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偉
泥鰍,你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能馬虎!顧水法從水槽邊走回到那張沙發(fā)椅,準(zhǔn)備往上躺時,忍不住又一次這樣說。
游小龍癟了癟嘴,沒有說話。在他看來,顧水法至少已經(jīng)十幾次在他面前這樣說了。他每次這樣說,游小龍都會非常的不高興。他想這事與顧水法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那完全是他個人的事,用不著誰來對他指手劃腳,即便是父母,他也有權(quán)對他們保持沉默,何況顧水法只不過是他的一個顧客,充其量也就是他的一個熟人而已。
但他不想跟他爭,跟一個老頭爭論這些有什么意思呢?他總是把對方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吹過了,就算數(shù)了。
那時候是下午3點左右的模樣,慢慢西斜的太陽,像一個瞌睡人一樣,頭一歪一歪地跌進(jìn)屋來,躺倒在滿地的碎頭發(fā)上。
美容美發(fā)廳里很安靜,不大的店鋪里空蕩蕩的,只有顧水法一個顧客。屋內(nèi)旋蕩著的是游小龍手中的電推剪和顧水法的說話聲。那些聲音混合在一起,就像一首催眠曲,弄得游小龍昏昏欲睡,他機(jī)械地理著發(fā)。
給顧水法洗過了頭,他的頭發(fā)濕漉漉的,很好聞的洗頭膏氣味,不斷地飄入游小龍的鼻中,讓他有一種想打噴嚏的感覺。他認(rèn)真地在刀布上磨著剃刀。
顧水法用一塊熱氣騰騰的毛巾起勁地擦著自己的臉,他突然湊近游小龍,顯得非常神秘地說:泥鰍,現(xiàn)在沒有別的人,我和你說個事,你可能還不知道,那個亞琳以前是在百雀門做小姐的,和你先前找的那個吳小紅是一路貨色!我特意做過調(diào)查了……
游小龍驚訝地望著顧水法,像是不認(rèn)識他一樣。
顧水法得意地笑了,嘿嘿,奶奶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清楚的,我一直想不通,她這么一個人,怎么會和你好……
游小龍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他根本沒有想到顧水法會這么說。
你……你胡說!他全身的血呼啦一下全涌到了臉上。
顧水法發(fā)現(xiàn)游小龍,就像魚兒發(fā)現(xiàn)了魚餌一樣,那種興奮勁兒無法用語言來表達(dá)。
本來他絕對不可能拐到那條長長的小弄堂里去的,但那天6歲的孫子交給他一個任務(wù),要他陪著他四處閑逛。小顧不愛大街愛小巷。越是人少的地方,他越是愛鉆。鉆來鉆去的,全身弄得一片骯臟,尤其是頭上,更是掛滿了灰塵。顧水法便四處尋找著理發(fā)店,想叫他們幫助孫子洗個頭??匆娕每谀歉吒邞抑拿廊菝腊l(fā)霓虹燈,就帶孫子進(jìn)來了。
泥鰍!
顧……顧所長。
他們彼此馬上認(rèn)了出來。
不消5分鐘,顧水法和游小龍就知道了雙方目前的情況。
你小子不錯嘛,連手藝都有了!顧水法用贊賞的口吻說。
托你顧所長的福,是你教育得好。游小龍小心翼翼地恭維道。
哪里的話,主要是你自己表現(xiàn)出色,不容易,不容易啊!你那年進(jìn)來時,我記得你哭哭啼啼的,什么人的話都聽不進(jìn),好像自己是冤枉的,后來我找你談了整整四天。你總算想通了,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一個人最怕思想上有疙瘩,思想上沒有疙瘩,什么事都能做好,你說對不對?
對對對。游小龍把頭點得像雞啄活蹦亂跳的蟲子,他忙不迭地請顧水法入座,并且和前面的一個顧客商量,要他讓一讓,先讓小顧洗個頭。
那顧客臉有慍色地說,總有個先來后到嘛,你要我往后移,我不剃了。來個熟人,就這樣亂插隊,你他媽的什么意思,看你以后怎么做生意?!他氣鼓鼓地摔門而去。
顧水法有些過意不去,這好像不大好吧,我們等一下行了,反正也沒什么事。
不要緊的,你顧所長來,就是看得起我游小龍。你來,當(dāng)然是要優(yōu)先的,因為你老人家忙嘛。游小龍笑容可掬地說。
現(xiàn)在我忙來忙去就是忙這小家伙。顧水法笑嘻嘻地摸著孫子小顧的頭說,他讓孫子坐到洗頭椅上,準(zhǔn)備洗頭。游小龍這時又趕緊敬煙,替他點上,說,顧所長,你坐會兒,馬上就好。
顧水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將后背靠在沙發(fā)椅上,放松地吐著煙圈,泥鰍這小子不錯,到底不一樣了,有點社會經(jīng)驗了。他想。美容美發(fā)廳里其他等待著理發(fā)的顧客,自從顧水法一進(jìn)來,他們就住了聲。他們有些拘束地坐著,饒有興致地看著游小龍給小孩洗頭,看著他將小顧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fā)梳理得挺挺括括。
顧水法的思維也隨著游小龍的手在走,他“噗哧”一聲笑出來,泥鰍,你還記得么,你那綽號還是我取出來的呢!
