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不寂寞”的韓愈

李文博

如果要從中國的文人中推選一位全能型選手，我看韓愈是最具競爭力的一個。詩，他可以并肩李、杜；文，近與柳宗元聯(lián)袂，遠與歐陽修、蘇軾并稱為韓歐、韓蘇；在思想領域，他抵排佛老、建立道統(tǒng)，重新確立儒學的正統(tǒng)地位；在政治、軍事實踐中，他又能輔助裴度平亂，游說叛軍歸順。然而，正是這位一位在各個方面都有建樹的人物，在他死后，卻引來了歷代文人無數(shù)的口水官司。贊譽者將之捧入云霄，奉若神明，貶斥者將之打入地獄，初若糞土。韓愈成為一個最能惹起是非的歷史人物。

晚唐時候，皮日休的一篇《請韓文公配饗太學書》將韓愈奉上了祭壇，拉開了后世尊崇韓愈的大幕。皮日休在文中說：“今有人，身行圣人之道，口吐圣人之言，行如顏、閔，文若游、夏?！庇终f：“公之文，蹴楊、墨於不毛之地，蹂釋、老於無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逼ぷ硬粌H高度贊揚韓愈的立身行事深得孔子之傳，亦大力肯定韓愈排斥佛老、維護道統(tǒng)的歷史功績。而這一切宣言，并不是對先賢的盲目崇拜，而實在是針對九世紀動蕩不安的中國所開的一劑藥方。皮日休主要活動于唐懿宗咸通至唐僖宗廣明年間，這個時候大唐王朝已經搖搖欲墜?！顿Y治通鑒》：“自懿宗以來，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賦斂愈急，關東連年水旱，州縣不以實聞，上下相蒙，百姓流殍，無所控訴。”廣大的讀書人急需以一種大無畏的擔當精神拯天下蒼生于水溺火烹之中，于是，功高業(yè)偉的韓文公自然成了文人們追奉的楷模。自此之后，韓愈無不是在需要的時候被抬出來，或是頂禮膜拜，或是鞭笞棒撻，這種“捧殺”與“棒殺”以宋、清兩代為尤。

北宋初年，有一位倡導古文運動的先鋒柳開，吹響了膜拜韓愈的號角。他是柳宗元的五世孫，原來取名韓愈，字紹先，意為繼承韓、柳之古文事業(yè)，曾自稱“師孔子而友孟軻，齊揚雄而肩韓愈”，可后來又漸漸不滿于二賢，改名開，字仲涂，這明顯是要超載韓、柳，“以為能開圣道之涂也”。而這位仲涂先生的借重韓愈也是為著扭轉宋代初年靡弱的文風之故。因為宋初的文臣皆出南唐之舊，大多浮薄輕褻、軟媚卑瑣。此時的文風正與之相應，所寫內容大多在花月之下、絲竹之間。只有將韓、柳在古文運動中倡導的“文以明道”、“惟陳言之務去”、“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的大旗扯開，才能稍稍震懾得住這靡靡之音。而真正利用韓愈把古文運動這篇文章做成功的不是柳開，是比他小了整整六十歲的歐陽修，宋代的第一個文壇領袖。

歐陽修曾在《記舊本韓文后》中詳細敘述了自己學習韓文的情況：

予少家漢東，漢東僻陋無學者，吾家又貧，無藏書。州南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堯輔頗好學。予為兒童時，多游其家，見有弊筐貯故書在壁間，發(fā)而視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脫落顛倒無次序。因乞李氏以歸。讀之，見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猶少，未能悉究其義，徒見其浩然無涯，若可愛。是時天下學者，楊、劉之作，號為“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以夸榮當世，未嘗有道韓文者。予亦方舉進士，以禮部詩賦為事。年十有七，試于州，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韓氏之文復閱之，則喟然嘆曰：“學者當至于是而止爾！”固怪時人之不道，而顧己亦未暇學，徒時時獨念于予心，以謂方從進士干祿以養(yǎng)親。茍得祿矣，當盡力于斯文，以償其素志。后七年，舉進士及第，官于洛陽。而尹師魚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補綴之，求人家所有舊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學者亦漸趨于古，而韓文遂行于世，至于今蓋三十余年矣。學者非韓不學也，可謂盛矣！

歐陽修在進士未及第之前，雖慕韓文，不能學，因為當時流行的仍是楊億、劉筠等人倡導的駢體時文，倘若此時學韓，進士恐難及第。這種文風一直延續(xù)到大宋開國之后百年的仁宗時期。嘉祐二年，歐陽修權知貢舉，才徹底扭轉了西昆、太學這兩種病態(tài)的文風。所以，我們與其說歐陽修是在打倒了流弊深固的時文之后開始倡導韓愈的古文，毋寧說是歐陽修利用韓愈的古文徹底打倒了時文。此后，歐陽修的朋友和學生便以韓、歐相比，梅堯臣多次有過“歐陽今與韓相似”的表達，韓琦在為歐陽修作的墓志銘中說：“自漢司馬遷沒幾千年而唐韓愈出，愈之后又數(shù)百年，而公始繼之?！碧K軾在為老師文集作序時也表達了同樣的看法。他們利用韓愈，將歐陽修的文學功績大大表彰了一番。自此，歐陽修的名字便緊緊地和韓愈連在一起，稱為“韓歐”，直至桐城派的出現(xiàn)，標榜“學行繼程、朱之后，文章在韓、歐之間”，韓、歐古文達到了文章史上的頂峰。

