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鄉(xiāng)村小說系列之——
周師傅的名字很怪,叫周一圈。為什么起這么個怪名字,沒人說得清。不少愛與他罵玩兒的人便從“周一圈”發(fā)展開去,有人叫他“周邊毛”,還有人喊他“周邊黑”。
其實,周師傅是個很老實的人,平常不愛說話,誰與他罵玩兒,他都是和善地笑笑。他的職業(yè)也很特殊,是個制秤的。潁河鎮(zhèn)三里長街,就他一家制秤鋪。小鎮(zhèn)人將制秤稱為“星秤的”,叫起來很順口。為什么稱“制秤”為“星秤”?字典里查不出,街人也沒人能說得清。
周家?guī)状际恰靶欠Q的”。周家的星秤鋪子在東街口,一間門面房,墻上掛滿了秤,有鉤子秤、盤子秤、大老秤。星秤是個技術(shù)活,不但會木工,也得略懂鐵工。因為秤桿是木的,無論粗細,均要上等好梨木或柿木。這兩種樹素有鐵樹之稱,實而細膩,所以長得慢,二十年方能成材。除秤竿外,秤鉤、秤砣、秤箍全是鐵的,所以也得懂點鐵工活。一桿秤制好,要兩包鐵皮,挺麻煩。所以制秤鋪里不僅有刨子、鋸子、斧子,還必備有鐵砧子、錘子什么的。以上是干粗活用的,星秤最重要的技術(shù)和環(huán)節(jié)是星秤星兒,用細鉆打眼,不能深不能淺,間隔距離要相等,而且還分大星小星。打好眼之后,還要上星。星分銀星和銅星,也有錫星。銀星錫星發(fā)銀白色,銅星發(fā)金黃色。這絕對是技術(shù)活,打眼時不但要手勁兒把握得準,還要眼力好。上星時不可太滿,也不可太淺,而且要粘牢,以防用時脫星。鑲嵌好秤星,還有最后一道打光工序。我小時候上學(xué)路過星秤鋪時,常見周師傅手握一把用線串成的玻璃珠子,在秤桿上來回地捋,直到星明竿亮了,才去校秤。
舊秤多是十六兩分制,比新十兩秤更難制。尤其藥鋪里用的戥子,骨竿兒、銅盤兒、銀星兒,制出來像件藝術(shù)品。有一年,縣計量局舉辦比賽,周師傅一舉奪得戥子和盤子秤兩項大獎。他精心制的藥戥子是用象牙磨成的,秤毫是用馬鬃辮的六股毫,秤砣是用南陽玉雕成的雞心狀,戥盤兒是黃銅的,三個穿繩的眼處都串有雞眼般大小的紅寶石,整個秤以紅、黃、白三色為主調(diào),配以棕色的馬鬃、銀白的秤星,透出少女般的活潑,貴婦般的矜持,自然也就技壓群雄了。與富貴型的戥子相比,他制的盤子秤卻趨向于平民化,簡單耐用,公平得能與天平媲美,準確度不差分毫,自然也受到了評委們的青睞。有很長一段時間,縣工商局市場監(jiān)督崗用的都是他制的公平秤。為此,鎮(zhèn)上人還專為他造了一句歇后語:周師傅星秤——憑良心!
