)——那是舊社會力挽衰敗的呻吟，白流蘇就是生活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中的婦女。

上海的時鐘都在加速運作，只有白公館依然踏著先輩規(guī)定的節(jié)拍——老鐘，生活著。因此，“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白流蘇出生在以三綱為封建道德的綱領(lǐng)、五常為封建道德的準(zhǔn)則的即將徹底破敗的大家庭中。面對時代的變遷，白家是不愿意打開窗戶讓外面的空氣飄進來的，流蘇只能按著家族給她規(guī)定的套路去演繹自己的生命軌跡。尤其是封建社會中兄長為父的禮數(shù)，使流蘇在離婚之后，帶著前夫給的補償金回到娘家居住時，錢財被兄嫂騙去玩股票，最后血本無收，以致她日后的生計成了個大問題。在她手頭拮據(jù)之時，兄嫂又勸她為死去的前夫盡婦道——奔喪，以便乘機成為財產(chǎn)的合法繼承人。流蘇的三哥勸她道：“你別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唬人。法律呀，今天不改，明天改，我這天理無情的人，三綱五常，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可流蘇是不答應(yīng)的，因為她覺得：“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的牙齒！”認為自己哭去奔喪才是有逆于綱常的，她不能因為貪圖便宜而去做違背禮數(shù)的事。這便暗示了女主角是逃脫不了那咿咿啞啞的胡琴聲的。即使后來與范柳原結(jié)婚了，揮之不去的胡琴聲仍在耳邊回響，它揭破了流蘇的人生之路始終無法以“圓滿”二字來定論的悲涼。

二、低頭——蒼涼的命運之鎖

張愛玲作為一個敏感的作家，她對女性的生存境況是十分關(guān)切的，她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女子的辛酸史。于青曾在《張愛玲傳略》中這樣說過：“她（張愛玲）尋的是，女奴時代謝幕后女性角色的歸宿所在，她以否定現(xiàn)在生態(tài)下女性的女奴角色的方式，表達了她深深的渴望，渴望女性掙脫歷史的、文化的、生理的、心理的諸般枷鎖的桎梏，成為自在的女性優(yōu)美的生存?！雹邸秲A城之戀》也不例外，白流蘇出閣而又離婚，其原因是前夫的糜爛生活使流蘇忍無可忍而傷心地投奔娘家?？墒乔胺虻牟∈庞质顾纳钕破鹆瞬懀焊缟x掇她回去為她前夫守寡，以獲取財產(chǎn)的繼承權(quán)。連最值得依靠的母親也發(fā)話了：“倒是回去是正經(jīng)。領(lǐng)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的出頭之日?！蹦锛沂亲〔幌氯チ?，流蘇屢遭哥嫂的奚落、母親的冷遇后，備感傷心和悲憤，而正在給七妹說媒的徐太太為她排憂解難：“沒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甭犕晷焯挥小罢芾怼钡拈_導(dǎo)后，流蘇無言地低頭了——化解此時困境最好的辦法出現(xiàn)了，即流蘇只能再一次嫁人了。

流蘇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娘家已不是她的容身之地，肩既不能挑、手又不能提的她起初很迷茫，但經(jīng)過徐太太點化，她終于看到了一條光明之路——趁早嫁人。無心插柳柳成蔭，在七妹的相親會上，她與范柳原相識了。范柳原對流蘇頗有好感：“你知道么？你的特長是低頭?！边@是白流蘇隨徐太太到了香港，柳原在旅館放好行李后，依著窗臺告訴她的。流蘇是那種善于低頭的人，這是范柳原所追求的理想中的中國女性。她來香港之前就明白：徐太太邀她出去散心是假而范柳原策劃她來香港是真。即便如此她還是愿意同命運搏一下，因為除此之外，她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兩人在香港的一段交往，彼此之間都處心積慮，各自盤算著，在愛情的游戲中各自尋找自己的利益。結(jié)婚的事如離弦之箭，但范柳原遲遲不去刊登結(jié)婚聲明。而上天賜福，一場戰(zhàn)爭成就了流蘇的婚姻之夢，只有婚姻是挽救她命運的稻草，必須牢牢抓緊了它。生在異域的范柳原喜歡中國女人的低頭況且流蘇是慣于低頭的，結(jié)婚的事便這樣水到渠成了。

