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玻璃球

[日]安房直子

一開始，我根本就沒有打算那么做，我只是想讓阿彩給我看一眼她的玻璃球。偷東西那樣的壞事，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可當(dāng)我醒悟過來時(shí)，阿彩的三粒玻璃球已經(jīng)被緊緊地攥在我的右手里，滴溜溜地進(jìn)到我裙子的口袋里去了。

因?yàn)榘⒉实牟Ａ驅(qū)嵲谑翘每?、太少見了。這種里頭嵌著星星的玻璃球，究竟哪家店里才會有賣的呢？

那天早上，在學(xué)校里，當(dāng)阿彩把一大堆玻璃球從一個紅布袋子里“嘩啦啦”倒在書桌上時(shí)，女孩子們?nèi)紘搅税⒉实臅琅赃?。“漂亮，漂亮，讓我摸摸！”女孩子們一邊異口同聲地嚷著，一邊抓起玻璃球，捧在了手上。我也學(xué)著她們的樣子，想去摸一摸玻璃球，可是阿彩突然喝道：“別碰！”

她皺著眉頭，非常討厭地說：“你一碰就臟了?！?/p>

我的心里頓時(shí)變得一片蒼白，指尖好像凍僵了一樣。同學(xué)們?nèi)疾徽f話了。然后，有幾個人低聲說著什么，四下里充滿了一種令人很不舒服的氣氛。這時(shí)，上課鈴聲響了，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接下來的語文課，老師的聲音我根本就沒有聽進(jìn)去，課間餐也吃得不香。同學(xué)們開心地嬉鬧著，而我卻如同一個人坐在沙漠里似的。中午，我去圖書館還書，回來一看教室里一個人都沒有。我本來也想去操場，可是突然發(fā)現(xiàn)阿彩的紅布袋子忘在書桌上了。我忍不住跑了過去，用手拿起那個袋子，然后，悄悄地打開往里面一看，里頭是滿滿一袋子銀色的星星！

忽然，我仿佛是在夢里一般，從里面拿出三粒星星，放到了口袋里。我本想去操場，可是又不想遇到班上的同學(xué)，就又去圖書館看書了，一直看到鈴聲響起。

阿彩好像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紅布袋里少了三粒玻璃球。在學(xué)校里，我不停地把手插進(jìn)口袋里，去確認(rèn)玻璃球那種涼涼的、圓圓的感覺。最后，終于就那樣回到了家里。

我家就在學(xué)校后面，只有我和奶奶兩個人，住在河邊的一座小小的老房子里。不過，因?yàn)槟棠萄劬Σ缓?，我小時(shí)候就沒有穿過像樣的衣服。所以，我總是穿著臟衣服、頭發(fā)亂蓬蓬地去上學(xué)。那時(shí)同學(xué)們就說我壞話，直到今天還在繼續(xù)說我的壞話。今天，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已經(jīng)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了，可是同學(xué)們還在說我臟。

不過，我不會敗給那些壞話的。無論別人說什么，我都滿不在乎地吹著口哨，總是快快樂樂地活著……我想做這樣的女孩子。不過說實(shí)話，真的很難。

從我家的窗口，看得見一棵大柳樹。那長長的垂下來的柳樹枝被風(fēng)一吹，搖來搖去，乍一看就像一個女人。下雨天，看上去像女人在哭；春天晴朗的早上，看上去又像女人在笑。奶奶常常一邊看著這棵柳樹，一邊說：“柳樹多好啊，清清爽爽的。”

奶奶很喜歡“風(fēng)中之柳”這個詞。

“那是什么意思呢？”有一次我問道。

奶奶笑著說：“就是不把別人的話當(dāng)回事的意思?！?/p>

于是，不管是在學(xué)校別人說我壞話，還是鄰居的嬸嬸們冷言冷語地議論我們家的事時(shí)，我都會對自己說，要像“風(fēng)中之柳”一樣地生活下去。不過，這也很難。每當(dāng)我從窗口看到柳樹時(shí)，總會說：“柳樹啊，你真了不起！”

