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設北京城的哲匠良工

金人

北京建城已有三千余年歷史，從元代開始作為全國政治中心首都，歷經(jīng)明清兩代，七百多年來，在營建北京這座雄偉壯麗、美輪美奐的歷史文化名城的過程中，勞動人民付出了辛勤勞動和聰明才智，涌現(xiàn)出無數(shù)技藝高超的能工巧匠，他們對北京城建設做出的杰出貢獻，值得大書特書，他們的功績，值得后世緬懷紀念。

元代興建大都（今北京）城，以金中都東北郊萬寧離宮（今北海）為中心，由太保劉秉忠“經(jīng)畫指授”，負責擇地、設計、規(guī)劃、營建工作。為解決金中都城西蓮花池水系水源不足的問題，改用京西玉泉山水系，架設專用水渠，引西山、玉泉山諸泉水獨流入城，不得與他水相混，引入皇城宮苑，注入太液池（今北海和中海），繞出宮禁與運河相匯。古代陰陽五行觀念中，西方屬金，有“金生麗水”之說，因此取名金水河。當時，在這條環(huán)繞宮禁的長河上修筑了三座白石橋，名為周橋，出自著名石匠楊瓊之手。這三座橋是仿制北宋都城汴梁的宮前制度，以汴河十三橋中最有名的虹橋為藍本加以創(chuàng)新，以其弧線形的橋拱橫跨兩岸，猶如截取天際間一段彩虹，因此又名斷虹橋。楊瓊，河北曲陽縣人，世代為石工。他自幼學習石雕工藝，技藝超群，且能自出新意，他人不能及。元世祖忽必烈即位后，詔修元大都，楊瓊奉召赴京，他帶上自雕的石獅和石鼎前去，受到忽必烈賞識，稱之“此絕藝也”，因而被任命為石局總管，率領五千名石工參與營建大都的工程，許多宮殿的石雕均出自他的創(chuàng)作。在雕造斷虹橋的過程中，楊瓊以純熟的技藝，運用圓雕、浮雕、高浮雕等多種刀法，造型精美典雅，簡潔洗練，堪稱元代石雕藝術的精品。后來明代永樂年間修建紫禁城，中軸線東移，三座斷虹橋僅剩下一座，其遺存在今故宮太和門與武英殿之間的內金水橋上，成為歲月滄桑的歷史見證。

北京城中最有名的元代建筑當數(shù)白塔寺。這座至今保存完好的巨型藏式佛塔依然傲然矗立于西城區(qū)阜成門內大街路北，元代興建時稱大圣壽萬安寺塔，明代改稱妙應寺塔，因其塔身通體白色，俗稱白塔寺。它是由尼波羅（今尼泊爾）匠師阿尼哥設計并主持興建的。阿尼哥（1245—1306），出生于尼泊爾帕坦古城。他天資穎悟，自幼研習工藝技術，不僅成為建筑師，還精于金屬鑄造，而且是雕塑高手。后拜藏傳佛教高僧八思巴為師，隨其到大都，應召參加建造佛塔工程。他不負元世祖忽必烈的重托，發(fā)揮其藝術才能，設計建造了這座現(xiàn)存最早、最大的藏傳佛塔。此塔高五十點九米，采用尼泊爾特有的覆缽式造型，磚石結構，由塔基、塔身、相輪、華蓋和塔剎組成。塔基為三層，第二、三層各向上收分兩個折角，形成多角“亞”字型的須彌座。塔基與塔身相連處雕有二十四朵蓮花瓣組成的蓮座，以承塔身。塔身形體碩大，宛如倒置的缽盂，環(huán)繞七條鐵箍。往上是層層迭收，節(jié)節(jié)上旋的十三層相輪，又稱十三天。相輪的頂部擎著一輪直徑九點七米、重達四噸的銅鎏金華蓋，又稱天盤。四周懸掛三十六副銅質透雕的華鬘，每副吊掛一個小銅鈴，迎風韻響，塔影生輝，構成一幅壯觀奇麗的獨特風貌。這座被元人贊譽為“制度之巧，古今罕有”的雄偉白塔，歷時八年建成，人們把它與大都并列，稱為“金城白塔”。竣工后，元世祖忽必烈親臨劃界，命人站在塔上朝四方各射一箭，以定寺院界址，占地約二十畝。這座歷經(jīng)七百年風雨的白塔，不僅是漢藏民族融合的象征，也是中外友好交流的例證。

