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oe
少年和孟加拉虎
最后一盞路燈的光像風吹過蒲公英一樣熄滅了,墻壁上的空調(diào)突然發(fā)出長長的嘆氣聲,好像做了噩夢一般。這記聲響讓原本我以為停滯了的時間又流動起來,我揉揉失去知覺的雙腿,扭頭看窗外,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是令人沉醉的煙黛色;我又回頭看麥克枕在我腿上的臉,泛著幽微的冷灰色澤。
他站起來的時候踢翻了地板上的空酒瓶,連綿的聲響在這闃然無聲的清晨顯出些歡快的意味,我不知道為什么始終沒有對他說出再見兩個字,可能我內(nèi)心還有一些難以言述的企盼。
他走了以后,我轉(zhuǎn)身進廚房,黃金炒蛋的香味沖淡了離別的悲傷。
當?shù)谝豢|陽光像變魔術(shù)一樣把暗淡的廚房撒上金粉時,我毫無征兆地哭了。我想起我和麥克,我們就像少年派和那只孟加拉虎,人生是不斷地放下,可遺憾的是我們無法好好告別。
那個男孩,或者說那個年輕的男人,曾在我身上尋找長久的浪漫。我不知道他離開的時候有沒有得到他想要的。但是我后來,在伍迪·艾倫的電影里找到答案——唯有無法實現(xiàn)的愛,才可能浪漫。
祝您前程似錦
我和麥克的愛情開始于一句我說的豪言壯語:“酒逢知己千杯少,這杯我干了,你隨意?!?/p>
我右手提著喝空的酒杯傾向他,兩頰泛紅,笑得太開心的時候露出鋒利的小虎牙。麥克說他就是從那個畫面愛上我的。
那是麥克的開始,他遇見的夏冰,看上去冷冷的,有些沒心沒肺、玩世不恭,一個讀研的文藝女青年,一個署名遙遙無期的三流小編劇。
赴那個飯局我遲到了半小時,推開門往一間煙霧繚亂的包廂走進去,半桌喝得眼迷離的家伙們一口一個麥公子、麥公子地喊。那是我們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誰被姓后面加了個公子,就說明他挺有錢,是請客埋單的主。那頓火鍋吃了麥克1488塊,我記得那么清楚因為是我拿他的信用卡刷的,沒密碼,劃拉一下就好了。我把卡遞給喝高了的麥克,說:“收好了,別弄丟了?!?/p>
他醉醺醺地看著我,“你就是老夏吧,我看過你寫的詩,聽過你的故事。我要追你?!?/p>
我嚇了一跳,但是27歲的女人絕不能在氣勢上輸給25歲的男人,所以我笑了笑,說:“好啊,歡迎呀?!?/p>
我沒有當真,我在這個聚集了南京大多數(shù)藝術(shù)家、作家、電影人的文化圈里被叫作老夏。誰都知道我愛過一個40歲的導(dǎo)演,最后被南藝一個20歲的富家妞撬了墻腳。我想麥克可能聽過我的故事,所以才會在酒醉后,在初見面,就這么直接地說出要追我這樣的話。一個女孩輕易愛上比自己年齡大很多的男人,總顯出一點輕浮吧,像下過雨的柏油路上浮起的那些汽油。
我和導(dǎo)演的故事發(fā)生在我還被稱為小夏的時候,那時的小夏天真理想,勤奮努力,有一腔要在這個圈子里大展拳腳的熱情。我和他因為一部三流小成本電影結(jié)識,那時候的導(dǎo)演在我眼中是亮麗的、柔美的,詩人般優(yōu)柔寡斷,又有男人的真誠結(jié)實。他雖然和我一樣寂寂無名,可他有躋身第六代導(dǎo)演的雄心。
我們在2008年的冬天,烤著劇組里的火炭,喝排骨蘿卜湯,談?wù)摪驳铝摇に朔蛩够?、伍迪·艾倫、阿莫多忘、費里尼,是一段不能再好的時光了。
然而青春也分廉價和昂貴,一樣折射著光,可以是玻璃,也可以是鉆石。我想,對于后來的導(dǎo)演來說,能徹夜長談電影的我只是玻璃,而那個能帶給他巨額投資的女孩是鉆石。分手的那個飯局上,人烏泱泱的,有些為我抱不平,有些是看好戲,我把一玻璃杯金六福往桌面一摁,咕嚕咕嚕地喝掉,還笑著對導(dǎo)演說:“祝您前程似錦,祝您大展宏圖。”
導(dǎo)演說:“小夏,你不要這樣?!?/p>
我就昏死過去了。
濃墨重彩的油畫
那還是2008年,南方大雪成災(zāi),我喝暈過去后兩個朋友把我抬了出去,后來他們和我說,那晚的夜色漆黑濃稠得嚇人,棉絮一樣的雪落下來,蓋在我的眉毛上、眼睛上。他們抬著我過人行道,去馬路對面打車,那感覺像抬著一個死去的人走在亂石崗上。
我把這個場景復(fù)述給麥克聽時,無論是語氣還是心境,都比我想象中平靜得多。我不知道自己和這個吃過幾頓飯,揚言要追我的男孩說這些有什么意義,可能這些傷害在我心里真的積壓太久,我渴望有一個出口。
麥克看上去有一雙稚嫩而真誠的眼睛,他說:“老夏,可惜那時我還不認識你。”
我像一個挨了打忍著痛忍了很久的孩子,突然找到一個可以喊疼大哭的人,那個夜晚我們從咖啡館到酒吧,再坐在馬路邊,整整聊了七個小時的天。我不停地說,他像乖巧的錄音筆擱在我的身旁。最后我終于說累了,抖出煙盒里最后一根煙,“聽了這么多苦大仇深的過去,這下對我喜歡不起來了吧?!?/p>
麥克突然伸出手,用大拇指揉掉我的眼淚,“我要去告訴那個導(dǎo)演,從今天開始,這個女人我接手了?!?/p>
他自顧自地把我拉起來,“走,兜風去?!?/p>
我坐在他改裝過的機車后座,感受著夜風擦著耳膜呼嘯而過。隧道幽深而昏黃,這樣一輛車疾駛進去,像滑進一幅流動的濃墨重彩的油畫。麥克大聲地問我:“老夏,你喜歡王家衛(wèi)嗎?這真TM像電影里的場景!”
