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喝茶

一

在面館里，自然會說起各種各樣的面食。刀削面，拉面，哨子面，雜醬面，拌面，悶面，炒面，燴面，面片，面疙瘩，牛肉面，羊肉面，排骨面，雞絲面，雞蛋西紅杮面，青菜肉絲面，涼拌面，砂鍋面，長壽面，香菇燉雞面，桃花面，龍須面，擔(dān)擔(dān)面，口水面……

我和遠(yuǎn)道而來的黑陶兄，吃面，說話，喝酒。之后，去對面的咖啡館里喝咖啡。

咖啡的好是前同事張舸告訴我的。我不知道她一共對多少人說過那里的咖啡好，但對我說過以后，我已經(jīng)告訴過無數(shù)的人。我覺得，我像風(fēng)，我喜歡贊美一些物事。

咖啡館照例有很多人?？看暗奈恢蒙写嬉幻叮?，繼續(xù)在路上的話語。談?wù)摰娜硕嗍菑呐f時的某個縫隙里突然迎面而來，我們談?wù)摿耍豪畎?，汪倫，蘇東坡，李賀，杜甫，魯迅，沈從文，周作人，胡蘭成，張愛玲，蕭紅，郁達(dá)夫，徐志摩，張承志，韓少功，阿炳，習(xí)習(xí)，雷平陽，孔見，李少君，趙荔紅，薛原，牛漢，楊健，阿貝爾，周實，卡夫卡，里爾克，茨維塔也娃，帕斯捷爾納克，項麗敏，蔣子丹，耿占春，?？拢_特，德里達(dá)，南陶禿兄，周潔茹，趙瑜（山西），史鐵生，劉亮程，謝宗玉，葛亮，張煒，遲子建，王國華。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是一個地址，一個場域，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我們用交集的方式把這些人當(dāng)作面食，充饑，填充時間給予我們的一部分空白。

咖啡館是一個喜悅的所在，窗外是白龍南路，不遠(yuǎn)有一個公交車站牌。下車的人分別是：匆忙回家的人，步履蹣跚的老人，背著卡通造型書包的孩子，表情憂郁的中年女子，暈車后蹲在路邊嘔吐的穿米黃色外套的女子，三兩個進(jìn)入咖啡廳的時髦女人，打電話時掉了手提袋又匆匆撿起的男子，手拉著手親昵交談的情侶……我數(shù)不過來，所有這些人，是路燈剛剛亮起時我看到的人。每一個公交車站牌，都是讓我畏懼的所在。不同的面孔從同一輛公交車上下來，卻奔往不同的方向，他們有不同的人生方向，他們占據(jù)不同的社會職位，操持著不同的社會專業(yè)，甚至在內(nèi)心里埋藏著不同的陰謀，這些，我都一無所知?？Х瑞^里的人有不同的聲音，擁擠的，愉快的，曖昧的，寬敞的，狹窄的，透明的，模糊的，饑餓的，苗條的，甜蜜的，憂郁的，曲折的，婉約的，木質(zhì)的，金屬的，柔軟的，夜晚的，疼痛的，綿密的，朦朧的，寒冷的，易碎的，清脆的，芳香的，躲避的，廉價的，喘息的，疲倦的，陌生的，客套的，潮濕的，干燥的，尷尬的，沉默的，遙遠(yuǎn)的，虛偽的，哲學(xué)的，虛無的，后悔的，綠色的……是的，我也無法列舉那咖啡館的聲音，每一個人的聲音都是一條路徑，是一個沒有開端也沒有結(jié)束的故事，是可以猜測的舞臺劇，也是可以忽略的飲食男女。

咖啡依舊是要加煉乳的，那煉乳的白將咖啡的黃中和，成為灰色，成為一個模糊的紅，成微笑，成香氣襲人的夜。色彩常常給心情以莫名的暗示，過于黑了不好，容易陷入，過于白了也不好，容易污染。我喜歡黑和白的交合。這種嗜好，多少有些古舊，中庸，后退式的中庸，往遙遠(yuǎn)歌聲里逃遁的中庸，對美好的東西不抵觸，見了污濁的東西不清高的中庸。色彩的中庸常常消解一切，它完全可以沉默。

面對一杯已經(jīng)攪拌均勻的咖啡，我常常覺得那是陷阱。色彩曖昧的陷阱。往前一步是潔白，冬天，甚至是初戀。往后一步是夜晚，泥濘，甚至是失意。人生的滿與虧和萬物的生長沒有區(qū)別，平靜和詩意往往得益于經(jīng)歷，是濃后的淡，是染了白的黑，是沾滿了灰塵的清潔。

