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青銅時代》中“狂歡化”的小說語言

狂歡節(jié)式的慶賀、儀式、形式等在文學體裁中的轉(zhuǎn)化和滲透，我們稱之為狂歡化。前蘇聯(lián)著名的思想家和文論家巴赫金首次提出了這一命題，在他的兩部代表作《拉伯雷的創(chuàng)作和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期的民間文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都對此命題進行了談?wù)?。在巴赫金看來，要對拉伯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chuàng)作本質(zhì)特征進行理解和把握，就必須從狂歡化角度出發(fā)，從民間詼諧文化的視角切入。另外在其研究長篇小說話語的散論中，對長篇小說話語的發(fā)端，他從狂歡化的角度進行了探討。王小波的作品語言風格荒謬夸張、怪誕幽默，十分符合巴赫金狂歡化的特點。王小波的作品通過對比喻、夸張等修辭手法的巧妙使用，賦予了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陰暗無趣的事物以狂歡化的風格特點，從而變得精辟有趣；當讀者閱讀作品時，會產(chǎn)生一種如身臨盛大狂歡節(jié)的感受，而這種身臨其境的感受讓讀者能夠更好地理解作者的思想精神。

一、將夸張和荒誕推向極致

《太平廣記》中的唐人故事是《青銅時代》中三篇歷史小說的故事藍本。通過對想象、聯(lián)想等藝術(shù)加工，王小波將原本奇幻玄妙的唐傳奇進一步發(fā)展，讓人如有親臨大唐盛世之感，能夠閱盡萬千奇幻的人事風情。《紅拂夜奔》以陌生化的敘述，使人嘆為觀止。作者從遠古展開思緒，敘述極其夸張和荒誕，以致很多時候給人以一種“瞎掰”的感覺，但又情不自禁的被其吸引。這部書的故事貴在“有趣”，不強調(diào)故事的歷史真實性，其寫法風格獨特，不同于以往的歷史類小說，其寫作手法是無拘無束、天馬行空式的，這不僅是一種簡單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表象式的戲仿和幽默等修辭手段的運用，而是作者通達自由的心性和凌空虛蹈的精神的充分展現(xiàn)。

《萬壽寺》中的薛嵩在王小波心中其實是唐·吉訶德式的人物，同樣是浪漫而落魄的騎士，他離開長安，來到湘西，并在這里建立了自己的“烏托邦”，即鳳凰寨。《紅線盜盒》還有故事情節(jié)的支撐，而《萬壽寺》雖然來源于《紅線盜盒》，但是情節(jié)極為漫漶和稀薄。薛嵩來自慵懶的晚唐，成為了一個充滿狂熱的騎士，他來到鳳凰寨這個充滿野性和原始氣息的地方，他希望在這里建立自己的獨立王國，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包括創(chuàng)造的、領(lǐng)袖的和征服的欲望。如同唐·吉訶德一樣，他是落魄的、令人發(fā)笑的，但充滿了崇高。這種重寫歷史人物，特別是有意調(diào)侃、心懷壯志的英雄的做法，讓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魯迅的歷史小說《故事新編》，二者存在很多相同之處，包括意義指向和書寫策略方面。對于英雄智者，魯迅用“油滑”的筆調(diào)展現(xiàn)了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尷尬境遇；對于被壓抑的人性之趣，王小波則采用了幽默的筆調(diào)進行了開發(fā)。但跟魯迅不同的是，王小波刻畫的人物更為自由不羈、無拘無束。薛嵩、紅線、李靖、虬髯公、紅拂、王仙客等這些人物，不論是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中，都渴望不斷創(chuàng)造，都有著人道需求。他們崇尚自由，個性自我，有自我的價值取向：李靖聰慧機巧，無人能比，有多種發(fā)明，不僅設(shè)計出風力、水利設(shè)施，而且證明了費爾馬定理；王仙客不顧所有人的否定，憑著記憶執(zhí)著地尋找自己的表妹；紅線身手敏捷，快言快語，為人質(zhì)樸。作品的樂趣源自人物個性的鮮明。如果我們?nèi)ド罹抗适卤澈蟮纳钜饩皖H費精神，但如果只是進行表象的閱讀，我們就會進入到存在于這些怪誕而精彩的文字之中的奇特而超凡的想象中去，感受成人童話的輕松愉悅。

