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奧州小路》中芭蕉對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引用

田欣

摘 要：松尾芭蕉是日本江戶時代著名的俳諧師，《奧州小路》是其游記中的巔峰之作。通過此次旅行，芭蕉領(lǐng)悟到了指導(dǎo)其俳諧創(chuàng)作的最高理念“風(fēng)雅之誠”和“風(fēng)雅之寂”?！秺W州小路》中多處引用了李白、杜甫、蘇軾的詩詞，此外芭蕉在詞語以及意境營造方面也吸收了中國古典元素。筆者將芭蕉對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引用方式概括為“詞語的引用”、“詩句的引用”、“意境的借鑒”三個層面。

本文中筆者主要探討了《奧州小路》中芭蕉對中國古典詩文的引用。中國古典文學(xué)對芭蕉的思想、生活態(tài)度以及美意識的影響作為今后的研究課題。

關(guān)鍵詞：松尾芭蕉；李白；杜甫；蘇東坡；引用方式

[中圖分類號]：I06[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8-0-02

一、作家作品簡介

松尾芭蕉（1644-1694）是江戶時代著名的俳諧師，后世尊稱他為“俳圣”。最初師從北村季吟學(xué)習(xí)貞門俳諧，而后轉(zhuǎn)為創(chuàng)作談林俳諧。經(jīng)過不斷摸索，芭蕉最終開創(chuàng)了高雅庶民詩風(fēng)格的蕉風(fēng)俳諧。芭蕉酷愛旅行，創(chuàng)作了《曠野紀(jì)行》、《鹿島紀(jì)行》、《負笈紀(jì)行》、《更科日記》、《奧州小路》等游記作品?！秺W州小路》可謂是芭蕉游記中的集大成之作，記錄了芭蕉攜弟子曾良于元祿二年（1689年）從江戶（東京）出發(fā)，途徑東北、北陸至大垣（岐阜縣）的五個多月的見聞。本文主要圍繞《奧州小路》這部作品展開。

芭蕉有著很深的漢文學(xué)修養(yǎng)，《奧州小路》中多處引用了中國古典詩詞?！豆盼恼鎸殹贰ⅰ堵?lián)珠詩格》中李白和杜甫的作品對芭蕉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這在芭蕉的俳句和俳文中均有所體現(xiàn)。

二、《奧州小路》中芭蕉對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引用

1.對李白詩的引用

芭蕉早年取俳號“桃青”（“桃”對應(yīng)“李”、“青”對應(yīng)“白”），用以表示尊崇唐代詩仙李白，俳句俳文中也數(shù)次引用李白的詩作。據(jù)筆者的統(tǒng)計，《奧州小路》中共有6處引用了李白的詩。以下對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處做詳細分析。

日月乃百代之過客，周而復(fù)始之歲月亦為旅人也[1]（月日は百代の過客にして、行きかふ年もまた旅人なり）

開篇這一句引用的是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的首句“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闭Э粗?，《奧州小路》與《春夜宴桃李園序》的開篇很相近，仔細分析其實有許多不同之處。首先是表達方面，芭蕉把不停流逝的時間比作“旅人”。而《春夜宴桃李園序》中，李白并沒有把時間比作“旅人”，“逆旅”的“旅”與旅行無關(guān)，是“客舍”的意思，“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表示天地是自然萬物的居所。另外，李白的詩涉及了空間（“天地”）和時間（“光陰”）兩個層面，而芭蕉在《奧州小路》中僅涉及了時間層面（“日月”）。

