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了陳水總，便無后來人？

林琳

6月7日18時20分許，福建省廈門市一公交車在行駛過程中突然起火，共造成47人死亡、34人因傷住院。

這是一起無比駭人聽聞的縱火殺人案。

伴隨著廈門公交爆炸案的發(fā)生，微博中正流傳著“陳水總”這個名字。三個疑問也在腦中升起他是誰？真的是他？為什么是他？

掙扎在貧困線上

二十多年來陳水總生活一直貧困，近年來，與叛逆期的女兒關(guān)系不睦

6月8日晚，警方公布了陳水總的殺人動機：經(jīng)過深入、細致的偵查和技術(shù)比對，并在其家中查獲遺書，證實陳水總因自感生活不如意，悲觀厭世，而泄憤縱火。

這與網(wǎng)上一篇據(jù)傳是陳水總的“自白”不謀而合，雖未經(jīng)警方證實，但記者采訪時都一一得到印證。在這份“自白”中，一向?qū)︵従印皬妱荨钡年愃偸救酰苑Q“草民”，并歷數(shù)了生活的不幸。

在他的描述中，他曾在1970年因為家庭生活來源被切斷，隨全家下鄉(xiāng)，歷盡艱辛于1983年回城，但沒有安排住房（一家10口住28平方），沒有安排工作，自謀出路直至1994年（40多歲）勉強娶妻生女，后又擺攤賣麻糍為生但攤位遭到取締，數(shù)十年一直掙扎在貧困線上。

據(jù)媒體報道，住在陳水總隔壁的妹妹證實了上述說法。陳妹介紹，陳水總1983年回到廈門后，只能打零工度日。上世紀90年代，陳水總在家門口開了一家湯圓店，后來因為沒執(zhí)照被取締。

最近幾年，陳水總多在附近打一些零工糊口。

多位鄰居向記者證實這一說法。而近些年來，陳水總在當?shù)匾恢币浴吧显L戶”的形象為他人所熟知，街坊們模糊地聽說，他為了戶口和低保的事情在到處奔走。

陳士龍說，弟弟之前曾領(lǐng)過低保，后來外出打工低保被取消，弟弟因此上訪。

除了想辦法對抗貧困生活外，陳水總還需要應(yīng)對與正處于叛逆期女兒的矛盾，“家里只有一臺電腦，有時候他和女兒搶著上網(wǎng)?！?陳士龍說。

透過被隔斷的走道，許正經(jīng)常能清晰地聽到陳水總與18歲的女兒爆發(fā)的爭吵，女孩的聲音高亢激烈，陳水總也不示弱。

有一次，女孩告訴父親自己馬上職高畢業(yè)，要去實習了，陳水總哼了一聲，帶著些嘲諷說：“你吃得了這個苦嗎？”又引發(fā)了一次爭吵。

最后的平靜

近兩年，陳水總變得沉默，有鄰居注意到他生病了，案發(fā)前，他一直在為改戶口年齡的事情奔走

鄰居們說，這兩年的陳水總，性情大變，越發(fā)沉默?！安辉趺呆[騰了，也不怎么愛跟人吵架了?！?/p>

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陳水總獨自待在家中，等待歸來的妻子和女兒。

在安靜的夜里，許正能聽見隔壁陳水總一聲接一聲的咳嗽，沒有停歇，仿佛“要把肺咳出來”，還能聞見飄來的一股濃烈的中藥味兒，但沒人知道陳水總生了什么病。

在事發(fā)前20天左右，路過陳家的許正往屋里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陳水總獨自一人在家來回踱步，神情嚴肅，背影看起來“非常孤獨”。

許正突然覺得陳水總有些可憐，他想到了多年前兩家還沒有鬧僵時的一幕：他喝醉了，倒在店鋪和陳家的過道里，從那路過的陳水總嘟嘟囔囔地將他費力地扶起來。

“這兩年太安靜了，我還以為他喜歡這樣的生活?！痹S正說。他沒想到，這是陳水總最后的平靜。

在網(wǎng)上流傳的署名為“陳水總”的微博里，微博的主人在6月6日這一天，共發(fā)布了12條微博，發(fā)布時間為18時52分至20時18分。

“陳水總”在微博中抱怨，為了自己的實際年齡問題，相關(guān)部門互相“踢皮球”，不肯修改。

他堅稱，當年回廈門時，派出所將自己的年齡少寫了一歲，影響到60歲“辦理退休”，因此要修改戶口上的年齡。據(jù)媒體報道，其妹妹也稱，陳水總是1953年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年滿60歲。

