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雄：家庭教育遭遇“四面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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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學博士，研究員。上海社會科學院社會發(fā)展研究院副院長、青少年研究所所長。兼任上海社科院社會調(diào)查中心主任、《上海社會報告書》（年度）執(zhí)行主編、上海社會心理學會副會長、中國青少年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社會學學會理事、中國社會心理學會理事等。

楊雄先生長期致力于社會發(fā)展和青少年研究，密切關注時代變化對家庭教育的影響，積極研究對策，提出了不少切合實際的家庭教育理念。日前，本刊特約記者采訪了他。

家庭教育嚴重滯后

記者（以下簡稱記）：作為社會學家和青少年問題研究專家，您認為我國的家庭教育現(xiàn)狀如何？

楊雄（以下簡稱楊）：簡單說，我國的家庭教育嚴重滯后。

記：何以見得？

楊：大家知道，最近十多年，家庭教育在我國是熱門話題。為什么會成為熱門話題？因為有市場需求。為什么有市場需求，因為出現(xiàn)的問題太多。2011年夏天，上海5天內(nèi)連發(fā)多起年輕白領夫婦因為吵架把孩子從高空拋下的慘案。其中一個白領是海歸博士，學歷很高，家庭教育出了問題，最后把孩子扔下高樓，他最后也割腕自殺。2012年國慶長假結(jié)束，上海出現(xiàn)多起跳樓自殺案件。為什么要自殺？似乎找不到值得自殺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不愿面對工作壓力，居然覺得假期后重返工作崗位比死亡還要可怕，說明其心理脆弱。同樣是上海，一名留學日本的研究生回國，為了留學經(jīng)費問題，沒到家就捅了母親9刀。法庭上，母親跪下來為兒子求情。北京有一個數(shù)學天才，博士畢業(yè)以后要求父母在北京三環(huán)之內(nèi)給他買一套兩房兩廳以上的商品房。他的父母是小縣城里的公務員，節(jié)衣縮食把兒子培養(yǎng)成博士，卻忽視了情商培養(yǎng)，最后培養(yǎng)了一個自私自利的孩子。這樣的事件很多，不能再當個案來看了，我們應當嚴肅地面對嚴重滯后的家庭教育，思考其深層原因，拿出相應對策。

記：我有一個感受，高學歷的父母在家庭教育方面未必高明，方法甚至比低學歷的父母更拙劣。您同意這個判斷嗎？

楊：我同意。現(xiàn)在的年輕父母主要是70后、80后，他們也是獨生子女，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沒有接受過科學的家庭教育熏陶，盡管接受過高等教育，但是未必對家庭教育有深刻的領悟，他們教育孩子時，自然會遇到問題。值得注意的是，高學歷父母往往比較自負，以為自己的經(jīng)歷就是人生的成功經(jīng)驗，他們會蠻橫地把自己的意愿強加在孩子身上，也往往對孩子提出過高的要求，從而激起激烈的親子沖突，同時他們又沒有能力解決這些沖突。所以，高學歷的父母在家庭教育中會遇到更多、更嚴重的問題。

但是話說回來，高學歷的父母在接受科學知識方面有優(yōu)勢，如果他們系統(tǒng)學習家庭教育理論，掌握正確的方法，那么他們會很快成為擁有智慧的合格父母。

四面埋伏圍困家長

記：我國的家庭教育現(xiàn)狀堪憂，您認為深層原因究竟何在？

楊：每一個案都有具體的原因，但要問到深層的本質(zhì)原因，我認為有以下四大原因，也是對家庭教育的“四面埋伏”，每一個家長都要面對。這四大原因分別是家庭少子化、教育應試化、社會功利化、知識信息化。

記：請分別說一說。

楊：計劃生育是我國的基本國策，絕大多數(shù)家庭只有一個孩子，構成三口之家這樣的小家庭，這是中國國情。家庭少子化帶來很多問題，在家庭教育上多表現(xiàn)為家長對孩子過度關注、過分保護和過高期待，導致家長普遍有養(yǎng)育焦慮。在家庭經(jīng)濟方面，培養(yǎng)孩子成才已經(jīng)成為大多數(shù)家長投入最多的部分。最近有一個面向全國30多個城市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人民最關心的話題，第一是家人的健康，第二是孩子的教育，第三是夫妻感情。我認為這三個話題都與家庭教育關系密切。獨生子女家庭是世界上少有的一種家庭形態(tài)，中國大概有上億的獨生子女家庭，并且第一代獨生子女已經(jīng)步入了養(yǎng)育期，帶來的問題更多。按照社會學的“治理會合”理論，獨生子女家庭，父母把時間、精力投在一個孩子身上，帶來了兩個方面的問題。積極的方面，孩子特別聰明，家庭所有的物質(zhì)、金錢、關懷都給了孩子，教育資源雄厚；負面影響，孩子備受嬌寵，生活能力弱，童年與大自然接觸較少。