清代中晚期，國運傾頹，外患頻仍，又一次激起了讀書人改造天下、立功建業(yè)的壯志雄心。曾國藩即是當時杰出的代表。他一生傾慕韓愈，曾在詩文、家訓、日記、家書中多次提到韓愈。他在《祭韓公祠文》中稱贊韓愈：“天不喪文，蔚起巨唐。誕降先生，掩薄三光。非經不效，非孔不研。一字之愜，通于皇天。上起八代，下垂千紀。民到于今，恭循成軌。予末小子，少知服膺?！睆摹肚箨I齋讀書錄》中也可以看出他對韓愈詩文用功最多，特別是韓文，他的批點無不凝聚了自身的精神意度，將韓愈的學術、事功化為對當下時事的體會和認識。咸豐四年，曾國藩組建湘軍，誓師文《討粵匪檄》，從風格到語言皆取法韓愈，不愧其“私淑韓公二十霜”的磨煉。從曾國藩生活的那個時代，我們不難判斷出他崇仰韓愈的原因，他能夠自覺地從韓愈維護統(tǒng)一、堅持道統(tǒng)的意識和敢于獻身的精神中汲取力量，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使得韓愈的精神又一次重光。

不過，韓愈并不總是被擱在天平的一端，受人供奉。他也會被后人時時地挪到另一端作為反面典型猛批狠斗，即使在韓愈備受尊崇的北宋時期也不免接連遭受凌厲的奚落。同樣是歐陽修，在極力推崇韓文的同時，對韓愈的缺點也冷嘲熱諷。他在《讀李翱文》中說：“愈嘗有賦矣，不過羨二鳥之光榮，嘆一飽之無時爾?！庇衷谂c朋友尹師魯?shù)男胖姓f：“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大文豪蘇東坡在《韓文公廟碑》中大贊韓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幾乎成了韓愈額上最為顯著的標簽，但也在讀了韓愈的《示兒》詩之后，諷刺韓愈“所示皆利祿事也”。司馬光在《顏樂亭頌》中也厲聲譴責韓愈，他說：“韓子以三書抵宰相求官，《與于襄陽書》謂先達、后進之士，玄為前后以相推援，如市賈然，以求朝夕芻犬仆賃之資，又好悅人以銘志而受其金。觀其文，知其志，其汲汲于富貴，戚戚于貧賤如此，彼又烏知顏子之所為哉？夫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士貧賤然后見其志，此固哲人之所難。故孔子稱之而韓子以為細事，韓子能之乎？”南宋理學興起之后，對韓愈的挑剔更加明顯，朱熹說：“韓退之，雖是見得個道之大用是如此，然卻無實用功處。他當初本只是要討官職做，始終只是這個心。他只是要做得言語似六經，便以為傳道。至其每日功夫，只是作詩博弈，酣飲取樂而已。觀其詩便可見，都襯貼那《原道》不起。至其做官臨政，也不是要為國做事，也無甚可稱。其實只是要討官職而已。”又說：“考其平生意向之所在，終不免于浮華放浪之習，時俗富貴利達之求。”

宋人對韓愈的指責一般都集中在韓愈汲汲追求富貴榮名，對權貴搖尾乞憐、不善處窮上。這種指責雖不能說無理，但至少缺乏“了解之同情”。由唐入宋，文化丕變，士人的精神面貌與心靈世界已發(fā)生顯著的內轉傾向，人生理想由建功立業(yè)轉向內在充實。明朗高亢、奔放熱烈的時代氣息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凝神靜思、自我完善的獨立人格之追求。韓愈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屢屢中槍，自然是在所難免了。

相比于宋人，清人對韓愈攻擊的火力有過之而無不及。清初的王夫之幾乎對韓愈全盤否定。韓愈的詩，王夫之說：“韓退之以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饾輳之巧，巧誠巧矣，而于心情興會一無所涉，適可為酒令而已?！睂n的散文名篇《進學解》、《送窮文》，稱其“悻悻然怒，潸潸然泣”。對韓愈的人品更是大加撻伐：“韓愈以送窮為悲嘆，小人喻利之心，不足以喻義，而惡能立義”？“韓愈氏自詡以知堯、舜、孔、孟之傳者，而戚戚送窮，淫詞不盡，則人心士氣概可知矣?！蓖醴蛑呐须m加大了火力，然并未跳出宋人的窠臼。晚清時期的嚴復，才真正將韓愈的思想扔進現(xiàn)代思想的大鍋里煮了個稀巴爛。1895年3月13日至14日，天津《直報》發(fā)表嚴復的《辟韓》一文，嚴厲批駁了韓愈的觀點，認為韓愈“古無圣人，人之類滅久矣”的觀點，是“只知有一人而不知有億兆也”，并且調侃揶揄道：“如韓子之言，則彼圣人者，其身與其先祖父必皆非人焉而后可，必皆有羽毛鱗介而后可，必皆有爪牙而后可。使圣人與其先祖父而皆人也，則未及其生，未及成長，其被蟲蛇、禽獸、寒饑、木土之害而夭死者，固已久矣，又烏能為之禮樂刑政，以為他人防備患害也哉？”接著對韓愈肯定的君臣倫理進行批駁，借鑒西方政治學的理論，認為“君臣之倫，蓋出于不得已也”，是因為老百姓有需要才有了君主，主權在民而絕非在君。嚴復徹底否定了韓愈在《原道》一文中構筑的道統(tǒng)，給國民上了一堂民主思想的普及課，被譚嗣同連稱“好極好極”。