一杯咖啡的色澤，我喜歡加了煉乳的，是粉黃，是玫瑰灰，是絳紫，是青紅，是土黃，是亞藍(lán)，是灰暗的光澤，是驕傲的陷入，是風(fēng)吹過的溫?zé)?，是被贊美過的頹廢，是值得收藏的破舊，是吞食了蜂蜜的黃蓮，是唱過了歌的啞女，是難以描述的一部電影。

夜晚，入睡前翻黑陶的《漆藍(lán)書簡》，被一卷突然打開的江南震撼。所有的地方，我都想去，所有的過往，我都珍惜。我要一一念出那些村鎮(zhèn)的名字：石門灣，河姆渡鎮(zhèn)，新市，千島湖鎮(zhèn)，西屏，靈溪，斯宅，俞源，石塘，柳城，皤灘，方巖，安昌，龍游鎮(zhèn)，報福，泗安，鄣吳，陳村，伏嶺鎮(zhèn)，建平，查濟(jì)，梅山，天堂寨鎮(zhèn)，章渡，齊云山鎮(zhèn)，黃田，宏潭，唐模，蘄州，九資河，五祖鎮(zhèn)，浙源，嶺底，鵝湖鎮(zhèn)，戴埠，嚴(yán)家橋，寶華鎮(zhèn)，鴻聲，深溪，大塍，陽山，馬地村，大浮，宜城，祝塘，屺亭，萬石，南方泉，淹城，丁蜀鎮(zhèn)。

在萬石鎮(zhèn)，黑陶抄寫了一種石頭的紅色，我覺得，那不是石頭的紅，那是世事的紅，是愛情的紅，是女人經(jīng)血的紅，是男人生殖器性事過后的紅，是秋雨吹落秋葉的紅，是第一次遇到你喜歡的人，從內(nèi)心里泛起的紅。那些紅姿態(tài)萬千，如下：

將軍紅，杜鵑紅，貴妃紅，桃紅，秋楓紅，石島紅，平邑紅，岑溪紅，少林紅，太行紅，雪楓紅，礫紅，安吉紅，云花紅，東方紅，一品紅，櫻花紅，龍泉紅，紅玉紅，古山紅，安溪紅，西麗紅，連州紅，崖州紅，和龍紅，奶油紅，瑪瑙紅，雪花紅，萬山紅，芙蓉紅，雞血紅，鳳凰紅，荷花紅，靈紅，廣州紅，龍勝紅，南江紅，海底紅，秋景紅，天山紅，雙井紅，托里紅，博樂紅，烏蘇紅，天池紅，宜昌紅，三峽紅，西陵紅，玫瑰紅，湘紅，咖啡紅，映山紅，大悟紅。

二

若是在大雨聲里喝咖啡，窗外的人皆打著傘，被雨水追趕。坐在安靜的咖啡館里，便多了一份從容，這個時間，端起那杯已經(jīng)調(diào)勻了的咖啡，呷一口，苦澀中的甜和世事中掙扎的自己偶有的小收獲雷同，內(nèi)心所想的情形一時間變得模糊，不是眼前的人和事，而是另外的風(fēng)物。

小溪的機(jī)票是特價的，從很早的時候就在網(wǎng)上訂，她天天在特價網(wǎng)上看。上海至?？冢暇┲梁？?，鄭州至?？?，上午至海口，下午至海口，晚上至?？?；機(jī)票訂好以后，又規(guī)劃行程，需要去一個舊書院，還要看黎族的山寨，最后，要去一個咖啡園喝咖啡。

在想象里，咖啡園里開著紅色的，或者紫色的花朵，結(jié)出果實如石榴般大小，里面的籽便是咖啡豆。這只是想象，我沒有見過咖啡樹。在書店里看到過一冊關(guān)于咖啡的介紹書，圖片上咖啡樹色澤華麗，沒有泥土，像假花一樣。在那本書里，我看到的更多的是咖啡被煮熟以后的花式：巴西咖啡，哥倫比亞咖啡，危地馬拉咖啡，薩爾瓦多咖啡，乞利馬扎羅咖啡，摩卡咖啡，羅布斯塔咖啡，曼特寧咖啡，藍(lán)山咖啡，夏威夷可那咖啡。

