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
秧苗有一筷子長了,正值發(fā)棵,嫩苗傍著墨綠色的老苗搖搖晃晃往上竄,郁郁蔥蔥地迎著晨風(fēng)舒展新綠;陽光晶晶亮地在畈間鋪展開來,哞哞叫喚牛兒翹著脖子從對面田角望過來;幾只麻雀棲息水渠邊上的電線上,唧唧喳喳地練著嗓子……沿著彎曲有致的田塍小路一個人慢慢地走,我瞇縫著眼縮鼻使勁嗅了一口,居然情不自禁“啊”地抒情了一聲,頓覺濁氣外瀉清氣侵入神清氣爽!多么安詳多么安靜的田園景象??!這里居然還會出現(xiàn)命案,真讓人不可思議?遠(yuǎn)處的豆腐村隱隱約約閃出幾處煙囪,煙囪還跟往常一樣悠閑地吐著乳白色的炊煙,日子依舊村莊依舊,這里跟什么沒有發(fā)生似了!好像那馬大彪還在走家竄戶,還在嘶牙咧嘴跟那些小媳婦們打趣!可悲劇已發(fā)生,這是誰也掩蔽不了的現(xiàn)實!豆腐村再平靜也只是表象的,那蹲在墻腳抽煙納鞋底的老頭老婆婆們心里怎么想的,我很清楚!這些人對馬大彪的意外死亡更多的或許只是喜悅,換句話來說,像是有人為他們解了氣,趁沒人的時候他們會忍不住笑出聲來;私底下,他們也許還會說,惡有惡報,時辰一到,立馬就報!
無論這些人對我的工作是否配合,我想這些并不會影響我對馬大彪這宗案件的調(diào)查。作為人民警察,我懂得個人情感和法律是兩碼事。還沒進(jìn)村子,就被馬小名看見了,他從村頭那堵矮墻垛上飛下來,兩手張開上衣在奔跑中鼓著,這小子一邊跑還一邊嘟嘟地叫喚著,活像只小鷹。我說,小鷹,今天沒上學(xué)啊?馬小名對我給他起的這一綽號,感到很自豪,他仰著臉笑嘻嘻地瞅我,不吭聲,一個勁地往我兜里塞熱乎乎的東西,我知道那是他媽給他煮的雞蛋。小鷹,雞蛋你自己吃,吃了雞蛋你會更聰明的,叔叔會給你逮到壞人替你爸報仇的!走,去你家!我牽著馬小名進(jìn)了村。
馬小名是馬大彪的兒子,今年念小學(xué)三年級。個頭與同齡小孩相比顯得有點矮,黑黝黝的小臉一笑,兩個虎牙兩個小酒窩一露顯得很淘氣。馬大彪是上個月十七號出的事,他被人藥死在回家的路上。豆腐村是我們?nèi)脴滏?zhèn)最東頭的一個自然村,滿打滿算豆腐村也就是百來戶人家,但每家每戶有三件是一樣的。第一件是每家的房子長得一樣,紅磚灰布瓦一連三的房子;第二樣每戶都砌有豬圈;現(xiàn)就是第三樣,整個村子除馬大彪家不統(tǒng)一外就是家家身強(qiáng)力壯的男子都出去打工了,也就是說整個豆腐村男人剩下的有兩種,一種是小于十六歲的這類是在念書的小孩子,別種就是拄著拐杖大于五十歲老頭們,實在扛不動鋼筋水泥土了,就圈在家里扶鋤掌鏟了!所以,呆在豆腐村的馬大彪顯得很突出也很重要,哪家有點重活實在動不了的,就會喚他打個手,再弄幾個小菜一壺老酒謝他。寫到這里,你或許要問馬大彪為什么就不出去找活干呢,難道是他懶?其實也不是他馬大彪懶,關(guān)鍵是方圓七八個村子就他一個人會給牲畜看病,有了這門手藝每個月三四百塊的凈收入,你想馬大彪他會出去打工么,肯定不會,絕對不會!俗話說出門時時難,在家千日好呀!呆在家里好好的馬大彪,居然在二○○六年四月十七日讓人藥死在路上,這對百來戶的豆腐村是百年不遇的怪事!