關(guān)于此事，當?shù)厣鐓^(qū)委員會工作人員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稱，陳水總確實曾經(jīng)來辦理社保，且事發(fā)前仍舊沒有辦理成功。

但也有街坊稱，陳水總并非都如他所說，總遭遇政府機關(guān)的推諉。幾年前，他跟當?shù)氐木游瘯徒值擂k反映家里的房子是危房，經(jīng)過幾番交涉后，他的房子由當?shù)卣鲑Y改造。

6月7日下午，陳士龍最后一次見陳水總。他記得當時陳水總并無異常，獨自一人離開了家。

為何有人同情陳水總？

無論什么原因，哪怕天大的冤屈，都不能成為炸死40多人的理由。以危害平民生命來報復(fù)社會，是極端的暴力行徑，應(yīng)該引起人神共怒。譴責他，我們可以振振有辭，換作他，你我可能也會垂頭喪氣。所以，網(wǎng)上不乏同情陳水總者：誰取締了他的攤子，誰把他的年齡填錯，誰在受理更改過程中推諉，以他為名的微博有沒有造假，警方會不會定錯犯罪嫌疑人……

60歲的陳水總，來該安享天倫之樂，現(xiàn)在，卻要背負縱火犯的惡名。一個公民，對社會和人生總是抱有希望的，而如果真是陳水總作案，他應(yīng)當經(jīng)歷了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的過程，但凡對生活抱有一點希望，也不會以這種方式來結(jié)束自己的人生。為此，我們需要有更多的反思，陳水總作為社會的弱勢群體，應(yīng)當受到更多的優(yōu)惠和扶持，對他們的問題和困難應(yīng)當設(shè)計給予解決，而不是事后來充當“滅火器”。

陳水總驗證了世間最凄慘的活法——人活著，卻已經(jīng)被世界抹去，沒人曾留意過他的艱辛，他的奔走，他乞求的眼神和無助的慨嘆——尤其是那些該留意的被納稅人供養(yǎng)的老爺。臨終前那把罪惡之火與其說是發(fā)泄內(nèi)心的憤怒，不如說是證明自己的存在。他成功了，現(xiàn)在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陳水總的名字印在所有人的腦海里，被憎惡被賭咒。

正常情況下，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裝著天使和魔鬼，人活成天使或魔鬼，則往往取決于周遭的環(huán)境在召喚什么。也許，生活在最底層的陳水總即使不最終變成魔鬼，也不會像很多人嘴邊天天掛滿民主正義博愛，而僅僅是盼著活得好一點。像太多草民一樣，他按照社會設(shè)定的軌道，認真地忙碌著，奔波著，順從著，央告著，一次次試圖點亮希望的火光，但一次次目睹這樣的火光被絕望掐滅。他最后頓感窮得只剩下命了，于是他變成了可怕的惡魔，將命做成可怕的人肉炸彈，只為毀滅——目標：任何人。

誅了陳水總，便無后來人？

事發(fā)后廈門日報發(fā)表評論《如此喪心病狂 全社會必共誅之》，號召全社會對陳水總共誅之。如果止于個人譴責而不分析陳水總的個人境遇與爆炸動機，找出深層原因，這種事只會層出不窮。同情陳的悲情人生與譴責他的恐怖行為也并不矛盾。把一個被社會和冷漠的官僚逼上絕路的底層百姓塑造成喪心病狂的冷血狂人，最符合誰的利益？

在這場以生命為賭注的零和博弈中，所有人都是輸家：陳水總和他的家人，無辜的死者，冷漠的看客，推諉的官員。

結(jié)合整個時代嚴峻的貧富分化、道德淪喪、價值扭曲，當大官大款大腕成為多數(shù)人追逐的目標，平凡而普通的中國夢便會被輕易地碾壓得粉碎，怨氣甚至仇恨就會累積升騰，動搖整個社會穩(wěn)定的基石。

陳水總不可饒恕。但更多的人需要反思和懺悔。

在中國，像陳水總那樣絕對貧困的人，目前超過一個億。他們同樣有著自己的中國夢。

正如每個生命的尊嚴都是無價的，中國夢實現(xiàn)的前提是每個中國夢都有公平放飛的可能。尤其需要認真傾聽那些卑微的呼喊。

預(yù)防下一個絕望的陳水總走向瘋狂，人人有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