若再往后翻，那咖啡的名稱如同男女在一起親吻之后的氣息，有些甜膩，甚至有些荷爾蒙的香甜。若你在音樂里讀出那咖啡的名字，你會聽到鋼琴樂洗過水杯，過于晶瑩的杯子將生活的塵埃襯托得狼狽，只有到這些杯明幾凈的咖啡館里，你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皮屑，指甲里的泥，或者襪子上的一個小洞。這些生活的窘迫，使我常常鄙視咖啡館、音樂廳、藝術(shù)館、電影院、商場一樓高檔化妝品柜臺、汽車銷售大廳、酒吧、會所、KTV……我常常對過于精致的生活產(chǎn)生懷疑，甚至厭倦、戒掉處于此種生活氛圍中的朋友。但生活像一塊積木，一塊一塊壘積成塔，成為粗俗的人，成為合群的人，成為孤獨(dú)的人，成為潔凈的人。

積木。在一間咖啡館里，我突然被這個詞語擊中。我覺得我們所有的現(xiàn)在，都和過去某個瞬間開始的積木相關(guān)。是因為一張機(jī)票，小溪才會和我坐在一起喝咖啡。往后退，擦拭時間淹沒的真實，覺得，委屈和寂寞也顯得溫暖。跋涉，常常有悲劇感，若是渡過曲折的一段，看到風(fēng)景的旖旎處，便會舒心地放下，安靜地看著奔跑著的他們，覺得一切都那么值得。

我喜歡在一個咖啡館里看到別人那么熱烈地活著。我喜歡那些耐住寂寞的人，矯情的人，他們制造這個世界諸多庸俗的情節(jié)，但也正是他們，讓世界的顏色變得斑斕多姿。

在書店里，我被那些咖啡的名字吸引，每一杯咖啡的后面都像積木一樣，或曲折，或柔軟：黑色奧菲斯，66號公路，枯葉蓓蕾，夢，偷閑，傷，砌，情人，唇，香甜小品，印象主義，出走，薔薇之戀，日出墨西哥，飛揚(yáng)的滋味，詩，片斷，虛榮，百老匯，情書，蔓延，聲景，貝殼沙灘，迷霧，延遲，吻，濃情，小歇，大胡子，遠(yuǎn)航日志，傲慢與偏見，舞動華爾滋，馬車……

我常常覺得生活被一些追逐意義的人撕開、拉長，甚而延伸。

在饑餓的20世紀(jì)初，剛剛進(jìn)入海南島的咖啡，被當(dāng)作充饑的食物之一，那些貧窮的鄉(xiāng)下人，用舂米的工具將咖啡豆搗碎，煮沸，加一把鹽巴，當(dāng)作早餐。這種習(xí)慣一直維持到現(xiàn)在，電視鏡頭里，那個樸實長相的農(nóng)民對著鏡頭說：天天都喝，天天都喝，不喝沒有力氣。

他們的牙齒很黑，像是一個比喻句，那沉淀物，與其說是時間和污垢，不如說是對一種食物的尊重。

香水最初是治療腳氣和皮膚病的，世界上最昂貴的香水的配方是路易十六日記里記載的某個配方，目前，此種香水的味道已經(jīng)成為上流社會的表征?？墒牵@種配方，不過是路易十六當(dāng)年治療自己的皮膚病的。

坐在那個音樂適宜的咖啡館里，看著窗外的大雨淋濕河流、綠樹、花裙子、微笑、嘲笑、孩子的問詢、村莊、街道上的牛、果樹的歌唱、猜測與遠(yuǎn)道而來的疲倦……我突然覺得，咖啡是一個被人為搶走的食物，當(dāng)城里人發(fā)現(xiàn)五谷雜糧的營養(yǎng)更均勻的時候，鄉(xiāng)下人正在渴念饅頭的白。這個時間，用一個精粉的白饅頭換一個五谷雜糧的窩頭，容易極了。然而，許多年以后，當(dāng)鄉(xiāng)下人也喜歡吃窩頭的時候，窩頭早已經(jīng)被穿上了好看的衣裳，成了一個階層的消費(fèi)標(biāo)志。

疏離。發(fā)現(xiàn)。斷裂。推介。享用。生活常常被一群意義主義者無端地割破，他們制造概念，并獲得利益。理智在生活的趣味面前常常如饑餓時遇到食物一般，我一直相信這一點，能抵御的，根本不是誘惑。在真正的誘惑面前，我們都是陷入者。

我就陷入進(jìn)一杯咖啡里，福山咖啡，海南澄邁縣福山鎮(zhèn)，隱藏在果園里的咖啡，抽煙的人在四周說笑。濃咖啡的色澤更沉著，像一個中年人。有一個女服務(wù)員的嘴唇涂得很紅，讓我想起印章，或者更形而下的畫面。淡咖啡的色澤偏于哀怨，像曲子彈奏完后仍然沉浸在音樂里的聽眾。