游小龍又點點頭,臉上現(xiàn)出一點靦腆來。
五六年前的泥鰍好像是為了一樁盜竊罪進(jìn)來的,他們是一個團(tuán)伙。那時泥鰍還不到18歲,瘦小得像一棵營養(yǎng)不良的柳樹苗。顧水法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哆嗦著說叫游小龍。他想這個游姓倒是挺少見的。他接下去又問了他其他一些情況,他要么一問三不知,要么推三拉四。弄到后來,他索性哭起來,像個女孩一樣。因為聽押他來的警察說過,說在拘捕他時,他非常靈活,差一點點又讓他漏網(wǎng)了。顧水法心煩得當(dāng)時脫口就罵了一句,你這家伙滑得真像條泥鰍!以至于后來一見到游小龍,他就叫他泥鰍。
小顧的發(fā)很快就理完了。顧水法要付錢。游小龍堅決不收,不但不收,他還要他再坐會兒,幫他也理一下。我這是幾推子的事,方便。他背過身,和后面的顧客解釋,不好意思,插個隊,我……我的老首長。
顧水法拗不過他,就聽從他了。
泥鰍,你以后有什么事,盡管找我。帶著小顧離開時,顧水法要游小龍將他的手機(jī)號碼貯存一下,記得給打我電話??!他中氣十足地說。
嗨,人老珠黃不值錢,說退就退了。顧水法很感慨地對老伴秀英說。
秀英朝他斜了一眼,你呀,生來就是一個做坯,要你清閑了,你倒牢騷滿腹了。你不想想,你老婆才五十三也退了,別說你這六十歲的人了!你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留戀的?
顧水法揮揮手,我不和你說,我和你不一樣,你是看見人就心煩。我是不見人影兒,心里就發(fā)慌。
秀英捂住嘴巴偷偷一樂。
顧水法老老實實在家呆了不到一星期,就呆不下去了。他想以后要是天天都這樣——吃了睡,睡了吃,那還不把人給憋死?他開始往外跑。起先主要是往朋友那里去??膳笥阎幸催€在繼續(xù)工作,要么就是圍著老婆的屁股轉(zhuǎn),一起做家庭保姆。他和那些人沒有共同語言。去過幾次以后,他就覺得乏味了,有什么意思呢?
嗨,要是一直能工作到死,那該有多好。顧水法常常這樣癡癡地想。
有一天,他情不自禁地走到了自己工作過的地方——看守所去了。在和昔日的同事聊天時,他又激動了,又一次把盤旋在自己腦海里的疑惑和盤托出,人怎么能不工作呢?就吃吃飯,睡睡覺,看看電視?!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說自己愿意和顧水法對調(diào)。一個叫張小鋼的小民警說,白天也能和老婆摟在一起睡,那有多好,說什么也得多弄幾個兒子出來。
顧水法笑著罵道,你當(dāng)你老婆是豬婆?。?/p>
笑過了,樂過了,人們開始說別的話題,東扯西扯的,不知怎么就說到了包志歡。包志歡是看守所出去的一個犯人,刑滿后回家開了一家飼料廠,專門生產(chǎn)豬飼料和蝦飼料,3年不到就發(fā)了。包志歡發(fā)了后,喜歡到處走,宣傳自己的飼料廠,順便推介自己。他最愛標(biāo)榜自己曾經(jīng)是犯人,吃過5年官司,是管教教會了他怎樣做人。會做人了,就會做生意了。因此他把他生產(chǎn)的飼料命名為“蕃人”,取犯人的諧音。
媽的,這小子的腦子倒是挺靈活的,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有人頗有些憤憤不平的樣子。
顧水法當(dāng)然知道包志歡,想當(dāng)年他還不只一次找他談過話,印象中是個腦子很靈活的人。他因誤傷他人而入獄。他突然有了想去看看他的念頭。此后的某一天,他特意去了包志歡的廠里。那廠子不算很遠(yuǎn),但離顧水法家也有一個小時的車程。
包志歡一見他,開心得不得了,摟住顧水法,笑得像個彌陀佛,他叭唧叭唧地在顧水法的額頭上親著,連說謝謝老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心,跑那么遠(yuǎn)的路特意過來視察。
顧水法暗暗好笑,誰是你的領(lǐng)導(dǎo),做你的領(lǐng)導(dǎo),那我不成了犯人了?