近代以來，由于新文學建設的需要，韓愈再一次成為“箭垛式的人物”。本來“五四”文學革命的矛頭是對準桐城派的，他們的激烈口號為“桐城謬種，選學妖孽”。作為新文學理論家之一的周作人，為了徹底消滅舊文學的勢力，就采取了“擒賊先擒王”的策略，矛頭直指桐城派尊奉的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而其攻擊最力的還是韓愈的道統(tǒng)觀念。他在《談韓文》中說：“韓退之的道乃是有統(tǒng)的，他自己辟佛卻中了衣缽的迷，以為吾家周公三吐哺的那只鐵碗在周期轉了兩個手之后一下子就掉落在他手里，他就成了正宗的教長，努力于統(tǒng)制思想，其為后世在朝以及在野的法西斯派所喜歡者正以此故，我們翻過來看就可以知道這是如何有害于思想的自由發(fā)展的了?！庇衷凇秹奈恼轮分姓f：“他（韓愈）是封建文人的代表，熱衷躁進，頑固妄誕而膽小，干謁宰相，以勢利教兒子，滿口禮教，因諫佛骨謫官，立即上書哀鳴，登山怕下不來，號哭寫遺囑，這些行動正好配上那么的代表。我找壞文章，在他的那里找代表……”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周作人主張平實樸質的風格，因而稱韓文是“裝腔作勢、搔首弄姿”，說他“氣象愈小而架子愈大”。甚至對韓愈進行了人身攻擊：“他的尊容是紅黑圓大，唇厚，眼小如豬，我從前猜疑他好吃豬肉，身胖喜睡?！睂n愈的批判可謂無所不用其極，韓愈遭受了千余年來最為顏面掃地的難堪。魯迅先生對韓愈雖不像弟弟那樣有疾風暴雨式的摧毀性打擊，但也頗不滿于韓愈的思想。在《同意與解釋》一文中，魯迅就諷刺了韓愈對待民眾的態(tài)度——把人當作動物驅使。

新中國成立以后，以辯證唯物主義歷史觀評價人物占了主導地位。但對韓愈的評價卻是個顯著的例外。章士釗的《柳文指要》便是痛詆韓愈的杰出著作，其中第六卷《第韓》火力最猛。吳世昌先生的《重新評價歷史人物——試論韓愈其人》，對韓愈亦毫不客氣。這樣頗執(zhí)意氣的評論多不勝舉，而只有陳寅恪先生發(fā)表于1954年第2期《歷史研究》上的那篇《論韓愈》，至今被學界廣泛的引用，成為經典之作。不過陳先生對韓愈六大貢獻的贊美，未必不飽含著對中華文化復興的期待。

錢鐘書在《談藝錄》中說：“韓退之在宋代，可謂千秋萬歲，名不寂寞矣。”實際上直到今天，對韓愈的褒貶仍不曾衰歇，而這些意見，頗有“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的味道。任繼愈先生說：“韓愈還是那個韓愈，何以宋以后聲價大增，這不能從韓愈本身找原因，只能從社會歷史中找原因?！变跏茄浴：笫浪械脑u論無不與時事和個人遭際有關，多少都打上了時代的和個人的印記。比如攻擊韓愈最為賣力的周作人，也會在適當?shù)臅r候為韓愈講幾句好話：“前兩天有朋友談及，韓退之在中國卻也有他的好處，唐朝崇奉佛教的確鬧得太厲害了，他的辟佛正是一種對癥的藥方，我們不能用現(xiàn)今的眼光去看，他的《原道》又是那時的中國本位文化的宣言，不失為有意義的事?！敝茏魅酥v這些話的時候，正是日本法西斯的鐵蹄即將踏上中原大地的時候。此時的他大概稍稍體會得到韓愈在安史之亂后講道統(tǒng)的意義了。

從韓愈去世至今已有一千多年，關于老人家的議論仍然紛紜不止，看來時間并不能糾正各種偏頗，也并不能將多個片面整合為一個全面。也許歷史人物的價值即在于此，或是被后人拉入自己的陣營壯大聲勢，或是作為批判對象的祖宗將其刨墳戮尸而后快，中國歷史上最適合承擔這個使命的人，是我的老鄉(xiāng)——韓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