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窺大佛龍井

人都說麗江是艷遇之城，其實江南才真是當?shù)谩捌G遇”二字。吳越古國，南宋故都，出盡多少風云人物？靈山秀水，煙雨飛絮，迷煞幾多騷客佳人？數(shù)不盡的佳詞名賦，風流才??；看不厭的黛瓦粉墻，流水棹舟；聽不膩的瑤琴越音，吳儂軟語；摸不透的青瓷越劍。絲織巧繡。還不用說西子湖上的晴雨雪霧，深山古樹間的千年古剎，更有那得天地之靈氣的龍井茶、虎跑水……上天因何如此垂青江南？和江南來一次艷遇之旅，又何止艷山艷水艷人文！

新昌，是這次江南訪茶行中最重要的一站。去年朋友茶癡送了我一些西湖龍井和大佛龍井，對比下來，那款大佛龍井香味更濃郁醇厚些，但不及西湖龍井悠長。為了一探究竟，便把龍井茶的探訪地定在了新昌。時間也是計算好的，清明前七天。正是明前龍井的采制期。

到達新昌，雨已停，氣溫升高不少，路邊的油菜花長得很喜人。新昌是個小山城，隨處可見綠樹青山。這感覺讓我自在——在鄉(xiāng)下呆久了，對鋼筋水泥車水馬龍的大城市有種莫名的恐懼感。

滿城盡透新茗香

新昌縣城的西郊，便是全國最大的龍井茶交易市場——中國茶市。茶市占地面積相當大，有200多畝，分三期建設。一期二期已啟用，三期還在建設中。一期是全國龍井茶集散中心，每個鋪面和攤位上，都擺放著今春的龍井頭采新茶，人頭攢動，一派熱鬧景象。

明前龍井貴如金，茶市里的茶商們都忙著搶在這個黃金時節(jié)制茶售賣。清晨，天剛亮，就有茶農(nóng)從各自山上背來鮮葉，一番熱鬧的交易后，茶農(nóng)茶商各有收獲。鮮葉交易散市，茶商們開始制茶。可惜，茶市里全是機制茶，不見手工制茶的。家家戶戶使用的，都是全自動旋轉(zhuǎn)長板式龍井茶炒制機，將攤晾過的鮮葉放在上方的茶葉盤里，設定好程序，機器便自動完成了茶葉的殺青、理條、壓扁、炒干等過程，之后放于陰涼處進行薄攤回潮。再入輝鍋機輝鍋，炒至茸毛脫落，扁平光滑，茶香透出，干燥易折，出鍋，這便是成品毛茶了。分篩后，檢出黃片。裝在竹編的大簸箕或竹簍里，等待全國各地的茶商來收購。因為是在龍井茶集散地，出鍋后的龍井茶基本都會馬上被收購走，所以除了茶商家里留點喝的。其他茶都不再做歸堆、收灰，就這么堆放著售賣了。

整個茶市上茶香撲鼻。先捧一撮攤放的鮮葉，一芽一兩葉。芽頭細長，葉片細嫩，翠綠可人。嗅一口，香氣直沁肺脾。第一次知道，原來這龍井茶的鮮葉，竟是帶著脂粉味兒的啊！那種清香之后的脂粉氣息是如此濃艷。再抓一把制好的龍井茶，扁平光滑，綠中帶黃。綠如柳葉，黃如糙米，脆脆薄薄，未至鼻端，已有香味，香氣清純，特有的炒香味兒，如炒豆，似炒米，咦，還有股炒河蝦的味道！

炒制好的龍井茶，有的茶葉綠多黃少，有的茶葉黃多綠少。開始還以為是品種不同的緣故，經(jīng)商家解釋，才知道這是大佛龍井的一個特點：大佛龍井有二種不同風格的茶品，按當?shù)赝猎捊芯G版、黃版。與品種無關，主要區(qū)別在于采用不同的炒制工藝，以達到色澤和香氣的不同個性。綠版在殺青充分的前提下，盡量使茶葉保持碧綠青翠的色澤，強調(diào)的是清香持久，果香顯著，工藝要求“綠無青氣”；而黃版的炒制溫度略高，以達到香高揚，味濃郁。栗香突出的風味，工藝強調(diào)“黃無焦味”。據(jù)說黃版要傳統(tǒng)的手工制茶才更得其味，然由于一些大家都知道的商業(yè)常識，未能得以一窺，甚憾！