照例是必不可少的寒暄,隨后是參觀包志歡的飼料廠,再后是吃飯。在吃飯的過程中,顧水法的喉嚨癢癢的,他忍不住給包志歡上起了課,你的企業(yè)從眼前看是相當(dāng)不錯的,但從發(fā)展目光看,那就差遠(yuǎn)了,差在什么地方,我認(rèn)為有這樣幾個,一是缺乏管理人才,你不能把你昔日的朋友一個一個都拉進(jìn)來;二是要善待工人,不能任意打罵工人,工人說到底是為你創(chuàng)造經(jīng)濟(jì)效益的,你不能看不慣就亂罵人,不聽話,就叫他滾蛋;三是你得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能動不動就老子是吃過官司的人,怕你個吊!得有個分寸;四是……
包志歡笑瞇瞇地看著他,等他說完,他一把拉住了顧水法,又在他的額頭上叭唧叭唧地一陣親,顧所長啊,你說得真是太好了,你老人家現(xiàn)在反正退休了,不如到我這里來,做我的高級參謀……
不成不成!我只是說說而已。顧水法一口回絕,他想包志歡這小子也太會順?biāo)浦哿恕?/p>
你老人家一定要答應(yīng)我,我不需要你來上班,你只要有空了,來廠里轉(zhuǎn)轉(zhuǎn)就行了。包志歡誠懇地說,就當(dāng)你幫幫我,怎么樣?
這個情況,顧水法始料不及,他說讓我想想再說,最起碼我得和我老婆商量一下。
包志歡爽朗地說,那我等你電話。
顧水法回家后,正兒八經(jīng)地把它當(dāng)作一件事,特意召開了家庭會議,征求大家意見。家人的意見高度的一致,都說讓他自個兒決定,覺得行就去上班,不行就不要去,反正他們也不差那幾個錢,只要他自己覺得高興就是。
他于是給包志歡打了電話,表示了自己準(zhǔn)備來的意圖。
包志歡連說歡迎歡迎,還特意讓人給顧水法辟了一個辦公室。
顧水法正式上班了,他通常一早就起來,然后去擠通往郊區(qū)的公交車,一小時后,他總是準(zhǔn)時地出現(xiàn)在廠里。這一點,不說別人,就連門房也佩服,說顧所長到底是警察,素質(zhì)就是不一樣。
顧水法在廠里其實也沒什么活干。包志歡對他說,你不用每天都來上班的,你如果每天要來上班,那我給你配個車。
顧水法樂呵呵地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是把乘公交車當(dāng)作鍛煉身體。他這樣說,包志歡也不好說什么。
上了班,看完他習(xí)慣看的幾張報紙后,他會踱到包志歡那里。如他一個人在,他就會和他聊聊天。但聊著聊著,又變成他在上課了。要是碰到包志歡不在或他辦公室內(nèi)有許多人在,他就會退出來,到自己的辦公室,伏在辦公桌上,把自己想要說的話用筆寫下來,當(dāng)然,那大體是提綱式的。然后把它交給包志歡,讓他抽空看看。他還是不習(xí)慣用電腦寫東西。
起先,包志歡覺得很新鮮,但慢慢地,他就有些厭煩起顧水法的舉止來。但他不能明說,只能用行動來表示拒絕。他接連一個多星期不在廠里出現(xiàn)。這種情況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顧水法插在他信袋里的那些提綱式的建議或提醒,他也沒有動一動。
顧水法似乎覺出了一點什么,于是給包志歡留了一封信,告辭走了。
包志歡后來給顧水法打過一個電話,問他為什么不聲不響就走了?
顧水法說,我在信中都說過了。
包志歡還想說什么,顧水法把電話擱掉了。
包志歡后來叫人給顧水法送來工資和一些特產(chǎn)什么的,顧水法把工資收下了,特產(chǎn)卻退回去了,理由是無功不受祿。
社區(qū)干部方月華找上門來了,她懇切地請求顧水法參加社區(qū)的執(zhí)勤隊。顧所長,你是警察,有你參加,我們的執(zhí)勤隊就像模像樣了。
秀英堅決反對,說我家老頭子都做了一輩子的警察了,剛退下來,還讓他干這個,恐怕不行。
方月華不生氣,笑瞇瞇地做著解釋工作,顧所長,你一定要加入到這個隊伍中來,這不是我方月華個人的想法,這是全社區(qū)居民的呼聲。你想想,有誰比顧所長更適合干這項工作呢?你說得出來,我就找他去。方月華是個四十多歲的小個女人,說話的頻率很快,且聲音響亮,這源自于她原是棉紡廠擋車工,說句話得扯著喉嚨。
秀英眨著眼睛想了大半天,也說不出其他的人選來。她翻著白眼嘟噥說,反正我家老顧不參加。
顧水法卻意外地說,小方,沖著你剛才這句話,我參加。顧水法有點喜歡方月華的工作作風(fēng)——柔中帶剛。很像他。他喜歡。
秀英不樂意了,推推顧水法,意思是你怎么能這樣呢?
