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紅
趙老六對老母親的記憶只停留在一棵樹上,就是那棵黃桷樹。
趙老六感覺自己真的老了。多少個夜晚,老母親都像那棵黃桷樹一樣停留在他的眼前,然后又漸漸地變得模糊走遠,無影無蹤。在好多個夢里,他伸出去對著老母親的雙手牽了好幾次,再沒牽上過。
黃桷樹沒了。
五年前,當(dāng)趙老六聽到繞著村子流過的那條河要被攔腰切斷修大壩建大水庫時,他對黃桷樹就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一種兒子將要失去母親的預(yù)感。
村子里一波波的人家像候鳥大軍一樣遷了出去居住在了山上面的另一個村子。老式的建筑和雕花的屋檐一波波地倒下像割麥子一樣,塵土飛揚,沖得鼻子轉(zhuǎn)不過氣兒來。
趙老六也搬到了山上那個村子里住了下來。雖然是最后一個搬走的,但趙老六還是比村長說的“紅線時間”提前了一天。老軍人嘛,村長的工作肯定是要支持的。當(dāng)他把搬家的事兒忙完再回到老地方時,整個一遍斷壁殘垣爛磚破瓦就呈現(xiàn)在他眼前。趙老六驚呆了。
黃桷樹呢,沒了,怎么說沒就沒了。
趙老六愣著眼站在高坡上,順著風(fēng),老母親那句話再一次響徹耳邊:兒呀,你這一去可要早些回來。
這是老母親當(dāng)年送別趙老六遠去當(dāng)兵抗美援朝時,站在村口黃桷樹下說的最后一句話。每想起這句話,趙老六在很多的夜晚都變得異常地堅強和勇敢,哪怕槍林彈雨血色殘陽風(fēng)雪滿天。他堅信,自己再一次踏進村子的那一刻,第一個人迎接他的肯定是他老母親。
時間就是變化弄人。趙老六退伍返鄉(xiāng)走進村子第一眼看到的,只有黃桷樹,老母親沒了。村里人說,你老母親去年就去逝了。她要走的那半年,天天都在黃桷樹下喊著你的乳名呢。黃桷樹再一次深深地植入了趙老六的內(nèi)心。
這些年,趙老六想老母親時,那怕半夜里,總愛去村口抱著黃桷樹喊上兩句。見樹如見母呀,怎么離的呢?
黃桷樹會被搬到那里去了呢?
老娘都沒了,還守著棵黃桷樹,起個屁的用。村里有人說。
村子都快淹了,搬了新家,就管好以后的日子吧。沒了黃桷樹會要了你的命呀?村里還有人談?wù)撜f。
黃桷樹是我老母親的命,當(dāng)然就是我的命,我一定要想法找著!趙老六對村長說。村長雖然年輕,但他不此一次地聽他爹老村長講過趙老六的故事,心里明白著呢。村長一邊聽趙老六說著他的心愿,一邊在一個本本上寫著什么。窗外的月亮光一閃一閃的。
接連好多天,村長都和趙老六在山村的月光下邊擺談邊寫著,一整就是大半夜。
村長把趙老六帶去移辦的檔案室,查了半天資料。趙老六只是擺頭。
夜晚,村長來到趙老六家里,在燈光下一張一張地展開他從城市園林局翻拍來的黃桷樹照片,一株、兩株、三株、、、、、、趙老六上上下下仔細(xì)地看著,還是沒有點頭。
一連十幾天,村長一直往來于縣城和趙老六家。趙老六還是擺頭,臉上笑不起來。
又過了三五天,事情終于有了答案。答案是一個清理水庫底遺留物的工人告訴村長的。村長是在十幾里以外的另一個搬遷村子的現(xiàn)場才找到了那名工人師傅。
一大清早,趙老六穿戴整潔一路跟在村長的后面,翻過了三匹大山梁子,又坐了兩個多小時的中巴車,再坐了二十多分鐘的公交車,沿著城市的濱江路走著。邊走,村長一棵一棵地指著道旁的黃桷樹給趙老六看。足足走出了三百多米,突然,趙老六沖了上去,抱著那棵黃桷樹大哭起來,大聲地響著:娘,兒子來看你了!在場的人無不驚詫!
趙老六哭喊著的那聲音,太響亮了,可能整個城市都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