無論刮多么大的風(fēng)，它絕不抵抗，只是隨風(fēng)一起搖動，所以，它才會一直牢牢地站在那里。

我最喜歡黃昏的第一顆星星出現(xiàn)在柳樹上方的那一刻。夕陽殘照，天上還泛著淡淡的紅霞，那顆孤星亮晶晶的，仿佛只屬于我一個人，仿佛只是在為我一個人閃爍似的……然而今天，我又有了三顆這樣的星星，就睡在我的口袋里。

我悄悄拿出玻璃球，放到了書桌上。玻璃球里頭的星星晶瑩透亮，閃著和我最喜歡的黃昏的第一顆星星一樣的光。我久久地凝視著這些星星，最后決定明天再悄悄地把它們放回到阿彩的書桌里去。

不過，要把偷偷拿出來的東西再放回原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每天把玻璃球藏在口袋里去上學(xué)，可最終也沒有還成。在我心里的某一個地方，輕輕地響起了這樣一個聲音：即使只是拿了三粒玻璃球，也是小偷！

我痛苦死了。

除了我，只有窗外的那棵柳樹知道星星玻璃球的事。

“柳樹，柳樹，”我悄悄地叫柳樹，“這些玻璃球，應(yīng)該怎么辦呢？”

就在這時(shí)，柳樹那長長的、長滿了嫩葉的枝條沙沙地?fù)u了起來。然后，柳樹像“風(fēng)中之柳”似的，溫柔地笑了，好像在說不用擔(dān)心。

“柳樹，柳樹，就這么一直拿著行嗎？”我把星星玻璃球高高地舉過頭頂，又叫了起來。

于是，我的耳朵聽到了柳樹的聲音，“我替你保管吧。”

“什么？”

我嚇了一跳，抬頭仰望著柳樹。然后，我沖出家門，朝柳樹跑去。

我跑到柳樹的身邊，它真的在笑。沒有風(fēng)，可它卻在咯咯地笑著，用漂亮的女高音唱了起來：“不用擔(dān)心，不用擔(dān)心，忘掉它吧！我來保管，三粒玻璃球和你的心，我來保管?！?/p>

聽上去，簡直就像是媽媽的聲音。我忍不住撲向柳樹，用雙手抱住了樹干。我把耳朵輕輕地貼到了樹干上，于是，我真的在樹里聽到了一個女高音的聲音：“我來保管?！?/p>

“哪里……放在哪里呢？”我把玻璃球捧在手里，仰望著樹。

大樹輕輕地、像說悄悄話似的說：“就埋在我的樹根下邊吧?！?/p>

我拿來一把小鐵鏟，蹲下身，在柳樹下面挖了一個坑，挖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坑，把三粒玻璃球埋到了里面。就像小時(shí)候，一個人為金魚或是小鳥舉行葬禮一樣。

從那以后，我漸漸地忘記了玻璃球的事。

柳樹真是不可思議！真像是一位心胸開闊的媽媽！樹媽媽輕輕地把我心靈上的污點(diǎn)拂去了。

從那以后，我變成了一個比以前還要開朗一點(diǎn)的孩子。

又過去了幾個月。秋天到了。

當(dāng)小河潺潺流過、四周飄滿了桂花的芳香時(shí)，我發(fā)現(xiàn)柳樹下面開出了小花，正好就是我埋玻璃球的地方。我蹲下來，仔細(xì)一瞅，是兩朵星星形狀的藍(lán)花，而且第三朵小花蕾也已經(jīng)鼓了起來。

我突然明白了，一定是上次埋的玻璃球發(fā)芽了，開花了。我只能這么想。

“柳樹，柳樹，這是玻璃球花吧？”

我把耳朵貼到柳樹上，悄悄地問。于是，從柳樹里傳來了一陣女高音的笑聲。柳樹搖著長長的頭發(fā)，點(diǎn)點(diǎn)頭，就好像在說：“是??！”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