顧水法摸摸自己的下巴,嘻皮笑臉地說,我空著也空著,再說就是在家門口的事。
當(dāng)上執(zhí)勤隊員,而且還是他們那個小組的組長,顧水法的日子又充實起來。但執(zhí)勤隊每周值班三次,一周其余四天還是無法打發(fā)。他開始在這個城市里尋找曾經(jīng)在看守所改造過的犯人。他心里有種好奇老是要冒出來,他想知道他們現(xiàn)在生活得怎么樣了。盡管他的手頭上有他們的名錄,但真的要找到他們,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何況他要選取的對象就是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那些人。
好在他的努力并沒有白費,他慢慢地找到了更生,他現(xiàn)在是一個養(yǎng)豬專業(yè)戶,家里養(yǎng)了三百頭豬;找到了奕生機(jī),他在江面鋼結(jié)構(gòu)廠做電焊工;找到了杜中杰,他在開出租車,替他姐夫開……但這些人都很忙,他們沒有時間和顧水法聊天,顧水法去過一回就不想再去了。
隨后,他還是一點一點地搜索著那些他和他們談過話的前犯人,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他有責(zé)任、有義務(wù)知曉他們情況的想法。這叫什么?這叫延伸教育。當(dāng)他看到他們,總是欣喜萬分,眼里像是要放出光來,在聊天時,他也總是語重心長地跟他們說,好好干,前面的路還很長,踏踏實實地走好每一步,只有這樣,你們的前景才會無限燦爛!
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泥鰍,顧水法簡直高興死了,泥鰍和他居然生活在同一個區(qū)域里,相距不超過3公里。最最重要的是:泥鰍從來不會拒絕他,也不需要拒絕他,他的美容美發(fā)廳只要門開著,總是歡迎每一個踏進(jìn)那扇門的人。于是他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往他那里跑,有時候是理發(fā),但更多的時候,則是什么也不干,純粹上他那兒坐坐、聊聊。
進(jìn)出美容美發(fā)廳的人是那么的多,就像夏天池塘里的那些活泛的小蝌蚪,搖搖尾巴來了,又甩甩頭走了。顧水法坐在那兒時,常會發(fā)生一種錯覺,好像那不是美容美發(fā)廳,而是看守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班進(jìn)一班出,他們彼此素不相識,但都進(jìn)來了……
這樣的時刻,顧水法的臉部表情很嚴(yán)肅,目光炯炯的,他認(rèn)真地審視著每一個進(jìn)來的人,把他們的形態(tài)體貌記得很清楚。當(dāng)他們再次來時,他會準(zhǔn)確地說出他(她)上一次來的大致時間。大家都很驚訝,說他真是厲害,記性這么好。
顧水法用不屑一顧的口吻說,記性不好能當(dāng)警察?因此大家都知道這個紅光滿面,看上去很富態(tài)的老頭是一個退休警察。
來理發(fā)的人都感到顧水法很可愛,因為他能說會道,只要某個話題一開始,他就能將這個話題像一個皮球一樣搶到自己的手中,他漸漸地變成了操控者,大家也聽得出來,顧水法的知識面很廣,從天文地理到蛇蟲百腳,再到風(fēng)起云涌的國際形勢,他都能說出點道道來,這就很不簡單了!大家也樂意聽他作總結(jié)性的發(fā)言。
顧所長,你肚子里的墨水是通海的。有人恭維道。
哪里哪里,你這話不是表揚我,是存心罵我哩。說雖這樣說,顧水法心里還是很開心的。
有人問他哪來這么多的知識?是不是看了很多很多的書?
顧水法笑笑,活到老,學(xué)到老。刀不磨要生銹,人不學(xué)習(xí)要落后。其實只有他自己清楚,在看守所當(dāng)民警的那些日子里,他幾乎每天都給犯人們上課,而犯人們也必須如實向他匯報自己的思想。犯人們的點點滴滴,無一遺漏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犯人們的故事是那么的多,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是一部生動的書,只要你樂意去閱讀,而顧水法恰好就是一個喜歡閱讀的人……
顧客們邊理發(fā),邊聽著顧水法高談闊論,這實際上也是一種享受,而顧水法自己也覺得很有意思,那種退下來無所事事的郁悶也一掃而光。
游小龍像是第一次認(rèn)識顧水法似的盯住他不放,他無法想像從那張寬大得稍微有點過分的嘴里,怎么會冒出那么多的東西。但有一點,游小龍卻是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就是來他店里的人是越來越多了,他們只要一進(jìn)門,就會習(xí)慣性地往顧水法平時常坐的地方瞄上一眼,要是他不在,他們就會向游小龍發(fā)問,老板,顧所長呢?
泥鰍,我不是跟你說過,讓你有事找我,這下你有體會了吧。顧水法掩飾不住得意地說。
游小龍把腰矮下去,一臉的討好相,那當(dāng)然,因為你是顧所長啊。
游小龍嫌小弄堂里的美容美發(fā)廳太閉塞了,人氣總是不旺,想把店開到熱鬧一點的地方去。他看中了技校的門面,想租上兩個??杉夹7矫娌淮饝?yīng),說是開其他店都可以,就是不能開美容美發(fā)廳,你想想,技校里求學(xué)的都是一批充滿青春活力的少男少女,天天面對一批時尚男女,你能保證萬無一失?
游小龍和校方磨破了嘴也沒用。尤其是在對方得知游小龍是一個“兩勞”釋放人員后,更是加強(qiáng)了警惕性,好像游小龍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犯罪似的。
游小龍很無奈,無奈之中,就把訊息傳遞了出去。這事就傳到了顧水法的耳里。顧水法還不相信,說泥鰍有事不會不和我商量的。
他問游小龍。
游小龍尷尬地說,我怕打攪你。
廢話,打攪誰不是打攪?顧水法聲音洪亮地說。他問清楚情況后,立馬就趕到了技校所屬的勞動局。局里有人出面幫游小龍說話,校方還是答應(yīng)不下來,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游小龍出事呢?
