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風景

劉靖安

對面山上，突然長出一間茅草房，像春天里的一朵蘑菇。

每天早晨起床，胡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梳頭。胡琴像城里人一樣，也有梳妝臺。但她的梳妝臺，粗糙些，不過是一張桌子，上面立了一塊鏡子而已。那面鏡子，結婚的時候，一塵不染，光亮亮的?，F(xiàn)在，上面覆了一層灰，還有兒子畫的太陽。兒子畫太陽那天，胡琴就在旁邊。兒子拿起筆，爬上凳子，爬上桌子，站在鏡子前面，笨拙地畫了一個圓圈。圓圈很大，把鏡中的人全都圈住了。畫完，兒子指著鏡子里的自己，說，媽媽，有太陽了，這回晚上不會冷了。

這是太陽嗎？胡琴握著兒子凍得通紅的小手說。

是啊。兒子說。

太陽，怎么是黑色的呢？胡琴問道。

晚上出來呀，兒子說。有一天晚上，兒子踢了被子，凍了大半夜，第二天感冒了，打了幾天的針，怕了。在他的思想里，山里的夜晚，比白天更冷。

無意之間，兒子的話，把胡琴心里最深處的那根弦觸動了。她呆呆地想了一會兒心事，然后緊緊抱了兒子，走到門外，坐在屋檐下，看著遠處，不說一句話。

胡琴結婚已經(jīng)四年了。胡琴的梳妝臺，她一次也沒用過。不用，胡琴也懶得打掃，就讓它那么臟下去。原來不想打掃，是沒有心情；后來不想打掃，是因為兒子的畫。

不用梳妝臺，胡琴梳頭，習慣站在院壩邊，對著遠處那座青山，一手捋著頭發(fā)，一手握著木梳，一下，兩下……梳得極有節(jié)奏，極有詩意。那座青山，看似近，實則很遠，如果步行，得走上大半天。那座青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胡琴有時還會對著它踮踮腳，擺擺頭，扭扭腰，像在看自己的頭發(fā)梳好沒有，看自己的衣服穿周正沒有。那座青山，更像一個有情人，它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專注地凝視著胡琴。

這天，是山里少有的晴天，胡琴跨出門，眼皮一抬，她就看見了對面山上的茅草房。胡琴的腦子里，轟地一響，像暴雨前的一聲雷，把她炸得恍惚起來。

你怎么了？李牙說。李牙還替她拾起了地上的木梳。

李牙是胡琴的男人，長得很瘦小，卻很精神。李牙是什么時候出來的，胡琴不知道。李牙說的話，胡琴也沒聽到。那間茅草房，全裝進了胡琴的眼里。李牙發(fā)現(xiàn)了端倪，順著胡琴的目光，也發(fā)現(xiàn)了那間像蘑菇一樣的茅草房。

那有什么好看的呀，快梳頭吧。李牙親昵地撫摸著胡琴的臉，又說。李牙就愛摸胡琴的臉，他曾說，胡琴的臉，像一個去了殼的雞蛋，摸起來，又細嫩又柔滑，恨不得一骨碌吞下去。昨晚，他就差點把胡琴整個兒吞下去了，這會兒，他好像又來了興致，因此在摸胡琴臉的時候，顯得很有愛意。那些愛意從他指尖流出來，把胡琴驚醒了。

胡琴撥開李牙的手，從他手里拿過木梳，開始梳起頭來，有一下沒一下的，梳得漫不經(jīng)心。

怎么，丟魂了？李牙笑嘻嘻地問。

就是，還不是你鬧的。胡琴手上的動作快了些。

想起自己昨晚的瘋狂，李牙又在胡琴的臉上摸了一把，說，好吧，是我鬧的，今天放你假，你休息吧。李牙說完，一個人扛了鋤頭，下地去了。

看著李牙的背影，胡琴的心，賊賊地跳個不停。

是他回來了。胡琴的眼光，又定格在了對面的山上。

說他死了，胡琴一直不相信。盡管，一個大活人，就那么無端地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但胡琴還是不信。胡琴相信的是，總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這些想法，胡琴后來明白，不過是聊以自慰，自欺欺人罷了。不然，她也不會嫁給李牙了。

胡琴記得，那年春天，當一山一山的綠色肆意鋪展的時候，他又來了。他是來叫胡琴和他一起去打工的。他說，我們出去苦兩年，掙了錢，回來就結婚，把婚禮弄得像城里人一樣，熱熱鬧鬧的。胡琴白了他一眼，故意說，誰要嫁給你了？做你的白日夢吧。他說你敢，你嫁給了別人，我就在你對面山上搭間茅草房，天天看著你，陪著你，一輩子。當時，月亮照著村頭的山坡，他坐在草叢里，胡琴躺在他的懷里。他們的周圍，月光把開得很有氣勢的野花，全點亮了。

真的嗎？胡琴雙手環(huán)了他的脖子，在他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當然。話沒說完，他已經(jīng)把胡琴壓在了身下。