村主任張援朝歪在一張?zhí)珟熞紊?,耷著腦袋讓陽光照得盡顯慈祥之態(tài),一只黑白相間的花貓在張援朝懷里翹起尾巴喵喵地叫兩聲,那毛乎乎的尾巴掃到張援朝臉膛,張援朝咂巴咂巴嘴睜開眼,哈腰把花貓放到地上,又晃晃巴掌“噓噓”試圖趕走靠近的花貓??匆娢抑逼鹧鼇?,牛民警又來了呀,早飯了沒?
張主任,我吃過了,這日頭曬得不熱呀?
噯,五月頭里的日頭曬得骨頭暖,還是蠻舒服的呀!張援朝站起來打著呵欠,問我,牛民警,那馬大彪的事查得怎樣了,有眉目沒有?
老實說,那案子我正發(fā)愁呢,我們所長給我下死命令了,說這個月底再破不了,讓我別想季度獎金了,張主任你說,這個月我能查清么?我遞給煙給張援朝,然后坐在太師椅對面一個方凳上,馬小名安靜地站在我身旁,我覺在小孩子面前談?wù)撍职值乃牢疵馓珰埲塘?,于是我想支開馬小名,小鷹你先回家去,我跟張爺爺聊幾話就過去,聽話!回去吧!
馬小名嘟著嘴,低聲說,不!我等叔叔,我媽成天哭啼啼的,我聽了好害怕!我輕輕撫摸馬小名的頭,亂蓬蓬的頭發(fā),怕有個把月沒洗了。張援朝看我沒能支開馬小名,朝他一瞪眼,吼一句,還不回去,成天在外面野,小心我拿刺條抽你,滾!
馬小名這才怏怏地從我身旁走開。馬小名離開我時,濕巴巴的眼眶躲閃著什么,見我沒幫他,手背在眼角來回擦了一下,猛地轉(zhuǎn)身朝家跑去!那一刻我突然就想到喪魂落魄的小狗,夾緊尾巴嗚嗚地逃去,請原諒我詞語的匱乏,用了這么一個很不恰當(dāng)?shù)谋扔?,但那一刻馬小名帶給我的觸動是那樣的。望著馬小名遠(yuǎn)去的身影,我說道,小名這小孩子真可憐!
嗯,這小孩子命硬,生辰八字不好呀,馬大彪在世一天揍兩頓抽,這馬大彪不在了沒人抽他了,可在村子盡受其他人家小孩子的拳頭,唉!張援朝朝鞋底戳煙屁股,一絲煙灰飄下來。
張主任,馬大彪活著的時候,是不是性格很暴,聽村里有些人傳謠他作風(fēng)上還有點問題?是不是這樣呀,張主任,你老是黨員吧,你得支持我工作呀!
張援朝見我這么說,扭頭朝左看一眼又晃頭朝右瞅一眼,然后朝我一揮手說回屋說去!一欠屁股搖搖擺擺領(lǐng)著我進(jìn)屋了。張大娘在灶屋攪豬食,聽老伴喊他倒水,卷著袖子就出來了,那糠渣和菜葉沾在胳膊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喲,牛民警過來了呀,你坐會兒,我把手洗下就給你們倒水!張大娘搓著手尷尬地笑道。
從張援朝家里出來我徑自去了馬大彪家。
楊盼弟在院子里搓衣裳,看她那雙腫得跟水蜜桃樣的大眼,我知道喪夫之痛在眼前這女人心里有多深。三十出頭的年齡是人生太陽正午的時候,可楊盼弟的正午被烏云蒙上了,這一蒙就沒了日沒了夜,淚水要沖上多久才能見到陽光呀?楊盼弟看見我,把沾有泡沫的手往后一背,在屁股一抹,似有歉意地說道,又麻煩牛民警了,進(jìn)屋喝茶,小名呀,你牛叔叔過來了,這孩子成天念叨你,不怕你笑,好幾回夢里也喊你呢,這小名見你像見面親人一樣,跟他爸還沒那樣親呢!楊盼弟在我面前數(shù)落馬小名,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喜認(rèn)死理,犟得跟死驢一樣!