此外兩個作品開篇所蘊含的主題也是不同的。李白的詩中雖然有時光如梭，人生短暫的感慨，但是李白沒有沉溺在感傷的情緒當(dāng)中，緊接著寫到“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人生如夢，轉(zhuǎn)瞬即逝，應(yīng)當(dāng)在有生之年盡情享樂，這便是李白的人生態(tài)度。而芭蕉的人生態(tài)度并非如此，正如山下一海在《芭蕉的世界》[2]中所說“芭蕉在旅行中思考現(xiàn)實，通過旅行把握現(xiàn)實的本質(zhì)。旅行使芭蕉的人生和文學(xué)相合。通過旅行，便可探知芭蕉的一切?！睂τ诎讶松娜考耐性凇奥眯小鄙系陌沤秮碚f，旅行才是探尋風(fēng)雅真諦的正道，才是體味人生的方式。綜合上述觀點，筆者認為李白在詩中表現(xiàn)的是歲月如梭，當(dāng)及時行樂的主題。而芭蕉是將歲月比作“旅人”，每年都能看到不一樣的風(fēng)景，以此來表達自己對旅行的向往之情。

2.對杜甫詩的引用

可以說杜甫是芭蕉最尊敬的中國詩人。芭蕉為懷念杜甫，曾寫過一首俳句《憶老杜》“暮秋長喈吁，傷時嘆世者誰子？西風(fēng)掠髭須（髭風(fēng)ヲ吹テ 暮秋嘆ズルハ 誰ガ子ゾ）”。芭蕉的很多創(chuàng)作都引用了杜甫的詩句，據(jù)筆者統(tǒng)計《奧州小路》中與杜甫詩文相關(guān)的部分超過了25處。

夏天草凄迷，功名昨日古戰(zhàn)場，一枕夢黃粱（夏草や 兵どもが 夢の跡）

這是芭蕉游覽平泉時創(chuàng)作的一首在日本家喻戶曉、膾炙人口的俳句。這首俳句以及游記（《奧州小路》中每一篇游記以地名命名，某些游記的最后附有俳句）中“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青”兩處表現(xiàn)，引用了杜甫《春望》的首聯(lián)“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洞和纷饔诎彩分畞y后的第二年，當(dāng)時長安城已被攻陷，杜甫趕赴靈武見唐肅宗的路上，被安祿山的叛軍俘虜，押送到淪陷后的長安。山河依舊，可國之不存，杜甫目睹長安城的蕭條零落，不禁感慨萬千，《春望》表達了作者心系國家人民的愛國之情。關(guān)于芭蕉“夏天草凄迷，功名昨日古戰(zhàn)場，一枕夢黃粱”這首俳句的理解有很多種說法，其中久富哲雄是這樣解讀的：“茂盛的‘夏草象征著‘三代榮耀，遙想‘三代榮耀的盛景，感慨繁華的稍縱即逝，正是這首俳句的主題”。芭蕉目睹眼前的遺跡，感慨藤原家族三代的榮耀不過是黃粱一夢。登上高館，源義經(jīng)和他的良將們守城奮戰(zhàn)的場面在芭蕉眼前浮現(xiàn)，將士們的功名也不過是過眼云煙。與大自然相比人的一生過于短暫。芭蕉在平泉創(chuàng)作的這首俳句體現(xiàn)了“無常觀”的思想，雖然借鑒了《春望》的詩句，但是并沒有表現(xiàn)出杜詩中所承載的愛國之心。

此外，芭蕉在引用時把杜詩的“城春草木深”改為“城春草木青”。有人推測這是因為芭蕉記錯了，但是筆者認為事實并不是這樣。司馬光如下解讀《春望》的首聯(lián)，“山河在，明無余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長安城淪陷，城內(nèi)的居民紛紛避難逃走，城內(nèi)只有草木郁郁蔥蔥?！吧睢弊謴娬{(diào)已無人，飽含著杜甫的憂國憂民之心。一生尊敬杜甫的芭蕉，不可能不理解杜詩的深意。關(guān)于芭蕉對杜詩的引用方式，尾形仂歸結(jié)如下：“芭蕉引用杜甫詩句的時候，舍棄了其中的政治性元素，而是借杜甫沉郁頓挫的風(fēng)格來烘托作品的‘わび，這是芭蕉引用上的一個特色。[3]”芭蕉俳句中表達的是一種“無常感”，與自然相比人的一生過于短暫，這與杜詩中“深”所包含的意義有所不同。而且，“草木青”的“青”字更能給人以蔥蘢茂盛、生機盎然之感，凸顯大自然的長久不衰。因此筆者認為將“草木深”變?yōu)椤安菽厩唷保皇前沤队涘e，而是他在理解了杜詩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意識進行的改變。