明初，燕王朱棣發(fā)動“靖難之役”，奪得帝位后遷都北京，大興土木，改建大都城，興修宮闕苑囿、城垣城門，皇城正門改稱承天門，清代改稱天安門，沿用至今。金碧輝煌、巍峨壯麗的天安門以漢白玉石須彌座為臺基，城臺上大殿東西面闊九間，南北進深五間，象征帝王的九五之尊。雙層木結構重檐歇山式殿頂，城樓朱柱黃瓦，雕梁畫棟。城門五闕，均為券形，中間門洞外挺立著雕飾精美的漢白玉華表，門外兩旁是一對威武雄渾的石獅。門前橫亙著金水河，建有五座造型優(yōu)美的拱形漢白玉石橋。這座聞名世界的天安門的設計者是優(yōu)秀建筑家蒯祥。蒯祥（1397—1481），字廷瑞，江蘇吳縣香山人，出身于木匠家庭。世代相襲，主要承覽皇家建筑、宗廟陵寢。明清兩代，香山一帶形成專門從事營造業(yè)的有名香山幫。洪武初年，明太祖朱元璋征召天下二十萬工匠興建南京都城，青年蒯祥曾隨其父蒯福赴南京參與建設工程。永樂十五年（1417），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后，蒯祥作為能主持大型工程營繕的“木匠首”參與了大規(guī)模興建皇宮城墻等工程。為了標榜即位的正統(tǒng)合法性，朱棣要求宮城建設悉遵南京舊制。經(jīng)過三年緊張施工，永樂十八年（1420），皇宮宮闕和承天門告竣，氣勢恢弘，豪華壯麗勝過南京皇城，朱棣龍心大悅，提升身手超群的蒯祥為工部營繕所丞。蒯祥在施工實踐中，刻苦磨礪，巧思善圖，練就一雙手畫龍、合之如一的絕技，他精于估工算料，宮中修建工程，經(jīng)他目量意營，看似不經(jīng)意，就能繪制出設計圖樣，按照他的指揮操作，尺寸大小完全符合規(guī)制，不差毫厘。皇宮大內的殿閣樓榭、回廊曲宇經(jīng)他隨手測繪，建造后均能令皇帝稱意。后來，他因功升任工部左侍郎。憲宗成化年間，重修承天門，也是由他設計主持，憲宗召見他時，昵稱多才多藝的他為“蒯魯班”。此外，他還奉命復修紫禁城三大殿，修建乾清、坤寧二宮，隆福寺和英宗裕陵等多項土木工程。他去世后，人們把他住過的一條胡同命名為“蒯侍郎胡同”，成為營造工匠聚會之所，以示對他的懷念。南京博物館現(xiàn)存一幅《明宮城圖》，上面繪有蒯祥的畫像，以表彰他對北京城池宮殿設計修建的業(yè)績，其子孫承其舊業(yè)，是明代建筑世家之一。直至清末，仍有“今江南木工巧匠皆出香山”的說法。

值得一提的是，在明代眾多建筑師中，有一名太監(jiān)名叫阮安。阮安，一名阿留，安南（今越南）人，永樂中被閹入宮。他精于算學、建筑，善于謀劃，頗具巧思。明代皇帝寵信太監(jiān)，許多營造繕治工程均委派他們作為宮廷代表進行監(jiān)督。阮安奉命參與了營建北京城池宮殿、東西宮和百司府廨等工程，他于正統(tǒng)元年（1436）奉命督率軍民數(shù)萬人營建京師九門，歷時兩年余完成。這九座城門是正陽門，包括月城中左右各一座門樓；崇文、宣武、朝陽、阜成、東直、西直、安定、德勝八座城門和月樓。此外，還在各城門外建立牌樓，城垣四隅建修角樓，并挖濠疏浚，砌以石磚，改建石橋，建置水閘等。正統(tǒng)十年（1445），阮安受命修建城垣工程，其參與修繕的北京東南角樓至今安在，成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難能可貴的是，阮安雖受皇帝寵信，他為政清廉，因公赴山東監(jiān)督張秋河治理，病歿于途而私囊無十金之財。