有人來了。胡琴說。這話，像一根彈簧，把他一下子彈了起來。四下里瞅瞅，鬼影子都沒一個。

他再一次抱住了胡琴，滾在了一起……

本來，胡琴不想出去的，但她離不開他，只得像跟屁蟲一樣，一路汽車，一路火車，風塵仆仆地隨著他，到了深圳。

一個周末的晚上，胡琴加班，他沒事，就約了一個老鄉(xiāng)，出去逛街、喝酒?；貋淼穆飞希统鍪铝?。據(jù)那個老鄉(xiāng)說，三個年輕人攔住他們，要他們把錢拿出來。他們不干，就打上了架?？创虿贿^，老鄉(xiāng)就拉上他，一起往回跑。哪知，他跌了一跤，慢了一步，被那三個人逮住了。等老鄉(xiāng)叫了人，再去找他，除了幾灘血跡，不見一個人影。胡琴聽說后，瘋了一樣跑到出事的地方，喊著他的名字，滿城找他。第二天，胡琴還報了警?？墒牵K究還是沒有結果。

無奈之下，胡琴在幾個老鄉(xiāng)的幫助下，只身離開了深圳，回到了家鄉(xiāng)。

那段日子，胡琴好像走進了一個又長又黑沒有盡頭的隧道，飽受著痛苦和思念的折磨。在這個最無助的時候，李牙出現(xiàn)了。李牙住村東，胡琴住村西。李牙一天兩次，上門安慰她，開導她。每來一次，李牙總是帶一些水果之類的東西，比如桃子，比如梨子。李牙自己沒有，就到鎮(zhèn)上去買。有一次，為了買到新鮮的蘋果，李牙跑遍了全鎮(zhèn)都沒買到。其中一個老板說，車子進城進貨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你等等。李牙就等，一直等到天黑，才等到?；丶視r，李牙不小心，掉下斷崖，還摔斷了腿。

李牙的腿好利索那天，又來了。

對不起，我沒來看你。胡琴囁嚅著說，不敢看李牙。

沒事，只要你好，就行。李牙一把抓住了胡琴的手，輕輕地握著。

你的心意，我懂，但是，我總是想他。胡琴說。

相信我，相信時間，一定會讓你忘掉過去的，嫁給我吧？李牙說。

對不起，我要等他回來。胡琴抽出手，眼淚又流了下來。

好的，我陪你，一起等他。李牙強迫自己，笑了一個。

等了三年，胡琴還要等，但她的父母不讓她等了。父親說，三年了，死心了吧。母親說，李牙是個好男人，你也不小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胡琴一想，也是，如果他活著，早就應該回來了。李牙為了她，不知和他的父母吵了多少嘴，嫁吧嫁吧。胡琴心下一橫，報恩似的，嫁了。

住在對面山上的，真的是他嗎？他真的回來了嗎？胡琴努力地睜大了眼睛，她想仔細看看，到底是不是他。

一間茅草房，蹲在山頂，像沒有根似的，被山風一吹，仿佛還在左右搖動。突然，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了房前，朝著胡琴眺望。就是那一望，胡琴的心又莫名地賊賊地顫悠悠的。是他嗎？胡琴問自己。那人的臉，太遠看不清楚，但僅從身高來看，像他。

不由自主地，胡琴朝著那間茅草房去了。

走了一段路，胡琴就聽到了一陣哭聲。胡琴一個激靈，連忙轉(zhuǎn)身，跑回了屋里。兒子站在屋中間，一邊哭，一邊叫著媽媽。

一整天，胡琴的眼睛，有意無意，總是往門外瞟，做啥事都沒了心思。她的心思，都飛到那間茅草房里去了。

晚上，胡琴侍侯兒子睡下了，自個兒還不想睡。李牙說，睡吧，晚了。拗不過，胡琴就睡了。

李牙的精神，總是好得很，勞累了一天，像還沒累夠似的。剛上床，他就把胡琴抱在懷里，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摸著摸著，就開始喘粗氣了。

胡琴像沒有思想一樣，任由李牙擺布。

像以前一樣，等李牙瘋夠了，胡琴才說，抱緊我，我冷。說第一次的時候，李牙不解，就說，不冷呀。說第二次的時候，李牙還這樣說。后來，說的次數(shù)多了，李牙就不再說了，只是聽話地，緊緊抱住胡琴，他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胡琴。其實，李牙不知道，胡琴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夜晚，村頭的山坡上，確實很冷。冷了，他們卻都不想回去。于是，胡琴就說，抱緊我，我冷。嫁給了李牙，胡琴心里，還是老想他，沒有他，胡琴覺得很冷。那些冷，像蟲子一樣，從皮膚里鉆進去，一直鉆到了心里。

要是，晚上，也有太陽，多好啊。胡琴常常這樣想。胡琴明白，自己的太陽，不是李牙，是他。

胡琴并不是一個無情的人，胡琴知道這樣對李牙不公平。每想一次他，她就很愧疚，李牙想做什么，她就盡量滿足他。不為別的，她只想彌補一點，盡自己的所能。

蜷在李牙懷里，兒子畫的太陽，對面山上的茅草房，像蒙太奇一樣，不停地在她閉著的眼睛面前，交替閃現(xiàn)。

還冷嗎？李牙輕聲問。

胡琴像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地說，明天，我們帶兒子，到對面山上去野炊吧。

野炊？那是讀書的時侯做的事，你怎么想這個呀？李牙說。

重溫一下，不可以嗎？胡琴說。

當然可以，明天，我們就去。

李牙牽了一下胡琴的耳朵，然后，他的手指，幸福地移到了她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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