我說,這也不是么壞毛病,這年頭不像你們那年代了,孩子也講究個性的,我看小名長大了肯定有出息,就是——孩子這么小沒了父愛,在他心頭怕落下陰影了,你要好好開導(dǎo)他!
叔叔,來了呀!馬小名從里屋蹦出來,一把抱住我。
小名,還不放下牛叔叔,跟緊倒茶去!楊盼弟輕輕拍了拍馬小名的后腦勺,看你臟得跟什么似的,下午別出去鬧了,我給你好好洗個頭,聽見沒?
曉得了!馬小名朝他媽媽扮了個鬼臉進(jìn)灶屋給我倒水去了。楊盼弟嫁馬大彪十一年了,十一年晃眼就過完了,這福還沒享半天,落個半大的小孩要一個人拉扯一輩子。楊盼弟擤了一下鼻子,說,本命年那年臘月生的小名,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大伙都說小孩子將來命硬,我不信,可不想小名這么小就沒了爸……
楊盼弟臉頰上那塊傷疤在抽泣中顫動不已。我知道,那是馬大彪活著的時候拿碗砸的。在張援朝家里我聽到馬大彪與楊盼弟不少事情。楊盼弟的娘家是距豆腐村不遠(yuǎn)的白米村,那時,馬大彪跟著師傅走村竄戶,一年春天,白米村的楊家耕牛不進(jìn)食,正值春耕時,急得楊家像熱窩上的螞蟻,去請馬大彪的師傅,碰巧馬大彪的師傅去閨女家吃外甥滿月酒去了。師傅不在家,按理說楊家人要回去的,可春耕一刻容不得他們休息??!楊家人說要等馬大彪師傅回來!馬大彪沒辦法只得讓人家等,這一等卻讓馬大彪等到了媳婦。原來,楊家見去請獸醫(yī)的人去一大半天沒回來,怕在路上有事,就讓大閨女楊盼弟去找。這一找倒是讓她找到了婆家。在豆腐村她找到了父親,不想讓容貌打動了馬大彪,這馬大彪自告奮勇說自己也能瞧好楊家那頭牛的病,胸脯拍得山響。楊家怕耽誤春耕呀,就抱著試試看的想法讓馬大彪去了。結(jié)果那楊家的牛還真的讓馬大彪看好了!最后的事,我不說你們都猜到了,現(xiàn)在這事在豆腐村還作為美事在茶余飯后讓人談起呢,大伙還給取了個美名曰:一頭牛和一男一女的故事!楊盼弟的婚姻就是那么簡單。婚后不久,就生了小名。小日子過得美美滿滿的??删褪乔皫啄?,那美滿的好日子開始打霜,慢慢蔫了!
一跨新世紀(jì)的大門,豆腐村開始流行打工。開始也只是兩三個年輕人出去,到年末一回來,嗬嗬!個個混得人模狗樣的,西裝革履的不消說,就連那電視里才能看到的手機(jī),也被這些人握到手里作玩意了。你說這吸引力有多大呀!那年還沒過完正月初五,七八個青壯小伙跟頭年出去打工的年輕人到深圳了,再等過年一回來,喲嗬!這七八個小伙跟頭年那些人回來的一樣,在村子里一溜達(dá),乖乖!那穿著能把人饞死。于是,村子能動的爺們都出去了!張援朝剛才在他屋跟我談起那事,眼睛熠熠發(fā)亮,他恨不得自己小上十歲也好出去風(fēng)光一回。這幾年,豆腐村的人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去了北京,還有的去了蘇州。一到過年,這些撒出去的人,跟南飛的大雁,逆向往回飛。一家子人也就那么幾天聚在一起,還沒等被窩捂熱,還沒親熱夠又往南飛!豆腐村就像冰凍的豆腐,外硬內(nèi)硬,可一遇到水就軟得提不起來!我記得張援朝當(dāng)時說那話表情怏然,像是被什么扼住嗓子似的,聲音哽咽。
楊盼弟的幸福生活就是在豆腐村變得外硬內(nèi)硬,變得傷痕累累的。失去陽剛之氣的豆腐村就像抽干水汽的柴火,見不得半丁點火星,要是點上那火就能燒死人!張援朝說馬大彪就是讓那火害死的。
一想到馬大彪,我頓覺心頭沉重。喝完馬小名倒的茶水,我安慰楊盼弟,大嫂,你要想開點,馬大哥那事我們會調(diào)查清楚的,請你相信政府相信人民警察,我們會給你討個公道的,現(xiàn)在更關(guān)鍵的是你們,你和小名要堅強(qiáng)地活下去,今后的路還很長,我也相信你們會活得更好的!
