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可以滅絕人性還可以葬送自己

張大全

在她們之前，“花木蘭”、“穆桂英”等等零星的女將形象，只是停留在詩詞戲曲小說中勇氣和道德的化身，而在她們之后，則是從二十世紀20年代開始，浩浩蕩蕩的現(xiàn)代女兵大潮。女性一旦立志為信仰或主義獻身，則往往會迸發(fā)出遠遠超出男性的執(zhí)著和堅篤。無論是守衛(wèi)“天王府”的大腳客家女，還是在戰(zhàn)火烽煙中殺敵御辱的黃埔英烈，又或是在二萬五千里長征路上艱難跋涉的女紅軍，無不是用事實和自身的命運一遍一遍地證明了這個道理。女兵的到來，徹底改寫了男性社會里最強權(quán)的力量格局，當(dāng)拿慣了繡針的雙手，握起冰冷刀槍的時候，也意味著女性自身對這個社會最深層次的介入，但這種介入后的命運，卻往往和她們自身最初設(shè)想的大相徑庭。

1856年，3000名來自廣西的

婦女，擋在了殺紅眼的“北王”韋昌輝前，為“天王”洪秀全筑起了最后一道屏障。從某種意義上講，這3000女子以及曾經(jīng)一度達到10萬人的“天國”里的女性，是古典世界里第一批女兵，也是最后一批女兵。

來自天國的女兵

太平天國的女兵孤獨地守衛(wèi)著天王府，成了歷史最無情的犧牲。1864年天京城破、大隊清兵殺向天王府時，這些女兵自焚而死。

1856年9月的一天，3000名披堅執(zhí)銳的士兵包圍了天王洪秀全的府邸，這支軍隊的指揮官是“北王”韋昌輝。

天色漸漸轉(zhuǎn)亮，三千甲兵沖向?qū)m門，但伴隨著大門沖開時的一聲巨響，一群婦女，手持大刀長矛，呼喊著從天王府內(nèi)殺出，與驚詫不已的3000士兵殺作一團。這是守衛(wèi)天王府的廣西婦女，洪秀全最早的女信徒，也是太平天國最早的一批女兵。

在太平天國鼎盛時期，這個兼有政治、軍事、宗教多重色彩的政權(quán)，曾擁有10余萬女兵，是當(dāng)時世界上最龐大的女性軍事組織。

天國女兵的誕生，始于1851年1月11日。這一天，洪秀全誓師起義，同時頒布了五條軍紀，其中第二條是“別男行女行”，設(shè)立女營。這是天國女兵的最早記載。

這是中國歷史上有史可考的第一支女兵隊伍。那么女兵何以產(chǎn)生在“貧困”、“蒙昧”的廣西紫荊山下？在此時已多達4萬余人的天國隊伍中，她們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1844年，馮云山來到廣西北部，他已“遠離儒家教義和影響的中心，遠離人煙稠密的城鎮(zhèn)集市，遠離最肥沃的農(nóng)田及有權(quán)有勢的地主?！鄙嬖诖笊缴钐幍娜f千燒炭佬、礦工、農(nóng)民、村婦們成了洪秀全、馮云山拜上帝教的最早信徒。

這些人群中，還包括了大批的女信徒。而1851年1月11日，伴隨著洪秀全武裝對抗清廷的開始，她們又有了中國歷史上至今鮮聞的一種身份——女兵。這些大部分來自客家的女人，由于不纏足，她們在戰(zhàn)斗中的勇猛一點也不比男人遜色。曾經(jīng)鎮(zhèn)壓過太平天國起義的曾國藩，就嘗過客家婦女的苦頭，以至痛恨地稱這些英勇的客家女為“大腳蠻婆”。

光緒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一本名為《祖國婦女界偉人傳》的書出版問世，中間一篇《洪宣嬌小傳》，雖說演義的成分多于歷史，但從中我們卻可以窺測當(dāng)年那群“大腳蠻婆”的英姿。文中說：

“洪宣嬌者，軍中稱蕭王娘，天王姊，西王蕭朝貴妻也。年不滿三十，艷絕一世，驍勇異常，從女兵數(shù)百名，善戰(zhàn)，所向有功。蕭王娘及女兵皆廣西產(chǎn)，深奉秀全教，每戰(zhàn)先拜天帝。淡妝出陣，揮雙刀，鋒凜凜落皓雪。乘絳馬，鞍腰籠白氍毹，長身白皙，衣裙間青皓色。臨風(fēng)揚素腕，指揮女軍，衫佩聲雜沓，望之以為天人。戰(zhàn)酣，蕭王娘解衣縱馬，出入滿清軍。內(nèi)服裹杏黃綢，刀術(shù)妙速，衣色隱幻，一軍駭目。”