我把臉頰貼在他堅實的后背上,輕輕笑了。
那個時候,我沒有想到,麥克會是命運在我最不經(jīng)意的時候,最柔軟的心底,緩慢抒情地,輕輕放下的一把刀。
2010年除夕的那個雪夜我們一起度過,我和麥克在他那輛白色路虎里說晚安,那是我們第12次約會,他送我到小區(qū)門口,說了好多遍晚安,但誰都賴著不肯走。空調(diào)嗡嗡打著微弱的暖氣,我擰開電臺,正好是懷舊金曲,于是我們縮手縮腳地坐在車里聽老狼唱歌:麥克你曾經(jīng)像一條船,長滿了離離貝殼顯得荒涼;麥克你再度回到這城市,可曾遇見舊日姑娘?她頭上插著野花,身上穿著嫁妝……”
雪像白蝴蝶從漆黑的蒼穹落下來,麥克跟我表白,他說:“老夏,我很喜歡和你在一起。做我女朋友吧?!?/p>
我笑彎了眼睛,我沒有回答他,而是聽完歌就下車了,帶上車門的時候我說:“麥克,不允許你喊我老夏?!?/p>
他咧開嘴就笑了。
烈火烹油盛極必衰
麥克,若干年以后你會怎么回憶起我呢?是最初在你面前裝孫子裝淑女的老夏;還是躺在你懷里在陽臺上喝紅酒看文藝片的老夏;或者是穿性感睡衣,拆開岡本的老夏?那時候的老夏是你的女人,你對她說過好多次你愛她。后來你都忘記了。
但是,我想麥克回憶起我時,想起來的應(yīng)該是分手時牙尖嘴利、哭天搶地的老夏;或者是分手后常常在午夜夢回打他騷擾電話的老夏。那時候的老夏傾其所有深愛你,也同樣對你仇深似海。那時的老夏,輕浮浪蕩,她的模樣,后來我都忘記了。
我只知道我現(xiàn)在的模樣,沉痛過后敦實的平靜,是你當初喜歡的矜持的、高傲的、靜若處子的老夏。她又開始寫詩了,混在她的圈子里,抽回她的蘭州,等待愛情再一次,像一場大火一樣,把她從肉身到靈魂燒得寸草不生。
離這一天的到來還有一年的時間,整個2011年,我們過著太快樂的日子。我戒煙戒酒,趴在桌子上用餐巾紙給麥克寫了一長篇保證書,附注一個我愛你的深情表白。他來來回回看了兩遍,滿意地收進了口袋里。
我們最后一次在上海路上的酒吧街喝酒,麥克買下了整條街的百合花,多得我們兩個人都抱不走,好心的酒吧老板借了一輛推車給我們。我坐在彌漫著黑啤酒味的推車上,滿懷的香水百合。整條街的人都在看我們,喝醉了酒的人們是多么可愛。
麥克說:“夏冰,今晚你是整條上海路最幸福的女人,你快樂嗎?”