告別楊盼弟,我覺得我有必要去趟菊花家。特別是從張援朝那兒了解到馬大彪和菊花有那破事后,我更確信能從菊花那里取得突破口。
菊花在跟她三歲的丫頭梳頭,左一下右一下,一小撮一小撮地挑起,左一繞右一編一個小辮子就成形了。在菊花眼中我跟不存在似的,我知道她是在故意逃避我。菊花看模樣二十五六歲,那身打扮讓你瞧不出來她就是個鄉(xiāng)下人,花格子的春裝,黑色的西褲,一雙長筒的黑皮鞋。雖說小孩三歲了,可那凹凸有致的身材讓你看不出菊花是當(dāng)媽媽了,臉蛋雖說一般但讓胭脂擦得白凈凈的,散發(fā)一股誘人的芳香味來。我說,菊花,你丈夫聽說去上海了,是么?在那大上海一年怕要賺好幾萬吧!
嗯!菊花半天才嗯一聲,拿眼掃了我一眼,哪有你牛民警工資高呀,他頂多不過是干個要飯的行當(dāng)!
哈哈,菊花你真會開玩笑,干要飯的行當(dāng)能有你這一家子家當(dāng)?我捂著嘴干咳一聲,小女孩長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呀,小妹妹!
菊花束好小女孩最后一撮辮子,撣去身上幾根細(xì)發(fā),芳芳,找小強(qiáng)哥玩去!小女孩撒開腳,喊:找小強(qiáng)哥玩去了喲,找小強(qiáng)哥玩了喲!
菊花問我要不要喝茶。我笑著擺擺頭,我說我能抽煙么?菊花轉(zhuǎn)身從里屋拿了個煙灰缸給我,你想抽就抽吧!我看見煙灰缸一角有裂紋,像是碰到什么硬物給裂開的。我的來意想必你很清楚,我想了解一下馬大彪生前一些事情,說細(xì)一點,也就是你們之間的一些事情,不介意我這么問吧!
我能介意什么呀,你是人民警察,我能介意么?菊花冷笑道,再說了,我跟那馬大彪能有什么事情呀,你想了解什么盡管問就是了,別藏頭躲尾了,你不嫌累我嫌煩人呢!
既然這樣,那我往明處說了。我從鄉(xiāng)親們那里了解到,你跟馬大彪生前有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為這事去年過年,聽說你丈夫跟你大鬧了一場,有這事么?
哪個爛舌頭說的呀,我跟馬大彪有關(guān)系怎么啦?你到咱這豆腐村訪訪看,多少女的跟他馬大彪好過,你牛民警為什么就死盯著我問這事呢,難道你想挑軟柿子揀呀?菊花憤怒得臉盆緋紅,夾著腰瞪著我,氣喘吁吁那挺拔雙乳顫個不停。
我想岔開話題,我們調(diào)查取證最怕對方一憤怒走向極端,在死胡同里跟你打轉(zhuǎn)轉(zhuǎn)。這方面我還是比較有經(jīng)驗的,我說,菊花,我為剛才那句話向你道歉,你不要生氣,坐下來我們心平氣和地隨便聊聊怎么樣?菊花聽我這么說,氣呼呼地坐下來不再睬我了。我想,這人脾氣直也犟,在我干民警五六年的經(jīng)歷中,還沒人一張嘴就承認(rèn)錯誤的,菊花是個例外,居然一張嘴就承認(rèn)自己跟馬大彪有那男女關(guān)系,還間接指出跟馬大彪有那事還不止她一個,聽菊花口氣那馬大彪在村里似乎有一堆女人!一堆女人共一個馬大彪該不會吃醋吧!我一下子感覺到事情的復(fù)雜性。
菊花,我知道人家說你那種事是不太光彩,但那畢竟是人家嘴巴,我們管不住,是吧?