傘是濕的。剛剛被我們嘲笑過的人進(jìn)來了，他也是濕的。昨天一整天都是濕的。小旅館的名字是濕的。那個旅館老板的小女兒，頭發(fā)很長，她在外面的街道上叫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她也是濕的。我們在路上買的一份報紙是濕的。去一個小飯館吃一份魚香肉絲是濕的。那個飯館老板找回來的錢是濕的。三輪摩托車的聲音是濕的。扔到路邊的煙蒂是濕的。在飯館旁邊打麻將的人的爭吵是濕的?；氐叫÷灭^以后，我和小溪脫下的鞋子是濕的。電視里正在哭泣的女演員是濕的。房間里的水龍頭是濕的。從小旅館到咖啡館的那段路程是濕的，手機(jī)短信里的天氣預(yù)報是濕的。停車場里的車是濕的。鳥叫聲是濕的。我們把傘合上，覺得，在雨天里，生活的所有情節(jié)，都是濕的。

十五元每位。雨聲免費(fèi)，微笑免費(fèi)，剛剛被我描述過的女服務(wù)員的口紅免費(fèi)，前面的河流免費(fèi)，旁邊嘈雜的談話免費(fèi)，可以觸摸的失落與意外免費(fèi)。在一個小鎮(zhèn)里喝咖啡，我們所準(zhǔn)備的情緒太多了，一切繁雜的程序，這里全沒有。這里只有咖啡，濃的，淡的，兩種，煉乳和沙糖兩種。

花式的，充滿詩意的名字，這里沒有。福山鎮(zhèn)，這里有大群的牛羊，和漫山的果樹，有開懷的笑和肆意的爭吵。這里是世俗生活的最為本真的劇場，不加任何廣告，不收任何門票。這里的好，我差不多在喝下一杯咖啡以后，通通體味到了。那杯加了煉乳的咖啡告訴你一切秘密：一、苦澀的年代過去，會有香甜的回味；二、大雨淋濕的青春像一簇草，會被牛吃掉，也會鋪滿你未來的道路；三、微笑是甜的；四、走到遠(yuǎn)方去，如果不能，那么，請給遠(yuǎn)方的人寫一封信；五、相信雨會停下來的，濕了的那一段青春總會被曬干；六、扔掉已經(jīng)被雨淋濕的字條，那上面的號碼已經(jīng)模糊；七、把一杯咖啡趁熱喝完，不要讓一杯咖啡像青春一樣荒廢掉；八、傻一點，再傻一點，請不要計較一杯咖啡的苦，生活太甜了，我們需要這些苦味來中和一下；九、貧窮的時候請保持貞潔，富有的時候請不要貪婪；十、若是加了太多的糖，請不要告訴別人，你的咖啡太甜了。

三

那一日，在陶園，和南陶禿子喝苦丁茶，被那葉片瞬間綻放出的綠所驚嚇。

那是一種有態(tài)度的茶葉，它主動出示的色澤暗暗注定了它有陰謀。果然，頭遍茶，苦味太濃了，我不知深淺，欣喜地喝下一口，立即啞了言。光滑如微笑的綠，讓我想到初夏剛剛打開的心事，可是，入口，吞咽后，我被那結(jié)實的苦帶到一個不堪回首的童年里。

苦丁茶，是一個矛盾的比喻。

我自小便不是一個能吃苦的人，患病總是要吃藥的，不論藥丸的大小，我必須一片一片地吞咽，還要仰起頭來，做幾次滑稽的動作，方能完成。藥的苦對比著疾病的痊愈，所以，自小，我總是一個不受大人待見的孩子。

如果藥物的苦來自味覺的侵襲，那么，生活中的苦則更多地指向毅力或者品性，然而，自我有記憶起，盡管我敬畏身邊所有有力氣的長輩，但我依舊不是一個熱愛勞作的孩子。萬不得已的情形下，我表現(xiàn)出莫名其妙的聰明，我自小就有超出常人的記憶力，大約念到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我會給身邊的小伙伴講幾十萬字的《薛剛反唐》。

我常常被我的個人史所困惑，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不能吃苦，在長長的一生里，怎么能夠走得更遠(yuǎn)呢？

越是不能吃苦，父母親便越會伺機(jī)鍛煉我，至今想起，我仍然并不十分感激他們。因為，他們所刻意提供的活計全都是為了應(yīng)付以后的生計。那時的鄉(xiāng)下，邏輯十分地樸素，吃的苦最多的那個孩子一定是好孩子，能吃苦的孩子定能操持家庭，娶上漂亮的媳婦。