二、辱罵與雙聲諷擬

狂歡化語言的一個鮮明的特點就是辱罵，而這種狂歡化辱罵的特點是正反同體性。正反同體性是指在一句話中包含褒貶的雙層意義，即罵中帶夸，夸中有罵，辱罵和贊美之間的界限并不分明。這是一種詼諧的語言形式，在拉伯雷的作品中，多出現(xiàn)在諸如狂歡節(jié)、婚禮、宴席、葬禮等這些群眾性的聚會場面中，在親朋、同伙之間被廣泛使用。而在作品《青銅時代》中，這種語言形式等多在夫妻或情人之間以打情罵俏的形式出現(xiàn)；或者在同事、上下級之間以調(diào)侃戲謔式的方式出現(xiàn)；再或者在某些逃生或?qū)⑺赖墓矆龊弦蕴囟▏R的形式出現(xiàn)。比如在作品《萬壽寺》中，受雇于牢妓女的殺手們成功地將小妓女抓住了，當殺手在思考選擇什么時間和方式殺死她的時候，憤恨的小妓女幾次吐出國罵；當李靖和紅拂逃脫朝廷派遣的差役的圍追堵截后，喊出國罵，這聲音響徹夜幕；在臨死之時，魚玄機這樣一個長安名妓對著觀賞死刑的眾人喊出一句國罵，算作臨終遺言。諸如此類的情境中，多次出現(xiàn)國罵，而國罵的對象是誰？是茫茫的蒼天，還是冥冥的命運呢？這里既包含著興奮與激動，也體現(xiàn)著雖死猶生的生命力，更代表著一種生死相合的意蘊。

細細想來，這句國罵也不乏狂歡化語言的意味。這句國罵，千百年來在市井百姓的口中常常出現(xiàn)，在情侶、夫妻、兄弟、朋友甚至父母與子女之間多有使用。這種罵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是出于仇恨，而是為了開玩笑取樂或者以罵帶夸，這種罵所體現(xiàn)的是一種平等和親近。例如球迷們以這種國罵大罵自己所喜歡的球員時，并非是為了泄恨，而是因為對其飽含厚望卻不得實現(xiàn)的遺憾，或者說是對其失利的一種怨憤，罵中有對球員的喜歡和親近。球場就像狂歡節(jié)廣場一樣，在這里不分尊卑貴賤，沒有身份地位和職業(yè)的差別，大家同喜同悲，同心同德。“國罵”的確與狂歡化的語言風格有著相同之處，是一種正反共同體的語言形態(tài)。

在這部作品中，還存在著雙聲諷擬這樣一個狂歡化的語言表達方式。這一點是巴赫金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發(fā)掘出來的。巴赫金這樣說過：“當我們將別人的話吸收到自己的語言中后，就會產(chǎn)生一種新的對于事物的理解和評價，而這就是雙聲語，這是兩個不同關(guān)系的相互關(guān)系。生活中使用的語言，都包含著他人的話語。有時，我們完全將他人的話融入到自己的語言中，而忘記是誰說的；有時，我們把那些認為有權(quán)威性的話語拿來補充自己的話語；有時，我們還會將別人的話語附加上我們自己的意思，不論是出于友好還是敵對的意圖?！倍@最后一種就是諷擬體雙聲語。諷擬體是指對他人的思維方式、說話方式的格調(diào)進行諷刺性的模仿。