3.對蘇軾詩的引用

芭蕉通過《古文真寶》等接觸到了蘇軾的詩作及散文。貞享四年（1687年），芭蕉在《蓑蟲之說》跋里寫到“細品之，有《離騷》之妙，蘇新黃奇”?！疤K新”的“蘇”即指蘇軾，“新”指其文風(fēng)新穎。芭蕉在創(chuàng)作上借鑒了蘇軾新穎的表現(xiàn)手法。據(jù)筆者統(tǒng)計，《奧州小路》中共有4處引用了蘇軾的詩，下面選取其中2處做簡要分析。

若美人濃妝淡抹之玉容（その気色えん然として美人のかんばせを粧ふ）

象潟綽約姿，雨里合歡花帶愁，婀娜似西施（象潟や雨に西施がねぶの花）

以上兩處表現(xiàn)，芭蕉引用了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中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軾把西湖比喻成春秋時代的絕世美女西施，西施無論是濃施粉黛還是淡描娥眉，都那么光彩照人。同樣地西湖不論是晴姿還是雨態(tài)，都美妙無比，令人神往。以美人喻美景的表現(xiàn)方法可謂是“蘇新”的具體體現(xiàn)。

芭蕉來到被譽為“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島后，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不禁贊嘆“此景窈深幽眇，若美人濃妝淡抹之玉容”。游覽過松島后，芭蕉沿日本海繼續(xù)前行，途徑出羽三山和酒田后，來到了象潟。在這里芭蕉做了俳句一首“象潟綽約姿，雨里合歡花帶愁，婀娜似西施”?？吹接曛邢鬂暤拿谰昂捅挥晁疂櫇竦暮蠚g花，芭蕉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蹙眉閉目的憂郁西施形象。飯野哲二在《奧州小路名句鑒賞》[4]中曾這樣評價這首俳句“此句中，雨中象潟的美景、被送往敵國憂郁西施的風(fēng)姿、柔艷的合歡花，三者融為一體，真是一首無懈可擊的俳句”。以上兩處，芭蕉借鑒的正是蘇軾以美人喻美景的表現(xiàn)方法。

三、對芭蕉引用方式的分析

筆者認為《奧州小路》中芭蕉對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引用可以歸結(jié)為三個層面，即“詞語的引用”、“詩句的引用”、“意境的借鑒”。以下結(jié)合例子具體分析。

1.詞語的引用

《奧州小路》在詞語方面的引用主要是指對杜甫詩句中詞語的引用，比如“長途（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江漢》）”、“片云（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江漢》）”、“漂泊（支離東北風(fēng)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五首》）”、“瘦骨（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房兵曹胡馬》）”等杜詩詞匯。杜甫一生郁不得志，西南漂泊的11年更讓他體味到生活的辛酸，這些人生經(jīng)歷使杜甫的詩總給人厚重悲涼之感。

芭蕉在《奧州小路》的開篇寫到“古人多死于旅次（古人も多く旅に死せるあり）”，啟程一節(jié)中也寫到“此去前途三千里，思之抑郁凄楚，且向虛幻之世一灑離別之淚（前途三千里の思ひ胸にふさがりて、幻のちまたに離別の淚をそそく）”?？梢姲沤对陂_始奧州小路的旅行之前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旅程中的艱難辛苦。途中，痔瘡和疝氣等宿疾幾度發(fā)作，更讓芭蕉體會到了漂泊在外的辛酸。一生尊敬杜甫，喜愛杜詩的芭蕉肯定理解上述那些杜甫詩語蘊含的深意，因此筆者認為在《奧州小路》中芭蕉是有意識地引用杜詩中的一些詞語，以此來尋求和杜甫在精神上的共鳴。