泥鰍出事,我會負(fù)責(zé)的。顧水法一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說。
校方猶豫著說再考慮考慮。
顧水法火燒火燎地說,你以為開美容美發(fā)廳,就是搞色情啊,你的思想也太僵化了!我用我的人格和黨性擔(dān)保還不行嗎?對待刑滿釋放人員,要多關(guān)心愛護(hù),能拉一把就拉一把,不要能推則推,你推一下可能這社會上就多了一個壞人,而你拉一下,這世上就多了一個好人,你看你是拉呢還是推……
技校的主要領(lǐng)導(dǎo)詞窮了,漲紅了臉,說不出一句話來,嘴巴像是被封條貼住似的。
門面最終還是租了下來,且比別人還便宜了一點租金,游小龍喜笑顏開。
新店開出來后,果然顧客盈門。游小龍一個人都有點忙不過來,于是就招了兩個洗頭工。一個姓李,叫李毛,有三十來歲,是個失地農(nóng)民,一個叫沈紅紅,十九歲的貴州妹。她們干活非常賣力,除了幫助顧客洗頭,順便還把店里的其他雜活全都做了,比如像整理工具呀、清掃地上的碎發(fā)呀、去消毒站取理發(fā)消毒用品呀等等。
游小龍挺高興的,原來很少見笑容的臉上竟意外地綻放出了笑意。
顧水法比以前來得更勤了,他來,游小龍就會向他人介紹一番顧所長的恩德。
顧水法擺擺手,說,這點小事,不足掛齒。
店里新的客人越來越多,顧水法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力不從心了,他想記住他們的,但那些面孔實在太千變?nèi)f化了,他都無法記了。他自嘲人老了。
游小龍說,你老人家是人老心不老。
顧水法笑罵道,你這小子,什么時候也變得會說話了?
游小龍說,是跟你顧所長學(xué)的呀!他說他特別佩服他迅速和顧客打成一片的本事。顧所長,你要開店,保證發(fā)大財。游小龍羨慕地說。
泥鰍,你不要口是心非,等我在你邊上開家店,你不把我罵死才怪呢!
顧水法和游小龍談得很投機(jī)時,顧客們都會靜靜地聽他們說,李毛和沈紅紅也跟著笑,笑的同時,她們把眼睛緊緊地盯住游小龍的手。
大約有9個月左右的時候,李毛告辭走了,接著沈紅紅也走了。李毛回去開了一家美發(fā)店,店名叫“吹吹風(fēng)”。沈紅紅也開了一家美容美發(fā)廳,店名就叫“紅紅”,是和她的一個表姐合開的。
顧水法對游小龍說,你瞧瞧,你瞧瞧,人家把你的手藝都偷走了。
游小龍笑笑,就憑她們平時看的就能學(xué)到技藝,那我的手藝也太差勁了。我不是吹,我這門手藝,別人還學(xué)不來呢,想當(dāng)初,我可是專門去上海、深圳學(xué)的。他顯得相當(dāng)?shù)淖孕拧?/p>
顧水法寵愛地笑罵,你這小子,有一套!
游小龍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顧水法也一如既往地去他那里坐坐,聊聊,結(jié)識一批新朋友。
某一天,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沈紅紅打來的,她邀顧水法到她店里去坐坐,當(dāng)然不是白坐,她可以每個月發(fā)他工資的,不像游小龍,很小氣,連一點酬金也不肯付。
顧水法哈哈大笑,說泥鰍不肯付,那你打算付多少?
沈紅紅說,給你1000元怎么樣?
顧水法笑出了眼淚,這個沈紅紅把他顧水法看成什么人了,區(qū)區(qū)1000元算什么,他往游小龍店里去,可不是為了錢,他是自己愿意去的。他謝謝她的好意,說心領(lǐng)了,人是肯定不會去的。沈紅紅說,給你1500元怎么樣?
顧水法嘀咕了一句,又不是小菜場,討價還價干什么?
當(dāng)他把這一插曲告訴泥鰍聽時,游小龍放下手中的吹風(fēng)機(jī),眼里露出了感激,顧所長,我……
你什么也不用說,你想想,我顧水法怎么會莫名其妙到沈紅紅那里去呢?顧水法輕松地說。
游小龍準(zhǔn)備給顧水法刮胡子了,他放下沙發(fā)椅上的搖手柄,使顧水法仰躺著。他拿來一只大號的搪瓷杯,里面有一塊肥皂和一支牙刷,他用牙刷在肥皂上擦了幾下,然后往顧水法的下巴和嘴唇上抹。
顧水法的嘴巴還在呱啦呱啦地響著,泥鰍,你肯定不會知道真實情況的,我知道你這個人膽小,內(nèi)向,吃了啞巴虧也不敢說。別的事都能將就,但這個婚姻大事馬虎不得,絕對不是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那個亞琳有什么好呢?這種不肯把底細(xì)說與你聽的人,是最可怕的。她說起來可復(fù)雜呢。別的我就不說了,她和我們這個城市里多少男人有過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她自己有過交待的,派出所里的檔案上寫得清清楚楚的,她原來根本不叫亞琳,她叫朱春花。她為什么要改名……
游小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低著聲音說,你別說了,我要給你刮胡子了。
我知道我知道。顧水法精神很亢奮的樣子,你還沒替我捂熱毛巾呢!