規(guī)律大致是這樣。

我已記不得，我是如何掙脫父母親的試驗。大約念了初中以后，他們便不再逼迫我學(xué)習(xí)品樣繁多的耕作。我十分感激我的哥哥，他在我人生最關(guān)鍵的時候做了我的反襯，他堅決不熱愛學(xué)習(xí)，以致于父母親很早便看上了他的力氣，吃飯的時候贊美他能吃，夏天的時候贊美他黑黑的胳膊。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父母親對我很是失望。他們知道，作為一個從小意志不好的孩子，以后很難有大的出息。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我離他們越遠(yuǎn)，他們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判斷是錯的。幼時的那些小機(jī)靈，并沒有定性一個人的一生。

人總是在環(huán)境的煙霧里看清前途，在世事的高溫里被鑄成陶瓷。

我對苦味的理解，隨著時間的稀釋而稀釋，少年時不喜歡的食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不開了。早些年做的勇敢的事情，現(xiàn)在覺得那么荒謬。

然而，唯有對一些色彩的執(zhí)著經(jīng)年不變，綠色便是其一。對一些味道的反感經(jīng)年不改，苦澀便是其一。

那么，現(xiàn)實總會如此巧妙地給出問題，你喜歡綠色，那么，我給你一杯顏色如春天某個明媚下午的綠茶，你不喜歡苦澀，便巧，這杯茶是苦的。

人生大抵和這杯茶相似，一扇門打開的同時，另一扇門也會關(guān)閉。

為了能更好地體味這苦丁茶的后半程的風(fēng)景，我喝了二道茶。色澤變淡了，仍然綠得像春天某個明媚的下午，但卻是被稀釋了的下午。有些失真。

我試圖從這杯茶里喝出喜悅來，苦澀的卻又明媚的綠，象征著我已經(jīng)被時間偷去的青春，我喜歡的而又擦肩而過的女人，我的某一枝被風(fēng)吹去的柳枝，我的1986年夏天的一場淹沒我叫喊的大雨，我的一雙露出腳趾的襪子，我的一段滿是羞澀的驕傲，我的丟失了自信的某個上衣口袋，我的被幾枝香煙燃燒完畢的星期六中午，我的沾滿麥秸稈香味的尋找，我的無法言說卻足以讓我掉淚的青年時代。

青年時代。這樣說真淺薄。我知道，我還年輕。幾年前，我去一所民辦高校代課，第一節(jié)課，講書寫對一個人的意義。我說到，我年輕的時候，以為書寫就是討好女人，現(xiàn)在，我變了，我認(rèn)為，書寫更多的是討好自己。

我的那些個打扮得時髦的學(xué)生，他們，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然后哈哈大笑，我是他們的老師中年紀(jì)最小的一個，學(xué)生中有胡須飄揚(yáng)者，很是成熟。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論是在他們交上來的作業(yè)里，還是在私下的交談里。我的那句“我年輕的時候”成為流行語。的海水里，沉淀，深入，變成了不知所終的未知。

那杯茶水涼了。房間里的光線變暗，茶水仿佛分了兩層，貼近茶葉的部分深一些，上面的淺一些。我喝了一口，入口的涼還夾雜著剛才我們所說話語的甜味，一點一點地品咂，那苦味便像線繩一樣纏繞了上來。

溫?zé)釙r的苦是濃郁的，像偷情的人剛剛相見時的親熱，而涼茶的味道則接近于想念，有些淡遠(yuǎn)，又有些悵惘。

南陶禿子也好奇于我的描述，端起杯子，深深地嘗了一口。反復(fù)對比后，認(rèn)為：是很好的滋味。

把一杯濃郁的苦丁茶慢慢冷置，自然變涼以后，苦澀被時間稀釋，茶水中會有一股飽含了世事況味的香甜彌漫開來。

安靜地放一放，茶水如是。我們心事里的苦，跋涉路上的苦，也是如此。

南陶禿子又沖泡了一壺苦丁茶，熱烈的香氣撲鼻而來。我們彼此對望著，笑著說，要放一放，不急，不急。

嗯。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放一放。不是嗎？

是啊，年輕不過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一杯茶水的溫?zé)崤c涼爽便解釋了這一切。

那天下午，我和南陶禿子交談了很多，大約都是從這一杯苦丁茶開始的，我發(fā)現(xiàn)，從這杯茶開始的交談，就像一個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般，我們越說越遙遠(yuǎn)，我們的話像一塊重力很大的石頭，我們把這塊石頭投入到浩瀚