2.詩句的引用

上節(jié)中列舉了幾個代表性的例子，分析了芭蕉對李白、杜甫以及蘇軾詩作的引用情況。此外，《奧州小路》中芭蕉還借鑒了陶淵明、韓愈、寒山以及白居易等詩人的作品。

芭蕉在詩句的引用方面有以下兩個特征。其一，不是原封不動地引用原作，而是依據(jù)場景和思想感情的需要對原作的字句進行改動。比如引用杜甫的《春望》時，把“城春草木深”改為了“城春草木青”。其二，芭蕉在引用中國古典詩詞時，雖然引用了詩中的表現(xiàn)，但是并沒有再現(xiàn)原詩的主題。尤其是原詩中和政治相關(guān)的因素一概沒有借鑒。脫政治性是芭蕉引用方式的另一個特征。再次以《春望》為例，“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深”字表達了杜甫憂國憂民的感情，而《奧州小路》的“城木草木青”中完全沒有這層感情寓意。脫政治性不僅是芭蕉一個人的特色，日本的和歌和俳句很少把政治問題作為主題。比起政治，日本人更傾向于以一種簡單的心境來描寫大自然的情趣。

3.意境的借鑒

意境是詩人對社會現(xiàn)象和自然現(xiàn)象有所感悟以后產(chǎn)生的一種情懷，是外部世界的心靈化與內(nèi)部世界的具象化。意境的形成，是詩人的思想感情對客觀事物本質(zhì)認識不斷深化的具體表現(xiàn)，優(yōu)美的意境能使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在意境的創(chuàng)作上，有很多方法，比如寓情于景和動靜結(jié)合。下面結(jié)合具體例子分析芭蕉的俳句和中國的古詩在意境營造方面的共同點。

“悼君我悲痛，化作秋風(fēng)蕭瑟聲，墳冢也驚動（塚も動けわが泣く聲は秋の風(fēng)）”是《奧州小路》中經(jīng)典的俳句之一。芭蕉通過“秋風(fēng)”這一意象，表達了對友人去世的悲慟之情。關(guān)于這首俳句的理解，尾形仂作出了如下的解釋“中國的詩文中，常以‘秋風(fēng)來表現(xiàn)萬物凋零的蕭索之感，我國的詩歌借鑒了漢詩中‘秋風(fēng)這一意象。（中略）芭蕉也不例外，像‘棄兒哭聲似猿啼，慘慘秋風(fēng)里（猿を聞く人捨子に秋の風(fēng)いかに）和‘悼君我悲痛，化作秋風(fēng)蕭瑟聲，墳冢也驚動等，創(chuàng)作了不少以‘秋風(fēng)表現(xiàn)悲愁心緒的俳句[5]”。通過以上先行研究可知，芭蕉從中國古典詩詞中借鑒了‘秋風(fēng)這一意象。

“山色幽靜透禪院，細聽蟬聲沁岑巖（閑かさや巖にしみ入る蟬の聲）”是《奧州小路》中運用動靜結(jié)合手法的典型例子。通過蟬聲的喧鬧來渲染周圍的安靜。這種以動襯靜的手法常見于中國的景物詩。例如王籍《入若耶溪》中膾炙人口的“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就是通過蟬聲與鳥鳴來襯托山林的靜謐。關(guān)于芭蕉的這首俳句，尾形仂認為“因為有蟬聲，所以更能感覺到周圍的寂靜。這種對景物的把握方式來源于漢詩[6]”。芭蕉在創(chuàng)作這首俳句時借鑒了中國古詩中動靜結(jié)合的表現(xiàn)手法。

注釋：

[1]、本文中涉及的所有《奧州小路》中俳句和俳文的翻譯均來自《東瀛美文之旅·奧州小路》，松尾芭蕉著，鄭民欽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2]、山下一?！栋沤兜氖澜纭方谴〞?985

[3]、尾形仂《芭蕉ハンドブック》三省堂2002

[4]、選自論文集《日本文藝史的世界》弘文堂1989

[5]、同注釋③

[6]、同注釋③

參考文獻：

1、廣田次郎《芭蕉和杜甫—影響的展開與體系》有精堂1990

2、宋再新《千年唐詩緣：唐詩在日本》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

3、陳巖《<奧州小路>中的漢詩》日語知識2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