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西藏高原來（連載九）

畢淑敏

葡萄干王

我在西藏的醫(yī)院里當(dāng)化驗員。這個工作，忙的時候真忙，閑的時候也真閑，可以一兩個小時沒有病人。我就百無聊賴地對著窗戶，看遠(yuǎn)處像洋鐵皮一樣閃光的雪山。

愛玩是女孩子的天性，我就把周圍的化驗儀器拿來做游戲。比如把自己的頭發(fā)揪下一根，放在顯微鏡下瞧一瞧。嗬！柔細(xì)的發(fā)絲變得像鋼管一般粗糲，表面也不再光滑，生出了許多毛刺……我趕緊把這根頭發(fā)吹走了，我不喜歡平常習(xí)慣了的事物變成這個怪樣子來嚇 我。

有時我就擠出自己的一滴血，抹在玻璃上，放大幾百倍來看。染上顏色后，人的血液是很好看的。淡藍(lán)色的白血球像一枚枚精致的橢圓形樹葉。比較老的白血球里長了許多核，好像細(xì)胞里藏著一只張開的小手。年輕的白血球還沒發(fā)育完全，核就像一截彎彎的臘腸。

紅血球是晶瑩透亮的，像一些淺淺的盤子。只在邊緣部分有一圈淡紅的光環(huán)，好像一顆纏了紅絲巾的水珠。

血液里還有一些古怪的如同車輪般的大細(xì)胞，是專門生產(chǎn)免疫抗體的。

可我還是厭了。別說是血球，就是一幅世界名畫，也終有看夠的時候，我又挖空心思想出新的把戲。

我有一架分析天平?，F(xiàn)在的人們常說的“天秤座”，就是那個樣子。這架天平是為了秤取化驗藥品的，精確到了一個毫克的重量，也就是說可以秤出一克的千分之一重量。

分析天平平日安放在一個密閉的玻璃罩子里，里面有個小布袋，裝著干燥劑，保持空氣的濕度穩(wěn)定。要是含有水珠的空氣附在秤盤上，重量就不準(zhǔn)了。小小的砝碼是用一種明亮的金屬制成的，好像一粒粒精致的豆子。但那個最小的標(biāo)志為一毫克的砝碼，因為重量太輕，沒法像它的哥哥們那樣長得很標(biāo)準(zhǔn)，成了一塊輕薄的多邊形金屬片。

分析天平簡直靈敏得可怕。你把兩個一毫克的砝碼放在兩邊秤盤里，指針是平衡的。但你若是用手指摸摸其中的一個砝碼，再把它放回秤盤，指針就毫不含糊地向你手指碰過的那個砝碼側(cè)傾斜。好像你是一個巫師，在一摸當(dāng)中，給了砝碼魔力。其實是因為你手上的濕氣使砝碼變重了?！坝譂裼种亍闭媸且粋€十分形象的詞，潮濕是有重量的。

不過用手摸砝碼這件事，可得偷偷地干。要是讓老化驗員看到了，非得狠狠訓(xùn)你一頓。但我對什么事都想試一試，趁他不在的時候，取得了這個難得的試驗結(jié)果。為了防止生銹，我用白綢子把砝碼擦了又擦，在其后的日子里，向探望病人似的每天都要仔細(xì)觀察小砝碼幾回，直到確信它們還像以前一樣光彩照人，才放下心來。

我開始測量身邊能得到的微小物體的重量。比如頭發(fā)吧，把一根前額上的頭發(fā)搭在秤盤上，指針只有極輕微的晃動。我總算知道了輕如鴻毛是個什么意思，那就是幾乎什么分量也沒有。

頭發(fā)長短不一，重量也不同，叫人無法發(fā)布統(tǒng)一公告。再說就是同樣長短的頭發(fā)，后腦勺上的就要比前額處的重。這我就明白了孫悟空那幾根救命的毫毛為什么是長在后腦勺上了，那兒的頭發(fā)質(zhì)地最好了。

我還測量過眼藥水瓶子的橡膠小蓋的重量。它可真夠重的了，好像有十幾克吧，記得我在左邊的盤里放著橡膠小蓋，右面秤盤里不斷地加砝碼，直到放了一大堆小銀豆子，膠皮蓋還像個黑老包似的，穩(wěn)穩(wěn)地坐著，不肯抬起屁股。

但我很快又厭倦起來。對于敏感的分析天平來說，我周圍伸手可及的一切物體——鉛筆、鋼筆、墨水瓶、注射器……都顯得太沉重了。好像用繡花針去挖戰(zhàn)壕，會累壞了我的分析天平。

有一天，我終于找到了一樣很有趣的試驗物品——葡萄干。我們每人每個月發(fā)一茶缸葡萄干，大家都一把一把地抓了往嘴里塞著吃。

我問國平：“你知道最大的葡萄干有多重嗎？”

國平眨著毛茸茸的眼睫毛說：“可能……有一?？圩幽敲创蟀?？”

我說：“你不要避重就輕。我問你的是重量，不是大小?！彼尖庵f：“那怎么能知道？我們只有秤出一斤葡萄干，數(shù)數(shù)共有多少粒，然后用個數(shù)去除總重量，才能知道一粒葡萄干有多重。 ”

我說：“那得出的只是一個平均值，而且還不很精確。我現(xiàn)在要問的是一粒最大的葡萄干有多重？”

能言善辯的國平也沒詞了，說：“這是沒法知道的。除非你的舌頭是秤盤?！?/p>

我說：“哈！我有辦法。你跟我來，不過你要獻(xiàn)出一粒最大的葡萄干，我也挑出一粒，咱們來比一比誰的更大。不要心疼??！”