直到茶市收市，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抓過新茶的手，還留有淡淡余香。

玉杯沏就一堂芳

茶市里鋪面的門頭上、裝茶的簸箕里，都寫著“烏牛早”、“龍井43”、“安山茶”、“回山茶”等等，這些就是大佛龍井的主要品種和產(chǎn)地了，看來不僅是普洱茶講究山頭，龍井茶也有“一山一滋味”的特點。不過看看西湖龍井，也有“獅虎龍云梅”，這既是西湖龍井的品級字號，也是五個主要產(chǎn)區(qū)的簡稱，帶有各自的“山頭氣息”。

新昌多山，天臺、四明、會稽等山脈環(huán)繞，是寧紹平原上的丘陵地貌，素有“八山半水分半田”之稱。地表環(huán)境多樣，資源豐富，氣候溫和，雨量充沛。得此天時地利，生長于斯的大佛龍井，具備了高品質(zhì)茶的特性。新昌自古就是名茶產(chǎn)區(qū)，產(chǎn)茶有1500多年的歷史，主要茶產(chǎn)區(qū)位于土地肥沃、海拔高度400米以上的高山之上，屬于高山茶。

茶癡在茶市里有個小茶館。先在這里品了兩款今春頭采的大佛龍井，都是出在大佛龍井最好的茶區(qū)之一的安山。一款是安山當?shù)赝敛?，原生品種做的綠版。茶形尖削，色澤綠翠，用玻璃杯沖泡開來，半屋飄香。茶葉慢慢在水中如花綻放，湯色綠艷，清香雅致，鮮爽甜潤。確是好茶！另一款是從溫州引種來的烏牛早品種，因前幾天浙江大范圍降溫，這茶出現(xiàn)凍傷。是黃版，與安山土茶相比，芽葉稍肥壯，湯色較淡，香氣卻更濃郁些，相較之下。還是安山土茶更鮮、潤、甜。也許是此茶受到凍傷的緣故吧。

一個人在茶市里轉(zhuǎn)，不起眼的店里有一對中年夫婦在制茶，看模樣像茶山上的人。見他們炒制的茶，也是龍井43，便問有沒有更好的。男人從樓上的房里拿下來一包茶，說是去年剩下的，留著自己喝的，是自家茶山的茶。打開一看，雖是陳茶，卻色澤翠綠勻潤，嗅之香氣馥郁。驚喜之下，便和夫婦倆攀談起來。原來他們是來自鏡嶺鎮(zhèn)外婆坑村，那里出產(chǎn)的外婆坑龍井芽葉細嫩，香味濃郁，口感獨特，品質(zhì)極高，因山高，茶葉生長速度較慢，明前的采摘周期短，更顯珍貴，是大佛龍井中的極品。外婆坑是新昌海拔最高的村屯，茶出得比鉸晚，這次我是等不到了，便約好出茶時，留一點給我。夫婦倆很樸實，走時，一定要送點那外婆坑龍井陳茶。盛意難卻，便取了一泡，回去泡來一品，湯清色明，香純韻長，唯因陳茶，香不鮮爽，醇厚欠之。

茶市里家家制茶，人人都能把龍井茶說道個一二。但是茶癡告訴我，在茶市里，真正堪稱龍井大師級人物的只有—位，據(jù)說他能喝一口龍井茶，便能馬上道出此茶出自哪個茶區(qū)、什么品種、何時采摘，甚至此茶生長之處是背陰還是向陽！有如此道行的茶人，豈能不上門拜訪？

我們來到徐國銓老師的店面時，他正在一張八仙桌旁和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喝茶聊茶。徐老師便是茶癡說的龍井大師，約莫六十歲上下，剃著光頭，國字臉，精神矍鑠，滿面紅光，穿著一件制茶專用的綠色工作袍，氣定神閑地端坐飲茶說話。一番介紹寒暄后。落座喝茶。徐老師是天姥山人，做過農(nóng)民，當過兵，教過書，現(xiàn)經(jīng)商，多才多藝，琴棋書畫樣樣在行。他還授技著書，在新昌茶界被視為傳奇人物。

徐老師專事天姥山茶。天姥山位于新昌東南延綿不斷的群山之中，本是座普通山脈，卻因李白、杜甫、白居易等文人的尋訪留詩。成為一座文化名山?！昂？驼勫?，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李白一首千古絕唱《夢游天姥吟留別》，讓天姥山上升為古今文人向往的神奇仙境。天姥山層巒疊嶂、霧霞飄渺。如此勝地。必出佳茗。徐老師拿出今春頭采的天姥峰茶制成的龍井茶，這是天姥山土茶，芽瘦而尖削，葉薄而綠翠。開湯，香幽而雅，味清而醇，鮮爽可口，回味悠長。端的是一款好茶！徐老師說，天姥峰茶可品飲五道，有一香、二鮮、三苦、四麻、五滑、六甜之不同品味，常飲之可修心健體。見貨架上擺放寫著“天姥山野茶”的盒子，便向徐老師求品此茶。徐老師說那茶生長海拔比較高，要晚近十日方能采摘，現(xiàn)在還沒有。茶遇有緣人，既沒有，那便是給我留點下次再來的借口。