明清交替之際也出現(xiàn)了不少建筑奇才和造園名匠。其中主持重建太和殿的梁九就是頗為著名的匠師。梁九，順天府人，是明萬歷年間著名建筑師馮巧的弟子。據(jù)清初文壇領袖王士禎《居易錄》記載，早年梁九拜馮巧為師學藝，追隨老師左右，數(shù)年未窺得門徑，但他毫無怨言，反而侍奉老師更加恭謹，虛心好學，終于感動了馮巧，對他說：“子可教也！”于是，馮巧罄其所有，盡傳其技，使梁九得到真?zhèn)?。馮巧去世后，梁九被納入工部匠籍，代替馮巧專掌大內營造興作之事。太和殿是紫禁城中最高最大的殿堂，作為封建皇權至高無上的象征，是明清兩代皇帝舉行即位、萬壽（生日）、大婚、冊立皇后、頒發(fā)詔書、臨軒策士、選將出征等朝政大典和裁決政事的大殿，又稱金鑾殿。明初太和殿落成后九個月即遭雷殛焚毀，隨后重建。此后數(shù)百年間屢毀屢建。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重建時由梁九負責這項工程。在沒有近代設計儀器的條件下，太和殿的外部輪廓、內部結構、梁枋檁柱、斗拱瓦檐，構件達數(shù)萬之巨，全憑梁九費心籌劃，整體構思。為準確施工，他獨出機杼，以寸準尺，用十分之一的比例預先制作出一組木殿模型，尺寸不過數(shù)尺，而重檐廡殿頂?shù)奶偷畹膹褪抑亻T及其所有構件無不齊備，相當于現(xiàn)代平面、立面圖紙和模型，工匠們準此放樣施工，莊嚴巍峨的太和殿修竣后，竟與原設計錙銖不爽，被人嘆為神技。

明清之際，不僅皇家大修園林，私人建園也蔚然成風，享譽當時的疊山造園世家有張漣、張然父子，人稱“山石張”。張漣，字南垣，原籍松江華亭人，清初飲譽大江南北的園林藝術宗匠。少時從師學畫，深諳山水畫理與疊石堆山相通，潛心精研，以巧奪天然的園林藝術造詣，領一代風氣。他主持造作的園林，以土作崗，點綴數(shù)石，全體飛動，蒼然不群。先將亂石散布如林，然后他步入其中四顧徘徊，將園林設計默記于心。隨后他與主人坐下閑談，早已胸有丘壑的他指揮若定，安排工匠動工，一石一樹，一亭一沼，經(jīng)其指畫，即成奇趣，意境深邃，堪稱妙手。清初著名文人吳梅村曾為他作傳。據(jù)史學家戴名世《張翁家傳》記載，張漣、張然父子曾參與北京皇家園苑和私家文人園林的修筑。其中，張漣曾于清初應文華殿大學士馮溥之邀，北上京城為其籌建萬柳堂。萬柳堂地處京師外城東南廣渠門內，以柳造景，疊造假山，極富情趣，馮溥常與文人墨客雅集于此，“遂擅燕山之勝”。張然為其次子，字陶庵，能繼父業(yè)，亦工疊山造石之道，后供奉內廷，父子參與西苑南海瀛臺和暢春園修葺改建工程。經(jīng)張漣之手改建堆疊的瀛臺假山，選用明代古木，宋代艮岳奇石，他所造的瀛臺假山深得乾隆帝嘉許，屢有題詠，并御題“奪造化功”，保存至今?？滴跄觊g，營修京郊暢春園為離宮御苑，居園理政，占地千畝，極一時之盛。張然躬逢其盛，施展才能，以張氏疊山之法為玉泉山、暢春園等處營造園中景觀，為名園增色。此外，大學士王熙的怡園出自張然設計構建。其后代世守其業(yè)達百年之久。