國平說：“這容易。權(quán)當(dāng)吃的時候，有一粒掉到地上找不到了?！?/p>

我們先分頭把自家的葡萄干攤在一張白紙上，細(xì)細(xì)撥拉著尋找巨型個體。國平挑出參賽的選手，是一顆圓餅形晶瑩剔透的碧綠色葡萄干，好像翡翠雕成的。

我找出的葡萄干是暗黃色的，好像陳舊的樹皮。雖然樣子不好看，但大得像紀(jì)念章，里面還有籽。

國平說：“你的葡萄干好丑??！”

我反駁她：“我們只說是選哪個大，又不是選美。誰重誰就是第一?！?/p>

趁老化驗員不在，我倆悄悄潛進化驗室。我一本正經(jīng)地戴上白手套，開始了正規(guī)操作。國平瞪大了雙眼，緊張注視著兩顆葡萄干的競賽。

出于禮貌，我先測量了國平的那顆葡萄干的重量——820毫克。這是一個很扎實的家伙，看著不很大，但分量足。我為自己的那顆葡萄干憂心忡忡，它雖說體表面積大，但疏松暄軟，像個不堪一擊的胖子。

我把我的葡萄干放進秤盤，然后小心翼翼地加砝碼。每加一個小銀豆，心里的欣喜就增加一分。嘿！我的胖子還真爭氣，足足有870毫克。

國平一副悲憤欲絕的樣子，但望著一絲不茍的分析天平，只好尊稱我的那顆葡萄干為“王”。

我把葡萄干取下來，正待把一切在老化驗員趕回來之前收拾好，國平對著天平嘆了一口氣，天平的指針就劇烈地動蕩起來。

國平吃驚地喊：“哎呀，呼出的一口氣也有重量??？”

我說：“當(dāng)然啦！人的氣息都是有重量的。高興時的氣息就比較輕，郁悶的時候氣息就比較重，看來你此刻不開心??！不信，你再試試?！?/p>

國平就微笑起來，對著分析天平吐了一口氣，指針真的只輕微地動了一下，就恢復(fù)了平 衡。

昆侖山上看電影

看電影，挺平常的一件事?？傻搅撕０?000多米高的藏北高原，這件平常的事就有點不平常了。

上千號人，沒有那么大的場地，就在平坦河灘上矗兩根桿子，繃上幕布，露天電影院就算搭成了。沒有椅子，就把背包墊在屁股底下。打背包的材料，在天暖的時候，我們就用皮大衣，既挺實又防寒，而且高度適宜，蜷著腿挺舒服。但天氣太冷的時候，就得把皮大衣穿在身上，由被子來充當(dāng)椅子的角色。被子薄軟，背包帶一煞，只有寸把厚。屁股騰地坐下去，砸扁了棉花，人蜷得像個蝸牛，電影還沒演到一半，腿就麻軟了。治腿麻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它，由它麻去。要是一理它，癢痛難耐。就算暫且好一些，一會兒又是老樣子，白費勁。

幕布要在桿子上綁得平直，演出電影來才好看。有時天氣太冷，放映員綁幕布的時候使不上勁，幕布就垂著，好像兜了湯水的網(wǎng)袋，沉甸甸地懸掛在昆侖山寶藍(lán)色的夜空。遇到有風(fēng)的日子，幕布又會像鼓面似的緊張起來，嘭嘭作響。弧形幕布上的人影有輕度變形，好像隔著玻璃杯看人那樣。首長們坐在中間，人臉走形得不厲害，還可湊合。小兵們坐在偏遠(yuǎn)的角落，銀幕上的人或是臉狹長如韭菜，或是如猴吃棗似的，腮幫子鼓起一塊。一次一位領(lǐng)導(dǎo)半路出去方便，回來時迂回入場?？匆姲啄簧系挠⑿廴宋铮斑h(yuǎn)近高低各不同”，遂發(fā)令以后要把幕布繃得鐵皮一樣緊，再不許漁網(wǎng)似的懈松。打這以后，大家才算看上了比較真切的電影。有一次演到半截，突然起了風(fēng)暴，幕布的一角像風(fēng)箏似的滑脫，正在放映的人臉飛翔在天空，銀幕變成哈哈 鏡。

有一天我正在看“衛(wèi)生員手冊”，放映員走來看病。我就把書窩了一個角放下。他說，我送你一截電影膠片吧。我說，我要一截膠片啥用呢？我也不放電影。他說，你把膠片截成兩寸長的一段拴上彩毛線，夾在書里，就是上好的書簽。我說，那好是好，可電影不就斷片了？他說，不礙的。電影一分鐘過幾十格，我把斷頭細(xì)細(xì)粘上，看不出來的。你就說你喜歡哪一截人和景吧，我這就給你鉸去。我說，那好，我就要“海鷹”里王曉棠演的那一段。他說，咱的“海鷹”片子太老了，拷貝上有劃痕，做書簽不好看。換“紅色娘子軍”吧，新來的，顏色可鮮艷了。我說，行，就按你說的辦。我要吳清華逃出牢籠，“倒踢紫金冠”動作里腿最高的那一段。

他很快拿來了一個紙包，里面是幾幅“倒踢紫金冠”。

恰好那天晚上就是高原上首次放映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我緊張地盯著銀幕，生怕吳清華在逃跑的路上，因丟了“倒踢紫金冠”而意外地跌上一跤。還好還好，女奴隸跑得十分順利，每一個動作都爐火純青，看不出一點剪接的痕跡。

我把媽媽給我織的毛背心拆了一截，把果綠色的毛線破成四股，毛茸茸的同水草。我把草葉拴在膠片的齒孔上，果然制出極別致美麗的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