游小龍擦掉那些肥皂泡沫,然后將一塊熱氣騰騰的毛巾捂在顧水法的嘴巴那里,捂上二三分鐘,他就可以工作了。他一屁股坐在后面的長沙發(fā)上,站立了好長時間了,腰骨不可避免地有些酸疼,他想借機(jī)休息一下。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隨手打開了電視機(jī),電視機(jī)掛在幾張沙發(fā)椅中間的墻上,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過去都比較清晰,游小龍按著遙控板,一個頻道一個頻道地選擇著。
哎哎哎,就看這個,就看這個。仰躺著的顧水法叫道。那聲音是從擋住他嘴巴的毛巾后面發(fā)出來的,悶悶的,就像是從地下鉆出來似的。
游小龍把頻道重新調(diào)回去。
顧水法要看的是一部電視連續(xù)劇。游小龍不要看,他將手插在褲袋里,慢慢地踱到門前。大概到了放學(xué)的時候了,有小學(xué)生排著隊,嘰嘰喳喳地過來了。游小龍的心中升起一股柔柔的東西。他想這時候亞琳在干些什么呢?太陽斜得更西了,那光線照過來,把游小龍的全身涂得一片通紅。
漸漸地,游小龍就有了一些倦意,顧水法卻興致盎然,他好像從來不知疲倦似的,總是一有空就出現(xiàn)在美容美發(fā)中心。
這時候,游小龍已經(jīng)把他的美容美發(fā)廳改作中心了。洗頭工又招了一個,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是勞動局再就業(yè)中心推薦過來的。因為上一次租門面,與勞動局的關(guān)系密切起來。
女人叫華月,她家里有個病兒,每天上午要去醫(yī)院打針,因此她只能上半天班,也就是說,從下午1點開始到晚上8點。
游小龍認(rèn)可了華月的工作時間,因為他的美容美發(fā)中心一般在上午9點開門,開門后到下午1點的這個時間段,顧客相對來說要少一些,游小龍一個人應(yīng)付得過來。
有時候顧水法比游小龍去得還早,等著游小龍來開店門,有時候看游小龍忙不過來,顧水法還會捋起袖子,幫助他做一些下手活,你別看我的手指粗,但洗頭就是比女人有勁。
游小龍有些過意不去,偷偷地塞點錢給顧水法,顧水法堅決地拒絕了,還滿肚子的不高興,泥鰍,你什么意思呢,你這樣,俗不俗呢?
見他不肯收錢,游小龍只好買些東西送顧水法的孫子。
顧水法還是不樂意,說,再送,小心老子罵你!
游小龍讓顧水法罵得痛快,他更加覺得顧所長是個好人,有些好人是別人講出來的,但顧所長的一言一行,卻讓他從外面一直佩服到骨子里。
時間搖搖晃晃地走,慢慢地,游小龍還是或多或少地感到了一絲熟悉后的厭煩,他想顧水法怎么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呢,你不能少說一點么?雖然有時候心有不快,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對顧水法發(fā)火。
然而,當(dāng)有一天,游小龍又找了一個女朋友之后,他和顧水法之間似乎有了一點說不出滋味來的味道。
顧水法在見過游小龍的第二個女朋友亞琳一眼后,他就很關(guān)切地問他亞琳的情況。游小龍說亞琳是個外來妹,老家在安徽的肥西,她本人現(xiàn)在在一家日本人開的光機(jī)電公司上班。
其他的你還知道什么?顧水法問。
游小龍搖搖頭。
顧水法不滿意地說,你怎么這么糊涂,你應(yīng)該把她徹底了解清楚。你不要像上次找的那個吳小紅一樣,弄到后來是個三陪女,專門做皮肉生意的,哎,你和亞琳是怎么認(rèn)識的?他又問。
游小龍說是在朋友的家里認(rèn)識的,她的一個小姐妹是他的朋友的老婆。
嗨,你呀你,說你小,你也老大不小了,可做事就是毛手毛腳。你應(yīng)該慢慢來。談戀愛談戀愛,要談了以后才能戀,才能愛。
我天天開店,哪來時間談?游小龍說著說著也來氣了,他眉頭緊蹙說。
你應(yīng)該和我說呀!你沒時間,我有的是時間,我可以幫你去打聽。顧水法自告奮勇道。
算了,算了,顧所長,我和你是開玩笑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她呢?告訴你吧,她家里還有爸爸媽媽,有兩個弟弟,他們姐弟三各相差一歲,都在外面打工,大弟在珠海,小弟在溫州……
顧水法捶了游小龍一拳,你這泥鰍,又開始耍滑頭了!