殊不知,周師傅不但會制公平秤,也會制黑心秤。八兩算一斤,一斤算八兩。大鍋飯時,生產(chǎn)隊為讓老百姓多吃口糧,常搞私分瞞產(chǎn)的把戲。而想要搞瞞產(chǎn),必須在秤上搞鬼。周師傅會制多種黑心秤。比如開秤先壓十斤或二十斤,最多的能壓一百斤左右。這種秤也不易被上邊發(fā)覺,因為所壓的斤數(shù)多“藏”在第一個秤星之外,而且“整星”和“零星”不一樣。往往是“零星”很準確,“整星”有問題。當然,這種秤多用于笨重的物質(zhì)交易,比如生產(chǎn)隊里分紅薯分柴火什么的。這種秤都很大,立起來有一人高,秤竿有大搟杖般粗細,秤砣如茶缸般大小。除去這種大號黑心秤,周師傅還會制一種水銀秤,就是把秤桿掏空,里邊灌點水銀。密封好,稱秤時雖然壓很低,但實際上已“窩”了不少。周師傅雖然能制多種黑心秤,但他從不賣給生意人,只賣給各個生產(chǎn)隊。他說這是犯法的,是拿命換錢花,若不是為了讓鄉(xiāng)親們多吃點兒,他是絕不會干的。當然,制這種秤要價也高,往往要比一般秤高出好幾倍的價格。至于“窩”多少,要按購買者的要求制作。一般說,“窩”數(shù)越大秤的價錢也越高。那些年,鎮(zhèn)周圍近百個生產(chǎn)隊里幾乎都有周師傅所制的黑心秤。
那年月,周師傅簡直成了老百姓的救命恩人。
不想“四清”運動那年,工作隊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追根查底,揪出了周師傅。一個人制這么多黑心秤,普及面這么廣,是前所未有的。“四清”工作隊最愛算賬,先是一個隊一個隊地算,然后再算總賬,最后又算三年或五年的總和。如此一算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地區(qū)私分瞞產(chǎn)的數(shù)目竟然大得驚人,連省“四清”工作總隊都震驚了,還為此發(fā)了一期“運動快報”。這樣算來算去,周師傅的問題也就由人民內(nèi)部矛盾轉(zhuǎn)變?yōu)閿澄颐?,一聲令下,宣布逮捕。一聽說上頭要逮捕周師傅,眾百姓都很不理解,有人一鼓勵,大伙就要救周師傅?!八那濉惫ぷ麝犼犻L姓劉,叫劉躍。生怕因此埋沒了他的戰(zhàn)功,就在大喇叭里對群眾高喊道:“社員同志們,你們千萬不要受階級敵人的迷惑!這個周一圈,狡猾得很,他不單單是現(xiàn)在制黑心秤,新中國成立前他就為地主老財制黑心秤。雷九少家收租子的那桿水銀秤,就是他一手星成的。當時得大洋三十塊,就為這三十塊袁大頭,他讓雷九少多收了佃戶們上百萬斤黑心糧呀!”這一鼓動,眾人才想起那筆老賬。土改時,雷九少被槍斃了,當貧農(nóng)團進他莊院里分浮財時,那桿水銀秤早已神秘地失蹤了!這本來是個懸案,現(xiàn)在經(jīng)“四清”工作隊隊長一說,人們竟然信以為真,便再沒人保周一圈。老賬新賬加起來,周師傅被判了三年徒刑。
從勞改農(nóng)場回來后,周師傅再也不星秤。只是過去不愛說話的他突然話多了,而且見人就說雷九少家的那桿水銀秤確實不是他星的,他壓根就沒掙那三十塊大洋。當時“四清”工作隊隊長是為了治他重罪,才故意栽贓給他的。因為是土改懸案,而且那桿水銀秤至今下落不明,所以眾人對他的解釋也就半信半疑。周師傅自然能看出這一點,但為了洗清自己,他仍不懈地為自己辯解。直到平反冤假錯案那一年,他還在解釋。有人聽煩了他的喋喋不休,就為他出主意說,你最好去找那個名叫劉躍的工作隊長,讓他出面或出信證明一下是不是冤枉了你,才會有說服力。周師傅一聽這話,雙目亮了,第二天就踏上了尋找之路。因為當時搞“四清”非常神秘,工作隊也多是從另一個縣里派來的。當時潁河鎮(zhèn)里的工作隊多是商水縣人,劉躍原是商水縣供銷社主任。周師傅到了商水縣,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供銷社。不想人家說劉躍早就調(diào)走了,調(diào)縣委去了,而且還進了縣委常委,只是現(xiàn)在你找不到他了,因為他進常委不久就出車禍死了。這一下,周師傅傻了眼,怔怔然了許久,突然一聲長嘯,一屁股蹲在地上,滿頭灰發(fā)在一瞬間全白了!
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A版2013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