就這樣，當(dāng)太平天國的婦女著實讓外界感到了一股新鮮的氣息。當(dāng)時，一些外國人看見她們或騎馬，或步行，大大方方地走在道路上，他們稱“這是前所未見的新現(xiàn)象，使我們想起了國內(nèi)的生活情景。如果此次革命可以打破迄今一直遵行的婦女不出閨門的制度，那將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然而，洪秀全努力創(chuàng)造的新天國社會，軍法維系下的種種清規(guī)戒律，卻與天國領(lǐng)袖的荒淫生活并行不悖地存在著。史料記載，離開金田時，洪秀全就有妃子15人；僅一年后，離開永安時，他的嬪妃達到了36人之多。

設(shè)立女館

清教徒般的禁欲制度、男女分營政策，乃至洪秀全為“天國”設(shè)計的每一項規(guī)則，不僅存在于這個面貌混沌而又矛盾的團體中，還存在于太平軍途經(jīng)的城市。

1852年5月，他們跨過漓江，通過古運河抵達全州，由此進入了長江流域；這一年6月12日，在經(jīng)歷蓑衣渡大敗后，他們走出廣西、占領(lǐng)了湖南道州。在湘南，他們先后招募了大約5萬名新兵，他們無一例外地遵循著男女分營制度，這也僅僅是金田、永安的延續(xù)。1853年1月12日，他們占領(lǐng)了長江重鎮(zhèn)武昌。

太平軍到達武昌時，清廷的衙門被打倒，咸豐的年號也代之以太平天國的名字。與國號的變化相比，社會制度的改變則更加劇烈。

正是在武昌，分營、禁欲乃至拆散家庭，不僅作為一種戰(zhàn)時政策存在著，還作為一種社會制度實施著。其實又何止這些，社會生活中的財產(chǎn)、家庭、職官、宗教、禮儀等一系列社會制度的改變，乃至日常的生活中的禁纏足、禁蓄婢、禁蓄妾、禁鴉片的種種律令，無不表現(xiàn)出與舊世界決裂的色彩。

洪秀全改變的不僅是武昌，太平天國的婦女制度也發(fā)生了變化。在這里，前期的女營變成了女館。天國的女兵，不僅包括信仰上的追隨者，還包括武力下的被征服者。據(jù)史料記載，當(dāng)時，武漢三鎮(zhèn)一片混亂，太平軍進城后設(shè)立女館，規(guī)定城中婦女全部遷往武昌火巷“歸館”，“遲延者鞭棰促之”。

同時，男女隔離的制度也被嚴格地執(zhí)行著，即使是丈夫探看妻子，兒子探視母親，也“只宜在門首問答，相隔數(shù)武（步）之地，聲音務(wù)要響亮”。就這樣，原有的財產(chǎn)制度、舊的家庭制度、并連著溫情脈脈的人倫情愫，這些舊的社會制度的支撐，都在冷鐵般的軍事統(tǒng)治之下統(tǒng)統(tǒng)瓦解破裂了。

又何止是武昌，這一年3月 20日，當(dāng)太平軍攻占南京城后，更大規(guī)模的女館出現(xiàn)了：一路隨行的幾千廣西婦女、幾千湖南婦女，被裹挾而至3萬湖北婦女，又加之新被征服的10萬南京婦女，形成了一個個女館。從金田到武漢，“大腳蠻婆”構(gòu)成為天國女兵的主體，而從武漢到南京，這個群體則不斷地駁雜、混沌，等級差異在女館中出現(xiàn)了。

那些來自廣西的“大腳蠻婆”，由于資格最老，被視作忠誠的“老兄弟”，成了女館中的女官，在她們之下，是還算自愿的、還可相信的湖南婦女；又之下，則是大批被征服的湖北、江南婦女。

后來洪秀全的一項規(guī)定，則顯示了天國官方對這種等級制度的默認。1854年夏收時節(jié)，洪秀全、楊秀清派往湖北、湖南、安徽各地征糧的大軍悻悻而歸，回來的人稟報說：“太平軍所到之處米谷俱無?！睙o奈之為什么在天國里一方面高懸著“人人平等”、天下女子“盡是姊妹之群”的教義，另一方面，又不能對各地女子一視同仁呢？早在占領(lǐng)全州期間，因為馮云山的戰(zhàn)死，他們幾乎屠戮了全州全城，幾萬男女被屠殺殆盡；而攻占武昌、南京后，他們也幾乎殺盡了城內(nèi)的全部滿人。在這些慘絕人寰的殺戮背后，又隱藏著怎樣的性格悲劇呢？