應試化教育擠壓著每個家庭，家長唯恐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由此導致了過度的擔憂和焦慮。教育應試化使得家長把孩子的成長限定在狹小的范圍內(nèi)，學習成績成了衡量孩子的唯一的標準，孩子喪失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我認為，培養(yǎng)孩子成才，方向比努力更重要，過早地開發(fā)實際上阻礙了孩子心靈的正常發(fā)育，所以我常說，方向錯了，越努力對孩子傷害越大。

我國正經(jīng)歷著快速的經(jīng)濟化和市場化過程，不少家長急功近利，使得孩子也自私自利。我在很多場合呼吁，學校不要向孩子過于強調(diào)競爭，因為過于強調(diào)容易造成惡性競爭，最后的結(jié)果是兩敗俱傷。在獨生子女的遺傳密碼中，天然具有競爭意識。我的兩個外甥女年齡一樣大，從小就競爭，學習參考書互相保密。我經(jīng)常批評她們。

知識的信息化和全球化顛覆了傳統(tǒng)知識觀、信息觀和價值觀，導致成人在孩子心目中的權威迅速喪失。在今天以互聯(lián)網(wǎng)、移動通信手段為主導的新媒體面前，成人和孩子使用同一個信息平臺，未來的云技術將更加鞏固這種格局。知識信息化給家庭教育帶來更大的沖突，本質(zhì)上是學習方式的對抗。學習觀導致新的價值觀和知識觀出現(xiàn)。所以，家長一定要注重培養(yǎng)孩子對信息的整合能力、對知識的遷移能力，培養(yǎng)孩子的批判性思維，以適應未來社會的需要。

三位一體合力突圍

記：您總結(jié)得很全面。請問，面對如此復雜而嚴峻的形勢，家長們該如何實施家庭教育呢？

楊：首先，家長們要靜下心來，認真思考突圍策略。在教育理論界，我一直倡導加強新家庭教育觀的研究。什么是家庭教育？有人說家庭教育無非是家長對孩子的成長加以指導，培養(yǎng)孩子的好性格，養(yǎng)成好習慣，或者進一步說，家庭教育就是親子互動共同成長的過程。這樣說不錯，但我認為，中國的家庭教育應該突破傳統(tǒng)家庭教育觀，提升家庭教育的整體水平，重點是強化父親在教育中的作用，重視夫妻關系。針對上述家庭教育困局，我提出了“三生教育”的理念。

記：何謂“三生教育”？

楊：所謂“三生教育”，是指生命教育、生存教育和生活教育，三者作為一個體系納入家庭、學校和社會所構成的環(huán)境系統(tǒng)之中，創(chuàng)新教育內(nèi)容，構建新的教育價值觀。目標是讓青少年敬畏生命，學會生存，感恩生活。這三者之間是一個有機的系統(tǒng)，不能分割。首先，生命教育是最崇高的；其次，生存教育就是要有危機感，要掌握生存技能；再次，生活教育也很重要，青少年如果只知道做功課，只知道競爭，不會享受生活，不會與人合作，生活就太狹隘了。生活教育的缺失造成了很多問題，青少年心理疾病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說明生活教育非常重要。生活教育在西方很流行?？傊?，“三生教育”是教育青少年樹立正確的生存觀、生命觀和生活觀，使學生求成功、調(diào)心理、懂倫理，全面發(fā)展。

記：“三生教育”固然是切中要害的理念，不過，實際操作起來恐怕有一定難度。

楊：對?！叭逃辈皇羌议L能獨立實施的，需要學校和社會各方面的配合。家庭、學校和社會構成了教育的三角形框架，三者各有明確的分工，又要求高效合作，是三位一體的關系。我覺得家庭教育首先是養(yǎng)成教育，學校教育主要是系統(tǒng)的認知教育，社會教育主要是公民教育。中國的青少年，尤其是獨生子女，公民意識、公共道德比較欠缺，亟須補課。換言之，家庭教育主要是修身、立德、成人，學校教育是求知、明智、成才，社會教育是合作、體驗、成事。三者不能割裂開來，要達成社會教育、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三者之間的溝通。這也是當下中國教育正在研究的重大課題，是教育改革的基本思路之一。