你要慎重。顧水法再三叮囑。
顧所長,你放心好了,泥鰍不是那個愛哭鼻子的泥鰍了。游小龍笑嘻嘻地說。
不錯不錯,泥鰍終于長大了。顧水法目光溫暖地說,那模樣,像是眼前站著的是他的兒子。
自那天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顧水法和游小龍都不談那個叫亞琳的女人,仿佛遺忘了她一樣。游小龍是不想說,他可不愿意讓心中的秘密任意傳遞給別人,而顧水法看游小龍不說,以為他放棄了,也就不說。
直到有一天,一個熟客高聲說,昨天晚上看見游老板摟著一個漂亮女人的腰在看電影,問這女人是誰?老實坦白,是不是歌廳里的三陪?
游小龍急白了臉,他反駁道,哪里呀,是我女朋友。
女朋友也是三陪,陪你吃飯,陪你看電影,陪你逛馬路,這不是三陪是什么?熟客狡黠地說。
游小龍嘿嘿嘿地笑了。
顧水法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游小龍,你現(xiàn)在變深沉了。
此后有一個多星期不見顧水法的人影,游小龍和顧客都覺得有些奇怪,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游小龍還打過一個電話去。
是顧水法的老伴秀英接的,她說顧水法旅游去了,老干部局組織的。
原來是這樣!大家松了一口氣。游小龍有些納悶,照例,他是會說一聲的。但他也沒往心里去,或許是事多忘了。
少了顧水法在場,包括游小龍在內(nèi),大家都覺得有些悶。特別是那些顧客,坐在店里等候美容美發(fā)時,時間便格外的長。
顧水法旅游回來的第二天一早,就把游小龍堵在了中心門口,他一字一頓地對他說,泥鰍,你上大當(dāng)了。那個亞琳不叫亞琳,她叫朱春花,她沒有弟弟,有三個哥哥,二個姐姐,她是最小的。
游小龍非常奇怪地看了顧水法一眼,說,你不是旅游去了?
哪里,我對外是這樣說,實際上是幫你了解亞琳的情況去了。你看,一了解就了解出問題來了。我始終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相信耳朵。顧水法笑得異常的開心,那情形就像偵破了一個什么疑難案子一樣。
游小龍愣在那里,鑰匙在他手上,他卻忘了開。隔了許久,他才喃喃地說,我再問問她。
這就對啦,你必須把她的來龍去脈搞清楚。顧水法表揚他道。
接下去的幾天,顧水法不斷地地問游小龍,是不是把亞琳的情況弄清楚了?
游小龍雙手一攤,你看我哪有空呀!
顧水法說,要么我?guī)湍闳?,我會直接找她,保證她在我面前不敢說謊。
游小龍把雙手亂搖,顧所長,我自己會找她說的,我要好好找她談一談。說這話時,游小龍的臉色很差,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
又過了一星期,顧水法發(fā)現(xiàn)游小龍的臉陰轉(zhuǎn)多云了,嘴角上也噙著一絲笑意。
顧水法悄悄地問他,泥鰍,那事解決了?
解決了。游小龍爽快地說。
你們分手了?顧水法憋不住問。
游小龍莞爾一笑,哪里,我把那事搞明白了,其實這不是她的錯。
顧水法心冷了半截,他想泥鰍是怎么回事?把我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亞琳這女人肯定不簡單。他暗暗發(fā)了狠,我會好好調(diào)查的。說什么我也得對游小龍負(fù)責(zé)。他是我管教出來的人,他好不容易混到這份上,可不能再有什么閃失。
顧水法開始像一只嗅覺靈敏的警犬圍著那個叫亞琳的女人轉(zhuǎn),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把獲得的信息源源不斷地提供給游小龍:泥鰍,亞琳在深圳、珠海、杭州、南京都呆過;泥鰍,亞琳她有錢,她的錢哪里來的?她一個打工妹,哪來的錢?……
顧所長,求求你,別說了,我們不說亞琳好不好?!這事我自己會解決的。游小龍差不多要給顧水法磕頭了。
顧水法摸摸后腦勺問,我是不是說錯了?
游小龍搖搖頭,這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顧水法在游小龍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泥鰍啊泥鰍,你小子又要迷糊了,我是為你好,你要是找個清清白白的良家婦女,我舉雙手贊成,那亞琳是什么人?是小姐!這種人你能把她當(dāng)回事?她看中你什么,她看中的是你的錢。有朝一日,她會把你的錢財全都榨光的,然后,她又會像一只鳥那樣飛走的。到時候你怎么樣?說不定又要重蹈覆轍,那不是前功盡棄?!顧水法一說就激動起來,一激動,他就滔滔不絕,弄得游小龍根本插不上嘴,只有聽的份。
等顧水法說完,游小龍有氣無力地辯解說,顧所長,亞琳不像你說的那么壞。
游小龍這樣一說,顧水法又跳腳了,你就是幼稚,她三說二說,你又相信了。她既然和你要好,那為什么還要騙你?俗話說,于細(xì)微處見精神,一個人的品性往往可以從枝小末節(jié)中看出來的……
顧所長,求求你,你真的別說了,我相信你還不成?游小龍討?zhàn)埌愕卣f。
華月進(jìn)來了,她滿臉歉意地對游小龍說,老板,不好意思,來了個專家給兒子看病。來晚了。
游小龍努努嘴,今天客人也不多,我應(yīng)付得過來。他讓她趕緊準(zhǔn)備一下,說5點以后有幾個人要來燙頭發(fā)。
華月哦哦哦答應(yīng)著到里間去燒水,燒完了水,她又拎著一大桶毛巾到不遠(yuǎn)處的消毒站里去消毒毛巾。
顧水法臉上的熱毛巾拿開了,他的臉一片紅潤。他把目光從電視機(jī)屏幕上收回來,停在游小龍的臉上,泥鰍,你要好好思量思量,那種人千萬娶不得,你想想,要是有朝一日碰到一個曾經(jīng)和她有過那種關(guān)系的男人,你會怎么樣?