可為什么單單說我菊花一人呢,那劉鳳,黃彩霞,陳曉芳為什么沒人說,嫌我好欺,是吧!菊花盯著我,那眼光逼得我無言應(yīng)答,是呀,張援朝張主任為什么單提到人家菊花呢,這中間難道還有蹊蹺不成?
坐在周所長辦公桌前。
我喝了口茶,接著說道:倘大一個豆腐村盡剩些年老的和小孩,那些年富力強(qiáng)正值壯年的婦女難免紅杏出墻的,而有條件有機(jī)會摘杏的人就數(shù)馬大彪了。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樣哪樣他都占有先機(jī)!
周所長若有所思地點頭,有點道理,接著往下講!
我先說那天時吧,只有他馬大彪知道那些小媳婦的男人啥時候回來,逢年過節(jié)的他能摸得準(zhǔn);還有馬大彪是個獸醫(yī),他有正當(dāng)理由進(jìn)出那些媳婦的家里,再說他長得也壯實,四十出頭是頭下山的猛虎呀!整個豆腐村就像一座森林,有那老虎能不稱王么?我還聽張援朝主任說,那馬大彪自從跟村里的女人廝混后,他老婆楊盼弟就算是遭了殃,隔三差五馬大彪就揍她,聽說有次喝酒嫌媳婦菜炒咸了,一摔手把碗砸過去,把媳婦砸得滿臉是血,砸了這還不算,那馬大彪還拿腳踹楊盼弟,他們的兒子馬小名去抱馬大彪的大腿,一下子被他拎到脖領(lǐng)子扔到一邊,磕到板凳角暈過去了!
這哪是父親呀,簡直連畜牲不如,還獸醫(yī)呢,我呸!周所長破口大罵,見我盯著他,不好意思地端起茶杯朝我說,沖動了一下,不好意思!你接著講!
所長,我根據(jù)張主任提供的線索,我找了趟菊花,菊花承認(rèn)了她跟馬大彪的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她同時還指出另外跟馬大彪有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的一些人。聽菊花講,她是去年跟馬大彪好上的。去年七月初,菊花家的種豬害病了,不吃不喝拿頭拱豬槽,她請來馬大彪,馬大彪說種豬內(nèi)急了,還說那跟人一樣,內(nèi)急上火么還要內(nèi)部消化。菊花不懂,那馬大彪就拿話戲她,邊說邊耍小動作,菊花說那天剛逢她穿上丈夫給買的新款裙子,很勾人的那種裙子,又碰巧婆婆抱著孫女串門去了。這兩個巧合讓馬大彪得逞了,菊花哪敵得過壯得跟頭牛似的馬大彪呀,當(dāng)場在豬圈就地被他強(qiáng)暴了。換句話說當(dāng)時她境況就是個受害者,但當(dāng)時因為她忽略了還有法律可以保護(hù)她,再以后她就自暴自棄,說怕馬大彪把這事捅出去讓她沒臉見人,我想這當(dāng)中或許有一部分理由是生理的需要。據(jù)菊花說,馬大彪就是抓住女人那個弱性,他屢屢得手,村子年輕的媳婦八九不離十他都睡過!