在《青銅時代》中，一種異己的話語，即他人的話語是存在于人物話語中的，這種他人的話語并不是以引用的方式出現(xiàn)的，而是通過質(zhì)疑、憤慨、譏諷、揶揄等這些有所側(cè)重的語氣表述出來的，目的是表達相反的意向。在這部小說中，有多處諷擬體雙聲語的運用。依照巴赫金的說法，雙聲諷擬可以分為暗辯式和辯白體兩類。前者是指在對某一對象進行稱述、描述和表現(xiàn)時，雖然是在一個人說話，卻像有其他人的參與一樣，兩個人的交談很激烈。例如在《紅拂夜奔》中，對于和副系主任鬧糾紛的事情，王二這樣談?wù)摚骸叭缃裣肫饋?，這件事不能夠責怪他，更不能夠責怪我，這主要是思維方式惹的禍……”而后者是指在看似進行自我責備的話語中蘊藏著自我辯護。在作品中也不乏這種形式的雙聲語。例如《萬壽寺》中，王二的論文題目總是會被領(lǐng)導否定掉，每次他都會責怪自己，但是又感到莫名其妙。事實上這里的“莫名其妙”是對自我辯解的體現(xiàn)。

三、粗俗性與幽默性共存

王小波的語言特點鮮明，具有粗俗性就是其中一點。粗口臟話在其作品中俯拾皆是。另外還存在著大量日常化的口語。這些語言的使用讓人感到極為親切，能夠讓讀者更加親近作者的精神世界，深入認識其個性特點，對其作品的主旨意圖能夠更好地理解。王小波作品還具有幽默性，而這通過他的黑色幽默和反諷戲謔的方式很好地表現(xiàn)出來了。例如作品中這樣寫道：“馬上我就要逃進山去，可是陳清揚不肯跟我走。他還說，他無疑是當?shù)囟愤^的破鞋里最漂亮的一個。斗他的時候，周圍好幾個隊的人都去看，這讓他覺得無比自豪。”在這段幽默性的文字中，作家對“文革”時期盛行的批斗之風進行了描述，并表現(xiàn)出作者的嘲笑和鄙視。詼諧幽默在王小波的創(chuàng)作中一直是一種固定不變的美學標準，在他的作品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那些通過諷刺和戲謔的手法來展現(xiàn)的充滿詼諧幽默的人物對話和故事情節(jié)。在《紅拂夜奔〈序〉》中，王小波這樣寫道：“任何一本書都應該是有趣的。對一些書而言，有趣是其存在的原因；對另一些書而言，有趣是其應實現(xiàn)的目標。”

王小波文學創(chuàng)作的故事來源和人物原型都是來自于親身經(jīng)歷，比如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在某個學校工作或?qū)W習的工程師等，作品的時代背景和作者所生活的時代也相互重合。在他的作品中，他所展現(xiàn)的現(xiàn)實是這樣一種情況：“我看到一個無智的世界，但是智慧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個無性的世界，但是性愛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個無趣的世界，但是有趣在混純中存在?！睆倪@里我們可以看出，哲學家羅素對于王小波的影響頗深。王小波崇尚科學與理性，主張人應當不斷超越現(xiàn)實生活，不斷追尋；主張人應當不斷思考，熱愛智慧，追求思維方式的多元化，讓生活充滿的樂趣。王小波的作品受到了人們的廣泛喜愛，并對眾多青年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的大學生，至今他們對王小波的文字仍抱有鐘愛之情，常常拿來展現(xiàn)自己的個性特色。

四、結(jié) 語

特定時代的影響，東西方的生活和求學經(jīng)歷，讓王小波具有了獨特的品格，富有了自由人文精神。他的作品中始終都體現(xiàn)著他所特有的幽默詼諧，而這正是對他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命態(tài)度的充分展現(xiàn)。在作品中，反諷手法的使用使語言呈現(xiàn)出詼諧幽默的特點，這也正是作品的獨特所在。他能夠很好地通過獨特的表現(xiàn)手段來表現(xiàn)個體的個性特色，形成了鮮明的作品風格，與其他作家有著明顯的區(qū)別。事實上，王小波的作品能夠?qū)Υ笈x者產(chǎn)生巨大的吸引正在于他作品語言的幽默詼諧，而調(diào)侃與戲謔是這種幽默的主要表現(xiàn)方式。另外，狂歡化特色在他的作品中也得到了良好的體現(xiàn)。

[參考文獻]

[1] 王小波.王小波全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15-79.

[2] 鳳卓.王小波雜文話語的研究[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0.

[作者簡介]

華亮（1980— ），男，吉林雙遼人，本科，廊坊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語言文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