溯源大佛茶故鄉(xiāng)

大佛龍井，因新昌城中的大佛寺而得名。傳說這龍井茶的起源還和大佛寺有關呢——很久以前，一位住在大佛寺旁村子里的婦女，夜入大佛寺祀夢，忽見大佛起身出殿，摘了幾顆樹芽泡飲，芳香撲鼻。婦人醒來后，找到這些茶樹，依法采制泡飲，果然香高味醇，遂稱此茶為“大佛茶”。

大佛寺景區(qū)位于新昌城中，寺建在“千仞壁立，嵯峨怪石，環(huán)布如城”的石城山，始建于1600多年前的東晉永和年間，多位高僧在此研法傳法，是當時的“全國佛教研究基地”，并以此為發(fā)端，將中國的佛教研究成果傳播到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新昌大佛寺也因此成為中國佛教界的圣地。大佛寺歷千年而成規(guī)模，是古代石窟造像藝術建筑的巔峰之作。在歷史的長河中，大佛寺飽經(jīng)滄桑，多次修葺重建，幸而很多珍貴的禪院和石窟佛像得以保留，今人方得游覽觀瞻。

進入石城城門，便是大佛寺景區(qū)，是由多個石窟造像與寺院殿堂組成的佛教建筑群。未曾想占地如此之大，其間山水園林。廟堂殿宇，石窟造像，摩崖石刻，彩泥雕塑，精美絕倫，簡直就是個南傳佛教博物館。寺內(nèi)的造像藝術之精美，建筑與環(huán)境關系之和諧，令人嘆為觀止。大佛寺規(guī)模不小，但各殿各院都有序地散建在山谷之中，幽靜肅穆，游覽于其中，完全感覺不到它是位于繁華鬧市中。出了城門便是城市的喧囂，與寺內(nèi)的寧靜，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大隱于朝，中隱于市，其實佛家修行也講究如此境界——人心本無染，心靜自然清。

茶禪一味之說似已成為當下茶界流行的時尚，然剖析個中緣由，則更多的是打著“佛、禪”之名，行謀名利之實。在大佛寺內(nèi)，未見用大佛寺與大佛龍井之因緣去大勢打造所謂“佛茶、禪茶”的現(xiàn)象，所以，雖未能在寺中品一道大佛龍井，卻也甚為欣慰。

茶本清凈物，奈何染塵埃。一盞茶湯，有的人眼中是樹葉泡水；有的人看來是聚天地靈氣的甘露；還有的人認為內(nèi)中蘊含萬物大道……茶還是茶，賦予它各種意義的是各種人。

后記：

之后去了朋友的小茶山，位于城郊，茶園不大，二十多畝。上山路上，花開遍地，綠樹婆娑，山腳下卻是兩條高速路。朋友說，新昌的茶山大抵如此，有山便有茶，每家的茶山都是這么小塊小塊的。

大佛龍井在茶市賣得并不貴，大約只有西湖龍井一半以下的價格。究其原因，除了是集散地和名氣小外，朋友也透露了一個鮮為外人所知的秘密：新昌茶農(nóng)很少有專以茶為生的了，年輕人都還在城里有著各種營生。家里茶山出產(chǎn)的最上等茶是不會拿出來賣的，那是請客送禮辦大事用的：稍差一點的也不太賣，自己喝，或者是請收茶人品嘗的；只有他們認為是產(chǎn)量最大而級別略遜的茶，才會上市出售。當然，一般人很難有機會接觸到前兩種茶，因此也就只會在上市的“第三級”茶里挑選了。如此看來，新昌茶農(nóng)還真不夠“市場化”。這也讓我釋然：為何在幾位家里有茶山的朋友那里喝到的大佛龍井，總會比市場上最好的還略勝一籌！

回來后，茶癡說要給我郵點我走后才采制的品級極高的大佛龍井，我婉言拒絕了。這趟江南訪茶之旅中，大佛龍井于我而言，只是尋訪江南茶文化中“茶品”的一個代表性載體。由茶市訪至茶山，由造訪茶人到拜謁大佛寺，這趟新昌之行，收獲甚大，對大佛龍井初窺門徑，對江南茶文化中的種茶制茶略有心得，有這些，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