混賬,這小子死得活該!要是活著我還要逮他蹲大獄呢,這號人活著是垃圾,死了反而干凈些!周所長把茶杯重重地擱在桌子上,憤憤地說道。
所長,我初步斷定,這是宗蓄意已久的謀殺案。兇手有兩類人!我接過周所長的煙點上,吸了口,接著說道,一類人是戴綠帽的人,老婆被人睡了,對于男人而言這無疑是當(dāng)頭一棒,那打擊是致命的,所以那戴綠帽子的肯定要報復(fù),這類人呀,我排查過了,重點是菊花的男人林小天,據(jù)鄉(xiāng)親們說,大年初一林小天跟菊花大鬧過一場,吵著要找馬大彪拼命去,要不是那天有人拉著他,怕馬大彪沒過完新年就沒命了,這是其一;其二,馬大彪出事那天,在菊花家喝過酒,根據(jù)我們的化驗結(jié)果,馬大彪是讓人藥死的,那么酒桌肯定是案發(fā)現(xiàn)場!
我接著說:另一類人是那些和馬大彪有著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的女人們,有句老話不是叫住爭風(fēng)吃醋么,那么多女人共一個馬大彪,中間肯定有失寵的,那失寵的有可能會變成殺人犯。
牛蒙,這個推理我不太贊同,你是不是看電視劇太多,受影響了,什么失寵的會變成殺人犯,你以為那馬大彪是皇帝呀,你混扯!
不管所長你承不承認(rèn),那馬大彪還真跟皇帝差不多!既然所長你不贊同我后那一類人的推理,那我姑且保留個人意見,那所長你認(rèn)為我前面那個推理成立嗎!
可以展開,你從細(xì)節(jié)入手,再給我好好查查!
這五月越往后走,天氣越顯得燥熱。走在田塍上,沒隔幾天你再看那些秧苗齊刷刷地往上長,又濃又釅的綠波被風(fēng)吹得這頭高那頭低的,好不喜人!這次到豆腐村我有兩件事情要辦,第一件事就是所長所交代的,把林小天這個人好好調(diào)查一下,看最近他有沒有回來了。第二件事就是順路給馬小名買了只圓珠筆還有幾本本子要交給他。
村子空蕩蕩的。幾條狗趴在門洞旁,看見我懶洋洋地吠幾聲。我想還是先去馬小名家吧,三四天沒見,還真有點想小家伙了。馬小名一個人在院子里玩彈球,一見到我,樂得彈球也不要了,就朝我撲過來。叔叔,你才來呀,叔叔你等等我!還沒等我說話,這小家伙就蹦到屋里去了,我拾起地上的彈球。馬小名捧著三四個雞蛋到我跟前,叔叔,快拿著要滾下來了!接過雞蛋,我說,小鷹,這雞蛋是你媽給你煮的,你為什么不吃呢?
我留給叔叔吃,叔叔就會對我好!
喲,你這小家伙還有小算盤呢,瞧,叔叔給你捎什么來了!
呀,是筆,還有本子,謝謝叔叔!馬小名緊挨著我,調(diào)皮地往我腰間摸摸,問我,叔叔,你沒槍呀,我看電視里的警察叔叔都有的?
叔叔也有槍呀,抓壞人才用槍,叔叔來看小鷹不帶槍呀。
那什么人才是壞人呀?
嗯,害死你爸爸的人就是壞人,懂了吧!
哦!馬小名張著嘴,怔怔地望著我,好像不認(rèn)識我一樣,兩眼瞪得燈泡似的。
叔叔,你們捉到壞人會怎么樣?摑臉?打屁股?還是罰站寫保證書?馬小名一本正經(jīng)地盯著我問道。那表情很嚴(yán)肅,我禁不住笑了,摸著小家伙的后腦勺,手指在滑動中觸到一塊硬邦邦的疤,過來!把頭低下來讓叔叔看看!馬小名乖乖地把頭枕在我膝蓋上,我小心地?fù)崛ツ前躺厦娴亩贪l(fā),一酒杯口大小的傷疤在陽光下暗紅彎曲地爬行。我問馬小名,痛么?是不是你爸爸打的?