不知道為什么,我酣暢地笑過以后,突然有些難過。就像見到商紂王的酒池肉林,秦始皇的阿房宮,慈禧太后的圓明園,烈火烹油,盛極必衰啊。我說:“麥克,有些過了。我有點怕了?!?/p>
2011年的麥克,確實對我好得過分。他買給我好多姑娘夢寐以求的東西,我披金戴銀跟著麥克到處吃香喝辣,可口袋里卻窮得叮當響。后來導(dǎo)演見過我一次,他更窮了,喝著蘿卜排骨湯窘迫地問我借錢,我還是拒絕不了。我看著導(dǎo)演裹緊夾克走進風雪里的背影,心里對麥克愧疚極了。我發(fā)誓這件事死都不能讓麥克知道。我得對他更好一些。就算他和別的姑娘、比我漂亮的姑娘喝咖啡,我也不吃醋了。
我滿腦子想著麥克,荒廢學(xué)業(yè),飽暖思淫欲,整個冬天,我們都在菲律賓的長灘度過,碧海藍天,落日如畫,白天我們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去海里潛水,到了晚上,手拖著手走在香味四溢的海鮮夜宵街上,拐進一家酒吧,連喝完它里面的十七杯就能把名字刻在墻上的英雄榜上,并且得到一件英雄衫。
麥克醉得迷糊的時候,總愛說:“我會帶你來這里結(jié)婚?!?/p>
夕陽像溫泉浸泡著我
事情就在長灘回來后急轉(zhuǎn)直下。
麥克在機場就被他父親的電話叫走了,兩天以后我才見到一臉憂愁無助的他。像《一代宗師》里葉問,如果人生有四季,那么二十五歲以前,麥克的人生都是春天,然后一下進入一個肅殺的漫長的冬。樹倒獼猴散,麥家顯出從未有過的寥落景象。他在我房間足不出戶整整睡了三天,我喊醒他的時候他總是痛苦地閉著眼說:“讓我再睡一會,醒了太多事要去面對了?!?/p>
第四天,他終于振作起來,換了衣服刮了胡子出門,找他從前的朋友把能賣的東西都賣掉了,回來的時候還給我?guī)Я似考t酒,說:“我們在家好好吃頓晚飯。”
我轉(zhuǎn)身進廚房忙的時候,他突然在我背后開口:“我今天在外面聽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想聽聽嗎?”
我故作感興趣的樣子,可是轉(zhuǎn)臉看到他一臉冷淡,“聽說你借了十萬塊給導(dǎo)演,是真的嗎?”
這時油鍋里冒起了白煙,越來越濃,我把整塊黑胡椒牛排輕輕放進去,它發(fā)出一聲滿足又顯得有些輕浮的聲音。我看著牛排,撒了謊:“沒有。”
“如果是,那你太過分了。”
那頓晚飯不歡而散。
那以后,麥克編排各種理由拒絕和我見面,他過去的朋友告訴我麥克要走了,他們?nèi)以跍蕚湟泼?,國?nèi)生意失敗,他們準備去國外東山再起。我不肯相信。
2012年后半年,整個南京有些人心惶惶,全城通緝著一個搶銀行的殺人犯。那個理平頭、一臉孤僻狠絕的男人是那個時期我最熟悉的一張臉。我城南城北地尋找我深愛的男人,卻總和這個殺人犯的臉不期而遇,以至到最后,我不害怕他了,會同他打個招呼,“嗨,又見面了,你今天逃亡到哪里去了呢?”
2012年,我確確實實老了好幾歲,成了名符其實的老夏,坐在一張舊沙發(fā)里,像干枯的橘子一樣曬著溫暖干燥又與世無爭的陽光。我都快要忘記麥克的樣子了,可我心里還像少女一樣想念著他。想見到他,想對他說情話。
我終于等來了麥克,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短信。他說:“老夏,我們就這么算了吧。我馬上要去加拿大了?!?/p>
奇怪的是,我當時所有的感覺都滯后了,我沒有難過,也不覺得憤怒,而是繼續(xù)在沙發(fā)里坐到天暗下來,夕陽像一汪溫泉浸泡著我。我站起來到陽臺上收衣服,剛剛下過一場大雨,麥克從前停車的地方,落滿了白花,像死去的白蝴蝶。
戲就這樣殺青了
我夜夜流連在上海路。天快亮的時候,我坐在馬路上,垂著快要掉下來的腦袋,給麥克打電話。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哭了,我說:“我的房間滿是你的影子,我在馬路上看到一輛路虎,就忍不住彎腰去看開車的人?!?/p>
麥克沉默了一會,說:你不要這樣。
深秋凌晨的大馬路那么溫馨,落葉一小叢一小叢地起火,溫溫地冒著煙。我從火堆里撈出一片著火的梧桐葉點煙,我恍惚聽到我身后的攝影機說老夏,你的戲,殺青了。
我趴在溫暖的火堆旁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夢里有一把熱氣騰騰的熨斗,把我的腦袋熨得平平的,好像一條剛剛鋪好的柏油馬路,柔軟、腥氣,蒸騰著海一樣的熱浪。
2012年最后一天,我康復(fù)出院,裹上一條艷麗的絲巾走進陽光里,發(fā)現(xiàn)我終于忘記了麥克。落日、河水、晚霞、花香都不會再令我想起他。
我唯一記得的是,那個清晨,我們沒有好好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