與此前后，清初著名文學家、戲劇家、園林美學家李漁也與北京一些私人園林有關。李漁（1611—1680），號笠翁，浙江蘭溪人。除有《一家言》、《十二樓》、《風箏誤》等小說戲曲創(chuàng)作外，還著有《閑情偶寄》，其中對造園理論有精湛獨到的論述。他在京期間，曾寓居北京宣武門外韓家灣，沿用其南京芥子園別墅之名，命其京邸為芥子園。芥子，取佛典中“小如芥子”之義，以喻其小。其芥子園雖小，但布局精巧，咫尺山林，清雅別致，園中樹石交錯，曲徑幽深，極盡回折掩映之妙，他曾自署其門“賤者居”，并集一幅門聯(lián)：“天下文章盡于是，漫勞車馬駐江干?！崩顫O曾在此主持刻印了流傳至今的《芥子園畫譜》。斗轉星移，芥子園數(shù)易其主，后為廣東會館。今為宣武區(qū)韓家胡同市九十五中所在，院中有兩塊小巧挺秀的褐綠色西湖石為其遺跡，世上還有一幅章可所繪的韓家灣芥子園圖，從中可略窺當年園中一斑。與他有關的私家園林還有多處，如西單大木倉鄭王府惠園由他引池疊山、置造園亭，饒有幽趣。今屬國家教育部所在地，惠園已無存。更有名的是東城區(qū)弓弦胡同的半畝園。據(jù)麟慶《鴻雪因緣圖記》所載，此園原為清初將領賈漢復園亭，李漁為其葺造。后易為麟慶所有，園名襲用清初畫家龔賢南京所修園名，寓有靈巧樸簡之意。園內壘石成山，嵯峨嶙峋，引水為沼，渾然天成。平臺曲室，奧曠得宜，以其結構曲折、鋪陳典雅見長，富麗而有書卷氣，給人以園如其人之感。

值得大書特書的是，明清兩代有兩個專門從事皇家建筑工程營建的世家，堪稱中國建筑史上的奇跡。一個是“樣式雷”，一個是古建哲匠馬氏家族?！皹邮嚼住奔易鍋碜越?，作為良工哲匠，他們的世業(yè)一直與明清兩代王朝相始終，皇家重大工程他們幾乎無役不與，以其精湛絕倫的皇家建筑設計與營建，以及服器制作而蜚聲遐邇。從第一代“樣式雷”雷發(fā)達開始，一門七代，前后任清廷內務府樣式房掌案，獨運匠心，以鬼斧神工般的技藝，集歷代宮廷建筑之大成，先后主持了天壇、紫禁城、圓明園、頤和園、中南海、清東西陵、承德避暑山莊等皇家建筑工程的規(guī)劃設計。中國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項目中有五分之一出自“樣式雷”家族之手，在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世界各國古代建筑師中，像“樣式雷”這樣的建筑世家絕無僅有，罕有其匹。幸運的是，第五代“樣式雷”雷景修不僅全面繼承了祖上的建筑技藝，還留心搜集建筑圖稿和燙樣模型，使“樣式雷”的絕技家法賴之不墮。飽經(jīng)滄桑，輾轉傳存至今，成為中國古建筑藝術的遺珍。

馬氏家族則是一個有六百年歷史、十四代傳人的古建哲匠世家。其先祖馬天祿，河北深州人，曾參與明初興建紫禁城工役，后來定居北京開辦興隆木廠，承攬供應宮廷修建工程用料。其后人出名的有：清代康熙年間，馬德亮曾參與修建承德避暑山莊的皇家建筑工程；清末同、光年間，馬輝堂來京在興隆木廠學木工手藝，吃苦耐勞，終成木廠掌柜，經(jīng)他苦心經(jīng)營，興隆木廠成為負責皇家和官方工程施工的“八大柜”的領銜，由馬輝堂接旨，分配工程任務，八大柜聯(lián)合承建了大量皇家建筑和王公府邸，還負責對多座壇廟道觀、皇家陵寢進行維修，并重修頤和園達數(shù)年之久。清亡后，興隆木廠改營為恒茂木廠，由馬輝堂長子馬增祺任掌柜，承攬維修天壇祈年殿、東便門城樓、隆福寺、北海公園、中山公園、國子監(jiān)、孔廟等工程，并斥巨資修戒臺寺等。其子馬旭初為馬氏家族第十四代傳人，至今健在。其馬氏舊宅在今東城區(qū)魏家胡同，民國初年由馬輝堂親自設計建造，是一座帶花園、有戲樓的大宅院，1986年被公布為東城區(qū)文物保護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