家庭和諧善莫大焉

記：聽說您前不久出了一本新書，《讓孩子幸?！罚错懞軓娏?，書中提到一個家庭教育的理論：“三角理論”，能簡單介紹一下嗎？

楊：中國傳統(tǒng)的家庭教育，基本概念是親子關系，父母培養(yǎng)孩子正確的行為習慣，父母與孩子共同成長。這樣的說法過于籠統(tǒng)，不利于實際操作，所以我對當下我國最普遍的三口之家的家庭結(jié)構進行研究。大家知道，現(xiàn)在中國的家庭95%是三口之家，那么作為獨立個體的家庭中的三個點，子女、父親、母親就構成了一個三角形，三角形的三條邊是家庭關系，即父親與子女的關系、母親與子女的關系以及父母之間的關系。這樣分別研究就容易具體化、個性化?！叭抢碚摗钡膬?nèi)容涵蓋親職教育（如何做父母）、子職教育（如何做孩子）和配偶教育（如何做夫妻），三者如同三大支柱，共同支撐起家庭教育的大廈。

記：與傳統(tǒng)的家庭教育理念相比，“三角理論”的不同在哪里？

楊：首先，傳統(tǒng)的家庭教育理念把母親與子女的關系作為教育主線，三角理論則強調(diào)父親與子女的關系；其次，傳統(tǒng)的家庭教育理念把教育理解為單向的，即父母教育孩子，三角理論則強調(diào)父母與子女的雙向互動。

記：如何理解“雙向互動”？

楊：所謂“雙向互動”，其實就是強調(diào)子女反哺父母，承擔相應的家庭責任。中國的父母老是為孩子做出犧牲，對孩子無微不至地照顧，看似無私、偉大，其實，正因為父母對孩子付出太多，沒有教育孩子對父母感恩，才導致獨生子女的很多問題。孩子也有家庭責任，不止是好好學習，取得好成績。如果學習好就一俊遮百丑，那是隱藏問題，待到畢業(yè)以后暴露，問題更尖銳，更難以解決。

記：父親和母親的關系應該是家庭的主線吧？對孩子的影響很大的，這方面的反面例子很多。

楊：對。父母關系深刻地影響著家庭結(jié)構，影響著孩子的成長。很多時候，父母關系的不和諧導致孩子的成長缺陷，所以夫妻關系的改善對家庭結(jié)構的穩(wěn)定非常重要。

記：現(xiàn)在社會上有許多家庭教育理念，比如賞識教育、挫折教育，讓家長無所適從，您對這個問題怎么看？

楊：不管是賞識教育還是挫折教育，都要因人而異，因材施教。不客氣地說，許多中國家長有盲目從眾的毛病，很容易把一種教育理念簡單化、極端化，要賞識孩子就是一通亂夸，要挫折教育就是無情地折磨孩子，這樣的教育不會有好結(jié)果。無論什么教育，都是一個過程，發(fā)現(xiàn)孩子個性、特點、潛力的過程，實施最適合孩子的教育的過程，也是父母陪伴孩子成長的過程，切不可急于求成，更不能照搬別人的經(jīng)驗。家庭教育的成功案例不可照搬，只能借鑒。

記：有的家長認為，培養(yǎng)孩子就像做生意，要有投入和產(chǎn)出的觀念。這樣的看法是否太功利了？

楊：這樣的想法是要不得的。家庭教育的投入不一定有理想的回報，不是投資數(shù)十萬甚至上百萬元，就能把孩子培養(yǎng)好。家庭教育投入與產(chǎn)出是不成正比的，這取決于孩子的天賦、家庭環(huán)境，以及孩子后天的興趣、努力、選擇等復雜因素。所以，家長一定要有平常心，不要期望過高，要給孩子一個寬松的家庭環(huán)境，不要逼迫孩子，剝奪孩子的快樂和自由。另外，家庭教育要考慮成本投入，還需考慮孩子所付出的代價。

記：最后一個問題：一般學習成績好的孩子生活實踐能力較弱，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楊：這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孩子太多了。我對此也很擔憂。中國社會已經(jīng)從文憑社會向能力社會過渡，實踐能力差的孩子在競爭中不會有優(yōu)勢。說到生活能力的培養(yǎng)，我要再次呼吁，家長不要過分關注孩子的學習成績，把孩子從課本中解放出來，多參與社會實踐，培養(yǎng)孩子的綜合素質(zhì)。這才是理想的家庭教育。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