游小龍用手在顧水法的兩腮處捏了一下,低聲說,要刮胡子了。他拿起工具臺上的剃刀。開始給顧水法刮胡子。
顧水法的胡子很多,它們很柔軟地貼在他的下巴和嘴唇上。游小龍很認(rèn)真地刮著。剃刀走過那些地方時,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響,接著那些柔軟的胡子像雪一樣飄落下來。
游小龍的手在走,腦子卻不斷地回旋著顧水法剛才說的那些話,就像牛反芻似的,一點一點,重新把它們吐出來咀嚼著。
顧水法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根帶響的鞭子抽打著他,他有一種被撕掉臉皮后的劇痛感。她的女朋友亞琳以前是做過皮肉生意,這不錯,她是對他隱瞞過她的家庭情況,這也沒錯。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他顧所長不能老是盯住這些不放。做過小姐怎么啦,說過謊又怎么啦?他和他說過,這件事是他的事,跟顧水法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喜歡亞琳,一看到她,就喜歡了,后來,兩人一接觸,他就越來越喜歡了,那種喜歡是來自骨子里的,他無法控制住自己,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離不開她了。他聽過她的哭訴,她的身不由己的生活讓他唏噓不己。游小龍很快原諒了她。
但顧水法為什么老是要調(diào)查她的過去呢?游小龍不明白,其實,他怎么能離得開亞琳呢?亞琳的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他的孩子。他和她準(zhǔn)備結(jié)婚了。他打算好了,一結(jié)婚,就讓亞琳辭了那份工作,來店里幫他。這些東西,顧水法是不知道的,因為他從來沒提起過,他也不會與別人說,那是他的事。沒有必要讓別人知道。想到這個,游小龍的心里就有一種毛絨絨的感覺,特別的舒心,特別的溫暖。
“沙沙沙,沙沙沙”,剃刀歡快地走著,不一會兒,顧水法的半邊臉刮好了。游小龍磨著變鈍了的剃刀,準(zhǔn)備開始刮顧水法的另一邊臉。
顧水法的嘴靠近游小龍的臉,他壓低嗓音說,泥鰍,這事我得跟你說,不說我心不安哪,那個一直到你店里來理發(fā)的皮鞋店老板戴國強(qiáng)嫖過亞琳好多次,他對她印象特別深刻,因為亞琳是他嫖的第一個妓女……
你胡說!游小龍停止了磨刀,他生氣得眼睛都斜了。
顧水法也急了,我怎么會胡說?戴國強(qiáng)親口說的。
你就是胡說!游小龍脖子上的青筋粗了起來,你一直在胡說!
泥鰍,你這小子,我顧水法從來不說假話的。不信,我可以把戴國強(qiáng)叫來。
游小龍的氣喘粗了,他突然崩出一句,關(guān)你屁事!
顧水法的眉毛往上挑了,呵呵呵,泥鰍,你——你什么意思?你不讓我管,我偏要管,我不能看著好端端的你又滑入泥坑!
你放屁!你他媽的狗捉老鼠多管閑事。我就是要和亞琳好,你怎么樣?你能把我怎么樣?你以為我還在看守所里?。∧阍掃@么多,想干什么!
嘴巴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就是要說!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啊,你能把我怎么樣?顧水法聲音很大地嚷。
你他媽的狠個屁!老子叫你閉嘴!游小龍連想也沒想就把手中的刀揮了過去,他邊劃邊惡狠狠地罵道,我叫你多嘴多舌,我叫你多嘴多舌……
一個穿著亞麻布裙的女人推開了玻璃門,游老板,有沒有空呀,我想燙頭發(fā)!要那種……叫什么來著的……她問倚靠在墻上的游小龍。
游小龍沒有說話。那個女人走了進(jìn)來,她突然看到了游小龍手上的血,接著又看到了坐在理發(fā)椅上一動不動的顧水法。她像皮球一樣驚跳起,慌不擇路地奪門而逃,殺人啦!殺人啦!她的細(xì)細(xì)的嗓子里擠出的聲音比貓叫還難聽。
華月拎了消過毒的毛巾回來,她看到了從她身邊跌跌撞撞跑過去的時髦女子,她聽到了她的喊聲。她還嘀咕了一句,神經(jīng)病。然后她推開了那扇玻璃門。她看見游小龍蹲在地上,正在用碎發(fā)拭地上的一大攤鮮血,他淚流滿面……
責(zé)編 謝志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