洪秀全設(shè)計新的社會圖景的同時，似乎是抱定了誓與舊的世界一刀兩斷的決心。太平天國中，男女分館的制度、“圣庫”制度、《天朝田畝制度》，乃至禁纏足、禁蓄婢、禁蓄妾、禁鴉片的種種規(guī)定，無一不具有改天換地的色彩。與此同時，一種“非我即敵”的人際關(guān)系，也悄然產(chǎn)生。

在太平天國，世界被截然地分作信徒與“妖孽”兩個部分，而沒有中間分子。但凡不肯跟著他們走、依舊遵循過往生活方式的，都是儒教的遺民；在他們的眼里，這些人都是“妖”。正如革命者內(nèi)部是“兄弟”、是“姐妹”那樣，“妖”是可以漠視、可以殺戮的。正因此，在武漢，幾千童子持刀勒逼幾十萬武漢男子上船，而幾千名“大腳蠻婆”也以焚屋燒人為逼迫，裹挾了幾萬武漢女性。他們的裹挾，不同于黃巢、李自成，他們有著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支撐。正因此，他們同樣揮舞著刀槍器械，殺進了南京。

分館之爭

毫無疑問，包括男女分館在內(nèi)的種種手筆，都面向著一個前所未有的新世界。問題在于，它行得通嗎？早在進軍天京之前，有人便問楊秀清何時才能家室團圓，楊說：“必須等到天京奠定，政權(quán)在握，才能破此禁令?！钡?dāng)太平軍來到金陵的地界上，楊秀清似乎忘記了先前的承諾。于是，女館設(shè)立的命令剛剛下達，就在廣西起義的舊部中引起了不滿，議論沸沸揚揚。

不滿的又豈只是廣西的舊部，女館中地位卑微的湖北、江南婦女又何嘗不是？在不斷的枷責(zé)與不公的遭遇后，“天國”成了她們急切逃脫的夢魘。“城中被擄男女無時不思逃。”

當(dāng)時即使洪秀全的兒子幼天王，都不準(zhǔn)與母親和姐妹見面，他只有趁洪秀全上朝時才能偷偷地溜出去，與自己的母親姐妹見上一面。天王的孩子尚且如此，那么在整個天京，似乎再難找一個地方還存有家庭的幸福與溫情。

然同時，“天國”的領(lǐng)袖們卻廣選嬪妃，妻妾成群。有些荒唐的是，洪秀全還曾頒發(fā)了一紙《多妻詔》，宣稱天國居民，海外番眾，皆以多妻為榮。并詔定：“東王西王各娶十一人，南王至豫王各娶六人，高級官三人，中級二人，低級一人?！焙樾闳珓t“有婦八十八人?！?/p>

就這樣，男女分離的制度，在天國的事業(yè)鼎盛時，卻走向了無比尷尬的地步。于是，1855年，在進駐天京一年半后，洪秀全終于下達了解散女館的命令。一并而來的，還有準(zhǔn)許男女配偶的詔命，專門設(shè)立媒官負責(zé)。這與其說是解散女館，還不如說是將婦女賞賜給太平天國大大小小的官員們。出于擔(dān)心衛(wèi)隊與后宮有染的顧慮，千余名來自廣西的女兵，成了天王府的守衛(wèi)者。

這時，洪秀全的宅院極盡奢華。羅爾綱《太平天國史》這樣描述天朝宮殿：“天朝宮殿，……四面黃墻，高二丈多，厚四尺，內(nèi)外兩重，外重稱為太陽城，內(nèi)重稱為金龍城。太陽城向南開門，稱為真神榮光門。門內(nèi)左右有鼓吹亭，高出墻外，蓋以琉璃瓦，四柱盤五色龍，昂首曳尾，有攫拿之勢……”。而1856年9月，南京的暑氣漸已散盡之時，韋昌輝層層圍住了華麗恢宏的天王府。

女兵們的瘋狂守衛(wèi)，表明她們的信仰沒有消退。但女館制度消失了，這些最后的天國女兵，就成了無源之水。

在后來的年月，她們孤獨地守衛(wèi)著天王府。在經(jīng)歷征服、屠殺、自相殘殺之后，她們依舊沒有出走天國夢。由此成了歷史最無情的犧牲。直到1864年天京城破、大隊清兵殺向天王府時，這些女兵還以宗教徒特有的狂熱，自焚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