三、墻——兩性無法跨越的精神之墻

白流蘇是“破落戶”家的離婚女，娘家哥嫂見利忘義，接受她是因為她得到了大筆的離婚費用。等到投入股票的錢賠了，又埋怨沾了她的晦氣。流蘇本想用離婚所得的錢在娘家度過她的后半生，但事不遂愿，她吃了家人的閉門羹后，開始考慮嫁人的問題。天無絕人之路，白流蘇陰差陽錯地與范柳原在舞場上偶然相遇了。陪范柳原跳舞雖然遭到了家人的唾罵，但是她卻感覺到了命運的奇跡將要出現(xiàn)了。她得到了一個可以共舞的舞伴，從此走上了擺脫家人冷遇的冒險路。就如白流蘇在心中反復(fù)聲明的：覺得范柳原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的捶打，老于世故。由此可知，精神上的溝通之墻在他們二人之間是無法建立的。范柳原巧設(shè)假計，借口流蘇不舒服要送流蘇回旅館，兩人悄悄離開舞場來到淺水灣，開始了一場無硝煙的較量。柳原對著淺水灣附近的一堵灰墻說：“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墻根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狈读鳛橐粋€飽經(jīng)世故、狡猾精明的老留學(xué)生，他一眼就看穿了流蘇的心思，但他還是愿意陪流蘇進行這場愛情游戲，范柳原尋找的是浪漫的愛情，白流蘇想要的是反思的愛情?！袄寺矍椤笔侵苯踊诟泄俚?。它的特點是自發(fā)的，并且在自發(fā)中有自然，在某種意義上說有永恒的因素，但是它在沒有接受任何未知情況的考驗時，是不明確的，因此也就等于沒有?！胺此嫉膼矍椤笔菍矍檫M行了反思。她的特點是愛情的永恒性是不可確證的，用婚姻約束人，于己于人都是不好的，但在沒辦法時也就不談愛情結(jié)婚算了。白流蘇和范柳原就是在這種愛情與婚姻的陣地上展開了博弈，兩人都是費盡心思，表面輕松自在的交往卻掩蓋不住心力交瘁的疲憊。范柳原把白流蘇引到香港，由盡心盡力的討好與照顧到不聞不問的漠視，再到誘使其陷入虛浮的調(diào)情之中。白流蘇在范柳原那一張一弛的斗爭策略下，備受煎熬，她怕范柳原把她拋棄了，因此她不得不對范柳原賠笑。如果不是香港發(fā)生的那次戰(zhàn)爭，白流蘇的結(jié)婚夢恐怕永遠只是一種奢望了。偏偏殘酷的戰(zhàn)爭爆發(fā)了，兩個沒有感情的人竟戲劇性地結(jié)婚了。

四、紅色——掙脫不開的魔力

在《傾城之戀》中，紅色也十分的突出。全篇談到紅多達十幾次之多，開頭展現(xiàn)出的咿咿呀呀拉著的胡琴所演繹的故事在張愛玲看來就應(yīng)該由“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的“光艷的伶人”來講述。接下來便是白流蘇寄人籬下的度日如年的生活。流蘇離婚暫住娘家，因而兄嫂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所住的“白公館有這么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里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jīng)過了一千年?？墒沁@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diào)與無聊?！荒暧忠荒甑哪ハ聛?，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引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里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在這樣的家境中，流蘇不期然地遇到了范柳原，便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般，似乎上天賜福于她。可是范柳原也是舊家庭的棄兒，名不正言不順，受歧視的童年，“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吃過一些苦，然后方才獲到了繼承權(quán)”。他為了彌補內(nèi)心的空虛，把戀愛當(dāng)做調(diào)節(jié)劑，同流蘇談戀愛或多或少摻雜了玩世不恭的成分，再加之流蘇迫切要把自己即將三十歲的青春進行一場孤注一擲的交易，所以兩人理所當(dāng)然地上演了一場真亦假、假亦真、彼此博弈的戲中戲。就是在這樣的故事中，張愛玲發(fā)揮了她在色彩描寫方面的特長，用色彩來暗示人物的心理，人物的一舉一動都有相應(yīng)的色彩來暗示。流蘇剛到香港時，船一靠岸就到甲板去看海景，看到的是一幅炫目的場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边@里的紅色充溢著情欲的力量。流蘇離婚已有七八年，這次離滬去港，除了是為生存做打算，也不可否認其中存在情欲的驅(qū)動?！案ヂ逡恋抡J為，在每個人的意識深處，有一種潛力，時刻驅(qū)使人去尋求獲得性欲的滿足和快感，他把這種力稱為‘里比多，也叫‘性本能，就像說到饑餓時指吃的本能一樣?！雹芰硪环矫?，這里的紅色也象征著流蘇對未來的期望，她如此迫切需要通過與范柳原的婚姻來獲得物質(zhì)的保障！所以張愛玲不厭其瑣地對紅色進行深描，為的是把人物形象刻畫得更加飽滿。當(dāng)兩人到了淺水灣，范柳原攙著白流蘇下車：“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果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這豈止是野火花的紅，分明是流蘇心中那燃燒的烈焰。張愛玲將敏銳的感知力借助于色彩，極盡詳細地展現(xiàn)主人公那冥冥之中不可預(yù)知的未來命運。

五、結(jié)語

張愛玲用她選取的精致意象使《傾城之戀》中蒼涼與悲傷的情調(diào)自然而然地從文體中流溢了出來，我們感受到的是那個時代生存著的人們對命運的無法掌控，即使范柳原與白流蘇最后結(jié)婚了，可是我們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喜悅，而是一種布滿字里行間的蒼涼。

①②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295—296頁，第299頁。

③金宏達、于青編：《傾城之戀》，《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96頁。

④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商務(wù)印書館1984年版，第244頁。

作者：張金鳳，武威職業(yè)學(xué)院講師。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