不碰那疤就不痛!馬小名側(cè)過臉望著我調(diào)皮地笑道,我恨爸爸,他一點兒不像我爸爸。我知道在馬小名心里父子的情感讓馬大彪給打跑了,小孩子還在記恨著他呢。你喜歡你媽媽么?馬小名一聽我提起他媽媽立即就來了精神頭,兩眼奕奕有采。我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爸爸每次打我的時候媽媽總是護(hù)著我,有一次爸爸拿燒炭火的火鏈子抽我,媽媽要護(hù)我,爸爸打不到我,就把氣灑在媽媽身上,火鏈子抽到媽媽身上,這、那都是血泡泡!馬小名邊說邊在這自己身上比劃著。
那你爸爸為什么總打你呢,是不是你淘氣不聽大人話了?
我沒淘氣呀,爸爸以前對我很好的,可自從爸爸跟菊花嬸嬸、劉鳳嬸嬸、黃彩霞嬸嬸好了,就愛打我了,也愛打我媽媽了!我爸爸特喜歡摑我耳光,你看我一個老牙讓他摑沒了。馬小名說著張開嘴要我看。在嘴根深處我看到了一個深洞。
小孩子不能瞎說的,誰說你爸爸跟別的嬸嬸好了!我極力想改變馬小名心中馬大彪的形象,目的很簡單我不想這么小的孩子一輩子活在陰影里。
我爸媽吵架時,我聽見我媽媽說的,我媽說我爸想把我們打死,還想把菊花嬸嬸接到我家里來,他們吵架的時候,我爸也說,他就是想要打死我們,就是想把我趕出去,還罵我媽媽是黃臉婆,要我媽滾!
我無言地摸摸馬小名的腦袋,替小孩擦去眼角的淚花。小鷹,你是只小鷹,知道么,鷹要有遠(yuǎn)大理想還要飛得更高更遠(yuǎn),你有個好媽媽,忘記你爸爸的壞吧!
馬小名抽泣地說道,叔叔,壞人會不會死?
小鷹,我肯定會幫你逮到壞人的,壞人當(dāng)然要死的!
馬小名在我的懷里顫抖不已,叔叔,我不想做壞人,我真的不想做壞人,可——可我爸爸總打我媽媽,還把我媽媽的臉砸出血了,還拿腳踢我媽媽,我不想讓我媽媽死,嗚嗚——嗚嗚——馬小名淚水從手指縫里涌出來。
小孩子莫瞎說,聽話別哭了!
叔叔——我爸爸是我害死的!馬小名抹干眼淚,兩眼哭紅了,我把“三步倒”化成水偷偷灌到茶杯里,我知道我爸喝完酒就愛喝茶,那天,他又去菊花嬸嬸家喝酒去了,我把灌到藥的茶杯放在顯眼的地方,我不想我爸爸死在我家,那天爸爸跟我想的一樣,臨出門前把茶杯裝在屁股袋里了……半夜,我就聽見我媽媽在哭爸爸,才曉得爸爸死了,開始我也想哭,可一會兒我又高興了,再沒人打我媽媽了,我和媽媽永遠(yuǎn)可以住在這房子了!
我望著馬小名,聽他一字一句地講,覺得胸口被什么壓著喘不過氣呀。我探出手摸摸馬小名的額頭,發(fā)現(xiàn)他體溫正常,這讓我很失望。
老師說主動承認(rèn)錯誤還是個好孩子,叔叔,我老師說得對吧?
說得對,小鷹,你在騙叔叔對不對?你怎么會有“三步倒”呢,你在騙叔叔對不對?望著那些雞蛋,我無言地敲破一個,慢慢地剝著殼,晶亮乳白的雞蛋一點點裸露出來。馬小名看著我剝蛋殼,抱著我,說,叔叔,那藥是強(qiáng)子哥藥狗用的,那天我拿好幾個雞蛋給他換的,不信你可以去問他!叔叔,下次你來我再給留雞蛋,好不好?
我再也不來了,我莫名地摔掉手中的雞蛋,那揮起的巴掌愣在半空。
馬小名嚇得兩腿打顫,一下子跪在我跟前,哆哆嗦嗦說:叔——叔叔,求求你,別摑我臉!我再也不做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